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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让慈禧太后为兰雪茶代言!

等回到客栈,已然是午夜时分,郝师爷负责陪客,喝得是人事不知,由两个店伙计架着回到客房,古平原心里盘算着,两万两银子,一万给了安德海,还有八千要交到户部参加万茶大会,余下的钱杂七杂八一算,已经所剩无几,看来这又是一次破釜沉舟的背水一战,倘若输了,也真是无颜回去见江东父老。

他边想着边踱步,走到东西跨院中间的夹道,心里忽然一动,他的酒也喝了不少,这时候心念浮动,想着白依梅,又念及常玉儿,踌躇了一下,毅然向西,抬脚进了西跨院。

里面只有一间屋亮着灯,不用说常玉儿在里面,她自那天在客栈外见了陈赖子,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内,几乎没出来过。古平原犹豫再三,上前敲了敲门。

“谁?”

“……是我。”

屋内沉默一会儿,就听门一响,常玉儿将门打开,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就见她脸上犹带泪痕,如同梨花带雨,一双眼睛红红的,显见得是没断了在哭,古平原见了心中更感歉疚。

还没等古平原开口,常玉儿却先说话了,一开口便是决绝的语气:“古老板,你放心,当初救你是我心甘情愿,至于嫁给你,你只当是我爹的一句玩笑好了,从今往后,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你和我爹、我大哥的交情那是你们的事,我明儿就回山西。”

“常姑娘,是我对不起你。”她越这么说,古平原越是心里过意不去。

“别这么说,哪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今朝别后,我们只当素不相识好了。”常玉儿冷冷地说,不期然却又想起“那晚”的情形。以往想起此事,她都要暗骂自己不知羞,脸儿红得像晚霞一般,却又忍不住再想想。今天想来却如同利针刺心,绮思换了凄惶,只觉得做人没有一点味道。

古平原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要是换了旁人,大概转头就走了。可他是遇事坚忍不肯退避的性子,眼看常玉儿把话说绝了,索性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常姑娘,你知道我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嫁给我,你心里会欢喜吗?”

“我……”常玉儿没想到古平原当面锣对面鼓地来了这么一句,倒是一怔。想了想已是放缓了脸色,轻声说道:

“我并不只是因为那件事才要嫁你。你救了爹爹,我自然感激你,后来我、我救了你,可也没想过一定要嫁给你,大不了守着爹爹做个老姑娘罢了。可是我发现自己好想你,一心只盼着再见到你,哪怕只见一面呢,所以我才和爹爹出来了……”常玉儿说到后来,羞得颈子通红,声如蚊呐,低着头看也不看古平原。

古平原原本有三分醉意,但听到此时酒都已经醒了,常玉儿对自己用情如此之深,这绝不仅仅是为了名节之争。他更没想到常玉儿竟能将这份情意一吐为快,这叫自己怎么说才好呢?

“古大哥,你有喜欢的女人,那你便回徽州去娶了她吧。我知道等一个人有多么难过,不愿你也这样伤心。至于我,你尽可以忘了我,能再见到你,和你说这一番话,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常玉儿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柔声细语说出的话让古平原心疼不已,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忍不住走上一步握住她的手,刚要开口说话,刘黑塔却在此时闯进院里,扯着大嗓门喊道:“古大哥,你跑哪儿去了?我忙了一天,有好些事要找你呢!”

