“依我看是无鬼不死人!”乔鹤年坐在馆驿的房间里,品了一口驿卒奉上来的上等祁红,缓缓言道,“事情明摆着,这次‘合肥大捷’两个人的功劳至重,便是我和你这一官一民,结果非但没有封赏保举,反倒同遭贬斥,还每人给派了一件棘手的差事。这其中一定有人捣鬼。”
“郝大哥去打听了。此事殊为反常,必然有人私下要问,我想他一定能带些内幕回来。”古平原站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了。
“请问哪位是古老板,有人找您。”驿卒来敲了敲门。
“请进来吧。”
门开处,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看见古平原就是哈哈一笑。
“真是没想到,你的命可真硬,居然又从关外逃回一次。”李钦拍了拍手,冲着古平原揶揄地点着头,“相识一场,我可连纸人纸马都备好了,打算着什么时候到关外一游,顺便拜祭你。要不然这么着,我差人把这些金银箔纸送到你家里去,免得浪费了。”
“你是何人,居然跑到国家馆驿里大放厥词!”乔鹤年其实在巡抚二堂见过李钦,知道他是京商的少东家,不过这华服少年如此狂傲,言语恶毒,心下很是厌恶,所以故作不识出言呵斥。
京城李家向来与一二品的大员过从甚密,就是亲王郡王的府上也是常客,哪里会把乔鹤年这样的小官放在眼里,李钦只瞥了他一眼,不屑地笑了一下。
“是京商的李东家啊。你不在京城里结交达官显贵,跑到安徽这穷乡僻壤来做什么。”古平原不露声色反唇相讥道。
李钦不料古平原并不受激,张口欲答却又咽了回去:“古平原,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托了宫里的人情,可是没想到真赶得及救你一命。你也不傻嘛,虽然比不上我们李家能结交真正的权贵皇族,可是居然交上了安德海这个太监头儿。”
他顿了顿,趋前一步故意轻声道:“你知道太监是什么吗,是宫里养的狗,我们李家交往的是他们的主子,而你这种身份卑贱的流犯,就只能和狗打交道,这就叫‘鱼找鱼、虾找虾,乌龟专找大王八!’”
乔鹤年听这小子越说越不像话,便待拍案而起,古平原沉声说:“乔兄,这事儿我自己能料理。”说罢转向李钦,“李东家,京城到此千里之遥,你不是光来耍嘴皮子的吧?”
一句“李东家”就让李钦浑身不自在。自打来了安徽,别人如此称呼他,他也就默认了下来,时间不久便有些顾盼自喜,可是这三个字打古平原口中说出来,李钦怎么听怎么别扭,就觉得比自己骂古平原的话还狠上三分。
古平原面色如恒,心平气和地接着道:“说句老实话,我当年在京被人陷害入狱与我岳父常四老爹被人谋刺,这两件事恐怕与你李家都脱不开干系。眼下我是没有证据,可要是我弄准了这是你李家做的好事,别说当朝权贵,就是皇上太后也救不了李家和李家名下的那些产业。我会让你知道,李家这棵大树一倒,你李钦什么都不是!”
古平原一字一句,既没高声叫喊,也没有疾言厉色,可声音中透着一股狠劲儿,就像把这番话刻在了石头上一样,听得李钦心里直发毛。他自己做的事情心里清楚,立时心虚,躲闪着古平原的目光,却不落架地还了一句:“哼,找我们李家算账?你杀了张大叔,我还没让你偿命呢。”
“这些账我们可以留着慢慢算,总有算清楚的那一天。”古平原答了一句。
“到时候只怕后悔的人是你。”李钦嘴角忽然浮现一丝恶毒的笑容,他从身后长随手中接过一个锦袋,从里面掏出一摞银票,往古平原身上一甩,银票散开,张张飘落在地。
“这是三十万两银票。藩台让你去办军火,我这可是把银子送到了。你点一点数,写张收条给我。我可不会像你那么傻,借给官府三十万两居然连个字据都不要,就凭这一点,你也不算是个真正的生意人,凭什么向我李家叫板!”
古平原盯了李钦一眼,弯腰将银票一张张拾起,张张点过无误,提笔写了一张收条,伸手递给李钦。
李钦一手接过去,却不想古平原的手还牢牢地捏着收条。
“你!”李钦手上用力,古平原却不松手,眼睛紧紧盯着李钦。
“我告诉你一句话。你方才丢在地上的银票,不管怎么说也是京商的各位掌柜和伙计一分一毫辛苦赚来的。你不懂得尊重这笔钱,就永远没资格和我谈什么是生意!”
李钦涨红了脸,猛力一夺,却不防古平原松了手,李钦用力过猛身子后仰,要不是长随一把扶住,非栽个倒栽葱不可。
“古平原!”李钦闷声吼着,本想来奚落一番这个昔日对手,看看他的狼狈相,可是只要是站在古平原身前,自己无论如何都落了下风,他那大少爷的自尊心仿佛又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古平原见李钦扭头便走,忽然问了一句:“李家此次万茶大会损失非小,只怕手头也不像从前那样宽裕,却为何巴巴地赶到安徽来,给藩库献了几十万两银子,总不成是为国为民吧?”
听他问到这里,李钦的身子一滞,慢慢回过头诡秘地一笑:“这个嘛,你不用急,等过一阵子就算你不想知道,也得知道。”说完便昂起头迈步离开。
“想不到京商的少东是这个做派。我在京城也见过李万堂一次,那人看上去雄才大略。能统领帝都京商,岂是凡品,想不到生个儿子却不成器。”乔鹤年慢慢踱过来道。
“也不尽然。”古平原望着李钦的背影漫应了一句。他方才激得李钦心浮气躁,就是想趁机问出京商来安徽的有所图谋,谁曾想李钦最后却能稳住心神,话回得滴水不漏。这个京商大少爷也远非当年在关外眠花宿柳之时的纨绔了。
“有件事我可瞧准了。”郝师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房门外,他深知古平原与李家的事儿,“方才古老弟一说那两件案子,这个李少东的眼神立马发慌,这其中至少有一件案子与他有关,我办了快十年的刑名,这点事儿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可惜只凭他的眼睛定不了罪。”古平原淡淡道,他也看出来了,李钦确实是做贼心虚。
“开门七件事,需从紧处来,咱们先谈谈眼前吧。”郝师爷来到乔鹤年面前,拱手一揖,“乔大人,我先要恭喜了。”
一句话说愣了两个人,如今乔鹤年一身晦气,喜从何来?
“您可知道,如今‘合肥大捷’,袁巡抚第一封保举折子已经递到了朝廷,其中只保了两个人。一个是程学启,另一个就是乔大人。”
乔鹤年与古平原闻言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郝大哥,你别是打听错了吧,方才在巡抚衙门,袁甲三当众呵斥乔大人,我在一旁听得给清清楚楚,岂有保举之理。”
“非但保举,还是密保。”保有明保、密保之分,当然是密保更见重于朝廷。“我这消息是藩司衙门的书办说的,他们这些书办同声共气,消息灵通无比,宁可不说,也从不说半句假话。”说一次假话,今后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消息就不值钱了,这道理古平原也懂。
“可是怎么会?”古平原饶是聪明,也想破脑袋不明白。
“还有惊人的呢。”郝师爷看了一眼低头沉思的乔鹤年,“这第一封折子里的两个人,程学启是保为副将,可谓一步登天,他既然大有本事又全家罹难,此为巡抚笼络酬庸之术,还在大家意料之中。可是乔大人,从六品衔的知县一举保为四品衔的道员,连着升了四级,只怕就连那‘谷大麻’都要艳羡不已了。”
乔鹤年也听傻了眼。程学启是从白丁升到将军,乱世之中武人得官本无道理可言,这还可以理解。乔鹤年一个文官,迁转升任一级最快也要三年,就算是保举,一次不过升一级而已,而且除了朝廷特旨,也不能连保连升。这次袁巡抚居然用密保,大力保荐自己,而且就在堂上申斥之后,这是何道理,难道是软硬兼施的权谋之术?
“真要这样那倒好了。其中诡谲之意,闻之不寒而栗。”郝师爷叹了口气,先问乔鹤年,“乔大人,藩台那里真的派了你宿州那件案子?”
乔鹤年点点头,郝师爷脸色一黯:“看起来这布赫藩台不整倒你是心有不甘哪,这一次恐怕不只是让乔大人摘顶子,弄得不好,性命堪忧。”
“有这么严重?”古平原倒吸了口凉气,他怕隔墙有耳,先出门去看了看,回身关好了房门,拉着郝师爷坐下细问。
“宿州这件案子任谁沾上都得脱层皮。我先前和古老弟说过,此番巡抚怕是保不住顶子了,谁曾想布赫藩台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这主意出得真叫一个阴损毒辣,硬是要把这件湿布裳罩到乔大人头上。”郝师爷说着气不打一处来。
“你先别发脾气,说说这到底是个什么案子?”古平原说。
郝师爷就着灯点燃手中的烟袋锅子,长长吸了一口,像是在想怎么措辞,后来还是干脆地说:“是一件假的谋逆案。”
这话说得出奇。谋逆是天下第一大案,《大清刑律》第一条就是“谋反大逆,无分首从,凌迟处死”。从举发、侦办到审理、结案,必然是县、府、道、省直到刑部、大理寺,层层审办,既不容轻纵,也难以构陷,因为经手的衙门实在太多,其中必有良心未泯的能员干吏,倘有冤枉情事,一定会详推疑点,为其翻案。何况还有都察院御史在朝,这样的大案子如果冤枉,岂能逃出他们的耳目。
“话是没错。可惜呀,一个糊涂官碰上一个迂腐人,一帮不怕死的愚民遇见了一营敢作孽的官兵,就闹出了一件大清开国以来少有的冤案。”郝师爷敲了敲烟袋锅子,看了一眼乔鹤年,“大人虽然接了这个差,听到的只是官话,只怕也是不明内情。这件案子,藩台衙门的书办讲起来像说大书,把我也听了个瞠目结舌。”
话说那是半个多月之前,程学启自宿州领着一万人反了朝廷,宿州属凤阳府地界,该地的知府姓于,素有“糊涂鱼”之称,听到这个消息吓得魂飞天外。程学启在他的属地虽然一向是朝廷与长毛两不相帮,可毕竟是朝廷的子民,平素也算地方绅士,自己去年过寿,他还送了五百两银子的贺仪。自己更是因为有程学启在,长毛土匪不敢轻易犯境而沾沾自喜,想不到这程学启居然说翻脸就翻脸,一下子在自己境内闹出这么大一件案子,将来追究起来,“玩忽职守,养痈为患”这八个字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最好的补救方法莫过于把程学启擒回来,于知府倒还有点自知之明,不敢做此想,于是退而求其次,打算在宿州掘地三尺,先抓一批程学启的余孽,也算将功补过。此时有人警告他,程学启为母报仇才反了朝廷,足见此人重情重义,倘若于知府抓了他的亲朋好友,程学启挥师杀到,就凭驻守宿州的这一营绿营官军,只怕不够程学启磨刀。
一句话又吓住了于知府,思来想去左右为难,既怕朝廷降罪又怕得罪程学启,实在没办法,只好用了手下师爷出的一个计策。他命人贴出告示,传令凤阳府各县各镇,凡是听闻有对朝廷不满或者造反实迹者,皆可到官府报案,一旦侦实,重重有赏,赏银至少五百两。五百两银子可供小康之家几年的花用,至于贫苦百姓那更是可以借机买地翻身,把日子过得殷实起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几天工夫,接二连三有人到官府出首,可是真一查问,不是与人有仇借机报复,就是子虚乌有意图诈财,连个造反谋逆的影子都没有。
平素怕有人造反谋逆,这时候却怕抓不到重犯不能“将功赎罪”,把个“糊涂鱼”愁得茶饭不思,就在此时有人密报,说是宿州与山东交会处的龙脊山有一个“张七先生”,聚众讲学,讲的却又不是孔孟之道,也不是黄老之学,而是自成一派,自封“圣人”。而且“赴宿州一带勾匪,定期起事,先取宿州、后取凤阳”。
说得有板有眼,于知府先喜后愁,喜的是这一回抓住了聚众造反的谋逆重犯,可以弥补程学启一事之失,愁的是不知道聚在一起的匪徒到底有多少人,就凭手下这一营绿营兵能不能打赢,倘若打输了那更是罪上加罪。
正在这个时候,袁甲三要各地属官齐聚省城,于知府当然也要赶去,便把绿营的石管带找来面授机宜,说是“宁枉勿纵,谨慎从事”。
石管带一贯“喝兵血,吃民膏”,手下这群兵打仗不行,却是出了名的欺软怕硬“剿民不剿匪”。听说有个读书人聚众造反,都兴奋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撺掇石管带带队出征。石管带也是一心想发笔横财,早就把“谨慎从事”四个字抛之脑后,反正有知府大人“宁枉勿纵”的命令,他点齐了手下两千兵马,星夜赶到了龙脊山。等到了山底下,石管带派人一查看,这才发现“张七先生”的家业不小,龙脊山本颇荒僻,自“张七先生”筑室定居并聚徒讲学以来,连年置田筑室,大兴土木,致“屋宇鳞次”,遂渐成了市集。
要说这“张七先生”只是好名,他仗着有些才学,以圣人自居,凡门徒参拜要以泥敷面,九叩九拜,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而且他“垒石为寨,自筑大寨门于山巅,引河水环山麓”,这般声势也难怪人家起疑心。
但是不管怎么说,地方官有牧民之责,遇到这样的大案,一定要先传唤主犯到堂,给人一个自辩的机会,从来没有说手上一点真凭实据没有就派大军进剿的道理,然而如今凤阳府就这么做了。
