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意外得一强援,招降程学启的军粮军衣都可以放心了,此后就是三十万两的军饷还没有着落,古平原也不知道胡老太爷在不在家,倘若不在,事情就麻烦了。
好在这一路上市面安靖,长毛与官军都在合肥城外集结,路上连个哨卡都没有。古平原顺顺当当到了休宁城外的天寿园,他跳下马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拎着沿路市集买的四样礼物,向门外的家人禀明来意,说是古家茶园的古平原求见胡老太爷。
古家茶园的兰雪茶得了“天下第一茶”的美名,而且与自家茶庄做了联号,胡家下人无人不知,听说眼前这个就是古平原,赶紧进去禀报。古平原知道胡老太爷在家,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没等多长时间,下人匆匆跑回来,说是胡老太爷有请。古平原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天寿园,可这处园林实在太大,他被仆人引着一路向里走,边走边看目不暇接,穿过十楼十底的走马楼,经过轿厅、茶厅、花厅,又过了一个月亮门,门洞后是一大片池塘,里面可以行舟赏荷。池塘中间筑有水榭,外有孔桥与岸上相连,同时不碍船行通过。从岸边回廊走过去,南边是个花瓶门,进门左转有一小楼,楼上篆刻“扫尘阁”三字。
这里古平原上次也没来过,他已被绕来绕去的曲径弄得有点迷糊了,好在有仆人前头带路,再向东,入四面厅,这里其实是一个大大的凉棚,从池塘吹来的凉风阵阵,可以想见夏日必是消暑的好去处。过四面厅再往右转,就可听到一阵悠扬的胡琴声,随即来到一处小院,院里只有一间草舍,布置得毫无富贵气象,舍外种着碗大的茶花。
琴声轻扬,柳枝拂面,古平原兜兜转转来到此处,真如进了神仙府第,神思一阵恍惚,竟有些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
仆人进去回禀,琴声立时停了,里面有人道:“胡老爷,方才这几压几揉最能听出京胡与二胡的差别,二胡声音柔和不比京胡尖利,所用力道就要稍大些,等明天小人再来,给老爷试奏《江河水》,您就听得更清楚了。”
古平原这才明白,是胡老太爷在学琴,想不到他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此雅兴。
仆人引出琴师,古平原迈步进了草舍,就见屋中无桌无椅,两三蒲团,中间熏着一炉香。
胡老太爷见了古平原,微微一笑:“世侄啊,你回来了就好,坐,坐吧。”说着指了指地上的蒲团。
古平原躬身答应,盘膝而坐,这才向胡老太爷问安。
“我一个老头子,好不好都没几年了。反倒是世侄你被押解出关,我却没能帮上什么忙,你不会怪我吧。”
“老太爷,您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我被逮入狱,全靠您在外面照料兰雪茶的生意,本来这事应该我做,却把担子放在了您身上,是我连累了您才对。您不责备我,我已经很惭愧了,怎么还说到怪您这样的话呢。老太爷,您这真是折死我了。”古平原言辞恳切,一看就是发自肺腑。
“好孩子。”胡老太爷一直不动声色,却猛然红了眼圈,站起身在不大的草舍内绕了两圈,大有感慨,“我也不问你是怎么从关外脱险而归的了,总之天佑善人是没错的。嘿,幸好还有你这样的人在徽商,不然我都耻于自己是徽商。”
这话说得可重了,老人家分明心中有事,古平原也站起身,不安地问道:“老太爷,您这话莫非有感而发。”
“唉!”胡老太爷喟然长叹,不答反问,“世侄,你说说看,什么是商帮?”
“商帮?”古平原没料到胡老太爷忽然问这个,一时怔住了。
“对,徽商、晋商、京商这都是商帮,虽说叫个‘帮’,可和运河上的漕帮,大江南北的洪门又不一样,也无堂口、也无分舵,更没有什么帮规戒律,那你说,它又为什么叫商帮呢?”
古平原被问住了,想了想忽有所悟,笑道:“老太爷,您就甭考我了,您既然这么问,心中想必已是有了答案。”
胡老太爷点点头:“这答案放在我心里一辈子了,却只是时刻想着念着,从没对别人说过,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想找人说一说,可是……”又不住摇头,“也就是世侄你回来了,我才愿意把这些话和你唠唠,跟别的人说了他们也不懂。”
“老太爷,您别着急,慢慢说。”胡老太爷有岁数的人了,古平原见他情绪几近激动,担心对身体不好,扶着他慢慢坐了下来。
“其实简单,要我说,商帮商帮,商人彼此互助相帮,就是商帮,要是形同陌路,那就有其名而无其实,时间久了,连名都没了。”
古平原静静听着,他知道胡老太爷一见面就说这些,必定是受了什么事的触动,老人家有话憋在心里只怕伤了身子,既然老太爷愿意对自己说,不如就让他痛痛快快把话都说出来,自己再相机解劝。
“世侄啊,想必你也知道,我这一辈儿的徽商如今在世的不多了。从前徽商会馆里有个大事小情,都来问问我,拿我当个主事人,这是看得起我。最近这十年,长毛兴乱,世道不太平,生意也难做,再加上我老了,总觉得可以在家享享清福,外面的事情渐渐也就不怎么管了。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徽商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胡老太爷平素大烟袋锅儿不离手,今天几次想去摸烟杆都忍了下来。
“你的兰雪茶得了‘天下第一茶’,本来这是徽商的一件大喜事。近年来因为长毛战火波及,大家的生意都不好做,我原本还以为可以借此大做一篇文章,把徽商萎靡不振的生意重新振作起来。可谁曾想满不是这么回事儿,这事儿就像擦亮的镜子,把如今这群徽州商人的丑态映得是清清楚楚。
“世侄,我说这话可不护短,连我那外甥侯二在内,个个都是王八蛋。打横炮有能耐,一见了京商就下软蛋,哼,我当初在蒙古贩茶时,京商看见我的车队都躲着走,如今真是被这群无能小辈败坏了名声。”胡老太爷越说越气,眉毛胡子都竖了起来。
古平原心说不妙,我是让老爷子消消气,这倒把火拱起来了,他赶紧道:“逐利本就是生意人本性,避害更是人之常情,老太爷您就不必苛责侯世兄了。”
“唉。”胡老太爷发了顿牢骚,也觉累了,“我这琴房,轻易不许人来。琴有灵性,若是胡搅蛮缠之人进了琴房,那这胡琴拉出来的声音就没法听了。像上次侯二拿公中的钱去开赌场,被我训斥一顿,他居然还敢顶嘴,自那以后二十几天,我这还是第一次开琴房听琴,果然琴音浑浊,都是那混账小子害的。”
“琴乃淸器,烟有火性,所以我在这儿连烟都不抽的。古老弟你通情达理,与我在这儿聊一聊,于舒理琴音大有裨益。”
古平原心说,您老这火爆脾气比烟的火性还大,自己有十万火急之事,哪有闲工夫听琴论道。他这么一想,脸上就带出三分焦色,胡老太爷人虽然老了,眼神却利,方才是乍见古平原心情激动,如今平绪心情,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古平原有心事。
“我真是老糊涂了。世侄,你此来是有事吧?”
古平原心想我也别客气了,好不容易胡老太爷自己把话引过来,我就实话实说了吧。当下就把朝廷怎么以诱捕陈玉成为条件释放自己,自己又有不能为的苦衷,眼下必须先解合肥之围,救出家人后再缓缓图之这些事都一股脑讲了出来。
“哦,这么说你是来筹集军饷。”
“我听刘黑塔说,老太爷把茶叶都运回徽州了,不知是否卖出?”古平原问了一句。
“已经卖出去了,卖了一个好价钱。”胡老太爷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想把古家这一份先领走充作军饷,其余部分算是我向老太爷借的,等到下个茶期一并归还。”
“这都好说,只是三十万两现银得让钱庄准备一两天。来人,把侯二找来。”
如今侯二爷是泰来茶庄的大掌柜,要动这么一大笔钱,当然要大掌柜出面。
“我不想在琴房见他,世侄随我来。”胡老太爷把古平原带到前院花厅,一面饮茶一面等侯二。
过了大半个时辰,侯二匆匆赶来。胡老太爷一见他眼睛通红,满身的酒气,就十分不喜,立时出言斥责道:“你这哪像个大掌柜的样子,大白天居然吃酒带醉,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何给伙计们立规矩做生意。”
“舅舅,眼下哪还有什么生意,伙计们都在店里闲着,我也闲得难受,喝点小酒听个曲儿,打发时间罢了。呃!”说着侯二爷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酸臭气。
胡老太爷气得满脸通红,一举大烟杆子就想打他,看他浑然不觉的样子,忍着气又放下来,怒道:“你要不是我姐姐的单传独子,我这就打断你的腿。”说着向古平原摇头苦笑,“世侄,让你见笑了。”
侯二爷醉眼惺忪,这才看到坐在一旁的古平原,伸手一指,大叫道:“这姓古的怎么从关外跑回来了,他是个流犯,咱们可得报官。”
“住口!”胡老太爷听他太不像话,怒冲冲走下来,劈手一个大耳刮子。
“去,拿我的图章到钱庄取三十万现银,古平原说送到哪儿就送到哪儿!”