人随声到,刘黑塔一脚跨进来,整个人立时就愣住了。

“这、这,你、你们……”

常玉儿羞得夺过手后退半步,将房门一关,躲在里面再不出来。古平原也是面红耳赤,侧着脸几步从刘黑塔身边走了出去。

经过了这一番的耽搁,离万茶大会开始的日子只剩下几天了。古平原指挥众人按照他的布置紧锣密鼓地忙碌不休,也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就再没见过常玉儿。但他从刘黑塔口中得知,她并没有回山西,而是依旧住在客栈的西跨院,只是轻易不出房门。

这件事委实让常四老爹和古平原感到为难,两个人都是一个心思:等过了万茶大会再说。这样也就极有默契地绝口不提了。

几天的时间转眼即逝,终于到了万茶大会的当日。

从早晨起,就见一辆辆精美的马车被俊仆赶着,从四九城的会馆、客栈纷至沓来,来到大会的举办地——醇郡王府。车里面坐的不用问都是各地商界的翘楚,这是天下商人的一次盛会,人人都是笑逐颜开。

这万茶大会名义上是户部办的,其实户部只管收银子,所有的布置接待都是京商一手包办。因为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将夺“天下第一茶”的美名,故此李万堂指示李钦不惜血本,将醇郡王府周围的十条胡同处处张灯结彩,装点得流光溢彩。

这些灯都是请高手制作,用的是上好的红纱,外饰翠羽流苏,彩幅更是清一色的苏绸,上面绣着花鸟鱼虫、人物山水,奇珍异宝、众妙毕备,栩栩如生,几百丈的名贵苏绸就这样随随便便挂在胡同的街头巷角。虽说不能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可京商别出心裁,用纯白的羊毛毡子将醇亲王府前的一整条大街铺满,初夏的天气远远望去就如同下了鹅毛大雪,令人啧啧称奇。就冲着这份豪奢,便引来无数百姓的围观,有些人大老远从京郊丰台大营走过来,就为的看一看这些富甲天下的豪商巨贾。

古平原交了八千两银子,除了自己之外还可以带两个人进去,他本想带着郝师爷和常四老爹,可刘黑塔死磨硬缠非要进王府看看热闹,敢情他有到王府一游的癖好,在蒙古时受了重伤还非要古平原带他进柯尔克王爷府,今天更是一口一个“妹夫”,就是想到王府里看看稀奇。

古平原无奈,也只好让常四老爹等在外面,不过他在外面可也不闲着,要负责将古平原的那一番“布置”安排得妥妥当当。

就在万茶大会这一天的早上,在紫禁城西六宫的储秀宫里传来一阵哭爹喊娘的叫声,太监总管安德海急匆匆进了殿,早有小太监告诉他:“主子又犯了脾气,逮住个倒霉的,正在传杖。”

安德海点点头,这是他事先安排好的,他最了解这位“西边的”秉性,年轻守寡,早上起来经常有一顿脾气好发,此时最好是讲些新鲜好玩的事情来转移她的注意力,此时也是她最喜欢听事儿的时候。

要说新鲜,莫过于这一天京城里要办的“万茶大会”了,果然,一听之下,西太后容颜稍和,问道:“这么排场?还在老七的府里办,是谁这么大本事啊?”

“是……”安德海故作犹豫,“奴才不敢说。”

“在我这儿你有什么不敢说的啊,说!”

“喳,主子您想,这能使唤七爷的,还能有谁啊?”

慈禧皱了皱眉,“你是说六爷?”

“奴才可不敢背后说议政王,不过听说京商往国库里送了好几百万两银子,王爷立马就把这‘天下第一茶’的名号许给人家了。”

慈禧听了无声地冷笑一下,心里想,往国库缴银子?别是障眼法吧,银子大概没少进恭亲王府,不然恭亲王为什么这么热心帮着京商?再想到前几日自己说想修修园子,恭亲王一个硬头钉子碰过来说是内务府有钱便修,没钱不能打国库的主意,敢情这钱都跑到他自己府上去了。

慈禧素有肝气,不能生闷气,一气便痛,这时忍不住又皱起了眉头,想着自己在深宫无趣,外面却热热闹闹,真是越想越气。安德海是她肚里的蛔虫,一见就明白这位年纪轻轻的太后想的是什么,觉着火候差不多了,试探地说道:“今儿正好没有叫六部的‘起’,要不,奴才陪主子去看看七福晋?”