石管带一见龙脊山寨的规模就知道攻陷山寨后必有所得,于是先派人喊话,话中威胁之意甚浓,几乎就是认定了“张七先生”谋反造逆。偏偏这个“张七先生”为人迂腐,认为自己不过是自成一派,聚集门徒讲学,乃是效仿孔子之举,乃当世圣人。石管带口口声声说他谋反,张七先生认为自己无罪,倘若出寨受缚便与自认其罪无异,于是号令门徒闭门不出。
“抗拒朝廷,不听管束”,这给了石管带一个最好的借口,他当即命令全队攻山,山寨中虽然有一些武器,可是不过是用来防备小股土匪,并无对付官军的实力,虽然叫喊拼死护师护法,其实不过乌合之众。别看这些绿营兵打长毛打土匪无能为力,打百姓杀平民则最是拿手。
这群绿营官兵攻入山寨后,先后屠杀精壮男女七八百人、寨内老弱妇孺一千余人,山寨尸体相叠,为避官兵追杀坠崖落沟者不计其数,以致血流成河,沿着山崖缓缓流淌。“张七先生”为免被俘受辱,带着全族百余人在“圣人堂”举火自焚,无人生还。
石管带此时也管不住手下这群没王法的绿营兵,官兵趁机烧杀奸淫,龙脊山附近几个村子也被他们称为助匪从逆,村民多遭杀戮,私财被劫掠一空,妇女有很多都被淫辱。
郝师爷一口气说到这儿,看了看眼前僵如木石的两个人,摇头叹息道:“这起子没心肝的王八蛋,乔大人带人在合肥城外救民,这群人在几百里外忙着杀民夺财,真他娘的是天理不容。”
“莫非朝廷就不管,由着他们这般残民以逞吗?”古平原愤愤问道。
“朝廷如今耳目闭塞,离着又远,暂时是管不到了。可是朝廷不管,却有人管,这个人比朝廷还难应付。”
这件事情闹得实在太大,就在官兵行凶的同时,消息已经一阵风似的传了开去。立时就惹恼了一个人。
此人便是山东巡抚阎敬铭。
“如今的大清朝,要说有那么几个人不好惹,无论怎么排,都少不了阎敬铭这个名字。”乔鹤年人在官场已非一日,当然听过这个阎敬铭的大名。
此人出了名的刚正不阿,难为强曲。当初在湖北臬司任上,他管一省的刑名司法。湖广总督官文手下有个很得宠的亲兵,强入民宅意图强暴处女,逼奸不从杀伤人命,之后畏罪逃回总督衙门。
阎敬铭接报大怒,带着手下衙差直奔总督衙门,登门求见官文。官文知道他所来何事,这个亲兵对他而言便如董贤之于汉哀帝,非保住其人不可,于是拒而不见。要是换了旁人,识得眉眼高低也就算了。阎敬铭曾经得前任湖北巡抚胡林翼赞为“身不满五尺,而心雄万夫。”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居然就闯到总督衙门的大堂之上,占据大堂长达数日,弄得官文无法升衙办公。
官文无奈只好请来湖北巡抚和藩台轮番求情,按说连官文在内,这些人都是阎敬铭的上司,掌着他的前程,再不通事务的人也该通融一二,可是阎敬铭把脸一抹,愣是谁的面子都不给,最后逼得官文出来当堂一跪。这实在不成体统,阎敬铭可以不顾督抚的面子,但不能不给朝廷留体面,只好勉强答应放过这个亲兵。官文大喜,要亲兵从后堂出来拜谢,却不知阎敬铭使的乃是一计,一见凶犯立时把眼瞪起,喝令重打一百板子,然后逐出湖北,递解回籍。官文目瞪口呆之余一声都没敢吭。
经此一事,阎敬铭的直声通天下。官文知道有阎敬铭在湖北一日,他这个湖广总督就别想当得舒服,不过报复一法不可取,弹劾廉吏容易惹来众怒,他反其道而行之,隔三岔五便向朝廷保举阎敬铭,但凡有事必首推阎敬铭功劳第一,不明所以者还以为官文为人大度,以德报怨,殊不知这是送佛出境之策。果然,阎敬铭官运亨通,没过一年就接任了山东巡抚一职。
就是这么个连天王老子都敢剃头的阎敬铭,如今派自己的亲兵营封了龙脊山寨,片纸不许入,片瓦不许出,口口声声等着袁甲三来,要亲验山寨中可有反迹,倘若没有。龙脊山地处山东安徽交界,罹难者中有不少都是山东人,阎敬铭为部民鸣冤,要与袁甲三打这泼天官司。
“实实在在是没有反情,不然袁巡抚怎么不敢去呢。据进过山寨的官军讲,里面纯是一个避世桃花源,张七先生也不过一介迂腐书生,标新立异创了些新论,沾沾自喜以为可比圣人,山野愚夫愚妇没见过世面,便顶礼膜拜起来。此事论理应该学政管,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绿营出兵剿灭。”郝师爷叹息道。
“让我猜猜看。”乔鹤年一直蹙着眉头,这时方才出声,“只怕是袁巡抚无计可施,布赫藩台趁机献了一策。我估计他这一策,还是从你方才说的官文对付阎敬铭的招儿上触机而来。让我升官,是为了将来撤我的官儿。”
“大人猜得对极了!”郝师爷点头称是,“他要让你去替袁巡抚挡灾,官职小了不成话,也难平众怒。至少要杀一个四品道员,不然阎敬铭岂会罢手。”
布赫已经放出风去,说是龙脊山一案时,通省大吏都被困合肥,城外主持大局者只有一个乔鹤年,说白了当时是他主官一省军政,所以石管带纵兵行凶酿成惨祸,都是乔鹤年管束不力之过。如今派他去与阎敬铭对峙查勘,正是理应如此。
古平原听到这儿到底是忍不住了,只觉得心头火一拱一拱地,怒道:“难为乔大人刚给他们解了围,恩将仇报,这不是救了一群中山狼吗!”
“平原兄,你少安毋躁,依我看袁巡抚其实是个厚道人,只是小人撺掇才出此下策。”乔鹤年却反过来为袁甲三说好话。
郝师爷很是担心:“乔大人可别掉以轻心,依着阎敬铭的脾气,你要是当场搜不出张七先生谋反的证据,他真能请出王命旗牌,把你立斩寨下以谢冤魂。”
古平原也是忧心忡忡,与郝师爷两个不住劝乔鹤年不可以身犯险,不如就在省城里打主意,把这个差事一推了事。
乔鹤年却仿佛心中打定了什么主意,执意要前往龙脊山,任古平原如何劝说,他翻来覆去只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弄得古平原和郝师爷彼此相视,不明白这么一件大案子到底何“福”之有?
话题转来转去说到古平原身上。乔鹤年道:“你一出巡抚二堂没多久,那个京商少爷就把话转到了你头上,口中夸你能干,撺掇着袁巡抚将买洋枪的差事交给你,采办军火一向是美差,我在旁听着还以为他是你在京里结识的朋友,想不到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就像布赫恨乔大人入骨,这个李钦也巴不得古老弟死无葬身之地,他要有好心,除非巢湖一夜成荒漠。”
古平原道:“李钦肯定没安好心。这笔生意里准定有套子,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好在三十万两银票是真,我方才也托人打听了,布赫藩台说的那个价儿也是准的,我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没想从这笔生意中赚钱,只要能顺顺利利把三千支洋枪买到手就是上上大吉,只是这洋枪买卖要与英法洋商去做,和他们打交道,我还是头一回。”
郝师爷两头参议,最后决定自己陪乔鹤年到龙脊山办案,古平原则先去休宁找胡老太爷,他走南闯北一辈子,或者有什么买洋枪的路子也说不定。
古平原心中记着布赫藩台说的一个月为限,决定第二日就出城办事。他先到自己家人暂居的小院,他怕母亲担心,只说事情一时半会儿还料理不清,自己要先回乡去处理些茶园事务,过几日才能回合肥。古平文和古雨婷不料大哥刚回来就又要走,何况家中目前是如此处境,心里很是忐忑。
古母却想得开,大儿子几番逢凶化吉,想必是古家先人暗中保佑:“我早晚三炷香,求你祖父和父亲在天之灵保佑你无事,果然灵验,他们都是逆于商旅,出远门时身遭不幸,还能看着这个长孙再出事?你就放心去办你的事,不必担心我们。这一个月都住了,再多住些日子又怕什么。”
话虽如此说,古平原又托郝师爷找了一个巡抚衙门的刑房曾书办,请他在省城最热闹的“刘红升”酒楼相见,席间一个大大的红包塞过去,求他照应自己的老母家人。这不是难办的事情,曾书办一口答应,古平原这才放心离开。
临走之时,古雨婷出人意料地叫住了他。
“大哥……”古雨婷一向爽朗明快,难得有神情忸怩的时候,古平原奇怪地看着她。
“你,是一个人回来的?”
古平原有点发愣,难不成自己无意中露了什么口风,被小妹看出了常玉儿的事儿。他试探地反问了一句:“不然呢?”
“真的是一个人回来的?”古雨婷神情有些焦急。
“和我一起去的人也都一起回来了。”古平原这是在打马虎眼,没想到古雨婷的眼睛却亮了。
“我知道了,大哥你一路小心。”说完古雨婷一甩辫子进了屋,留下她大哥在外面一时摸不着头脑。
古平原转了一圈又风尘仆仆回到休宁天寿园。离着胡老太爷的家还能有三里地,他就听得前面人声嘈杂,闹得是沸反盈天。古平原心中一惊,想起当初侯二爷说的事情,担心胡家出事,扬鞭疾驱不多时就到了天寿园外。
天寿园外原本是个大空场,用石粉铺就,大石碾子碾过无数遍,平滑如镜。绕场一周栽着大柳树,天热遮阴,还可避雨。这地方可不是胡家为了摆阔特意建的,胡老太爷每年寿期,暖寿三日,办寿三日,一共六天,徽商以及各地商帮会馆、生意主顾、地方绅士和官府中人络绎不绝地来拜寿,必须要有一个这样的地方拴马停轿。
古平原两次来此,空场上都是冷冷清清,偶尔有一顶轿子停在那里,古平原自己骑来的马也拴在柳树下的拴马桩,自有人打草喂料。
今天可不同了,围着这座清静的天寿园,隔着三五尺就搭起一座席棚,席棚间人流穿梭往来不断,接踵摩肩欢声笑语,往席棚里看,有打把式卖艺的,有算命占卜的,有唱小曲说道情的,有卖针什线脑各种杂货的,在空场的最中央还有一座大戏台。戏台上面一个青衣一个花旦,唱的正是黄梅调子《女驸马》,台上正演到冯素贞女扮男装入了洞房,面对花容月貌的公主,心情忐忑不安。别看是草台班子,那青衣一蹙一思,花旦一颦一笑无不惟妙惟肖,唱到“谁料皇榜中状元”时,声咽而绵长,二胡搭音也是绝配,引得台下掌声一片。
围着戏台有各种小贩在高一声、低一声叫卖零食:
“下塘的程二糖心烧饼,芝麻厚,糖馅足,咬一口香一年。”
“吴山贡鹅切片卖,真正送内务府的好东西,不在这儿您吃不到正宗!”
“逍遥鸡,逍遥鸡,曹孟德后人亲传,骨酥肉烂,买两个还饶您一个。”
“姥山红果子,酸甜可口,不好吃不要钱……
古平原正瞧得发怔,就听从人群里传来一阵笑声很是熟悉,他循声望去,果然,手抄二胡正在拉弦的可不正是胡老太爷。
就见胡老太爷趁着歇场,与边上几个打扮朴素的老乡亲正在闲话,笑容满面毫无架子。几个小孩儿缠着他要果子吃,慌得女人赶紧过来要打自己的孩子,胡老太爷逗着孩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桂花糖,变了个戏法,把糖变到孩子的口袋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胡老太爷点手唤过一人,便是那卖烧鹅的小贩,他的生意最是不好,一脸的沮丧。胡老太爷掏出十枚铜子递到他手上,要了一块烧鹅在口中细嚼,点头夸了两句。这下子人群都围拢过来,孩子也都缠着妈妈要买吴山贡鹅吃,小贩手里提的篮子不一会儿工夫就空了,喜得眉飞色舞。
“晚辈见过老太爷。”古平原上前施了一礼。
“古世侄?”胡老太爷神情相当讶异,“怎么几日工夫去而复返,难道说遇上什么为难的事儿了?我听说合肥已经解围了啊。”
“还不是多亏了您老人家那笔银子,不然我也没本钱劝降程学启。”古平原含笑道,“我来是想向您老打听点事。”
“哦,那得到我家里聊。”胡老太爷说着把二胡递到另一人手上,自己起身往天寿园走去,所到之处人群都闪开一条路,让胡老太爷先走。
“晚辈上两次来这儿,可没这么热闹。”
“你来时不是初一十五,自然没有这集市。”
“此处没有村镇,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集?”古平原不解问道。
胡老太爷捻须而笑:“这里是十里八村的交通汇集地,以前确实有个大集市,我见此处风光秀丽便买下来盖了天寿园,结果人家一听是胡家的产业,怕我因他们吵闹怪罪,所以都不敢再来此摆摊卖东西,集市就这么散了。”
胡老太爷自己就是从小商小贩起家,最能体恤人情,一看大家怕了自己的财势,弄得一个好端端的大集就此散了,多少人生计受了影响,他心中过意不去,所以在门前花费巨资弄起了一个大空场,每逢初一十五花钱请人搭台唱戏,还搭了一百个席棚供摊贩免费使用,这么着这个集市又红火了起来,而且人们纷纷来赶场看戏,商贩的生意比从前更好做了。
胡老太爷还担心百姓心有顾虑,干脆每到集市的日子,自己也出家门与大家一起乐和乐和,听听戏,拉拉二胡。
“我是徽商,那些人也是徽商,买卖大小不同而已。”胡老太爷进府门之前,站住脚,向身后指了一指,“可是啊,别看他们如今买卖不大,将来指不定就能出个大生意人,给咱们徽商长脸,我这么做也是怕糟蹋了咱们徽州的人才。”
古平原听得心里热乎乎的,感动地点了点头。
胡老太爷说话时一直目视古平原,见他心有所感,欣慰地一笑:“我就知道世侄你是明白人,能懂得将养人才的道理。可不像我那外甥,每次来都神气活现地呵斥人,要我看,等将来我死了,他继承了我的家业,非得拆了这片空场不可。唉,到那时我也管不了了。”
“老太爷您身子旺健,怎么说起几十年后的事儿了。”古平原赶紧安慰。
“呵呵。”胡老太爷摆了摆手,下人们奉上茶,二人在花厅中坐了,“你这番来找我,要问什么事啊?”