“什么?”侯二爷被打醒了七分,本来抚着脸不敢言语了,一听这话又猛地抬起头,“舅舅,您糊涂了吧,怎么能给姓古的三十万两银子呢。您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如今……”
“住口、住口……”胡老太爷可气大发了,烟杆子连连敲着红木柱子,抖着手指着侯二爷,“你私拿公中的银子开赌场,我还没和你算账呢!我上次跟你说什么来着,再敢不听我的话,做吃里爬外的事儿,我不仅把你逐出泰来茶庄,我还要到徽商会馆去开堂祭神,把你撵出徽商。去,按我说的办,把银子提出来给古平原送去,人家和咱们合伙做买卖,这是应得的一份。”
古平原见侯二爷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又听他的口风不对,知道这里面有事儿,几次想问,胡老太爷脾气太大,根本插不上嘴,见是个话缝,赶紧跟上一句:“老太爷,事儿可不能这么办。做生意讲究账目清楚,我应该先和侯世兄把货物账目交割清楚,然后算出应得之银,其余的都算是我向您老人家借的。”
古平原说的是正办,侯二爷听了却冷哼一声,胡老太爷不等他说话便抢着道:“不必不必,我还没死呢,这泰来茶庄的事儿我说了算,贤侄你办的是十万火急的事,哪有闲工夫一笔笔看账,先把银子拉走是正经,细账将来再算。”
古平原还想再说什么,胡老太爷已经不容他再说下去了,连连催促侯二去提银子,侯二爷恨恨地一跺脚,拿着图章悻悻而去。
“世侄啊,按说我应该留你住几天,只是你如今事繁,等你办完了事儿,再到天寿园来,咱爷俩好好叙叙。”
一直到古平原起身告辞,胡老太爷也没给他问话的机会。古平原此来休宁,别看顺顺利利拿到了三十万两银子,心里面却揣了一个大疙瘩,胡家分明是有事儿,却不愿意告诉自己。
等到他回了大营,军粮已经源源不断地运了来,乔鹤年坐镇大营,当机立断,决定只要那笔三十万两的银子一到,立时就派郝师爷去和程学启谈判。
“乔大人,这事儿我还另有主意。”古平原思前想后,决定冒一冒险,“这几日我也问过好多人,都说程学启这个人本性不坏。”
既然是个孝子,又担起保境安民的责任,当然心中有一份忠义在,只不过官府欺人太甚,这算是“逼上梁山”。古平原希望乔鹤年给程学启写封信,代袁甲三巡抚认个错,直接将这批军粮和军饷送到程学启大营,就说是赔罪之礼。
“程学启要是个浑人,我不会出这个主意,但是他绝非不识好歹之辈。乔大人这份书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郝大哥仁至义尽礼数周到,再加上一份意想不到的厚礼,此事成功的希望当然很大。”
万一程学启翻脸,就等于把这批巨额军资拱手送给了长毛,乔鹤年和郝师爷听了这个主意,可犯了难了,二人秘密商议了许久也难定策。
“代袁巡抚致歉一事其实很犯忌讳,但我决定做了,就看郝夫子有没有把握能说动程学启。”
“我原本想,我去劝降,大不了一条命交代给长毛。可如今这事儿大了,这么多钱粮足以左右战局。要真这么办,我一个人不行,古老弟,你也得跟我一道去,你的智略胜我十倍,口才也佳,要说服程学启,非你不可。”
“可我不是官面儿上的人,他不会信我。”
“一套官服而已,眼下捐官多如牛毛,你就冒充庐州府新任八品判官。正好他是我的好友,眼下也在大营,我把他的官服借来,咱俩一起去。”郝师爷二话不说借来一套八品官服,古平原自是责无旁贷,反倒乔鹤年担心他二人安危,命营中一千人马在程学启大营外十里悄悄埋伏,准备接应古、郝二人。
古平原不以为然,两个都是书生,程学启真要杀人,他们岂能逃得出来,更别说逃出十里之外,然而拗不过乔鹤年只得罢了。
等到胡家的银子解到,军需官按数清点分文不少,于是装入银鞘准备起运。押送这批银两过来的人可是大出古平原意外,竟然是侯二爷。
古平原其实心里并不待见他,当初在古家村要不是侯二爷告密,自己的老师不会死得那么惨,白依梅也不会死心塌地跟了陈玉成。但古平原为人光明磊落,既然答应了胡老太爷化解这段仇怨,就干干脆脆把此事放下了,此后侯二爷带头煽动徽商与自己作对,他也并没往心里去。
“侯世兄,泰来茶庄生意繁杂,你这做大掌柜的怎么亲身到此?”尽管知道侯二爷心里还放着这段坎儿,视自己为仇雠,瞧着胡老太爷的面上,古平原还是含笑打了招呼。
“哼,要是放在以前,这三十万两银子随便派个伙计送来就成,只是今时不比往日,这银子可丢不得,非我亲自押送不能放心。”侯二爷翻了翻白眼,双眼望天神情倨傲。
郝师爷看不过去了,过来说:“侯掌柜,你怎么这般不晓事。要不是古老弟当初放你一马,如今你早就身败名裂,还会有人和你做生意吗?”
“嘿嘿,那我还真要谢谢了。可惜呀,现如今还是没有生意做。”侯二爷撇了撇嘴,不屑地说。
“你……”郝师爷当场要发作。
古平原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自己踏前一步:“侯世兄,听你这话里有话。方才我在天寿园就想问,是不是胡家的生意出了什么事?我瞧着您和胡老太爷仿佛有什么话瞒着我。”
“我才不想瞒你呢,都是你这姓古的干的好事!要不是因为你……”侯二爷能做这么大生意,也绝非草包,看了看周围人多,点手把古平原唤到大营边上的僻静地。
“姓古的,你知不知道,我舅舅帮你这个忙帮得有多大?”
古平原有点茫然:“侯世兄,您有话请讲,难道我让胡老太爷为难了?”
“为难?我告诉你,我押来的是胡家在钱庄里最后三十万两银子!”
侯二爷一语既出,古平原当时就懵了。看侯二爷的样子绝非在开玩笑,可是怎么会?
“实话告诉你,不止兰雪茶一两没卖,整个徽州茶商的生意都要垮了。”
“为什么?”古平原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亏你还好意思问!”侯二爷怒冲冲道。
古平原当然要问个究竟,只是郝师爷急匆匆跑过来:“古老弟,没时间磨蹭了。粮车、银车都已准备好,现在不出发,天黑之前就到不了。”
古平原无奈,只好抱了抱拳:“侯世兄,这边军务不等人,等我回来了再与你细谈。”
侯二爷在身后扬声叫道:“没什么可谈的,你只记得这三十万两银子赶紧还回来,否则就把我舅舅坑死了。”
郝师爷边走边问:“怎么,听起来胡家出事了?”
古平原眉头紧蹙没言声,只是脚步走得又急又快。
程学启把大营扎在合肥城北一处叫杏花村的镇子。古平原于兵事不是门外汉,遥遥一望就暗自点头。这程学启真是将才,挑的这块地儿攻守兼备,论地势是附近最高,论水草皆可就近获取。未论攻先顾守,军心必稳,程学启可谓得了个中三昧。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敢擅闯大营?”靠近军营五里处就有岗哨,迎面过来一个披发包巾的小头目,身后跟着几人都是头扎红巾身穿黄衣的长毛打扮。
还没等郝师爷回话,面前的长毛都把刀枪举起来了,弯弓搭箭蓄势待发。两军对垒,来人身穿清妖服色,哪能有什么好事情,何况身后还跟着大队人马。
“快去报告程将军!”小头目喊了一声。
古平原也不阻止,等去禀报的那人跑远了,这才笑呵呵道:“这位兄弟,能不能劳烦您一件事。”
他颜色霁合,与眼前剑拔弩张之势格格不入,小头目愣了一下,抡刀虚劈一下,喝道:“清妖走狗,有何话说?”
“我们是来求见程学启程大哥。这位郝老爷是程大哥故人,我呢,与程大哥素未谋面,可是不敢空手而来,身后这些车马运送的都是银两粮草,并非有什么恶意。”
这话说得出奇,听得这些长毛都愣住了。
“你哄谁!咱们与清妖不共戴天,你给送粮草,骗鬼去吧!”
“不信可以验嘛。”古平原摊了摊手,侧过身子,毫无戒备之心。
眼前这一出,比诸葛孔明的空城计还吓人。为防损耗,粮车上都蒙着大布,银车也有盖子,万一里面都是官军,就凭岗哨上一百多人确实难以抵挡。
那长毛头目在宿州时是程学启手下的一个练拳师傅,手下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他的徒弟,面子要紧不能显出胆小来。他吩咐弓箭手严加戒备,只要一个不对,就把古平原射成刺猬,自己拿着刀一步步走过来,看一眼粮车,看一眼古平原,再看一眼古平原,再看一眼粮车。
古平原就这么笑容满面地瞅着他,小头目满脸疑色,伸出刀鞘去用力一挑,随即向后一蹦,那几个弓箭手把弓弦都快拉断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众目睽睽之下,果然是一车粮草,枪戳刀挑,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粮还是粮,一连验了十几辆大车都是如此。
那小头目原本心里紧张,担心是清军奇袭,现在则彻底懵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马挂銮铃之声从中军那边传来。
小头目松了口气:“程将军来了,你们听他发落吧。”心说这仗是怎么打的,打着打着清妖送粮草过来了,再打下去难不成连田契、老婆也一并送过来。
果然,匆忙赶到的是程学启,身后带了不下两千人马。他也以为是清军袭营,做好了应战的准备,谁知道来了之后听人禀告说是有人给送粮草银两,这太不可思议了。他虎着脸往前走,举目间正看见了郝师爷。
“程老弟,这一转眼小半年没见了,你一向可好啊。”郝师爷之前和古平原细细商量过,程学启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至少也要先礼后兵。
程学启与郝师爷其实没什么深交,只不过同乡之谊。他在宿州练勇,就算不受招安也免不了与官府打交道,郝师爷曾经帮过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忙,这就算有了交情,见面自然好说话。
“是郝老爷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程学启看着他一身官服,再看看自己穿的这身黄衣,不免有些尴尬。
古平原冷眼旁观,见程学启这个人头发浓密向上蓬蓬着,远看像戴了一顶冠,双目炯炯有神,长得利落大方,单从这外表就很让人觉得可靠,绝非什么大奸大恶。又见他和郝老爷打招呼时面带三分羞臊,心里更有底了。此人不难说话,但不能靠死缠烂打,关键是几句话就要打动他的心。
郝师爷与程学启叙过礼,转过身介绍道:“程老弟,我给你引见一下,这是庐州府新任判官古大人。”
“初次见面,多谢程老兄关照。”古平原冲他一笑。
这一句话就把程学启听得愣住了,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打量古平原,皱了皱眉头:“你我确是初识,这‘关照’二字从何谈起?”