七福晋是醇郡王的大福晋,也就是慈禧的亲妹妹。说是去看七福晋,其实就是去看万茶大会的热闹,慈禧听了眼前一亮,随即又摆摆手,指了指东墙外。

安德海知道,这是怕住在东六宫钟粹宫中的母后皇太后知道。虽说两宫并尊,但毕竟“东边的”当年才是正宫皇后,论起地位还是在西太后之上,要是听到微服出宫的风声,责备一句半句,这个面子丢不起。

“不带侍卫,奴才护着銮驾,从西华门悄悄出去,午后就回来,包管谁都不知道。”安德海鼓动着,古平原的一万两银子此时正在发生作用。

“嗯。”慈禧沉吟着,已是有八九分心活。

“就算有人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姐姐去看妹妹,还能有人说闲话不成?”安德海一句话,这事儿便算是定局了。

可谁也没想到,安德海和慈禧的行踪都落在了遍布皇城的“杆儿上”乞丐帮的眼里,他们都认识安德海,至于那个女人,却是无人识得。不管怎么样,拿了人家的银子,今天西太后宫中哪怕是钻出一只耗子,都得把信儿给人家送到。

“各位,各位。”李万堂站在王府后花园的花厅阶上,对着园中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拱手一揖,“今儿能在王爷府里办此盛会,我与诸位都是三生有幸,我先代天下商人谢过王爷了。”

说罢,他转过身干净利落地给王爷打了个千,端坐花厅正中的醇郡王只微微点了点头。他是王爷,按清朝的仪制是礼绝百僚,即使是中堂向他请安也可不必还礼,更何况他心里根本就瞧不起这帮钱眼里翻筋斗的生意人。

从心里往外说,醇郡王压根就不同意在自家的花园办什么万茶大会,恭亲王以“六哥”的身份压他,又提了京商报效国库的事情,要他以国事为重,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他没法子,这才勉勉强强应了下来,心里就如吃了苍蝇般腻味。

但那是前两个月的事情了,现在醇郡王可是顺气得很。要知道王爷这个名头听起来响亮,可一年下来俸银不过五千两,禄米不过五千斛,王府的开销大,他又是散佚王爷,要不是仗着先帝赏了几处庄子,其实是入不敷出。

府上的西席李先生知道他的苦恼,借着万茶大会这件事出了个主意:进花厅与王爷一起品茶收一万两银子。这一笔下来,醇郡王府轻轻松松收进二十多万两雪花白银。

醇郡王心下高兴,但面上还是淡淡的,只是也暗自咋舌,为这群生意人手面之阔感到吃惊。

还有一样更为得意的大事,醇郡王至今谁也没告诉,只是在与一旁侍坐的李西席偶尔目光一碰的时候,两个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这时花园里各地的茶商都可小声议论开了。

“京商凭什么代表天下商人向王爷道谢,口气也忒大了。”

“就是,我看他李万堂是美得找不着北了。”

“没听说吗,京商已经把‘天下第一茶’拿到手了。”

“按说这京商手里也没好茶呀,用什么夺天下第一?”

“是呀,我也纳闷呢。”

一个人说话声虽小,可花园里足有上百号人,这一议论纷纷,园子里就有些乱了。醇郡王一皱眉,李万堂赶紧又一拱手,对着众家茶商道:“各位,既然来了,规矩当然都知道了。三位公认的品茶大师就在假山上的亭子里品茶,他们评的是第二到第十名的好茶,至于这‘天下第一茶’自然要请天潢贵胄的醇郡王来评。”

他向一旁看了看站在台下的李钦,李钦点点头,李万堂这才说:“看样子都到齐了,我们这就开始。”

事先早已按照报名的先后顺序发放了号牌,这品茶的顺序就是按号牌上的序号而来。不仅王爷和三位品茶大师,花园中只要是有座位的茶商,每人都有一杯茶喝。

园中安放好许多圆桌,每张可供六人围坐,恰好是两组,古平原、郝师爷、刘黑塔与林查理和他的两个伙计坐在了一起,位置就在假山与花厅之间的卵石小路旁,周围自然是有不少的奇石异草。

刘黑塔自从进了王府后花园就对这精致无比的园林赞不绝口,不过他是粗人,说来说去就是“好看”、“真好看”。林查理忍不住问他:“你说好看,究竟好在何处啊?”