古平原不答,先把一沓银票递了过去,“老太爷,这是三十万两银票,我先还清本钱,利息等过几日我再送来。”
“官府这么快就还了银子?”胡老太爷疑惑地问。
“是,歙县乔大人与粮台上打了招呼,把这笔钱尽快偿淸。”
胡老太爷翻了翻那叠银票,身子向后一靠,沉默片刻方才言道:“是不是侯二那家伙对你说了什么?”
“没有,侯世兄将银款解到,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
“还骗我。”胡老太爷有些愠恼,“我问你,这叠银票怎么都是京里四大恒开出来了的,而且还是连号银票,安徽粮台上就算有四大恒的票,又岂会有整整三十万两的连号票。”
“这……”古平原真的忽略了这件事,万没想到这姜真是老的辣,一下子被胡老太爷看出破绽,问了个张口结舌。
他还回的这叠银票正是李钦拿来的那三十万两,袁甲三在布赫藩台的撺掇下黑了胡家的几十万两银子,古平原没法和胡老太爷交代,干脆就把买军火的这笔钱拿来填了这账。
此时无奈他只得说了实话:“这笔钱是我代官府向您老借的,官府不还,自然该我归还。至于军火方面,我也有办法,我决定把自家茶园押到当铺,就凭‘天下第一茶’这五个字,还愁当不到几十万两?”
胡老太爷听了,深思不语,片刻之后才道:“世侄,你坐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胡老太爷讲的是嘉庆年间一个姓程的徽商在广州的故事。那时候还只有一口通商,就是广州这个码头,这程掌柜在广州十三行做事,专门从苏浙一地收购布匹丝绸卖给英国人,他为人机巧,心思灵敏,还学了一口流利的英语,深得洋行老板的器重。程掌柜的名气越来越大之后,很多同乡找到他,希望他能从中搭桥,甩开十三行的中间盘剥,让江浙布商直接与洋商做生意。程老板于是向英国商人提出了这个建议。广州十三行是朝廷钦点的与外夷做生意的商家,只是居间贸易便两头收钱,除了关税之外,还要十取其一,英国人早就想自己与内地商人接洽,于是交给程掌柜一大笔洋银,让他到江浙办货。
事情传开,谁不想搭这条船?程掌柜在宁波的客栈被人围个水泄不通。结果洋银花净买了二十船布匹丝绸不说,还赊来整整十船的靛青、茶砖、瓷器等洋人喜欢的俏货,这些布货都用沙船装载,由宁波出海,经由海路去往广州。
这笔买卖要是成了,程掌柜摇身一变就成了数一数二的大商人。广州十三行也得到消息,知道这个口子一开,今后人人效仿,十三行唾手可得的利润就会逐渐枯竭,于是想出了一条毒计。
程掌柜先走一步由陆路回到广州,左等船队不到,右等船队不到,望眼欲穿之时,沿海有人陆续救起落海的水手,这才知道,船队遇上了海盗,这批海盗手段毒辣,不仅尽夺其货,而且杀人烧船,三十几条船都沉没在海上,水手活下来的也没几个。
此事一出,沿海商家无不震动,大家都看程掌柜接下来怎么做。普遍的看法是,程掌柜此人一向做事手段高明,心思灵动,断然不会把这么一大笔债背在身上。英国人的洋银一定会要程掌柜赔累,然而赊来的那些货物程掌柜不见得肯赔,何况无论是英商的银子还是江浙商人的货物,既然是海盗所为,那就要报官缉盗,茫茫大海,何处寻找,虽然不是无头案,只怕也要经年累月地拖下去。
程掌柜果然报了官,也确如众人所想,官府拿不到海盗,只是办了几个陆上上窝家,抄出来的银子还不到损失的零头。眼看此案无法了结,江浙商人只好自认倒霉,颇有一批小买卖家因此要破产败家,闹得江浙一带人心惶惶。
就在此时沉寂多时的程掌柜忽然出现,他把与此事有关的众商家都召集在一起,用自己多年的积蓄赔了大部分人的损失,并将剩余的损失变为借款,一一写下借据。
此后程掌柜再次白手起家,他节衣缩食,把赚来的钱一面赔付英商,一面还陆续对江浙商人还债,有徽商老乡去看他,常常发现他家没有过夜粮。他整整还了七年,后来得了一场大病不治身故,临终前只留了一句话,要他的儿子继续把钱还完。
徽商会馆派人把程掌柜的棺椁运回徽州,当地所有的商人都到新安江口去迎棺,把偌大的深渡码头挤得水泄不通。
“他去世那年,我已在徽商崭露头角,也算是个能人,于是会馆派去抬棺材的六十四杠中有我一个,不是徽商里的顶尖人物还真别想得这份子荣耀。嘿,古老弟,我胡泰来走南闯北做生意,没少做过大买卖,也没少在人前风光,现在老了回想起来,这辈子要说最露脸的一次还是给程掌柜抬棺材那回。说句良心话,那六十个四人中哪怕有谁做过一回亏心买卖,会馆会派他去吗?就是派了,他敢去吗?不怕被棺材杠压塌了肩?”胡老太爷目光炯炯地望着古平原。
古平原没听过这位程掌柜的大名,可是同为生意人,听了这样的事自然心有所感,坐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地恭敬听着。
“这几十万两银子你拿去用吧。”胡老太爷把那叠银票推了一推,“你宁可自己受这么大的损失,也不肯失信于人,程掌柜泉下有知必定引为知己。我如今多的也帮不上你,既然这笔银子正是你采办军火所需,那正好,就当是我再把这钱借你一次。”
古平原听了只是眨眨眼睛,静静地看着胡老太爷。
“怎么,你不信我说的话?”
“老前辈哪会骗我。只是就算我要从您这儿借钱,也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就把钱拿走。实不相瞒,我从别人口中也听到泰来茶庄如今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儿,老太爷要是拿我当朋友,何妨将实情见告,否则我宁可去当茶园,也不能当这只顾自己不顾朋友的半吊子。”
“是侯二那小子说的吧,我千叮咛万嘱咐,他还是不听,真是混蛋。”胡老太爷骂了一句,“古老弟,我也不瞒你说,如今有没有这几十万对我胡家来说都差不多了。至于你说的把古家茶园押给当铺,只怕是当不到那许多钱。”
泰来茶庄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天下第一茶”又怎么会连三十万两银子都当不到?古平原心中满是疑问地看着胡老太爷。
“唉,事已至此,反正早晚你要知道,干脆就全说予你听吧。”
事情在京城时就已见蹊跷,原本古平原让出制茶秘方,徽商个个欢欣鼓舞,以为能凭此力压天下茶商,一举奠定徽州茶的不败基业。可是没想到,就在古平原被捕离京之后,流言渐渐传扬开来,都说兰雪茶是太监安德海出钱让流犯古平原所制,是“流犯茶”“太监味”。
这个名声一传开,兰雪茶的销路一落千丈,有些已经付了钱写了买卖契约的主顾特地找上门来要退钱。胡老太爷见势不妙,知道恐怕是眼红兰雪茶独占鳌头的别家茶商捣鬼,搞不好背后就是京商,此处是京商地盘,光棍不吃眼前亏,他把兰雪茶运回徽州,寻思着离开京城这么远,这“太监味”的传言应该不攻自破了,谁曾想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兰雪茶依然门庭冷落,倒是时不时有些人上茶庄来讨杯兰雪茶喝,可那不过是好奇,要说大宗的进货连一笔都没有。胡老太爷卖了半辈子茶,也没见过这样的怪事,“天下第一茶”居然无人问津。此时徽商同声共气,都想从兰雪茶上分一杯羹,于是胡老太爷将他们都找到会馆,要求众家徽商一致对外,倘若徽州茶卖出一两,那么就必定是一两兰雪茶,直到兰雪茶售完的那一天,徽州别说毛峰、猴魁、祁红,就是屯溪绿也绝不外销一两。
徽州茶行销大江南北,三分天下有其一,如今为了兰雪茶,一两都不卖了,确实牵动全国的茶市。按照胡老太爷估计,要不了多久,各地商家就会服软,不然他们手上无茶可卖,这生意岂不是关门大吉。可是情况恰恰相反,此后居然连毛峰、猴魁都无人问津,偶有上门的客人居然将价钱压到往日的三分之一不到,要用极贱的价格,买走徽州的顶级茶叶。
“这是打上门来欺负我们徽商!”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以胡泰来的脾气岂能受这个气,当下派人去打听端倪,费了番工夫总算是知道了内情。
确是京商在背后捣鬼。李万堂嘴上说此事就这么算了,可是背后却又将各地茶商聚在一处,反复讲说利害,说是当初古平原占了兰雪茶不过是一人独大,如今徽商占了兰雪茶却是一帮独大,论起后果孰重孰轻,想必大家心里有数。既然如此非给徽商一个下马威,否则今后他们就会独占茶叶市场,到时候洞庭的碧螺春、武夷的大红袍、西湖的龙井都要在后面亦步亦趋,听人家兰雪茶定了价之后,才能随后定价,不只是利益受损,各商帮的颜面何存。
李万堂操纵人情如探囊取物,一席话说得各家茶商纷纷变色,于是定下了攻守同盟,要用最低价来买徽州的最好茶叶,一定要徽州茶商低头认输,把徽州茶的价压下来,否则绝不罢休。
胡泰来得知真相,气得火冒三丈,把李万堂的祖宗八辈儿都骂了一遍,最后又将徽商召集在会馆,严令不许私自压价卖茶。
“眼下人家是打上门了,一招错满盘输,可千万不能拿自己的拐子打自己的腿!”胡老太爷警告道。
话是这么说,可是同为徽商,有的家大业大,有的却是本小利薄,全指着卖一季吃一季,这一没了买卖进项,立时便捉襟见肘,颇有人动心思想背地里卖茶给各路茶商。
胡老太爷知道这个口子开不得,只要有一个徽商低价卖了茶,就再也约束不住旁人,徽商非一败涂地不可。于是他不得不第三次聚集徽商,要求大家当众立誓,倘若私自卖茶,那便是自己将自己逐出徽商,从此不管在江南江北,不能再进徽商会馆的门儿。
当然胡老太爷也不是不讲道理,眼睁睁看着人家饿死,还不许人卖茶。他把自家的浮财也就是除了茶园、店铺、田地之外的可以动支的银两拿出来,不要利息免费借给生活困难的徽商。一开始只是小门小户来借,后来连那些大户也来借钱,其中有些人是贪便宜,还有些人确实是养了一店的伙计要吃饭,没法子才来借。
胡家虽然是徽州第一茶商,坐拥巨资可是也抵不住这样的花法。泰来茶庄的分店遍布各地,伙计数以百计,月月都要拿工钱,自家的开销也是一大笔银子。如今再加上向外借钱不收利息,胡家在钱庄里的银子就像龙吸水一样被抽个精光,侯二爷没说假话,胡家确实是只剩下这几十万两银子了。自从古平原将这银子借走,胡老太爷就已经在打算卖田卖地支撑徽商了。
古平原听完腾地站起身,眼中已经泛出泪花:“老太爷,这话您怎么不早说,你要是早说了……”
“我要是早说了,你就不肯借这笔钱了。”胡老太爷笑了一笑,“可是这钱哪,嘿,不就是钱嘛,左手来右手去,我这辈子见得多了,比得上咱们爷俩的交情吗?”
古平原就觉得嗓子眼像堵了什么东西,用力摇了摇头:“比不上!”
“这不就得了。”
“可是这钱我说什么都不能再借,哪能让您为了我卖房子卖地呢?”