“要不是程老兄晚投几日太平军,我此刻也被陈玉成困在合肥城中,岂不应该谢谢老兄。”
程学启听了有些不自在,却也恼不得,只管问郝师爷:“郝老爷,从前你我都是大清朝的子民,现如今我归降天国,旧情分一笔勾销,你来找我做什么?”
“程老兄,别看你说情分一笔勾销,我却念着旧情,这不给你送粮草、送银子来了。”郝师爷往后一指,长长的一排车队就在身后。
“郝老爷,这我可不懂了,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各为其主,你给我送粮草银子?说吧,这车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别看程学启有勇有谋,古平原摆的这阵势照样把他看得眼花缭乱,如坠云雾中。
“哈哈。”古平原笑了一笑,望着郝师爷,“看来程老兄是加意防范哪,那好,请老兄看真了。”说着把手一摆。
这是早就安排好的,守银车的士兵几乎是同时把车上的木盖子掀开,露出来的都是亮闪闪的雪花纹银。古平原临出发时,特意让人擦亮一批银子摆在上面,这时被落日余晖一照,十几辆大车上的银子釉面泛着青光,真能把人的眼睛给吸住。
财帛动人心,何况是这么多银子。程学启带了两千人马,前面的这些兵卒几乎同时低声惊呼,一眨不眨地看着银车,后面的人听说了也往前挤,队伍一下子就乱了。
“这、这……”程学启也乱了枪法,不好再板着脸,“郝老爷,还有这位古老兄,难道你们也要投向天国,特意送上见面礼不成?”
“兹事体大,程兄何妨请我们到营中坐坐,难道就缺了这杯茶吗?”郝师爷好整以暇地说。
“应该,应该。”俗话说“伸手不打送礼人”,程学启的态度不似方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等到了中军帐中,分宾主落座,郝师爷只管喝茶,古平原四下打量帐中陈设,两个人都不说话。
程学启疑疑惑惑等了半天,来客不语,他可忍不住了。
“郝老爷,你平白无故送了这么多粮草还有银两,总该说说为什么吧?”
“程兄,想必你也知道,我的东翁是歙县乔鹤年乔大人,他有一封书信在此,请你看了再说话。”说着郝师爷把乔鹤年的亲笔信递了上去。
程学启一目十行看完这封信,把信往桌上一丢,两根手指来回敲着桌面,足有一刻钟不言语。古平原和郝师爷知道他心里在反复权衡轻重利害,也不言声只是等着。
“啪”,程学启忽然一拍书案,喝道:“来人,把这二人给我绑了,连同这些粮草、银两都送到英王大营去。”
郝师爷心里一紧,看样子这程学启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跟着长毛造反,己方估错了形势,这下不但自己要掉脑袋,把古平原也连累了,还白白搭上这么多粮饷。郝师爷被人按着,心里悔死了,也恨死了,张口就要大骂。
古平原虽说也被牢牢捆上,但他一双眼睛可没离开程学启,就发现程学启目光闪烁不定,也在一直盯着自己和郝师爷。
古平原忽然挣开两个士卒,身子一挺,双目大张,怒喊道:“程学启,我以前虽然没见过你,可这耳朵里都塞满了,说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嘿嘿,看来人言难免失真,今日一见,你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狗彘不如之辈,居然也有人拿你比姜维姜伯约,没的是辱没了平襄侯的威名。”
郝师爷在旁一听,心说这可比我要骂的狠多了。程学启更是气得脸都涨红了,别人拿他比姜维,一向是他得意之事,想不到被古平原几句话奚落得一文不值。他回身把挂在帐中的宝刀拔出来,几步走到古平原身前,刀尖一递,正扎在古平原心窝处,没再用力,只是冷冷道:“姓古的,程某人自打从娘肚子落地,就没被人这么骂过。你把话说明白,我给你个全尸,不然我把你的心挖出来喂狗吃。”
“你想听,那我就说给你听。”古平原面无惧色,“你帮着长毛反抗朝廷当然不忠;你这一反,祖先牌位都蒙羞,连累九族有罪当然不孝;郝师爷尽心尽力给你争到了朝廷的赦免,好心好意劝你归降,不止为你铺好了路,还带了这么多粮饷表示诚意,你不但不感谢,反倒要杀我们,这岂不是不仁!”古平原环顾帐中将士,“这些弟兄们一味信你,你却为一时之怒,带着他们走上一条不归路,要害得那么多女人当了寡妇,孩童没了父亲,这岂非不义!”
“我、我……”古平原这可不是信口胡说,都是春秋诛心之论,程学启张口结舌,没有一句能反驳,情急之下脱口道,“那朝廷呢,袁甲三派人来抓我娘,害得她老人家受伤,我岂能容他!”
“所以我说你狗彘不如!”古平原等着他这句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某非王臣’,你程学启自打出娘胎的那一刻起,吃的是皇粮,沐的是皇恩,只为朝廷对你有那么点小小亏欠,你就翻脸无情,说反就反。你见过有狗这么对主人的吗?你还不是狗彘不如!”
古平原真把程学启骂惨了,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实在面子上下不去,真想一刀把他扎个透心凉,可这手却是不听使唤,心里天人交战,委决不下。
古平原与郝师爷对视一眼,知道程学启的心思活动了。就在这时,有哨卒闯进帐中急报:“将军,营外不到十里,发现有官军向此运动,人数一时难辨,总有上千人马。”
程学启把眼睛一瞪,逼视古平原:“敢情你们还留着后手!劝降不成就要攻营,是不是?”说着手上的刀又紧了一紧。
古平原就觉得心口一阵剧痛,鲜血淋淋而下,这刀再入三分,真就把心挖出来了。他打定主意,这时候宁可被杀也不能服软,大声道:“姓程的,你以为是我劝降不成官军才要攻营?你错了!是你不肯迷途知返,才引来玉石俱焚!
“你看看身边这些兄弟,再想想你的家乡宿州,这些天来日日有人筑坟,夜夜能闻哭声。本来只要你一句话,弃暗投明归顺朝廷,他们都能有个前程,可是你却一意孤行,置他们于不顾,你的良心到底在哪里?洪秀全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拿宿州子弟的命来换!”
“别说了。”程学启颓然把刀放下,“先把这两人押下去,等和官军干完这一仗再说。”
古平原一听可急了,这一仗万万打不得,要真是打起来,程学启的归降之路就彻底断了。
两边士卒过来推古平原,古平原挣扎道:“程学启,我的话还没说完……”话音未落,从他怀中落下一枚玉锁,掉在大帐地毡上。
程学启一见脸色大变,俯身拾起玉锁,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猛然抬头:“姓古的,这玉锁你从何而来?”
古平原回道:“你让手下不要与官军开战,我就告诉你。”
程学启怒喝几声,举刀连连威胁,古平原只当没听见,把头一扬不理不睬,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程学启这时候心里已经有几分活动,更不愿杀了古平原,断了这条路,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传令三军戒备,绝不可与清军交战。
一番惊心动魄,郝师爷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大声说:“既然不打了,赶紧把绳子松开,给古大人包扎伤口。”
古平原只是皮外伤,他要趁热打铁,不肯休息,包扎一毕就来见程学启。
“这你总该说了吧,玉锁是哪里来的?”一见面程学启就问道。
“这是你儿子小善的长命锁,我说的没错吧?”