“这个,这个。”刘黑塔挠挠头,憋了半天才道:“你看那些花树我都没见过,可不是好看吗?”

“这也不怪你没见过。有些花树并非天然长成,而是京中园艺大师卓三三的手笔,此人一生精研园艺,移花接木的本事已臻化境,真可谓是出神入化了。王府一年三次请他修剪园林,每次至少一千两的酬金。”

“妈呀,这么多银子就剪几棵树?妹夫,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刘黑塔一听几蓬花树每年要花三千两银子,更奇怪的是古平原竟连这种事都一清二楚。

古平原听他又胡乱地叫,没法接口,只好对着郝师爷苦笑一声。

黄铜小锣敲了三响,众人期盼已久的万茶大会便正式开始了。

不少小茶商虽然千里迢迢来了京城,可一打听参加这万茶大会的都是闻名遐迩的“劲敌”,自个儿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不愿意白拿几千两银子只做个陪衬,也就悄没声儿地偃旗息鼓。因此今儿来的几乎都是名茶,数量虽不多,个个大名鼎鼎,这第一个上场的便是浙商带来的西湖龙井。

事先大家都想到了,说是比茶叶,其实看的还是茶艺。不出所料,一个身着白衫,腰缠玄巾的青年快步来到花园正中用几块大石垒成的临时高台上,上场之后四方一个罗圈揖,笑容满面,手底下的工夫更是为人称道。就见他双手在桌上左右一分,众人眼前一花,茶匙、茶漏、茶荷、茶仓、茶夹、茶浆、茶针、茶擂就整整齐齐地摆在了茶盘两旁。

“好。”园子里都是识货的,小伙子露了这一手,已有几个人在叫好了。

再接下来,闻香杯、品茗杯摆在案前,小伙子每一个步骤都是动作如飞,快而不乱,赏茶、赏泉、洗杯、凉汤、投茶、润茶、奉茶、闻茶、品茶,一气呵成。一旁有个嗓音洪亮的仆人随着他的动作高声报着:“初识仙姿——静赏甘霖——洗涤凡尘——玉湖太和——玉润莲心——凤凰点头——轻捧玉瓶——春波展旗——闻香识韵——共品香茗。”

有人认识这小伙子,知道他是杭州西湖畔,历代经营茶园的南宫世家的大公子,没想到年纪方及弱冠,居然有这么一手好茶艺,真是家学渊源,小伙子人长得又漂亮,穿得也体面,更是博了好感,众人都是赞不绝口。

南宫公子毕竟年纪轻,听得一片叫好声,心下得意,脸上像飞了金似的,不由得就带出几分来。古平原一开始也认为这年轻人有本事,现在一看又觉得未免有些飞扬浮躁,等到茶杯入手,细细一品,果不其然,茶叶那真是没得说,就是沏茶的人性子急了些,入口的滋味便差了些,显得不够甘醇。

在座的都是品茶高手,于是除了浙商的人还在叫好,别人慢慢都收了声。

再下来,众多好茶纷纷登场:六安瓜片、金坛雀舌、普陀佛茶、休宁松萝、庐山云雾、恩施玉露、蒙顶甘露、闽北水仙等等,接连上台展示茶艺,果然就如同郝师爷先前所说,其实论步骤大同小异,全看茶艺师的手法如何了,但这手法也都差不多,能到这里来亮亮身手的,那都是千锤百炼的工夫,轻易不会出纰漏。