任凭胡老太爷怎么说,古平原就是这一句话,胡老太爷本来要急,后又一转念改了主意,说道:“世侄啊,你这次来原本是要问我买洋枪的路子。我久已不出去行商,这些事情都隔膜了,可是当初的老主顾都在,上海那边我也认识不少与洋商打交道的人。这样吧,我派人去上海那边问问,你呢暂且在天寿园住下,等消息来了,咱们商量余下事情也不迟。”
古平原本意也是如此,但是却不能依着胡老太爷的意思在天寿园住下。他一直挂心着到了古家村的常玉儿,休宁离着歙县不远,上次从天寿园离开,他就想过要不要回一趟古家村,可是军情紧急,实在没有时间顾及家中。这次要等胡老太爷的信儿,正好回去一趟看看常玉儿。
从休宁到古家村,快马只要一个多时辰。古平原自掏腰包拿了一笔银子帮着族中修葺战火波及的屋宇老房,如今古家村已非当初他刚刚回乡时候的样子,道路整洁,路旁补了新栽的杨柳,长长的石板路两侧是青瓦马头墙的小宅院,稍微富裕一点的人家已经在请雕工师父做样式各异的砖雕。
古平原回村时近晌午,炊烟袅袅,满鼻子都是熟悉的家乡菜味道。乡亲们见他回来,都是又惊又喜,围拢过来打听消息,古平原下马一问,自家的老屋还空着,再问茶园,果然有人说,那个姓刘的黑大个带着一个漂亮姑娘住在茶园里。
自家茶园的秋茶采收已毕,古平原还没进茶园,就听闵老子在呵斥刘黑塔,“你这大个子,怎么一双手这么笨?这捻青要刚中带柔,柔劲儿不到,叶子易损,刚劲儿不到,这叶子中的茶汁不能被挤压到叶面之上,到时泡出茶来香气不足。”
“这比绣花还难嘛!”刘黑塔瓮声瓮气地说。
“绣花?你也配!你那双手啊,我看犁犁地也就算了。你瞧瞧人家常姑娘,我只教了一遍,做得就很像样子了。”闵老子损人一点不客气。
古平原一脚跨入茶房,就见刘黑塔恼得红头赤脸,常玉儿在旁抿着嘴儿笑,一抬眼看见古平原,顿时呆住了。
“闵老先生,我回来了,您一向可好。”古平原兜头一揖。
“平原啊。”闵老子也是一怔,随即绽开笑容,“你的事我听他两个说了,回来就好。”他与古平原名虽宾主,论情分实在是师徒,能在暮年得此佳徒,对闵老子来说,比制出一味好茶更是得意。
“让老先生担心了。”
“我担什么心。”闵老子一指常玉儿,“她这些天茶饭不思,才是真的担心。”
“老先生。”常玉儿轻呼一声,眼睛看向别处,面颊红了起来。
“哦,哈哈。”闵老子笑了几声,“黑大个,你随我来,我带你去看看昨个儿压的茶好了没有。”
“那怎么行,我还没和妹夫说句话呢。”
“说什么!你的本事学好了吗?”闵老子一瞪眼,刘黑塔还真怕他,一脸不情愿地随着走出茶房。
“你一直在跟闵老子学制茶?”古平原看常玉儿的手上沾满了青汁。
常玉儿抿着嘴点点头,手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古平原拿过一条白巾,拉过常玉儿的手,轻轻擦拭着,口中说:“茶性最纯,更纯于水,不脏的。”
常玉儿腼腆地笑着:“家里的事儿怎么样了?你,嗯,我……”
“我娘还在合肥。”古平原知道她还不惯这个称呼,“弟弟妹妹也没有回来,事情并不易办,而且平地生波,但是不要紧,事在人为总归是有办法的。”
“我不担心,有你在嘛。”常玉儿看着古平原,“闵老先生真是好人,把茶园管得很好,而且这一季整个古家村的茶山种的都是兰雪茶,你闻这满山茶香!”
“我一上山就闻到了,这是我们古家今后在商界立足的基业,我一定不会让它被人小瞧了去。”
“怎么了?”常玉儿很敏感,察觉到古平原语气有异。
古平原也不隐瞒,把从天寿园听来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常玉儿。
“京商这么做岂不是损人不利己?他们自己手上的信阳毛尖足够卖的了,无端端将徽茶的价压下来,岂不是便宜了别家茶商?”
古平原讶然,自己和胡老太爷都没想到的事儿却被常玉儿一语道破。
“李万堂那个人老谋深算,不会仅仅是为了泄愤这么简单,这么说京商背后是在下一盘棋……”古平原沉吟着,一抬眼问道,“玉儿,你笑什么?”
“哦。”常玉儿这才发觉自己嘴角不知不觉挂了笑意,她想了想还是直说道,“你愿意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我才觉得自己真的是古家的人,是你的妻子。”
“这么说,以前我做得不够好,让你见外了。”古平原故意板着脸逗她。
“我、我可没这么说。”常玉儿有些慌乱。
古平原呵呵大笑起来,常玉儿这才知道古平原是在戏弄自己,羞红了脸轻轻拧了他一下。
古平原这一回来,茶园里顿时热闹起来,闵老子张罗着给他接风洗尘,附近茶农也都赶来看望古平原。交谈间才知道,京商掀起的这场波澜已经波及整个徽州的茶农,如今家家的秋茶都窝在手里卖不出去,这让古平原的心里沉甸甸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午宴异常丰盛,热腾腾的菜肴一碗接一碗端上来,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哎呀,这不是石耳炖鸡嘛,我来安徽之后也只吃过一两次,今天算是托了妹夫的福了。”刘黑塔伸手就抄筷子,却被常玉儿嗔怪地拦住。
“大哥,这菜该先让闵老先生。”
“凤头”花落谁家是有讲究的,闵老子晃晃头:“我年纪大了,闻一闻尚可,不敢饱口腹之欲。古老板,你是茶园主人,理应先动箸。”
古平原还要让刘黑塔,刘黑塔却不耐烦让来让去,扭下“凤头”送到古平原碗里,然后自顾自撕了一只鸡腿啃着。
“老先生,我这大哥就是这样,是个大胃汉,说他也不听。”常玉儿难为情地解释道。
“性情中人比城府小人好上一千一万倍。”闵老子也不喜人情世故,见了刘黑塔一片赤子之心,倒觉难能可贵。
转眼间摆了满满一席菜,古平原见常玉儿忙里忙外,几乎脚不沾地,就是没坐下好好吃一口,心又不忍,刚要招呼她,就见常玉儿端了一个杨木托盘,上面一只海碗,里面一片片澄黄,随着常玉儿的脚步颤巍巍直动。
“好香!妹子,这什么菜,我怎么没吃过?”刘黑塔咽了口唾沫。
“这菜可要先请古大哥尝尝。”常玉儿放下托盘,将海碗捧到古平原面前。
这菜古平原认得,是安徽乡间名菜“瓤豆腐”,将鸡脯肉制成肉泥,夹于两豆腐片之间,下油炸熟,浇糖醋汁而成,是自己娘亲的拿手好菜。
古平原夹了一筷子,慢慢在口中咀嚼着,忽然怔怔地呆住了。
“哎,妹夫,这菜不好吃,给我吃便是,你发什么呆啊。”刘黑塔大叫起来。
“不是,不是。这菜做得太好了,我一吃就想起小时候的事儿。这味道简直和我娘做的一模一样。”古平原回过神忙道。
“难道是村头的祥嫂子做的?”古平原看了看满桌香气四溢的徽菜,连说了几个村中庖厨之名在外的妇人。
闵老子笑着一直摇头,刘黑塔也嘻嘻笑着看他。
“这我猜不到了,总不成为了我,特意到镇上请了厨子吧?”
“哈哈。”刘黑塔得意地大笑,冲旁边使了个眼色。
古平原看看有些不好意思的常玉儿,从她那既期待又喜悦的眼神中恍然了。
“玉儿,是你?真的吗?”古平原一脸的难以置信。
“古老板,你这个媳妇可是娶对了。她自打一来古家村就学人做徽菜,手艺好不说,还特别把菜式改良了,加了些关外的口味进去,说是你在关外住了五年,一定也吃惯了那里的味道。你媳妇可真是疼你啊。”闵老子倚老卖老,说话直抒胸臆,听得常玉儿面染红霞。
“可不是嘛。我和她打小一起长大,我这个大哥可也没吃过什么改良的菜式,还不是莜面栲栳年头吃到年尾,你说是不?妹子。”刘黑塔冲着常玉儿促狭地一笑。
对他,常玉儿可不客气了:“大哥,你再说,我打明儿起不做菜给你吃。”
“别别。”刘黑塔赶紧拿鸡腿堵住自己的嘴。
“古大哥,这道菜还可口?”
“何止可口,我在关外日思夜想就是这个滋味。后来回了家,见我娘操劳得日渐老态,这菜又费时费力,始终不敢开口求她老人家做一次。想不到你做出的菜,居然就和我小时吃过的滋味一模一样。”古平原大为感慨。
“这里面有个诀窍,我听祥嫂子说,婆婆从前做这道菜,最后调制浇汁,不喜用醋,而是用山楂熬水,再收成浓汁,我依法炮制,果然古大哥你喜欢。”常玉儿欣喜地笑了。
谁知古平原听了,呆看了一会儿那道“瓤豆腐”,双目中忽流出两行清泪。
“古大哥……”常玉儿惊道。
古平原摆摆手,声音有些哽咽:“我小时读书过勤,胃脘不健,食醋对胃不利,所以我娘才想出这个做菜的法子,也不知耗费了多少工夫。”
几个人听了一时都沉默起来。刘黑塔和常玉儿想起常四老爹,眼圈都直发红。闵老子捻须颔首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古老板,你放心好了,冲着你这份孝心,令堂必定逢凶化吉,早日回到古家村。”
“借老先生吉言了。”古平原说着,向常玉儿投去感激的目光。
“说到这儿,有件事我可得和古老板商量一下。这常姑娘总是住在茶园多有不便,你们既然已经成亲,何妨就让她住到你家去。”闵老子说道。
“这……”古平原与常玉儿互望一眼,都摇了摇头。
“老先生,这里面还有内情。”古平原把事情经过一讲,最后说,“我们虽然定了亲事,却未来得及行合卺之礼,何况我是家中长子,如今高堂未在,却贸然引妇入门,恐于礼不合。”
“哦,我明白了。可是这里住宿简陋,人来人往,暂时栖身尚可,一个姑娘家岂能长居于此。”
刘黑塔一拍脑袋:“妹夫,你总去的村头小溪旁那处小院,不也是你家的宅院嘛,干脆让我妹子到那儿住上一阵好了。”
“有道理,你老师的那处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就让常姑娘去住上一阵,总比在这儿强。”闵老子点头称是。
古平原心里一动,久久没有搭言。他在犹豫着,那处宅院对他来说就像一处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地,是老师的故居,也是白依梅的闺房。他曾希望不管世事如何变化,那儿的一切都能如从前一样丝毫不动,自己只要一踏入那处小院,仿佛还能听到老师的谆谆教导和白依梅的嫣然笑语。
古平原的沉默当然惹来了常玉儿的奇怪,她在心里想了一想,问闵老子:“老先生,您说古大哥的老师,是那位赠金送他入京赶考的授业师吗?”
“可不是嘛,白老师真是个好人哪,可惜这年月,好人却不得善终,为了古老板,一头撞死在了村头那棵大树上。还有他女儿,生得花容月貌,如今也陷在长毛军中,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闵老子只顾一路说下去,他说一句,常玉儿的脸色就白一分,不等古平原开口,她便决绝道:“你们别费心了,我就住在茶园好了,这儿挺好的。”
“这有什么好啊。”刘黑塔哪里体会得到妹妹的心情,还是劝道,“你没看那处小院,屋后小溪流水,屋前一望即山,门口一棵桂花树,如今正是满树飘香。我看妹夫常常在里面一待就是半天,真是好地方……”
“大哥!”常玉儿的声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别说了,我不去!”
几个人这才察觉常玉儿语气有异,都抬眼望向她,别人还好,古平原却是一瞧就发现当初在关外时,常玉儿一听说回徽州,眼神中那种莫名的恐惧又浮现了出来。
闵老子也发觉自己只怕是失言了,干咳一声转圜道:“要不然这样。古家在潜口镇上不是有处卖南北货的铺子?那里也比茶园强上百倍,干脆就让常姑娘去那儿住。镇上热闹,好过这里冷冷清清。”
常玉儿起初坚持要住茶园,经不住几个人劝说,特别是古平原,面上讪讪地像是做了什么亏欠她的事儿,常玉儿看了心里一软,总算是答应下来。
是夜,古平原回到家中去住,家中一切如昔,只是器物蒙尘,亲人不在,满屋子的冷冷清清,古平原在院中坐看朗月直到夜半,心情不知何故有些懒散,回想这两年的事情,仿佛一路波折,可是最后却又能反败为胜,然而胜虽然胜了,最后却总是陷入一个更大的泥潭中难以自拔,不知何时才是个了局。
“世事如棋,什么时候才能下完呢,难道一定要大龙合围,杀劫破局,将对方杀得片甲不留才能罢休?”古平原又想到了生意上,“天下这么大,就说茶叶买卖,有产地有销地,向来是不乏客户,谁的茶好,谁的茶孬,其实王爷说了不算,皇帝也说了不算,亲口尝过翘一翘大拇指那才是真的好。要招揽客人何必在旁门左道上用功夫,真要是东西好,就不能真刀真枪比过算?”
他苦苦思索了一阵,直到清冷的月光直直地照到身上,他忽有所悟。
“正是因为他们心虚,不敢比货色,所以才要动歪脑筋。反过来说,自家货色硬,牌子亮,走到哪里也不必怕那些魑魅魍魉。”古平原原本还在为兰雪茶被众商联手抵制而犯愁,想定了这一节,心下放宽了许多,也不回房,就在屋檐下的竹椅上和衣而卧,沉沉地睡了一宿。
第二天一大清早,古平原起身洗漱已毕,准备到茶园去吃早饭。临出门时,脚步又有些踟蹰,昨天的事他始终觉得对常玉儿心怀歉意,毕竟她才是自己的妻子,而白依梅已是一个“今朝别后,永不相见”的陌路之人,可是自己真的无法忘记她,就算没有结果,那许多的前缘也是他心中不想让别人触碰的甜蜜与伤口。可是常玉儿能明白吗,她会不会还在怪自己?
古平原一时想得出神,门口几声清脆的叩门声忽然将他惊醒过来。
“请问这里可是古平原古老爷的家?”听这口音不是安徽本地人,却有吴侬软语的味道。
古平原打开门一看便有些发愣,不为别的,一架绿呢八抬大轿正停在门前,把门口的一条石板路堵得严严实实。
八抬大轿至少也是三品官员才能使用,难道是本省的臬司、藩台来了,古平原定睛看去,只见门口有个长随打扮的俊仆,一看就是训练有素十分知礼,正含笑望着自己:“您是古老爷?”
“不敢当,请问是哪位贵客光临寒舍。”
“是我家老爷想见您。”俊仆一听果然是古平原,执礼更恭。
“敢问贵主人台甫?”