程学启怔怔地望着古平原:“确实如此,这么说,小善在官军手里。”
“不,他和嫂夫人还在三河镇。”古平原徐徐道来,把怎么在英王府遇上程夫人和小善,程夫人如何重重拜托一五一十讲个清楚。
“唉!”程学启听完重重一捶大腿,懊恼地摇了摇头。
“程老兄,不是我说你,你这事儿可办得太莽撞了。不怪古大人方才严词责备,你这一赌气可好,连累妻小,祸及乡邻,如今可不是骑虎难下吗?那陈玉成要真是对你笃信不疑,何必把你的妻儿留在三河镇的王府里,我要是没记错,小善是你的独子吧?这分明是对你存有戒心,留为人质。他又把你这一万人放在最难打的北面,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来,这是保存他自己的实力,把你摆在前面去挡刀嘛。”郝师爷瞧准了程学启正在心思摇晃之时,连着上了几副烂药,把陈玉成说得卑鄙之极。
“一时冲动,此刻我也后悔了。”程学启不自觉地低声说了出来。
郝师爷闻言大喜过望,古平原却还怕他反悔,又接着拧了一股绳。
“程老兄,你就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令堂想一想,她老人家那么大岁数了,知道你为了她而反朝廷,心里还不得难受死,说不定此刻就在家中流泪。”
郝师爷佩服地看了一眼古平原,前面说的这些都还罢了,最后这一句纯粹是熟透人情事理,推演人心得出的结论,准还是不准,就看程学启的反应了。
古平原一点没说错,程母为人更是忠义,她是一百一千个不愿意儿子造反,得知程学启为了给自己报仇投了长毛,整天在家伤心落泪,只不过受伤卧床无法阻拦而已。
“古大人,你别说了,我决心降朝廷,可有一样,见不到老婆孩子可不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不能拿他儿戏。”
这确实是个难题,人在三河镇英王府,中间隔着陈玉成的大营,硬攻去救肯定没有希望,只能智取。古平原想了一个主意,犹豫半天还是说了出来。
“程老兄,不瞒你说,英王府的王妃是我旧识,她这个人心地善良,在家时就是个孝顺女儿,也必能体察别人孝悌之心。我在这上面打个歪主意,说来真是亵渎了老夫人。老夫人受伤一事,尽人皆知,如果程兄派人去接小善,就说老夫人病情有变,只恐不久于人世,临终之时见不到这个唯一的孙儿闭不上眼,我想英王妃一定能放人。”
郝师爷见程学启拿不定主意,反复劝他事急从权,程学启思之再三答应了,可是又犹豫道:“要是绕过城东到我这儿来,那就要过陈玉成的大营,我担心路上出事,可要是把人送到乔大人的军营里,又要过黄文金的战线,一样不放心,更何况这两个地方不多日难免恶战,妻小在此不是办法。”
“那就奔南走。”古平原在心里想了一下安徽省图,“要是程大哥信得过我,把嫂子和令公子接到我家去暂避一时。我家在歙县,一路往南风平浪静。”
“这是个好主意。”郝师爷拊掌称善。
“那就拜托古大人了。”程学启也绽开笑容,唤过一名老家人,“这是庆伯,我家的老仆,内子见了,就知道确是我派人接她们母子。”
“至于这封洪秀全写给我的亲笔书信,信中许诺我,只要打下合肥,便封我为王,为表诚心,我这就烧了它。”
“且慢。”古平原要过信略一过目,拿过一把小刀将信的上下款裁掉烧了,只留下洪秀全的笔迹,“这信将来或许有用处。”
“我这就和庆伯走一趟,把程夫人母子送到古家村便回。”古平原叮嘱郝师爷在乔鹤年与程学启之间居中联络,赶紧把两军配合攻打长毛的事情定准,以防夜长梦多。
“放心吧,你老弟这一番骂,我看是把程学启这小子骂醒了,他不会再变卦了。”郝师爷倒是深有信心。
“事关重大,不可轻忽。”古平原千叮咛万嘱咐,这才和庆伯动身。
三河镇他是不能再进了,他刚在此劝降陈玉成不果,万一再被白依梅遇见那就万事皆休。所以古平原牵着两匹马,等在镇南的一个小树林里。
他们是天刚正午到的,等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见庆伯赶着一辆马车回来了,轿厢里有个小孩子不断伸出头来,好奇地看这看那。
古平原拢目一瞧,心头大喜,果真是小善,这下子程学启反正一事算是尘埃落定。
“程大嫂,没有人为难你吧?”古平原从树林中出来,赶上前迎着问。
“你、你不是……”程大嫂从车厢里探出头,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小善蹦下车叫道,“娘!是在王妃娘娘那儿见过的叔叔。”
“小善乖。”古平原一看程夫人的脸色就知道庆伯还没有把实情告知,赶紧把话说明白。
“可真谢谢古公子了,您这大恩大德,程氏一门五内铭感。”程夫人也下了马车,感激得一拉小善就要双双跪下去。
“嫂夫人,别耽误时间了。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可别一时长毛明白过来,再赶上来。”古平原说罢目视庆伯。
“我进了英王府倒也没遇上什么麻烦,英王妃亲自来问,待我很是客气。待我道明来意,她也很通情达理,一时说要先报予英王陈玉成知道,后来我假作着急,说是老夫人病笃,实在刻不容缓,她犹豫了一会儿也就答应了。”
“我看王府的人一定会去通知陈玉成,他也很精明,程夫人被接走,他一定会起疑心,到时候就难以攻其不备。”古平原对庆伯说,“原本说送嫂夫人到歙县然后你我回来报平安。现在我看不如兵分两路,你去营中回报,就说程夫人和小善已经安全接出了三河镇,我带着他们去歙县,这样两不耽误。”
“庆伯,你就照做吧。告诉老爷,有古公子照应,要他不必担心我们。”程夫人真是个明事理的妇人。庆伯是个仆人,主母发话自然遵从,当下作揖辞去。
古平原将剩下的一匹马也套在车上,自己跨辕,扬鞭一挥沿着官道直奔歙县而去。
这条路前几天他和郝师爷刚刚走过,因为长毛和官军在合肥城对峙,把兵力都调往那里,所以一路顺畅。
古平原满心以为没过几日再走此路也是如此,可是他想错了,走出去不到十里地,前面就有十几个黄衣长毛在设卡。古平原发现的时候再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自己是马车,人家是战马,跑也跑也不过,他只能镇静心神,拿出事先编好的一套说辞,同时把银子也准备好了。
“下来,下来。”长毛头目用刀鞘拍了拍马车。
古平原满脸堆笑:“总爷,什么事?”
“去哪儿啊。”
“歙县。”
“车里是什么人?”
“我嫂子和侄儿,嫂子归宁,我今天刚去接了回来。”
“哦。”那头目用刀鞘撩起帘门看了看,又放了下来,回头冲着几个长毛点点头。
古平原刚觉得不对,后面扑上来几个人,按住肩头不由分说就把他捆上了。
长毛看着古平原揶揄地一笑,回头冲着马车里说了声:“程夫人,请回吧,我们王妃等着见你呢。”
议事厅里鸦雀无声,古平原被绑着站在中央,程夫人搂着小善在他身后一脸惶恐不安,身子不住发着抖。面前站着的正是英王妃白依梅。
“你不用问,我告诉你。”白依梅面似寒霜,声音中不带丝毫感情,“王爷让我照顾好程夫人和他的孩子,所以我派人跟了一阵子,发现她不是回宿州。回宿州是往北去,她却南辕北辙,奔着歙县方向去。跟着的那个人就是王府侍卫,他见过你两次了,回来报予我听,我就派他带了几个人骑快马追了上去。”
古平原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只记得白依梅心善,却忘了她也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所谓“照顾”,自然是“监视”,白依梅做得可真好。
“你是不是一心一意帮长毛?连一对弱母女都不放过!”古平原不忿道。
“古平原!”银安殿里忽响起一声怒叱,声音突如其来,原本又极静,空旷的殿中传来一阵回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等到弄明白这一声喊是一贯端庄素雅的白依梅发出来的,更是人人惊讶地注目于她。
就像一根线被越扯越长,终于绷断了一样,白依梅彻底被激怒了:“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我不是在帮天国,也不是在帮洪秀全,我是在帮我的丈夫,我嫁了他,一辈子是他的女人,我当然要帮他,你到底懂不懂?”
白依梅说着说着,忽然快走几步,双手揪住古平原的衣领反复摇晃着,狠狠地瞪着他:“我当初说得多么清楚,‘今朝别后,永不相见’,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知道自己不能见你,我受不了那样的折磨,可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白依梅被几个上前的丫鬟劝着松开了手,目光中流露出深切的痛苦,她不再看古平原,侧过脸咬着下唇,“你知不知道,你每出现在我面前一次,就像用刀剜我的心。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忘了你,还是要一直这样惩罚我的负心。”
此时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没人敢动更没人敢说话。古平原这才明白,别看白依梅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心头伤痛更在自己之上,他看着白依梅垂首而泣,泪水划过美丽的脸庞滴落在地,他的心也像是撕裂般痛,不知不觉间也是泪流满面。
“好,我答应绝不再见你,你该满意了。”古平原闭着眼喃喃道。
白依梅背过身,疲倦地挥了挥手:“放他走。”
“你让我把她们二人也带走。”
“不行!”白依梅断然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们二人这般离开,一定是程学启要叛变,我已经派人火速通知王爷那边,这两人一定要让王爷回来处置。”
“不行!你要是那样做,程夫人和这孩子都保不住性命。”
程夫人“咕咚”跪倒在地,痛哭着连连磕头:“王妃,求求你,你把我留下,放这孩子走吧,程学启造的孽我替他还,与这孩子无关,他还没到十岁,你就发发善心,放他一条生路吧。”
“娘,娘,你别哭。”小善见状吓得哭了起来,抱着程夫人不撒手。
“依梅,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就放了他们吧。”古平原看着白依梅,目光中满是恳求。
白依梅稍一犹豫,方才把古平原等人抓回来的王府侍卫趋前道:“王妃,只这孩子放不得,他是程家三代单传的独子,一旦放了,程学启岂不更没顾忌。”
白依梅点点头,对古平原说:“你都听见了,我对她们好心,就是对我丈夫不利,你说我该怎么办?”