一开始,众人齐观艺,细品茶,一个多时辰过去以后,渐渐地就都失了兴致,除了闽商的武夷大红袍请来闽南高僧岦云大师,那一手超凡入圣的茶艺震惊全场之外,别家的茶艺就很难引起大家的兴趣了。

旁人还好些,虽说品茶品得没了滋味,可还能坐着看下去。只有刘黑塔不管这套,他只爱喝酒不爱喝茶,勉强喝了几杯,如同牛饮,后来看台上冲冲泡泡,翻来覆去也没什么新鲜花样,不由连声叫苦:“早知道这样,我也不进来了,这要坐上一天还不把我闷煞。”

郝师爷左手一杯“巴山雀舌”,右手一杯“太平猴魁”,正在与古平原谈笑,说是这两种茶的茶名恰成一副“无情对”。听到刘黑塔抱怨,他笑呵呵地转过头,打趣道:“喔,当初是哪个死皮赖脸非要进来看稀罕不可,现在说不看了?你可知道带你一个人进来就要两千七百两银子哪!”他这是把八千两一拆为三。

刘黑塔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理亏,也就不说话了。但他只老实了一会儿,就又坐不住了,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抓耳挠腮,猛然一起身。古平原连忙一拉他:“刘兄弟,这是王府,可不比别处,你千万别乱动。”

“这我能不知道嘛,这个,这个,不是人有三急嘛!”

刘黑塔倒是没说假话,内逼上来,他急着去方便,古平原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只好在后跟着。

要说这茅房,别管是贫民小户还是王府大宅,都是必不可少的地方。王府内不能乱走,早有仆人指点方向,花圃旁边有个影壁墙,墙后面就是那“不雅之地”。

古平原与刘黑塔到了近前一瞧,嗬,敢情等在外面的人排了长队了。要知道这是品茶大会,人人都灌了一肚子的水,时间一长,都往茅房跑。

刘黑塔可等不及了,他没那么好的耐性,四周看看,忽然眼前一亮,一捅古平原。

“那儿墙上有个小门,我进去看看。”

说完了他拔腿就走,古平原吃了一惊,王府之内又不敢大声喊叫,只好在后面追,可刘黑塔步子大,三步两步就进了那门里。

古平原心里暗暗叫苦,这刘黑塔真是闯祸的胚子,这要是闯进内宅,惊了王府的女眷,那可是杀头的罪名。

“站住,腰牌呢?”今日王府进出的人特别多,王府护卫自然不够用,理所当然地调来了由醇亲王掌管的神机营把守,大门前带队的正是统领伊桑阿。他听见一个士兵正在大声问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本来没在意,可是眼光一扫,顿时觉得血涌上顶梁门。

“我来问问,你们到那边盘查吧。”伊桑阿强自镇定走了过来。

几个士卒见那女子长得姿色绝美,还以为伊统领年轻好色,打算调戏一番,于是知趣地躲得远远。

“你怎么来了?”伊桑阿急急地问。

“我怎么就不能来呢。”苏紫轩万事俱备,一接了乞丐的报信,换上久已不穿的女装,赶往醇郡王府,果然如她所料,把守的人正是伊桑阿。

“这是商人的万茶大会,你来做什么?”伊桑阿知道苏紫轩此来绝无善意,打定主意决不能让她进去。

苏紫轩看了他一眼,立时把他的心事都瞧透了。她不露声色地问了一句:“你只管问我,为什么不问问我的贴身丫鬟此时身在何地?”

“在哪儿?”