问到这里,大轿中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轿旁另有两个仆人掀开轿帘,一人从中而出,迈步走到古平原面前。
“您是……”古平原看这人十分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那人扬了扬眉,他长了一双十分好看的眉毛,虽然面相不算十分英俊,可是眉宇之中带着一团让人见了就想亲近的和气,那双眸子更是深沉,双目一闪,古平原就觉得此人已在心中对自己作了一番评价。
“几天前才在巡抚衙门见过嘛。喔,我当时穿着官服,难怪你认不出。”这人看了看身上的青衫小褂,笑了一笑。
古平原一下子想了起来:“您是胡道台吧?”这人当时一直坐在袁甲三身侧,看样子巡抚大人还对他礼敬有加,好像还说他是江浙一带的官儿,不是安徽本地属官。
“什么道台,银子捐来的一套衣服而已。”那人倒是不见外,口中说着,脚步已经在挪动。古平原是主人,人家大老远从省城来,虽然不知其意,道理上一定要请进去坐下叙谈,赶紧侧身相让。
这胡道台进了古平原的家,古平原请他到正厅叙话,他却摆了摆手,一指院中。
“我看这院子就蛮好,我们随便谈谈,何必闹那些虚文。再说你家也没有待客之人,我恕个罪,这些人一向伺候人惯了,就让他们代劳吧。”
古平原心下大奇,要说这胡道台,言语很是随和,可是谱儿却大,哪有初次见面就派自家仆人到人家执役的道理。换了别人一定不肯,古平原却是性情脱略不拘小节之人,他豪爽地一笑:“实不相瞒,确实如您所说,自从家中出了点事,那茶具上的灰怕不有一钱厚,实在难以待客。既然如此,那就主随客便,我也当一回‘老爷’。”
听他这么一说,胡道台眼前一亮,重又打量了一下古平原,忽然咧嘴一笑道:“看来我毕竟没有白跑一趟徽州。来,古老弟,我们就在这院中坐着谈。”
胡道台带来的几个仆人借用古家的风炉,很快烹好了一壶茶,献了上来。
古平原冷眼旁观,心下暗自骇异。这套茶具贵重非常,居然是宣德官窑的甜白瓷,那把供春菱花壶只怕是出自紫砂大师雷赞之手。再瞧这几个仆人的烹茶手法岂是寻常人家的仆人可比,分明是拜过高人得过传授,这一壶茶沏出来,真是色香味俱全,挑剔如闵老子见了只怕也无话可说。
观其仆,知其主,这胡道台肯定不是一般人,一个四品官坐八抬大轿,谱儿又这么大,到底是什么人哪?
“鄙姓胡,名光镛。”胡道台真像是看到了古平原心里,“不过亲近的朋友都称我的字,叫我雪岩。”
“胡雪岩……胡雪岩!”古平原连黑水沼都敢闯,也算是胆大包天之人,可是却被这三个字一下子给镇住了,挑起眉看着面前这个人。
胡道台像是看惯了这样的反应,也不吱声,拿起尖足茶盏细细品着茶香,不时看一眼古平原。
然而古平原很快就回过神来,拿起茶盏品了品,神情自若:“咦,这是台湾府的冻顶乌龙,像这样的雨前嫩芽轻易不得见,果然是财神,喝的茶不一般。”
“财神一大早进了门,你就不奇怪有什么事吗?”胡雪岩笑呵呵道。
“还会有什么事,好事呗。”
“要是只是路过你家来喝杯茶呢?”
“那有什么,雪岩兄没穿官服,我也没与你做生意,此刻只拿你当个寻常客人待,既然光临寒舍,自然不能亏待你。要喝好茶我这里也有,我的兰雪不输给你的冻顶乌龙。”
“呵呵!”胡雪岩高兴地笑起来,“我在巡抚衙门就看出你这人非是凡品,我做生意全靠看人有眼光,这一次也不会看错。”
古平原不答,其实他也没想到这声震天下,名满江浙的财神会是如此平易近人。这个人崛起不到十年,身家富得连胡老太爷这样的巨室都要瞠乎其后,听说他在江浙官场里长袖善舞,结交的都是督抚一类的人物,如今大清早巴巴地赶到古家村,坐着八抬大轿来会自己,所为何故?
一定有缘故,反正绝不是胡雪岩说的那样路过来喝杯茶。自己与其亟亟欲知,不如静观其变。
果然,他静下心来不慌不忙地品着茶,居然真就拿这个众星捧月的财神当个寻常同行看。胡雪岩本来想卖个关子,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知道这个年轻人比看上去还要深沉老练,遂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来了一句。
“古老弟,你知不知道,就是此刻你已经陷入了不测之祸中。”
“不瞒雪岩兄,我这两年哪,遇到的祸事不少,要么硬挺,要么智取,有惊无险也这么过来了。”古平原淡淡道。
“那我问你,这两年为难你的,可有洋人在其中。”
古平原挑了挑眉毛,实话道:“没有。”
“这一次就是洋人要为难你,只怕你是无计可施。”胡雪岩面色严肃,不像是在危言耸听。
“这奇了,我与洋人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要为难我?”
“我这次就是特为来告诉你一个消息。虽然事情本身与你无干,可你却受了池鱼之殃,所以祸在眼前。”
古平原知道胡雪岩接下来要说的话必定十分重要,当即凝神细听。
胡雪岩的发迹全靠了结识前任浙江巡抚王有龄。他二人是贫贱之交。王有龄本是官宦之后,却怀才不遇沦落杭州,终日无所事事,还拖着一大帮家眷,混得几乎要与乞丐流娼为伍。当时胡雪岩在一家钱庄做跑街,慧眼识英雄,将钱庄一笔本是吃了倒账却被他无意中追回的银子借给王有龄去捐官。王有龄果然是个当官儿的材料,一发再发,几年间迁转升任从一个州县班子直上青云,做到了浙江膏腴之地的巡抚,其间胡雪岩拿出全套本事帮他周旋于官场、漕帮、洋人之间,认识了许多厉害人物,靠着人脉做生意,也跟着大发利市,所开的埠康钱庄很快就坐上了大清钱庄的头把交椅。
王有龄之所以能升官得如此之快,与长毛兴兵作乱也是分不开的,所谓乱世出英雄,他在湖州知府任上重用乡绅赵景贤练团勇,胡雪岩为他联络洋商,买到了一大批的洋枪军火,仗着火器犀利,着实打了几场大胜仗,文官获军功是升官的终南捷径,王有龄就这样一保再保,当上了一省的长官。
不曾想成败萧何,忠王李秀成率兵攻打杭州,王有龄兵败不敌,城破之日在巡抚衙门上吊自缢,从至贫到发迹,富贵转眼逝,正如南柯一梦。
李秀成打下杭州,本想与陈玉成合兵之后北上攻打京城,以达到围魏救赵的目的,没想到干王洪仁玕不懂军事,天京仅仅守了半年就岌岌可危,李秀成无奈,只得孤军回援,临离开浙江时,秘密派人到上海洋场与洋商接洽,用杭州城里缴获的近百万两藩库军饷买走了几千支洋枪,带回到了天京。
无独有偶,江南大营的曾国荃为了尽快攻下长毛老巢,也不惜银两,派了军需官到上海重金搜购洋枪,这样一来,洋枪的价格水涨船高,已经远非布赫藩台所说的三十万两银子三千支这个价格了。
“古老弟,你虽然商才了得,可是对于洋场上的消息却隔膜。商场如战场,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没有摸清敌情,贸然答应了袁巡抚,如今是惹火上身了。”胡雪岩啧啧连声。
古平原心中苦笑,以自己的身份和当时的情势,这个差只怕是不得不接。他思量着道:“货物价格涨跌也是寻常事,只要新货一到,价格自然下落。”
“这你可想左了,你当这是白菜豆腐,随卖随产,随产随卖?”胡雪岩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英法两国对于销入大清的洋枪本就有数量上的限制,就是所谓的“鸦片源源不断,军械细水长流”,虽然近年来经过两国商人的力争,数目有所放宽,可面对李秀成和曾国荃这样的大手笔还是不敷所用。
“眼下整个洋场寻个遍,只怕也难找到三千支洋枪。就算有又如何,一来如今的浙江巡抚李鸿章为了建功江浙也在拼命搜罗军火,你能抢得过他?二来‘物以稀为贵’,目前一支滑膛枪加上一百发的子弹火药已经涨到了非三百两银子不卖,你倒是算算看,你手上那几十万两银子能买几支枪?”
这何需去算,分明是连一千支洋枪也买不到,古平原不禁哑然苦笑。
“当时你离开了二堂,我可是听得明明白白,那个京商的少东家李钦,哼,分明是有意难为你。他在堂上对你大力保荐,说了一堆你在山西和京城的经商之事,不知者还以为他对你推崇备至。等到后来他拍着胸脯说自己刚刚从江浙一带来,三十万两银子买三千支洋枪足够花用,我才知道原来此人不安好心,存心用几十万两银子买你全家的人头。”
古平原不免心中暗自埋怨,倘若胡雪岩当时能立时纠正李钦和布赫所说的价格,自己也就不至于一脚踏进这陷阱中,此时来警告又有何用。
胡雪岩是七窍玲珑心,眼睛一扫就知道眼前这人在想什么,爽爽快快道:“那袁甲三袁巡抚一心想要我为他拉拢洋枪买卖,我一是不想多事,毕竟我身上捐着浙江道的官职,不去帮李大人却来帮袁大人,李鸿章知道了非吃味不可,我的生意大都在浙江,岂能得罪本省巡抚。故此凡是涉及洋枪的事儿我是装聋作哑一概不问,当然也不能赞一词。”
“那如今怎么又……”古平原这话不太好开口。
“说来也简单。别看我是个四品道,其实还是生意人。别人巴结或是利用我,无非是因为我有钱,就拿门外那顶八抬大轿来说,我本无资格坐,是贵省的臬台大人一定要把轿子借给我,为什么呢,他的郎舅拿了官银在浙江做生意亏了本,想让我帮他先填还上,将来再还。臬台掌一省刑名,他的银子除了从官司里贪索,不会有别的来路。再来说那个‘谷大麻’谷大人,如此拍马屁竟也得了袁巡抚的赏识,我对安徽官场失望之极,本来有个良策可以帮他,也绝不帮。”胡雪岩双目直视古平原。
“可是你不一样。李钦说的关于你的那些事,哪怕只有一半是真的,我就可以放心交给你一条路子,你也一定会有所作为。”
古平原饶是机灵,也被他三说两说弄糊涂了。他疑惑地问:“什么路子?”
“自然是买洋枪的路子。不然我今天为什么要来找你。”
原来胡雪岩在杭州城破之前,曾经受王有龄所托,拿了浙江藩库一笔银子到上海为杭州守军办粮办军械,粮办了十万石,洋枪买到三千多支。没想到李秀成把杭州围得水泄不通,胡雪岩的粮船已经运到了城外水道上,眼睁睁看着城门进不去,眼睁睁看着长毛破城,胡雪岩为此伤心欲绝,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如今才刚刚病愈不久。
“当时是分两批办货,我也担心军械若落到长毛手上,反添其助力,故此先运粮,后运枪。结果粮食没有运到,枪也自然不必运了。现在这批枪虽然付了账,却还在洋商手上没有提货。你只需与我办个交接,将那三十万两银子交予我,我就可以向浙江藩库交差了。”
胡雪岩手里的这批洋枪如今真正是有钱都难买到的俏货,转转手可以赚几倍的银子,别的不说,他只要把洋枪献给李鸿章,就可作为立身之阶,不愁不得重用。他却反过来,将三千多支洋枪平价卖给了素无交情的古平原,其中原因古平原一时参详不透,沉吟不语。
“怎么,难道说这送上门的机会你却不要。”
“不是不要。而是……实不相瞒,我手头如今已经没有三十万两银子了。就算真的领受雪岩兄的美意,也要去借去凑,把我的家产卖光当尽,也不见得能凑出这许多银子。”
“难道说京商没把银子给你?”这在胡雪岩却是没想到,听了也是一怔,“那倒好了,事情责任就不在你身上。”
“可惜他们给了。”古平原把袁巡抚赖账不还,自己只得用买洋枪的银票还给胡家的事儿说给胡雪岩听。
胡雪岩大是感动,点头道:“交人莫过交心,胡家老太爷能交你这么一位朋友,也算是三生有幸。”
“你这可是说反了,人家是老前辈……”
古平原话还没说完,胡雪岩就打断道:“商场不是官场,当官的论年兄年弟,可是我们商人不讲这些,要看是否服气一个人,有人看钱,有人看势,我独重一个‘诚’字。若不能待人以诚,就不配做个商人。”
胡雪岩这几句话说得郑重其事,远非方才进院时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比。古平原平素也是这样来看商人,自然觉得莫逆于心,想了想,忽然从自己的行囊包裹里翻找起来,不多时拿出一张银票。
“雪岩兄,看来你我二人还有些缘分。”
胡雪岩仔细一看,是一张自己的埠康钱庄开出的十两银票,开出的日子很长了,银票却保存得很好,挺挺地没有皱褶。
古平原不待他问就径直说道:“这张银票是我加价从别人手中换来的。”
“换来的?”
“对。当时我正要去走黑水沼。遇上一个北方驼伕不认南边的银票,我听了你那个‘财神化身’的传说,觉得你很会造出声势做生意,于是加价换来这张‘财神票’,以此来激励驼队的士气。”
“哈哈。”胡雪岩大笑起来,“那都是我初办钱庄时的荒唐事。钱庄最重信誉,不装神弄鬼一番,哪里来的主顾?”
“我懂,我在山西票号做过一阵子。”古平原顿了顿,“此举虽然是异想天开,却发人所未想,我就知道埠康的胡老板一定是个办事不拘一格,生意手腕灵活的人。所以别看只是一张十两银票,我却一直留到现在,有时候没了主意,就拿出来瞧瞧,想着‘财神’生意手腕,或者能以此触机想出什么好点子。”
“想不到我还有一个从未谋面的知己。”胡雪岩感慨地说,他忽然一拍腿,“就这样吧,古老弟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那批洋枪我奉送给你。”
三千多支洋枪说送就送,这真是财神的大手笔!古平原不敢相信,反复看了胡雪岩好几眼。
“什么条件!”