古平原张了张口,还没等他说话,白依梅已经厉声道:“是你把这难题出给我,如今我的答案不是你想要的,你也只好认了。”
“你不放她们走,我也不走。”古平原受人所托,不能把这母子俩丢到这儿,无计可施之下,只好豁出去硬挺。
白依梅果真不放程家母子,古平原也真是说什么都不走,口口声声说等着陈玉成回来杀头,白依梅左右为难,只盼着程学启回心转意,那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事情却是急速朝着相反的方向变化,王府里不断有人来报。几乎就在陈玉成得知程家母子要逃的同时,程学启已经先发制人,他把人马分成两部分,一面凭借杏花村的地势,在大营左翼拦住陈玉成的兵马,另一部分则与乔鹤年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合攻黄文金的部队。
而且程学启这一撤围,乔鹤年立时派人与城中守军联系上了,守军突围,与城外人马夹击黄文金。程学启又让开身后的道路,放山东直隶援军进来,等到援军一到,立刻转守为攻,从左翼攻打陈玉成。这还不算,匪王苗沛霖一直在合肥外围观望形势,打算讨个大便宜,此时见官军取得优势,他立时带着人冲杀过来,从侧翼给了陈玉成狠狠一击。
这等于是五路人马合攻长毛,而且长毛诸军都以为合肥城指日可下,没想到形势突转,一时抵挡不住连连败退,黄文金的部队率先崩溃,乔鹤年乘胜追击来攻陈玉成。也就是陈玉成在军中素有威望,面对强敌,他殿后指挥,好不容易背靠巢湖稳住阵势。
这时就算程学启得知他的妻儿并未脱离险境,转而再助长毛也于事无补了。为大将者,当知兵法,陈玉成熟读兵书,知道“气不利则拙,拙则不及,不及则失利”。眼下清军士气高昂,己方心余力拙,这仗是没法打下去了,何况陈玉成还要保存实力回援天京,不能在这里把队伍拼得伤亡殆尽。趁着还能退,他将大军转为守势,如抽丝剥茧般一点点退回三河镇。
“王爷已快到镇口了,你再不走,王爷不会放过你。”白依梅已经知道,此次大军溃败完全是因为程学启倒戈,古平原居间谋划,实在是“罪魁祸首”,陈玉成岂能轻饶了他。
古平原还是那个条件,要么放了程氏母子,要么三个人一起去见陈玉成。
白依梅实在没办法,干脆叫来王府侍卫,两个人把古平原夹在中间,不由分说硬是带出了三河镇。
等到陈玉成回了王府,召集诸将会议,除了分派人手防备清军趁势进攻之外,便是将程家母子带到了银安殿。
程夫人和小善哪见过这个阵势,在一片肃杀中瑟瑟发抖。
“程学启这王八蛋背叛天王,不是因为他,弟兄们也不会被清军从背后像割韭菜般一茬茬砍倒。”黄文金一条膀子受了重伤,眼珠子血红地瞪着程夫人,口中咆哮如雷,“英王,弟兄们的血不能就这么白流了。程学启肯投降朝廷,定是得了封官晋爵的好处,他拿天国弟兄的血染了红顶子,就别怪咱们辣手无情杀他老婆孩子。”
陈玉成阴着脸,在地上走几步,来到程氏母子的面前。程夫人一下子跪了下去:“英王殿下,你要杀要剐,我都没话说,谁让程学启他造了孽。可是求求你放过这孩子,他什么都不懂,要说错,只不过错投到程家为子,您大人大量,饶了他吧。”
陈玉成盯着小善看了几眼,沉声道:“我天朝也有娃娃兵,不比他大几岁。如今战死沙场,尸横遍野。他们是背后被人捅了刀子,死得冤,死不瞑目!我这个统兵主帅知人不明,将来自当面见天王请罪。可是如今要是就这么把程学启的儿子放了,我没法向这些小兄弟们交代。”
程夫人起初怔怔地听着,越听越是惊恐,抱住了小善身子不断发着抖。
“你说他投错了胎,那就求天父保佑,下辈子别再做狼心狗肺之徒的儿子。”陈玉成可不是婆婆妈妈的善男信女,要是留程学启亲人不死,确实没法向帐下将士交代,为士气想,也不能不借这两人的人头。他喝令一声:“来人!”
“不!”程夫人惨叫一声,绝望无比。
“王爷,府外有人求见,他说,他说是来领死,要一命换一命!”
“是什么人?”陈玉成愣了一下,手下诸将也交头接耳,“让他进来。”
一步步走进来的是古平原,陈玉成皱了皱眉头:“怎么是你?”
“就是我。”古平原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程夫人,“你可别杀错了人,劝降程学启的人就是我,是我闯到他大营里,劝他做个忠孝两全的人,又给他送了粮饷和赦书,这才让他回心转意投了朝廷。”
他又指了指小善:“这孩子和他母亲事先一点不知情,你要杀应该杀我,可别滥杀无辜。”
“好哇,兔崽子,原来是你搞的鬼,老子剁了你!”黄文金用那只尚好的手拽出腰刀,怒冲冲大步过来就要下手。
陈玉成把手一摆拦住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古平原:“我佩服你的胆量。你是想用自己一条命换她们二人的命,对吗?”
古平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陈玉成笑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讨价还价的市集?你当我陈玉成是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哼!你和程学启坏了天国的大事,个个都罪不容诛。程学启背叛天国之时就应知有此下场!”
“陈玉成!你当真连个孩子都不放过。”古平原可急眼了。
“当年清妖‘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杀了多少孩子?远且不论,就说我太平军将士,家属妇孺有多少被清妖杀害?”陈玉成一指黄文金,“黄军帅的儿子不满周岁,尚在嗷嗷待哺,却被清妖连同其母一并活埋,难道那就不是孩子?”
黄文金的脸上急速抽动几下,狠狠瞪着古平原的目光中满是仇恨。古平原愣住了。陈玉成不再多言,果决地下了令:“将他三个拖出去,斩!”
“王爷且慢!”从后堂急匆匆转出一个女人,将官们一见都起身肃然。
陈玉成大大一皱眉:“依梅,你怎么到议事厅来了。”
白依梅听说古平原去而复返,大惊之下赶来这里,她用凄惶的眼神看了一眼古平原,转向陈玉成道:“王爷,我求你饶了古平原一命。”
“你为他求情?”陈玉成不敢置信道,随即面上现出怒容,“难道说你还……”
“不。王爷别忘了,我父亲当初病重不起,后来下世落葬,都是古平原一手照顾操办,我们夫妻欠他这个人情。”
“那是私情,不能与公事混为一谈,我若因为他代你行孝,便放纵了此人,有什么面目再去统率大军?”陈玉成摇了摇头。
古平原知道此次绝无幸理,也不愿白依梅为了自己再去求陈玉成。
“好,要杀就杀,反正我来了就没想活着离开。”
“还敢嘴硬,我这就亲手宰了你!”黄文金怒吼一声。白依梅平素大方知礼,对英王属下众将的家眷关爱有加,深得众将人心,现在看英王夫妻为了古平原不睦,黄文金恨不得早点送古平原下地府。
他是员猛将,别看受了伤,力气还是大得惊人,把古平原拽到院中,挥刀刚要下手,白依梅凄然高声一唤:“王爷!”
众人再看白依梅,都惊得呆了,就见她用一把短匕对着自己的咽喉,紧咬下唇,满目都是决绝之色。
“这、这……”黄文金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陈玉成。
陈玉成双眉紧拧,望着白依梅:“你这么做,真的不念我们夫妻情分。”
“王爷,你知道我对你并无二心,可是对他……我不能看着他死在你手上,你要是念夫妻情分就放他走!”
陈玉成垂目深思片刻,抬眼看了看古平原,一挥手:“让他走!”
黄文金不情愿地松了手,白依梅不等古平原说话,抢先道:“古平原,你记着答应我的话,你永远不再见我。你若是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黄文金见古平原怔怔地看着白依梅,忽然暴怒道:“你他娘的赶紧给老子滚!”说着用一只手拽住古平原的衣领,用力将他推出英王府,喝令士卒,“将他撵出镇子,要是再敢进来,格杀勿论!”
古平原被赶出三河镇,失魂落魄地在镇口徘徊,一时挂念白依梅,一时又担心程氏母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镇中三声炮响!
炮响三声,人头落地!古平原打了个冷战,待要随着人流进镇,把守的士兵早就得了吩咐,在人群之中只牢牢拦住了他一个人。
古平原心急火燎地向镇上张望,不一会儿,人流又涌了回来,脚步比方才还要急促,人人脸上都有惊慌的神色,再往后看一队长毛用长长的竹竿挑了两颗人头,绑在镇口一个大柳树上。
古平原拢目望去,只觉得一阵眩晕。
程夫人和小善的人头!
“老弟,怎么才回来?老哥哥我这儿都要急疯了。”郝师爷帮着乔鹤年料理军务,忙得不可开交,心下还惦念着古平原,嘴上起了一串泡。
“一言难尽。”古平原双目无神。
“程家妻儿被长毛所害之事我们都知道了。”郝师爷一时也沉默下来。
“程学启呢?”
郝师爷摇摇头:“整日喝得酩酊大醉,醒了就往嘴里灌酒。”他忽然问古平原,“你知不知道,程老夫人也死了。”
“啊?”
“唉,得知孙儿被害,她急痛攻心,当晚就中了风。”郝师爷一脸的不忍,“程家这次可是家破人亡,太惨了。”
“我去看看程学启。”古平原内疚于心。
“不用了,他一天到晚难得有清醒的时候。你在三河镇的作为,已经传了出来,程学启知道你已经无可尽力,他没怪你。”郝师爷说着冲古平原挤挤眼,“陈玉成府邸里都是长毛,这消息那么快就传到合肥城中,保不齐是有人怕程学启迁怒于你,故意放出风来吧?”
古平原知道他说的是白依梅,这事还真有可能,他此时却无心理会,苦笑了一下,问道:“你知道白依梅现在怎样了?”