“你要用这批洋枪帮我换一个人的脑袋。”
古平原笑了:“想不到雪岩兄一个生意人也要人家的脑袋,却不知是谁让你如此恨之入骨。”
“这人你大概见过,匪号姓陈,名玉成,是长毛的英王爷。”
胡雪岩不惜舍弃几十万两银子,就为了杀陈玉成,古平原实在猜不透其中道理,干脆就直言相问。
“其实我和陈玉成无冤无仇,只不过他活着,我的仇就报不了。”
胡雪岩真正恨不得碎骨寝皮的是长毛的忠王李秀成,还有背后的天王洪秀全。没有别的缘故,只为李秀成攻破杭州,害死了王有龄,胡雪岩要为友报仇,就一定要促成官军收复南京,若是陈玉成带队回到江苏,他和李秀成里应外合,曾国荃还真抵挡不住,那么原本奄奄一息的长毛就可能起死回生,胡雪岩报仇之愿又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
“我这次来安徽,虽说是办公事,可也是为了看看形势,倘若能尽一份力,就不能让陈玉成带着军队安然回到江苏。可是一场围城看下来,袁甲三实在难当大任,本来我已经心灰意懒想回浙江了,偏偏又遇到你。”
胡雪岩信任地看着古平原:“别看你是一个生意人,又或者说是个流犯,我却相信你能办成这件大事,只要你点个头,这批枪就是你的了。”
“难道说就只因为李钦几句话,你如此相信我,肯下这样的本钱帮我?”
“实话说吧,这件事别说三十万两,就是再加一倍,我都愿意出。可惜通安徽没人有本事接这笔银子。想接的我还信不过,难得你这人既讲诚信又有本事,我觉得值得帮一帮。”胡雪岩话锋一转,笑眯眯道,“不过嘛,即使手头没有这批枪,我也会还你一个人情。”
“人情?”堂堂财神,名声在外,怎么会欠了自己的人情?
胡雪岩含笑道:“你应该还记得,年前在杭州城外的天外天救了不少人,帮着他们逃来安徽,免遭了长毛的毒手。这些都是我的乡里乡亲,其中几个还沾亲带故,我忝为杭州人,却比不上你为杭州做的这番功德,心中一直有愧,总想补报万一,想不到如今才有这个机会。”
换作别人,能借此攀上财神胡雪岩,还能解了燃眉之急,哪还有个不一口答允的?只怕不等胡雪岩说完,就连声从命了。
古平原却特别,想都不想一口回绝。
“雪岩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恕难从命,还望见谅。”
这次轮到胡雪岩愣住了,自己这批洋枪是官商两道抢着要的俏货,任谁拿到都要大发横财,古平原更是要靠这批军械救命,自己巴巴地送了来,他怎么会如此严拒呢?这真真不可思议。
“古老弟,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要是拿我当个朋友,能否说一说,或者我能帮你参详一下。”
古平原真的不想说自己和白依梅、陈玉成之间的事情,真是想起来就心烦意乱,哪里还会和外人提起。不过胡雪岩的名头实在太大,看他如此谦恭下士,古平原当然不能不感动,只得简明扼要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事情便是如此。现在她与陈玉成休戚与共,我若害了陈玉成,只怕她要恨我一辈子。何况陈玉成若是死了,长毛兵败如山倒,乱军之中……”古平原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
“原来是这样。”胡雪岩大为动容,“这么说你是进退两难……”他沉吟片刻,一拍腿下了决心,“也罢,那我把这条件改一改,你只需用这批枪拦住陈玉成的去路,让他不能回援洪秀全即可。我再告诉你一句话,曾九帅的江南大营把南京围得铁桶般样,如果陈玉成这里不出变数,那么迟则一年,快则几个月,洪秀全的老巢必定被官军连窝端,到时候陈玉成再勇猛忠义,没了效忠的对象,只怕也要乖乖投降朝廷。你的心愿便可达成。”
胡雪岩这番话真如拨云见日,古平原精神一振,眼睛亮了起来,显见得是受了这前景的激励:“雪岩兄,今日之前你我尚素不相识,你却如此大力帮我,这真……”
见他答应了,胡雪岩也放了心:“我自认看人很准,你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尽心尽力做到。我也不瞒你说,这趟来安徽认识了你,总算是没白来一场。”
当下古、胡二人约定,由胡雪岩修书一封,派人快马送到上海租界,交给那个叫理查德的英国商人,让他雇佣车队,沿嘉兴、桐庐将洋枪运至新安江口,再接驳转运至徽州。古平原则负责接了洋枪之后,将之送到合肥。
这是万无一失的安排,理查德必定会雇佣保护租界的洋枪队来护送货物,这些洋鬼子向来无人敢惹,所以从上海到徽州这一段路绝对出不了事,所虑者从徽州到合肥,古平原也有了极好的法子。
“大不了绕个大圈子,从安庆奔六安,从西边进城,那一带都是官军占领,而且洋枪到手,我就可以找官军护送,土匪不敢来抢。”
事情一定规,胡雪岩立刻告辞,他平素是忙得脚不沾地的人,在合肥城被困了一阵子,不知有多少事情等着他去料理。古平原再三称谢,胡雪岩上轿时执手道:“古老弟,你是能做大生意的人。我有一言相告,这鲤鱼想修炼成蛟龙,要过的弯弯绕还多着呢,望你好自为之,只防着别阴沟里翻船。”
古平原想不到偌大一个难题居然就这么迎刃而解,他将事情说予常玉儿等人听,大家无不为他高兴。
“种善因,得善果,确是因果循环,善有善报。”闵老子道,“当初你要是自顾自逃命,将杭州的百姓丢下不管,今天财神也不会救你。”
常玉儿含笑道:“听你老人家这么一说,倒真像是财神显灵一样。”
闵老子素来礼佛,面色庄重:“人言凿凿,不可不信。”
常玉儿抿着嘴只是笑,古平原见他真把胡雪岩当成财神下凡,忍不住也笑了几声,眼光与常玉儿一碰,不自然地又避了开去。古平原是不知怎么开口,常玉儿是不愿开口,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那处房子,气氛有些尴尬。
转眼过去三天,古平原接到胡雪岩的信儿,说是洋商理查德已经将那三千多支枪械起运,大概再有两三天时间就能运到徽州,来人还将胡雪岩与那洋商之间的买卖契约也带了来,留作古平原日后提枪的凭据。古平原得了准信,放下心来,准备去一趟休宁天寿园,将这个消息告诉胡老太爷,也省得人家再为自己担心。
常玉儿本来又改了主意,想在茶园住下去,刘黑塔生气了,说要是她住茶园,那自己就还到山上搭棚子住,常玉儿拗不过这一条筋的粗人,只好随着古平原来到了潜口镇上的杂货铺。
“玉儿,我……”古平原安顿好了常玉儿,临走时欲言又止,忽然显得有些烦躁。
“古大哥,是不是我做的什么事情让你心烦了。”常玉儿静静地看着他,开口问道。
“不、不。”古平原连忙分辩,“我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常玉儿眨了眨眼睛,微微低下头:“这里是镇上,又不是没王法的地方。你放心办事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好。”古平原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常玉儿,点点头便要催马而去,却又拐到街底一家店铺里,过了一会儿出来,用布包裹着十几个秋梨拿来给常玉儿。
“秋天燥气大,吃些瓜果儿好些,你也别心烦,总之我一定快去快回。”
常玉儿拿着布包,倚门望着古平原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两滴豆大的眼泪这才滑落面颊,滴落到梨子上。她真的不是怕一个人住着,而是自己的丈夫去往的方向,分明是离自己越来越远,却离那个女人越来越近。
“我也要做一些事情,不然整日这样胡思乱想,会发疯的。”常玉儿在心里对自己说。
“世侄,你来得正好。”胡老太爷正在宴客,得到通禀出来见了古平原,皱着眉说,“大事不妙。”
“是不是洋枪的事儿?”
“可不,我求了个采办洋货的老兄弟一打听,别说价儿涨了三倍,就是有钱也没有货。这次可麻烦了。”
胡老太爷是真拿古平原的事儿当自己的事儿办,古平原又是感激又是不安:“老太爷,实在对不住,我应该早点回来告诉你,这洋枪我已经弄到了。”
“你……”胡老太爷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据他得到的信儿,就连浙江巡抚李鸿章放出风去高价收买洋枪,都是一货难求。古平原怎么忒大的神通?
“多亏个朋友帮忙,介绍了一条路子,银子方面可以先赊账。”如今洋枪是抢手货,胡雪岩不愿遭妒,嘱咐古平原编了一套说辞。好在胡老太爷信得着古平原,一听就不再问,只是连连称好。
“既能赊账,那再好没有。银子方面你不用愁,过了这一关咱们总有办法。”
“老太爷,我看园外车马如云,敢情您在大宴宾客,我就不耽误您了,这便告辞。”本来古平原也只是来说一声,如今说到了,胡家又在宴客,自然没有留下的道理。
“慢,你可不能走。”胡老太爷不放他,“今儿这出戏,得靠你帮我唱下来。”
“唱戏?”古平原茫然不解。
“此刻徽州有点实力的茶商都聚在我这天寿园里讨主意。”人是胡老太爷喊来的,本意是想摸摸各家的底儿,结果人人心里一把小算盘,胡老太爷深恐一个应对不慎,传承百年的徽商就在今日土崩瓦解。
“那您老要我做什么呢?晚辈无不听命。”古平原巴不得帮胡老太爷一个忙。
“那就成了,你跟着我来。我说什么你听什么,别插嘴就是帮忙。”
古平原随着胡老太爷进了后花园,里面果然热闹,比起在醇亲王府的万茶大会其实也不遑多让。就见大概十七八个席面同时摆在芍药花间,胡家奴婢来往穿梭,端茶敬酒。席上的洁净菜肴香气扑鼻,胡家司勺当然是请的有名大师傅,这一席地道的徽菜只怕在省城馆子里也难得尝到。
但尽管茶酒香溢,饭菜引涎,席间众人却没一个动筷子的,个个阴沉着一张脸。大家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说垂头丧气吧,至少也是没精打采。
“怎么,我出去一阵子,你们还没谈个结果出来。”胡老太爷缓步走进。
座中一个四五十岁,瘦得像个竹竿,穿绸缎马衫,鼻上一块黑痣的商人一脸愁容,心不在焉地拱了拱手。
“胡老太爷,您不在场,让我们怎么谈哪。徽州三老中,如今您是硕果仅存的一位,眼下全靠您老主持大局了。”
胡老太爷鼻孔出气哼了一声:“什么事儿都靠我这老头子,你们这群年轻人等着吃现成,可真有你们的。罢了罢了,谁让我跟你爹八拜之交呢,说不得还得拆拆这把老骨头。”
“汪老板,且坐,有什么事儿咱们慢慢商量。”侯二爷在一旁站起身劝道,古平原这才看见他也在场,侯二爷一转眼看见古平原,脸上立时带出三分厌色。
“来,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歙县古家茶园的古老板,如今与我泰来茶庄做着联号生意,他的兰雪茶,大家只怕是都尝过了吧。”胡老太爷唤过古平原,当众介绍给众人。
在场的茶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一听这就是在京城夺了“天下第一茶”的古平原,当然齐齐注目于他,那目光中有艳羡、有懊恼、有嫉妒、有愤怒,各种各样的眼神一下子聚集在古平原身上,但大多带着些不甚友好。
“原来是你啊,想不到,想不到。”那个高瘦的汪老板站起身,绕着古平原转了三圈,评头论足口中啧啧,“兰雪茶我尝过,确实不错。只可惜……”他面容一皱,缩住了口。
“汪存义,你小子做什么怪,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哪有半点你爹的样子。”胡老太爷看不惯,出口斥道。
古平原听过这个名字,汪存义是祁门红茶的大茶商,汪家茶园里每年出的上等祁红足有十几万斤,跺跺脚茶市颤三颤。他再细细看过去,座上有些人他也认得,曾去参加过万茶大会,看样子果如胡老太爷所说,徽州的大茶商都聚在这天寿园了。
“世伯,您明鉴,这古家茶园和泰来茶庄成了联号,说他就是说您,我这小字辈怎么敢开口。”汪存义还是那副苦瓜脸,目中却是精明过人。
“胡说八道。”胡老太爷知道他没好话,骂了一句也就懒得再问,来到花园中一块横卧的太湖石旁,此处正在花园中央,将双手一抬,冲着众人道,“各位三老四少们,今天来我的天寿园讨主意,是给我胡某人面子,其实我一个一脚踏入棺材的糟老头,你们要做什么本不必问我,但是今天既然来了,我不能不管。我胡泰来自认一辈子是徽商,‘徽商’这两个字抬到哪儿都是金字招牌,从来没让人小瞧了去,不说能拿它换钱吧,可也差不多,最起码我提起这两个字就觉得面上有光彩。”
“可是如今不行了。”胡老太爷口中像含了一枚苦橄榄,苦涩地摇摇头,“如今徽商这块招牌不要说在外省擦不亮叫不响,就在咱们徽州本地,居然被人打上门来了!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呀!”他拿着烟袋锅子敲着太湖石,气得连连顿足。
“舅舅,您别生气,这不是事出有因嘛。”侯二爷上前劝,眼光有意无意地往古平原那儿瞟了一眼。
“说的也是。”汪存义也瞪了一眼古平原,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却很大,“有些人实力不济,却硬要去争什么茶王,籍籍无名之辈却称王称霸,当然会惹来众怒,结果连累了咱们徽商,嘿,还好意思站在这儿,不知羞耻。”
古平原听得眉毛一挑,刚要开口,忽然想起胡老太爷的嘱咐,让他别插嘴,只好暗咽一口气。
“你那叫屁话!”胡老太爷一口就顶回去,“汪存义,你们家的祁红是怎么来的,别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吗?当初那也是丢在大街上没人要的种儿,要不是买大碗茶的吴老汉慧眼识茶,能有你汪家这么大一片产业!如今你倒嫌这嫌那,说什么籍籍无名,你当祁红是名茶?照你这么说,到手的茶王不要,让给京商就是聪明人?嘿,京商要是得了‘天下第一茶’的招牌,咱们徽商如今处境只有更难。”
汪存义被骂得满脸通红,他也是大财主,在茶市上论地位不比胡家差,脸上实在挂不住,干笑一声道:“那按您老的说法,这古平原有功无过喽。”
“当然有功无过。你们想一想,这十几年来,咱们徽商哪样生意在求新求变?统统都是不思进取吃老本,当年创出的那些招牌,什么毛峰、猴魁、祁红、瓜片,最早也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你们这帮大少爷光知道守着茶山醉生梦死,抽烟土、吃花酒,有哪个睁开眼睛看看四周,人家对咱们虎视眈眈好久了。就凭你们,能对付得了京商、晋商?做春秋大头梦去吧!我一直冷眼看着,就看你们什么时候把家底败光卖招牌,想不到出了一味‘兰雪’,又夺了‘天下第一茶’,看来我徽商命不该绝。”胡老太爷说着一指古平原,“你们见过这样肯把制茶秘方,而且是天下第一茶的秘方拱手相让的人吗?汪存义,你肯把祁红的炒茶方儿亮出来给大家看看吗?还有六安的宁老板,你家的瓜片贮茶时,茶篓外面的夹层中放的那几味花草是什么,如何配,你肯说吗?”
几句话把在场众人问得哑口无言,确实,制茶秘方关乎茶庄存亡,谁家不是捂得死死的,别说让人看一眼,就是老板制茶时也要锁上三道锁才敢动手配方。像古平原这样说让就让了出来,还真是从没听说过的奇闻。
专做六安瓜片生意的宁老板听胡老太爷点到自己,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听人说,他在山西时被人称作疯子,还真是有那么股子疯劲儿。”
“疯?”胡老太爷也回以冷笑,“你倒是不疯,也拿个天下第一茶让我瞧瞧啊。还不是甘附京商画了押,弄了个窝里反让人家看笑话。”
大概胡老太爷这么损人不是一次两次了,宁老板看上去虽有城府,也是忍无可忍,抗声道:“您老别一口一个天下第一茶,这茶再好,如今不也是一两都没卖出去?咱们是商人,不是弄古玩鉴赏的,这货再好卖不出去也是白搭。我瞧着汪老板说的有道理,兰雪茶虽然夺了头名,可是连累徽商成了众矢之的,这天下第一,不要也罢。”
“就是,什么天下第一,依我看是倒霉第一。”
“‘骤登大位为不详’,书里有这话。”
“要我说,把这茶一把火烧了,咱们徽商原本挺好,也不指着这个发财。”
七嘴八舌,都是支持宁老板的声音。侯二爷见胡老太爷脸色铁青,就没敢在一旁说话,可是高兴得脸上直放光,斜眼看着古平原,心说,姓古的,你把我的茶店弄关门了,如今报应来了,内外交困,一片喊杀声,我看你怎么办。
“都住口,真是一群没出息的东西。”胡老太爷忽然拼尽气力大喊了一声,走回古平原身旁,颤声道,“世侄,你都听见了吧。这些人一味守成不肯开创,可是没有前人开创,哪里来的后人守成?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们却要筑起一道坝,活生生把这浪憋住,这是让后人没水吃啊。”
处在古平原这个位置上,也真是为难万分,只要一开口必定是火上浇油,一定会招来群起攻之,他只有扶住老人,手上加了点力,重重一握胡老太爷的胳膊。
这一老一少站在花园前头,看着听着满园子的徽商大佬各执己见,争论不休,脸上都是一片黯然,落日余晖照下,将他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看上去孤寂无助。
就在这时,园外走进一个门仆,递过来两张拜门的名刺,胡老太爷看了一眼便是皱起眉头,他望了望古平原,古平原也是有些吃惊。
“请进来,就请他们到这儿来。”胡老太爷吩咐道,说着坐到第一桌的首席上,把两张名刺向桌上一丢,冷笑道,“我说人家虎视眈眈,打上门来,你们还不以为然,好啊,让你们亲眼看看。”
谁来了?园中这些商人彼此看看,都是不明所以。
“各位前辈好,晚辈京商李钦代家父李万堂给各位道安了。”从月亮门走进来一个披着黄绸大氅的青年,手上戴着翠钻扳指,笑容可掬却显得有些假模假式,一进园子就是一揖。说完走到胡老太爷身前,又是一揖。
“上次老前辈大驾光临京城,我们京商忝为地主,却没能好好招待,家父此番也让我代他致歉。如今他人在扬州,离着也不算远,家父说等忙完了这一阵子,一定来登门拜会老前辈。”
“哼。”胡老太爷不屑地说,“我可受不起李半城一拜,他敢情是要来收我的家产吧。”
“老前辈真能开玩笑。”李钦脸上不羞不怒,一句“玩笑”把胡老太爷刀子一样的话轻轻搪到了一边。在场众人就都是一怔,想不到这人年纪轻轻城府却深,李万堂在商场是有名的深沉阴鹜,看来他的儿子也不可小觑。
胡老太爷向李钦身后瞟了一眼,站起身来笑道:“陈主事,什么风把你从洞庭君山吹来了?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洞庭商帮会馆的陈总执事。”
站在李钦身后的那人五短身材却劲气内敛,穿着一件黑色皮袍,一翻眼间目光锐利如豹,古平原一打眼几乎以为是张广发,再看时发觉此人身上的霸气远非张广发可比。
这人站前一步,拱手为礼:“各位,在下的名字只怕少有人知,不过绰号传得却广,我便是陈七台。”
陈七台!洞庭商帮的陈七台—古平原老早以前就听过这个人,据说洞庭君山上康熙亲口易名“吓煞人香”为“碧螺春”的那株茶树就在陈家茶园里,此树也被尊为碧螺春祖树。可以说整个洞庭商帮就是靠这棵树起家,凭着这个,陈家历代当家的都被选为洞庭商帮会馆总执事,一晃儿已经六代了。
到了陈七台这一代,他不满足于只做茶叶生意,亲自带着商帮人马出门做生意,不到十年间行商涉及木、棉、盐、酒等业,硬生生从别的商帮口中挖食吃。徽商离着洞庭最近,冷不防损失了不少生意,可是也不能不佩服陈七台坚忍能干,要不然能传出来这么一句“钻天洞庭遍地徽”?一个“钻”字可见陈七台的拼劲儿。
这陈七台是出名了的不吃亏,他的外号就是打这儿来的。当年他去上海办货时买办初起,从洋人那里学来了各种新式辞令,用的是洋碟洋碗,上海滩最时髦的就是这群人。他们哪里瞧得起这个脖子硬的乡下土佬,存心想让他出个丑,于是晚上请他在妓院吃花酒。吃花酒的规矩是可以一夜之间轮流做东,酒尽菜残再换一家称之为“翻台”,当晚上一连翻了六台,陈七台之外的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陈七台自己又叫了一台,唤人把这些买办抬到另一处妓院的房间里,他独坐一席自斟自饮,当着一群醉客的面儿,与鸨儿妓女谈笑风生。
第二天此事传遍上海滩,想看人出丑结果自己出了大丑,本该出丑却出了名,“陈七台”的名号就此传开了,大家都知道这个人脾气倔惹不起,他做的生意再没人敢打主意去插上一脚。
“陈老弟,你怎么和京商的人一起来了。难不成洞庭商帮与京商做了联号?”胡老太爷知道陈七台只是行事霸道,但是从来不欺负弱小,对他的评价并不坏。没想到今天他突然造访天寿园,看样子面色不善,更主要的他居然和京商的少东家一起来,难道说……
“门口遇上就一起进来了,人家京商做的是朝廷的买卖,咱们哪儿敢高攀。”陈七台斜睨了一眼李钦。
李钦笑笑没言语,胡老太爷却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就是京商联合了洞庭商帮,那才真叫惹不起。
“陈老弟,来了天寿园就是我的客人,我这把老骨头陪不起你翻七台,不过一定要喝顿痛快酒,来来,请入席。”胡老太爷热情招呼道。
陈七台没搭言,而是边走边打量,一直来到古平原面前,还在上一眼下一眼地看着他。
“那个什么兰雪茶是你家的?你就是古平原?”
“是,不知陈主事有何见教?”古平原不卑不亢答了一句。
“没什么,就是告诉你一句话。”陈七台盯着古平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夺了碧螺春的天下第一,这笔账你得还!”
胡老太爷心里一沉,陈七台这个人素来心胸狭窄,极为护短,副总执事高奎从万茶大会空手而归,他咽不下这口气,想必这次是来找这个场子。他连忙过来打圆场:“陈老弟,你主掌洞庭商帮偌大的事务,怎么和个后生小子怄气,来来,咱们好久不见了,该好好叙叙。”
“胡老太爷,您说我不该怄气?”陈七台冷冷道,“洞庭的碧螺春是康熙爷亲封,地地道道的天下第一名茶,这次万茶大会我是志在必得,却被他一个无名之辈给搅了,我能咽下这口气吗?”陈七台说的是实话,他这一辈子还是头一次吃这么大的暴亏,一百万两银子送到王爷府,连个头十名都没换回来,竟然眼睁睁名落孙山。消息一出,碧螺春的行市立时就降,这影响可不是一丁半点,陈七台让账房估了估账,光这个茶期,损失少说也有七八十万两银子。
胡老太爷猜到了他是为此而来,沉吟着开了口:“这个嘛,王侯将相本无种……”
陈七台打断他的话,大声道:“那也得有德者居之。我打听过了,这小子是什么玩意儿,一个流犯而已,刚打大狱里放出来没多久,一身腌臜味还没散尽,就结交太监安德海,靠这肮脏手段得了天下第一,把碧螺春压了下去,这分明是在羞辱我洞庭商帮。我倒是问问眼前的各位老板,你们徽商中出了这样的人,你们觉得面上有光吗,这太监味的流犯茶成了徽州茶中的拔份子头名,你们觉得心服口服吗,嗯!”
陈七台的话真把古平原损到家了,连带着徽商也被他给骂了个遍。人人面上变色,却又郁怒难言。胡老太爷脸色也变了,他刚要开口,古平原已经上前一步,他面色平静如常,眼中却带着三分怒意,对着陈七台道:“陈主事,您说的我都听见了。不过您说什么也没用,兰雪茶已然是第一了。要是不服气,您尽管冲我来,有什么我都接着,别在这儿徽商长徽商短的,要是卖弄口舌功夫,只怕您还比不上馆子里的说书先生。”
陈七台想不到这个看上去诚恳宛如读书人的古平原一张嘴居然利如刀锋,刚愣了一下,古平原又接着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家的碧螺春为什么落选十大名茶,我虽然不明内情,只怕是你陈主事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吧!如今事情未成,恼羞成怒全算在古某账上那也没什么,谁让有些人本来就是混账呢。”
陈七台的话狠,古平原的话更硬,像是在园里空气中碰出了刀光剑影,噼啪直冒火星,把在场众人听得是目瞪口呆。
陈七台气怒交加,脸色先白后红,连脖子都紫胀起来,他指着古平原恶狠狠地道:“好,既然你说让我出招,那你就等着瞧好了,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他说完了,也不招呼众人,转身拂袖而去。
园中一片寂静,忽然有人“啪啪”鼓起掌来,众人纷纷望过去。
“古平原,你胆子不小啊,连陈七台你都敢惹,我自愧不如,自愧不如。”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李钦一脸阴笑,假作佩服地连连拍手。
“更难惹的古某也惹过。”古平原方才是心头火起,这才一顿排揎,出口无回头,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你也是来找我的,有什么事儿就尽管说吧。”古平原心说一个也是挨,两个也是来,这满园子的徽商都瞧我不顺眼,陈七台我也得罪了,李钦原本就是冤家对头,还差你一个不成。
“这你说错了。我不找你,我找他们。”李钦轻松地笑了笑,走前几步面对胡老太爷和众家茶商,做了一个罗圈揖,起身时满脸堆笑。
“众位商家前辈,家父带了一句话,让我替他说予大家听。我知道今儿是徽商聚会,特意赶在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李万堂有什么话要说?”胡老太爷沉着脸道。
李钦几番历练,今非昔比。面对胡老太爷和一群徽商大佬,也能面不改色侃侃而谈。
“家父说,大家都是生意人,将本逐利,本是天性,可是同行之间却有义气在,不能只顾铜钿。他知道徽商如今处境不好,手里的茶叶卖不上价。这无妨,一条黄河拦得住南来北往,拦不住商人一脉。京商如今也渡河而来,打算在南边做点生意,为了显示诚意,愿意在如今的价上加两成收徽商的茶。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哈,哈哈!”胡老太爷怒极反笑,“我说打年初怎么就胃肠不健,想放个屁都不顺畅,原来是少听了这么一句笑话。少年人,你回去告诉李万堂,徽商的茶宁可倒在江里喂鱼,也不会卖给他。李家又拆庙又烧香,明摆着的一手血,还装什么拜佛茹素的居士。”
“您老人家别这么直眉瞪眼地看我,我瞅着心里发憷。”李钦嬉皮笑脸地说,“其实我并不同意家父的做法。”他看了看眼前这些人,忽地一笑,“我觉着徽商的茶价还不够低,应该再落一两成,那时我们京商来收,才是公道价钱。”
他可真是张狂,看着众人眼中冒火,又是拱手一揖:“各位叔叔大爷,你们都是做老了生意的,岂不知宁与人强,莫与命强,如今徽州茶就是这个贱命,你们捂着不卖,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放屁!”汪存义家里红茶堆积如山,每日出门看见就心头烦躁,哪里还经得住李钦这么撩拨,冲上来拔拳就要打。
拳头是伸出去了,却被人在半空一把攥住,那人一手按住汪存义,一面对李钦道:“京商来徽商的地盘撒野,我看你是找错了地方。货色一日没有卖出,价钱就不能一锤定音,到底是烂泥扶不上墙,还是土掩明珠无人识,将来自见分晓。”
“我只见过鲤鱼跃岸,没见过咸鱼翻身。”面对古平原,李钦的笑容立时不见了,脸色有些发狠,“不过嘛,我是京城李家的少东家,寻常事还做得了主。你的兰雪茶我也要,而且天下第一茶嘛,我给个好价钱,他们的毛峰、祁红抬价二成,你的兰雪,我抬价二成半,有多少我都收了。”
别看只是半成,囫囵包圆那也是一大笔银子。古平原却连眼毛都没动一下:“兰雪茶不是不能卖给京商,可是这个价不卖。”他盯着李钦的眼睛,“我把话撂在这儿,天下第一茶就要卖个天下第一的价儿,你想贱价买我的茶,做梦!”