“这我可不知道,我又不是神仙。听说她为了保你出三河镇不惜以命相搏,真是情深义重,老弟,你可真是走桃花运。”
“可她也要我发誓从此不再去见她。”到底是情深义重,还是斩断情丝,古平原也不明白。
“嗐,女人嘛,想一套说一套做一套。司马光词曰‘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她要你立誓再不见面,正说明她心中有你,对你情深义重,难以割舍。不然何必如此郑重其事呢。”郝师爷不以为然道。
“哦,对了。程学启你可以不见,可是老伯母和令弟令妹,你当然要见的。”郝师爷忽然想起。
古平原一见面就想提这件事,却被郝师爷岔开了话头,此时急急问:“我娘他们怎么样了。”
“你放心,幸好你劝降程学启及时,城中还未断粮,你的家人当然不会有事。乔大人帮你打点过了,你赶快去见见她们吧。”
古平原随着郝师爷直奔合肥城中,一路上才从郝师爷口中得知战事结果。
官军将陈玉成的部队赶回三河镇,便收营扎寨巩固战线。直隶山东的援军没过几日便撤了回去,匪王苗沛霖本来就没打算投诚,只在战场上抢长毛丢下的武器辎重,遇到小股清军,干脆抢到了清军头上。袁甲三好不容易解了重围,已成惊弓之鸟,接到苗沛霖四处行抢的报告,压根就不敢管,生怕再激出一个程学启来。
“要说这位袁巡抚也够窝囊的了,先是被几位督抚挤兑得缺粮少饷,后又差点被陈玉成夺了省城,如今连苗沛霖区区一个土匪都敢跑到合肥附近抢掠,真是官威扫地。”郝师爷撇了撇嘴,“打仗的事儿倒好办,甭管怎么说是反败为胜,长毛死得比官军多,报军功的师爷都是刀笔,你瞧着吧,这一仗肯定让他们吹得是天花乱坠,指不定多少人要升官呢。”
官军一向讳败为胜,何况这一次是真的胜了,不仅寸土未失打退了陈玉成,而且收编了程学启手下一万人,这些都大有文章可做,郝师爷说得的确不假。
“论起来,乔大人临危不乱,在城外牵制长毛,又一手主持了劝降程学启与反攻长毛一仗,应该是居功至伟。就算不连升三级,起码也能领个知府衔吧。”
郝师爷点点头:“老弟,咱俩看法一样,这次乔大人肯定官运亨通。如今安徽官场一扫前几日晦气,人人都欢天喜地等着叙功受赏,只除了一个—”
“谁啊?”
“袁甲三呗,他这个巡抚啊,依我看是要当到头了。”
“怎么呢,不是刚打了一场反败为胜的漂亮仗吗?”古平原不解道。
“你没细细想,这一仗是打赢了,可今后呢?朝廷依然要他去打陈玉成,可是他如今不但缺粮少饷,还欠了胡家的泰来茶庄三十万两银子,还有青阳粮商一大笔粮款,对了,那一万件军衣也送来了,今天程学启的部队就换了装,这些都是钱,而且欠不得,否则下次谁还和官府做生意,岂不是自寻死路。最可气的是,你从胡家借来的三十万两,现在旗营和绿营的官兵都知道了,也要照方抓药,也要三个月的恩饷,这又是几十万两银子。”
郝师爷看了看凝神细听的古平原:“袁巡抚又不是变戏法的,拆了东墙补西墙,那也得有墙可拆啊。这就够他闹心的了,何况宿州与山东交界的龙脊山又出了一桩大案子,牵连甚广,我看这一次搞不好他要摘顶子了。”
古平原还要细问端倪,郝师爷伸手一指:“看见前面了吗,包公祠西面那处两进小院,外面有衙役把守,你家里人都在里面。”
古平原当初离开安徽去京城贩茶时,真没想到再回来时要见家里人会如此艰辛曲折,差点就见不到了。走到门口,郝师爷自去和衙役打交道,古平原伸手叩了叩门环。
“谁啊?”是弟弟古平文的声音,带着些不安的惧意。
“平文,开门吧,是我来了。”
“大哥!”里面惊呼一声。
大门一开,古平文迈步出来,一见古平原的面眼圈就红了。
古平原拍拍他的肩膀,抬脚就往里走,他急着见母亲。走过二道门,正赶上妹妹古雨婷扶着古母迎出来,古平原二话不说扑通跪倒,泣不成声:“娘,是儿子不孝,许多事瞒着娘,如今还连累了您老人家,儿子罪大通天。”
古平原私逃入关一事,自始至终没敢告诉母亲,就是怕母亲担心,如今却比不告诉还要糟,古平原每每想到自己的老母亲从衙役口中得知大儿子是个逃跑的流犯,那份心情简直让古平原心如刀绞。
“跪着干什么,平文,快扶你大哥起来。”古母看上去苍老了很多,眼泪也是止不住地流下来,伸出手抚着古平原的面庞,“唉,你心里也苦啊,娘都能明白,真是难为你了。”
一句话让古平原的眼泪像泄了闸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直哭得身子瘫软,郝师爷和古平文、古雨婷好不容易才劝住他。
倒是古母叹着气望着大儿子,不住摇头:“男儿有泪不轻弹,让他哭一哭也好,憋在心里就憋坏了。”
“娘,你老人家这阵子受苦了。”古平原止住悲声,扶着母亲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慕亲之情溢于言表。
“那倒没有。多亏了人家乔知县,他不准衙差给我们上刑具,又怕我在省城大狱里吃苦,特意派人花银子上下打点,又包了这处小院给咱们娘仨住。平原啊,你可一定要好好报答乔大人。”
“对了,我听说朝廷放你回来,是让你去抓白依梅和她丈夫。”古母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凭着古平原和白依梅打小青梅竹马的情分,要古平原去抓她,那是决计做不到的。
“我已经见过她了。”古平原缓缓说。
古家几个人一听这话,都不免直愣愣地看向古平原。
“那、那你真把依梅姐抓来啦?”古雨婷嗫嚅着问。
古平原先不答妹妹,把这段日子的事情一说,末了说:“乔大人出的这个主意确实不错,变擒为抚,既能保白依梅的平安,也能换来我古家的无事。”
“可大哥你方才不是说,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古平文问。
“白依梅真是一口回绝,不过依我看她是有点赌气。”
“为什么?”古母不解道。
“为了……”古平原忽然打住,他与常玉儿成亲的事情并不打算现在就公之于众,最好是接古母回歙县古家村之时,把这事儿一说,随后古母就能见到常玉儿,以常玉儿的才能必能讨得古母欢心,那样岂不是好。倘若现在就说,这段时日古母必定总是想着这个未曾谋面的大儿媳,心思繁多徒增困扰对老母亲不是好事。
古平原宕开一笔:“形势比人强,这条路如今不通,不见得就真的走不了。眼下当务之急是把您老人家接回古家村,这里不是长住之地。”
如今古家人被巡抚衙门看管,要走哪有那么容易,古平原知道又得去找乔鹤年想办法。他正这么想着,门口忽然有人找郝师爷。
郝师爷匆匆转了个圈,回来时脸上大是兴奋。
“是乔大人派来的人,他知道你回来了,正巧今天又是省城解围以来第一次上院。”所谓上院就是巡抚召集各衙署的官员议事。
“乔大人当然也要去,他让你扮作长随,也同他一道进去。这次劝降程学启,你的功劳不小,乔大人打算当场为你说几句好话,你再表表为朝廷效劳之意,也许袁巡抚会答应暂时放了你的家人。”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古平原兴冲冲来到巡抚衙门外面,见了乔鹤年自然有一番寒暄互问。古平原一面交谈一面放眼看去,就见衙门口大轿如云,一字排开望不到头。聚在九级高阶下的都是穿着官服的大小官吏,看样子通省的州府县的掌印官依旧还在省城未去。
不多时巡抚衙门的中军抚标出来,在门前一站,下面顿时鸦雀无声。抚标接连唤了几个人,请进去议事,都是当初在城外军营里立过军功的人,其中就有乔鹤年。
古平原随着乔鹤年过了硬山顶的大门、仪门,随着众人直趋二堂。
二堂里,身材发福的袁甲三袁巡抚早已在座,藩台、臬台等本省大吏也都陪坐左右,除此之外还有一人在巡抚身前落座,身着四品道台的雪雁补子,青金石的顶子,眉间带笑,神态从容,一抬眼间,进来的几个人都觉得此人看见自己了。
看茶一毕,袁甲三咳了一声,慢悠悠开口道:“这次阖省大劫,幸亏圣祖佑护,朝廷援兵到得及时,再加上几位老弟精诚合作,内外夹攻,这才把发匪驱回老巢。”
下面这些人听了,赶紧满口称颂,说是袁巡抚在城中指挥得当,这才能收了全功,更有甚者,连藩台和臬台都一并在内,非说这是众位大人以身犯险,用自身做饵,诱出陈玉成的主力。
“抚台大人实在是过谦,说这是阖省大劫,要我说此役当名‘合肥大捷’。报到朝廷的奏稿上也应该这么写,这是人人亲见的事实。若是朝廷不信,派员查问,我谷某人第一个出来作证。诸位说呢?”拍马屁拍得最响也最讨巧的是六安的一名州判,姓谷名立春,一脸麻子,私下人称“谷大麻”。
当着巡抚的面,“谷大麻”这么一说,大家自然要捧场,主恩宪德越发称颂不已。袁甲三起初还谦辞几句,后来也笑得满脸堆欢,早把前几日差点丢了省城的狼狈忘之脑后了。
“既然如此,就烦劳谷老弟与几个笔墨师爷商量一下,看看这出奏的折子到底应该如何措辞。”袁甲三带着欣赏的眼光看了看谷大麻。
外官进巡抚的签押房办差,就如同京官当了军机处的章京,都是即将大用的征兆,谷大麻立时眉飞色舞,满脸麻子熠熠生辉,也引来好多人羡慕的目光。
“无耻!”古平原在后面站着,看着谷大麻一脸谀笑,想到被杀的程夫人和小善,还有那么多被连累丧命的百姓,心里像吞了个苍蝇似的腻味。
“六安的谷大人、黟县的周大人、池州的何大人还有赴青阳办粮的陈大人,都能尽忠王事,尽心办差,此次战胜长毛,击退发匪,你们功劳不小,将来保案上一定会细细述明,朝廷必有封赏。”袁甲三将功劳最大的几个人一一点明,温言抚慰,可有一样,他从头到尾都没提乔鹤年的名字。
乔鹤年在座中,就觉得心里怦怦地跳得什么似的,几次抬眼看袁巡抚,可是袁甲三却避着他的目光,这就绝不是好事。乔鹤年情不自禁回头看了看站在身后的古平原,古平原也是面皮紧绷,眉头微皱,他也不明白袁甲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禀抚台大人,程学启带到。”此时亲兵来报。
“快请,快请。”袁甲三遽然下座,几步来到门前等候。
抚台如此,二堂内谁还敢坐着,连同藩台在内,个个起身相迎,彼此交换着目光,不明白袁甲三为何如此礼遇一介白丁的程学启。
古平原更是关心不已,一双眼紧盯着门口,当程学启身影出现时,他几乎难以相信眼睛。这才不过十天工夫,这个人从一个统兵打仗的将军,简直变成了街头随处可见的乞儿醉鬼,眼神迷离,身上衣裳又脏又油,头发蓬得像乱草,一身的酒气熏天。虽然看起来有几分清醒,可要不是两个亲兵一边一个扶着他,他必定站立不稳摔在地上。
袁甲三显见得也没想到程学启如此潦倒,大出意外之下忽然把住程学启的臂膀:“程将军,唉,想不到长毛害得你家如此之惨,真叫本抚心痛不已,不过你放心,你回心转意,自愿投诚,是这一次大胜的头名功臣。我已经吩咐下去,保案上保你当驻防本省的副将。还有你不幸死于贼手的亲人,我都要奏明朝廷,请求诰封,以慰泉下之灵。”
在场众人都深感意外。诰封倒罢了,不过是给死人建个牌坊祠堂,算是死后荣光。可这副将一职,是从二品的官衔,巡抚也不过就是正二品而已,这已经是袁甲三能保的最高一级官职了。再者一说,安徽没有驻防的一品提督,二品副将是统领全省军马的最高军事主官,想不到袁甲三会如此重用程学启。
反观程学启,像没听见一样,醉眼惺忪地喃喃自语:“副将、副将,哎,你们谁告诉我,这副将和老天爷哪个大?”他挨个看着屋中的大小官员,忽然一把揪住了“谷大麻”,“你说副将和老天爷哪个大?”
“这、这……”“谷大麻”虽然长袖善舞,可面对醉鬼却是无计可施,他也不敢得罪这个未来的程副将,连连赔笑作揖。
古平原实在忍不住了,排众而出,一把扶住程学启。
“程兄,是我对不住你。”古平原一眼看见程学启手中紧紧攥着那把长命锁,痛心地说。
“你、你是谁?”程学启一根手指几乎戳到古平原的脸上。
“我是古平原。”
“我想起来了,你是府城的判官古大人对不对?”
古平原点点头,当初郝师爷出主意让他冒充个官儿,好取信于程学启。
“不对!”程学启忽然用力晃着头大声说,“你不是府城的判官,你是阴曹地府的判官,不然为什么我让你把我老婆孩子送到歙县,你却把她们送到了阴间,你说,你是不是阎王爷身边的判官,哈哈哈哈!”程学启说着说着失声狂笑起来。
袁巡抚见不成话,连忙道:“都是长毛凶残成性,引来程将军灭门之祸,真是满门忠义。程将军心痛过甚,难免举止失常。来人,扶他下去,请大夫用好药调养。”
古平原望着程学启的背影,心头愈加沉重,一方面他不断自责,另一方面来说,自己要招降陈玉成又多了个难以逾越的大山,程学启一旦统领全省兵马,是断然不会放过长毛的,不问可知第一件事就是和陈玉成拼个你死我活。要他二人同朝为官,那真是势比登天。
“你到底是何人?为何程学启认你为府城的判官?”袁甲三的声音忽然从后响起。
乔鹤年早就如坐针毡,赶忙起身回话:“禀抚台大人,此人便是流犯古平原。想必大人还记得月前刑部转来的那道公文,朝廷准他戴罪立功,这古平原果然没有辜负朝廷的信任,为官军借来三十万两银子的军饷,鼓舞士气功不可没。”其实古平原立下的最大功劳是说服程学启投诚,可是方才袁甲三一口一个“自愿”“回心转意”,乔鹤年相当机灵,已经看出袁甲三的意思,于是绝口不提劝降一事。又把古平原冒充府城判官去程学启军营送粮饷一事讲说一遍。
“哦。”袁甲三听完,面无表情地归座,举茶一汲,忽然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蹾,哗啦一声,茶水洒了一桌,杯盖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袁甲三一拍桌子,“乔鹤年,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巡抚!”
雷霆之威夹着不测之祸,乔鹤年立刻跪下:“下官是安徽的属官,一向对袁大人敬如神明,怎敢有丝毫亵渎轻慢之心,倘有无心之过,还望大人明示,属下一定改过自新。”
袁甲三神情微微霁合:“听你这话倒还有点悔过之意。那我问你,不经巡抚衙门,擅自上书刑部,为流犯古平原讨情,这是不是擅权?此其一也。朝廷官位皆为重器,你放纵一个流犯冒充官吏,引起小人效尤之心,这是不是纵恶?此其二也。军饷供应皆由朝廷安排协饷,不够之数由省内商民乐输,从无借银之理,你却胆敢从民间借银充饷,污蔑国力,这是不是不遵法度?此其三也。还有,你不过区区六品官员,居然敢冒巡抚之名,代我向人请罪,这是不是不尊上官?你接二连三地犯过,难道说还把我这个巡抚放在眼里吗?”
“大人问得好。”藩台布赫与乔鹤年素来不睦,当初乔鹤年曾经睡在他的签押房,逼着他出了一张假告示,此事让他至今恨得牙根直痒。他一向对乔鹤年不满,此时立刻出言响应,“乔鹤年,我看你是仕途得意,得意忘形了吧,连抚台大人的名你都敢冒,接下来是不是就敢假传圣旨了。”
一连串的叱问就像九天惊雷一样劈在乔鹤年的耳边,把他惊得呆了。别人都是受保待赏,连那只会动嘴从不做事的“谷大麻”都备受巡抚赏识,自己于兵连祸结之时统合全军保住大局不至糜烂,昼夜操劳立下大功却被骂得狗血淋头。乔鹤年就觉得心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不过他毕竟聪明,知道此刻只要一抗辩,便是“桀骜不驯,咆哮公堂”,那等于是给了藩台布赫一个最好的借题发挥机会,非得穷治自己不可。
故此乔鹤年什么都没说,只是伏地连连叩头。古平原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可他也知道,以自己眼下这个身份,站出来说话,肯定是乱棒打出,而且更增乔鹤年的罪戾。
“大人,那件事……”就听布赫在堂上小声与袁甲三交谈了几句。
袁甲三沉声道:“乔鹤年!”
“下官在。”
“此番你可知错!”
乔鹤年忍着胸臆间那股不平之气,语气恭顺地答道:“下官知错,下官行事确有鲁莽不谨之处,抚台大人责备尚轻,还望大人重重责罚。”
“嗯。”袁甲三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你还有几分悔改之心,平素办差也算尽力,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眼下宿州有件案子,说起来与你也脱不了干系,还真非得你去办不可。”
“是,下官一定尽心竭力为抚台大人效命。”
“布赫藩台会交代给你的。”
乔鹤年站起身,打了马蹄袖,躬身道:“那下官此刻就到藩台衙门等候。”
“等等,一会儿还要召集全省知府知县商议筹饷一事。”袁甲三转眼看见古平原,一脸的厌烦,“乔知县,不是我说你,你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居然把个流犯就这么带到我的二堂来。”
“你先走吧。”乔鹤年自己尚且碰了一鼻子灰,谈何为古平原的家人讨赏。
古平原当然识得眉眼高低,默然转身往外走去,身后就听袁甲三吩咐道:“请京商的李东家进来。”
“京商李东家……”古平原一面挪着步,一面在心里把这话念叨了一遍,再一抬头,正有一人跟着听差一路走进来,与他打了个照面。
“古平原!”
“是你!”
几乎是同时一声低呼,古平原再也想不到李钦会出现在安徽巡抚衙门里,他怎么成了京商的李东家了?
而李钦也如见鬼魅般看着古平原,一脸的不敢置信!
二人脚步不停,只不过是一错肩,眼神里都满是疑问,可是谁也问不出来,转眼就走了过去,那边堂上袁甲三已经在招呼人了。
“来人,给李东家看茶。”
“见过巡抚大人!”