李钦冷笑一声:“古平原,你想和命争,那是打错了算盘,那我就等着看你卖个好价。”他话锋一转,又向着各位茶商,“不过茶砖不是青砖,雨前已过几个月了,秋茶也已采了,茶叶讲究个鲜吃,等到明年开春春茶上市,你们这些徽州陈茶的价格更要一落千丈,到时候再来想如今这价钱悔之晚矣。”
“李家少东,你请回吧,徽商通同一心,这里不会有人卖茶给你。”胡老太爷说着,返身面对园中几十位徽商道,“你们说是不是?”
原本该是同仇敌忾的一声“是”!却换了满园子的寂静无声,胡老太爷左右扫视了一眼园中各人,颇有些人低下头不敢看他,胡老太爷的脸色慢慢变了,双眼微微一闭,身子一晃有些站立不稳,古平原赶紧过去一把扶住他。
李钦静静看着,面上浮现出得意之色,揶揄地说:“看来一心也可以二用。与其放着茶叶霉掉,不如换几个本钱。各位,我就住在徽州府城的天兴客栈,哪个聪明人想通了,就到客栈来找我,东边三个院我都包下了,好找得很。”
临走时,他又撂下一句:“立地签约拿银子,咱们李家办事儿最痛快!”
古平原没顾得上理他,他紧张地看顾着胡老太爷,从胡家老仆口中他这才知道,老爷子素有心疾,配了苏合香药酒,抿了两口,唇上这才带了血色。古平原的一颗心这才算是稍稍放下。
“老太爷,进去歇歇吧。”古平原轻声道。
“你给老子省省吧。”旁边忽有一人凶狠地一扯他,古平原猝不及防差点摔倒在地,扭头看时却是侯二爷。
侯二爷指着古平原的鼻子:“姓古的,你少在这装好人,连我舅舅在内,这园子里的人都被你害惨了。我要是你,趁早回去把那兰雪茶一把火烧了,留着这东西除了害人还有什么用。”
“你给我住口!”胡老太爷刚清醒一点,就听到侯二在那儿大放厥词,气得险些又昏厥过去,咬着牙从躺椅上直起身来。
“老太爷您别生气,您可万万不能生气。”古平原紧着劝,又回身对侯二爷说,“方才你没听老太爷说,徽商通同一体,此时外敌环窥,不能再窝里反了。”
“你当然这么说,你巴不得整个徽商给你背黑锅,各位老板掌柜,咱们能上他这个当吗?”
侯二爷振臂一呼,真有不少人响应,七嘴八舌,骂不绝口,还有些性子急的上来就要揪打古平原。侯二爷要的就是这样,他满脸放光,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汪存义:“汪老板,你方才不是要打吗,依我看,最该打的就是这个古平原,祸事都从他身上来。”
汪存义和宁老板对视了一眼,却都没有动作。汪存义这时候反倒沉稳了,看着古平原来了句:“这姓古的小子挺有胆色啊,陈七台也敢惹,京商也敢骂,不像是个讨好太监的逢迎小人。”
宁老板也点头道:“方才那模样确实有股疯劲儿,不过疯得好,疯得妙。”
“各位听我一言,听我老头子一言……”胡老太爷颤巍巍站起身,举起大烟袋锅子晃了两下。他是徽商耆老,别看只是有气无力地两句话,确实有分量,在场众人都住了口,目视着胡老太爷。
“你们都过来,都围过来,我有两句话要说。”
等众人都围拢过来,胡老太爷环视一圈,慢慢点了点头,指着其中一人:“方观白,你是家中长子,不会不知道上一代的事儿吧?”
“老太爷,您是说?”那叫方观白的人疑惑地问。
“你祖父烧借据那事儿。”
“别说我,徽商中哪有不知道的。”方观白恭敬地答道。
“唉,知道不见得能记住。你祖父经商一生,人欠欠人,到头来欠人的都还了,别人欠他的却从不讨债,到他年老归乡时,召集那些欠债人,把借据一火焚光,然后才让几个儿子出门去做生意,说是给他们留了一大笔财富。你祖父是个精明人哪,从那以后,他的几个儿子,其中也包括你父亲方子彰,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热心照应,都有人主动来和他们做生意,不出几年间,个个聚起一大笔家财,不逊于你祖父全盛时期。”
“还有你。”胡老太爷又指向另一人,“你家从曾祖那辈儿起家,做茶叶生意,创了‘益美茶庄’这个招牌。创牌子哪有那么容易,举步维艰哪,后来你曾祖想出一个主意,‘益美’号的茶每卖出去一斤,则将收益的十分之一分给各地茶店的柜台伙计。这样一来,凡是到茶店卖茶的客人,都能听到满耳赞扬‘益美’的话,时间一长,‘益美’不仅行销江浙,连滇南、漠北这样偏远的地方都有人夸耀‘益美’号的茶。你曾祖就此成为茶商中的富户。”
胡老太爷一口气说到这儿,有些喘不上来,古平原给他抚着背,好不容易平了气,人群依旧鸦雀无声。
“都想一想吧,乐善好施、精明善贾,老一辈儿都是好样的,你们可千万别堕了祖宗的名声,让别人小瞧了去。不是我胡泰来危言耸听,你们只怕是还没有看出这其中的凶险。如果你们真的去找那个李钦,按着他给的价把咱们徽州的好茶贱价给卖了,那今后徽州茶价就由京商来定了,咱们徽商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当哈巴狗。”
“可是眼瞅着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有人期期艾艾地接了一句。
“我知道你们都有难处,养着好几座茶山茶农,店铺里的掌柜、伙计,宅子里的丫鬟、仆人都等着要吃饭。”胡老太爷紧闭双眼,过了好一阵子才睁开,“两虎相争退者伤。咱们徽商眼下是被人家逼到绝壁上了,退一步万劫不复。我想好了,我几十年仗着徽商这两个字做生意,一朝是徽商,一辈子是徽商。你们的祖辈父辈不少都与我有交情,也帮过我不少忙,如今他们不在了,我还要撑下去,最起码有我胡泰来一天,谁也别想欺负徽州商人。”
胡老太爷说完了,转身吩咐一声侯二。
“舅舅,您有什么事?”
“听好了,打明儿起,把泰来茶庄一切的房契,地契,茶山、茶园、茶庄的契约,还有人家欠我的借据都拿到休宁当铺去,连天寿园在内,一并当了!”
“这、这……这是为何?”侯二爷惊得呆了。
“徽商也要吃饭,我胡泰来一个人养下了。”
在场众人也都惊得目瞪口呆,旋即想到胡老太爷这是毁家纾难,把身家性命都押上,要和京商硬挺到底,就看最后谁先服软。
“舅舅,你可不能犯糊涂。”侯二爷眼珠子都要努出来,胡泰来没儿子,就这么一个外甥,他自忖舅舅将来一命归西,家产都是自己的。如今要散了家财,这将来可都是他侯二的银子,把侯二爷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侯二还要开口劝,胡老太爷用冷峭的眼神瞪了他一眼,竟硬生生地把他的话给逼了回去。
“你们听好了。”胡老太爷转而对众家茶商道,“打明儿起,不管谁家缺了吃穿用度,都到我胡家来。借也好,拿也罢,无所谓。胡家会一直管到连一分银子都拿不出。那之后的事,我也无能为力。”他咬了咬牙,“可有一样,如果是京商占了徽州,我胡泰来就算是要饭,也不会在京商的地盘上讨一口吃的!”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是人!古平原被胡老太爷一番话激得眼圈全红了,想想老爷子真不容易,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冒着破产无家的风险,站在前面替徽商挡灾,古平原打心眼里佩服。他是这样,园子里其他的徽商大佬也都震动不已。
第一个开口的就是汪存义,他也被老太爷的话感动了,拍着胸脯说:“老太爷,不劳你挂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家就是一年不做买卖,养上百十来口闲人,也不至于就吃光当尽。您老放心,我回去就把屯茶的库房锁上,一两红茶也出不了祁门。”
宁老板也道:“咱们也都是茶商中的富户,要是还到胡家拿银子那还有良心吗?至于那些小门小户的茶农茶商,卖不出茶,日子过得艰难,咱们乡里乡亲帮衬一把也就有了,总不至于让京商来趁火打劫。别的不敢说,没我姓宁的话,谁也不敢把六安瓜片卖给京商。”
这二人一带头,其余众人也都纷纷站出来保证,唯胡老太爷马首是瞻,绝不会与京商妥协。
胡老太爷真的哭了,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看看这个,又拍拍那个,不住地感叹:“你们哪,还是好样的,不愧是我徽商的子弟。要是这样,咱们还能和京商拼一把,看看到底是谁的骨头硬!”
胡老太爷提议,在场这些大户已然能控制徽州八成的产茶地,既然如此,大家便指天明誓,谁也不许与京商私下里做交易,违者开会馆大堂公祭财神,将他逐出徽商,今后凡是徽州商人皆不许与其来往。
众人听命而行,见徽商终于在最后一刻抱了团,胡老太爷一口气放下,险些虚脱过去。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古平原,决定再做最后一件事。
“各位三老四少,大家方才都看见了,京商是存心来和徽商打擂台,这次的事儿眼看还有得磨呢,要么拼出个胜负,要么两败俱伤。京商伤不伤我不管,咱们徽商可得找出路,一味硬挺终究不是办法。我胡泰来老了,这副担子我可以勉力担下,只是人老了,脑子也不灵光,这东奔西跑、联络同行的事儿更是有心无力。既然大家信得过我,那么我胡家出一个人来办这件事,他的话就是我的话,我无不同意,还望各位同行多多照应,大家一起度过这次的危难。”
别人还没怎么样,侯二爷可是越听越是心花怒放,这真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早就想得清楚,将来自己能收胡家的家产,却继承不了老太爷的人望。可是眼下这件事,再加上胡老太爷的这番意思,“胡家出一个人”,那除了自己没别人,这一下唯老爷子马首是瞻也就等于是对自己言听计从,事情办好了,自己就可以继承老爷子的徽商领袖地位,将来在徽商中也能一言九鼎,那该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他越想越美,不由自主站前一步,面有得色,那句“不敢当”已经在嗓子眼等着往外吐了。
“古平原!”胡老太爷沉声道。
“晚辈在。”古平原心中一跳。
“你古家茶园如今与我胡家是联号生意,休戚与共,如同一家,你就代表我出来办这件事吧。”
胡老太爷轻描淡写一句话,底下顿时炸了锅。侯二爷脸涨得通红,瞅古平原那眼神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了。宁老板拱了拱手:“老太爷,您说的话我们自然要听,可是这流犯的话,让我们也百依百顺,只怕大家不会服气。”
“对,我们不服。”底下众位茶商也都鼓噪起来。
“好,那么你们说,谁愿意担这副担子?谁又能力挽狂澜担得起这副担子?有的话,便站出来!”胡老太爷扬了扬眉。
一群人顿时又静了下去,侯二爷细想一想,嘴唇嚅动了一下,到底是没敢开口。
“那他就成吗?”汪存义指着古平原。
“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情既然因他而起,那么也该在他身上有个交代。更何况……”胡老太爷看了看古平原,用力一拍他的肩膀,“我信得过他!”
既然没人主动站出来,那么胡老太爷点的将也就是唯一的人选,大家默认了下来。汪存义皱着眉头瞧着古平原:“姓古的,既然胡老太爷信得过你,那我们也都没话说,可是你别以为仗着老太爷的一句话,你就能在徽州商界说一不二,你还没这个资格。”
古平原此时感动得心里如同沸腾,胡老太爷这么瞧得起自己,他只有一个念头,要给他老人家争口气。
“汪老板,要怎样才能让你服气呢?你定出个章程来,我古平原照办!”
“好,真痛快!不愧是胡老太爷看重的人。”汪存义伸出大拇指,“那我也给你一个痛快话,只要能让京商的人铩羽而归,把徽州茶卖出一个好价钱,我就服了你。”
“我也就这么一个条件。”宁老板静静地听着,也开了口。
“各位呢,还要古某做什么?”古平原拱了拱手,冲着园内众人道。
“我们也没别的可说,你要是真能撵走京商,给大家出这口气,那谁也不敢不服你。”话是这么说,可是人人脸上都是深有疑色,说是京商,其实背后是天下茶商共同抵制徽商,孙猴子再厉害,头上压了一座五行山也别想蹦得起来。
天寿园喧嚣了整整一天,天近黄昏有人辞去,有人留宿。胡老太爷本想留古平原住一宿,古平原言辞恳切:“老太爷,您把这副重担交给我,我不但要担下来,还要做得漂漂亮亮,既然如此,我要立刻赶回歙县,上海来的军械三两天就运到,容我先把那边的事情处理清楚,再来对付京商。”
“好,好,我还是那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是看你们这一辈儿翻云覆雨的时候了。你也不必急,先把买洋枪的事情办妥,毕竟这是巡抚交代的大事,关系你的身家性命,马虎不得。至于这边,一时半刻还不要紧的,他京商想把徽商一口吞下,那是做梦,真不怕把肚皮撑破。”
古平原点头要告辞,胡老太爷忽然又想起一事,深深地一皱眉。
“陈七台那个人,你千万要小心,他可不是个说空话的人。有句俗谚你想必也听过,‘晋商绵里针,徽商稳中狠,遇到洞庭帮,还要忍一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