古平原人已经到了屋外,犹自听得二堂中彼此接答。古平原此刻真是一头雾水,好多疑问一下子涌上心头。
为什么李钦会到了安徽,在京城时郝师爷曾经怀疑京商是买通陈赖子下黑手的幕后主使,莫非就是李钦干的好事,而他不肯放过自己,专程前来报复,如果真是那样,又怎么会成了巡抚衙门的座上宾?
为什么乔鹤年立了首功,巡抚和藩台却要处心积虑一笔抹杀?听方才袁甲三的几句话,绝对是事先准备好了要给乔鹤年一个下马威。
再有就是自己到胡家筹来三十万两银子,本以为是半支半借,可是侯二爷居然说“兰雪茶连一两都没卖出,整个徽州茶商的生意都要垮了”,他还说什么这三十万两白银是胡家最后一笔钱。泰来茶庄家大业大,动辄可以调集百八十万两银子,怎么会一下子到了如此境地?是侯二爷在危言耸听?那他目的又何在呢?
“老弟!”一只手拍在古平原的肩头,古平原冷不防吓一跳,这才发现自己想入了神,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巡抚衙门,郝师爷正站在眼前。
“咦,我看你这脸色无论如何不像得了好彩头,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古平原正要找个人商量,便把郝师爷拉到一旁僻静处,将方才巡抚衙门里的怪事一五一十讲出来。
郝师爷听得脸色发白,等听到袁甲三要派乔鹤年到宿州去办一件案子,面上忽又发青,真好似活见了鬼。
“糟了,糟了,这下子乔大人有大麻烦了。”郝师爷跌足叹道。
“怎么呢?”古平原也被他说得心头一紧。
郝师爷摆摆手:“这事儿说来话长,眼下没时间细谈。我得去藩台衙门走一趟,我认识那儿的一个师爷,或者能打听出什么内幕。不然像这样在一团雾里撞来撞去,指不定哪一脚就踩到坑里,实在太危险了。”
古平原知道这是正经事儿,答应替他在此等候乔鹤年,郝师爷匆匆而去。
巡抚衙门前这批官儿几乎都是各地的正印官,知府、知州、知县加起来二十几人,不一会儿全被叫到衙门里,门前只剩一群长随,还有就是古平原。
正等着呢,中军抚标又出来了,大家还纳闷呢,官儿都被叫进了,接下来叫谁呢?
“歙县古平原在否?”
叫自己?古平原不明所以,可也不敢怠慢,上前一步答道:“歙县古平原在此,敢问军爷何事?”
“巡抚大人要传见你!”
古平原心中忐忑,总觉得没什么好事儿,但是不敢不从,硬着头皮跟进去。二堂中可比方才热闹多了,一群官儿分两旁落座,乔鹤年自然在其中,奇的是李钦居然坐在离巡抚不远的位置,按说这是首县的位子,可是如今首县也还坐在他的下首。李钦纯粹一个白丁,连秀才都不是,居然能在巡抚堂上安然而坐。
古平原只看了两眼,就听袁甲三问道:“古平原可到了吗?”
“草民古平原叩见抚台大人,见过各位大人。”古平原再次撩衣跪倒叩头。
“嗤!”上面一声轻笑,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清晰可闻。这声音古平原太熟悉了,分明是李钦在笑,想必他见古平原在下面跪着,而自己却是座上贵客,心中得意故意发笑奚落古平原。
袁甲三命他起身,这才仔细打量了他两眼,却又转向身旁那个穿着四品补服的道台。
“胡道台,你若是能助本抚一臂之力,其实本抚不愿与这流犯打交道。”
胡道台看上去三十出头,生得一双四面八方都照顾得到的眼睛,眼中常带笑意,在座中拱拱手道:“大人,胡某在浙江为官,这差事岂能办到安徽?何况此来安徽纯为办两江公事,不意被困此地,公事已然延误,实在有心无力。”
“那好吧。”袁甲三一脸失望,这才对古平原道,“听说你颇有商才,曾经给蒙古王府办过药材,还给僧王运过军粮,前些日子居然在京城醇郡王府里得了‘天下第一茶’的美誉。”
听说?听谁说的,是乔鹤年还是李钦,这可大不一样。古平原心中转着念头,偷眼看看左右,他先看乔鹤年,乔鹤年脸色沉重,微微摇了摇头,再看李钦脸上则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古平原心里一沉,知道事情不妙。
“草民薄有商才,不过是运气好而已,再加上朝廷体恤商民,故此做了几笔微不足道的小生意。”无论如何自谦为上,古平原打定这个主意。
怎奈袁甲三另有所图,不许他如此谦虚:“喔?你果然有本事,居然说这是小生意,看样子你家道殷实,难怪能一口气捐输三十万两银子充作军饷。”
捐输?古平原惊讶之后便是恍然大悟,原来袁甲三连番好话是要黑了这笔三十万两的借银。真是笑话,本省巡抚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要赖账不还。这可是三十万两,不是小数目,何况古平原一直记得侯二爷那句“这是胡家最后的三十万两”,他岂敢大意。
“抚台大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三十万两军饷是我居间向休宁胡家的泰来茶庄借的,并非是捐输。”古平原知道要是此时默认了,这笔银子债再也要不回来,只得婉转陈情。
袁甲三把脸一沉:“照你这么说,是本抚借钱不还喽。绅民乐输军饷是忠君爱国之举,你这生意人怎么能一心只在钱眼里翻筋斗。既然你要谈生意,那好,你可有大营开出的借据?”
一句话把古平原说愣了,当时情势紧急,又是面对乔鹤年,他压根就没提借据这件事,此时袁甲三公事公办,古平原上哪儿去变这个戏法?
“再者一说,我本以为乔知县擅借军饷本有过,要动本参他,后来知道这三十万是捐输而来,那么乔知县有功无过。如今你又说是借,乔知县你来说说看,这银子是捐来还是借来的?”
乔鹤年也愣住了,这话怎么回?要说是捐,古平原三十万两银子就打了水漂,连个响都没听到。要说是借,就等于当众驳了本省巡抚的面子,今后还打不打算在安徽做官?再说袁甲三方才说得明明白白,倘若这笔银子是借的,就要动本参自己。别看他的圣眷不如曾国藩左宗棠等人,可是参自己属地的一个县令,那是十拿九稳,朝廷绝不会驳回,自己的顶戴就算丢了。
乔鹤年自从做官以来,还没遇过这样的难题,站起身张口结舌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回话。
袁甲三把脸重重一沉,正要发怒,忽然古平原来了一句:“是捐的。我从胡家把银子借出来,然后捐给官府。自当由我去还,与官府无关。”
“这还像句明白话。”袁甲三回嗔作喜。乔鹤年惊讶而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古平原。古平原是豁出去了,乔鹤年和自己交情莫逆,刚帮了自己全家,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因为这件事而丢官罢职。至于银子,出了巡抚衙门再慢慢想辙儿吧。
“你生意做得不小,如今长毛作乱,但凡有本事的人,朝廷都有借重之处,商人亦不例外。譬如京商的李东家就是特意远道来此,帮着安徽筹集军饷。”说着袁甲三向李钦指了一指。
古平原心中冷笑,京商一向无利不起早,会好心帮官府办差?后面指不定放着什么套子呢。
“李东家是外省商人尚且急公好义,你在本地经商,吃的是徽州粮,饮的是新安江水,更要为家乡父老出力。”袁甲三先扬后抑,言语中带了几丝威胁,“何况你本来有罪在身,累及家属。是本抚一念为善,没有将他们收监,你更应该知恩图报,为国效力,这才不枉长了一颗人心。古平原,你说呢?”
古平原知道袁甲三心里一定已经打好了什么主意,而且这事儿与李钦脱不开关系,自己戴罪在身的一介草民,在巡抚衙门堂上还能说什么?倘若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才叫不智。所以他很爽快地说:“全凭大人吩咐,倘有草民能效力之处,定当万死不辞。”
“好!”袁甲三嘉许道,“你是生意人,我自然要借重你的长处。这次合肥被围,如果城内城外火器犀利,也不至于被长毛困得水泄不通。痛定思痛,安徽驻军今后要效仿神机营,设立一个火器营。那么当然要采办枪械弹药,这笔生意就交由古平原你去接头。”
做生意古平原从不打怵:“那就请大人示下,需要多少枪械弹药,以及可以动支的银两。”
布赫藩台在旁插话道:“枪械自然是越多越好,但至少也要三千支,否则不敷所用。至于银两嘛,不由藩库支出,而是京商报效了三十万两银票。”
古平原听得一皱眉,布赫又加了一句:“古平原你可听好了,几个月前巡抚衙门的亲兵队刚从英商手上买了一批枪,按照那个价,这笔银子足够三千支的费用,何况大笔的进货自然可以谈个好价钱。这个差事是十万火急的军务,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来办。要是办不下来或者交晚了差,那陈玉成的部队还在三河镇上虎视眈眈,你又与英王妃有交情,谁知道是不是故意贻误军机,暗助长毛,如此一来按律当斩,家属自然也当连坐,懂了吗!”
换了另一个人,当场就要气炸肺,自家给官军“捐了”三十万两,却换回来一句“暗助长毛”,这真是颠倒黑白,血口喷人。换成刘黑塔,只怕九节鞭就拽出来了,哪怕是古平文这样的懦弱性子,也非得抗声而辩,争个是非出来。
古平原却面色平静,像没听见一样躬身领命。乔鹤年就怕他当场发作,闹得无法收场,此时松了口气,又不由钦佩不已。这口气可不是容易咽的,古平原居然就浑若无事地忍下去了,“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才是了不起的本事。
那位居于上坐的胡道台也深深看了古平原一眼,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