“在刑部大堂门口。你要是敢阻我进去,或者坏了我的事儿,她就要拿着那样东西进刑部了。”苏紫轩说得斩钉截铁。

伊桑阿与她几番相会,处处落了下风,心底的焦虑已经让他那根绷紧的弦快断掉了,这时忍无可忍,双手抓住苏紫轩的肩,怒目瞪视着她:“你到底要逼我到什么时候,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有胆子就动手啊,我一个人的性命,换你满门抄斩,太值了!”苏紫轩盯着伊桑阿的双眼,见他额头沁出汗水,双手也情不自禁地松开了,她不屑地笑了笑,从伊桑阿身边走了过去。

伊桑阿缓缓回头,望着苏紫轩镇静自若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神中满是惊疑与恐惧。

古平原还真猜对了,刘黑塔钻进去的这道门就是通往内宅的一道旁门。可为什么没有人守着呢?一来后花园本身就是内宅的一部分,内宅与内宅之间向来无需把守。二来,府里的管家虽然知道后花园要办万茶大会,可他以为京商的人全权包办此事,关防自然也是由他们负责,而李万堂又以为王府的守卫重责该由王府护卫承担,两面都是“想当然”,结果就将最为重要的一件事给漏了过去。

别看通往内宅的门无人看守,可也没人敢随便往里闯,谁不知道这是王府,半点行差踏错就是掉脑袋的罪名。

可偏偏就是刘黑塔想不到这一点,急上来不管不顾,一头撞了进去。

里面是一条小夹弄,王府的院子多,彼此之间要么是院门互通,要么是夹道相连,而行不两步就是左右岔道。

等古平原赶到,刘黑塔早已是踪迹不见,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古平原这时可傻眼了,心里登时一凉,知道刘黑塔此番非闯出弥天大祸不可!

怎么办?是就此退回去,还是继续找?古平原脑子飞快地转着,其实不用多想就知道,要是找不到刘黑塔,或是被别人撞见他,那就是不得了的罪名。

非但要找而且要快,古平原急匆匆顺着左边的小夹道追了下去。

往前走了大约四十多步,右手边墙上又是一个月亮门,往里一望,里面居然还是一个园子,古平原以为刘黑塔必是跑到这里寻“方便”,便也一步迈了进去。这座园子是仿江南园林而建,园中散落着几块“瘦、漏、透”的太湖奇石,墙边栽着一圈木芙蓉,回廊围绕,斗角飞檐,园子正中有个碧波荡漾的池塘。

因为被树木和怪石遮了眼,古平原转过来走到池塘的边上才看到,原来岸边还有一座石拱桥连着湖心小岛,岛上有一座精巧的凉亭。

就在此时,古平原已经悚然发觉岛上的亭子里有人,而且是个女人!

他可不知道,这里其实是王府大福晋后房的小花园,是福晋早晚纳凉解闷的地方。虽然古平原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但一见有女眷,立时就转过身,想要抽身而退。

“站住!”亭中的女人开了口,语气中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位旗装女子非是旁人,正是当今同治小皇爷的生母——慈禧太后!

她今儿一早由安德海陪着,悄悄来到了醇郡王府,又由她的妹妹——王府的大福晋悄悄接进府中叙话。这件事做得保密之极,连醇郡王都不知道圣母皇太后来到了自己府上。

姊妹二人已有些日子不见,就在小花园里聊天,聊的不止家常,还有些宗室里的秘闻,故此身边只留安德海伺候,嘱咐旁人一律不得进园子。

大福晋因为乍闻太后驾到,一时忙乱,出了些汗,在亭子里又受了风,偏头痛的老毛病犯了,疼得厉害,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慈禧心疼妹妹,便让安德海扶着大福晋进房服药。

大福晋一去,园子里除了慈禧之外一个人也没有,偏就是在这工夫儿,古平原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

慈禧见一个陌生男子满面惶急地走了进来四下张望,开始的时候心中不解,但很快就看出来,这人肯定不是王府中人,再一想,明白了几分,心中好笑,便问道:“你可是来此参加万茶大会的茶商。”

“正是。”既然人家问话,古平原就不能不答了,见这女子容颜俏丽,和颜悦色,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在下不熟悉道路,误闯后宅,还望小姐见谅。”

“你,你叫我什么?”慈禧一怔。

“您……难道不是王府的千金么?”古平原见她服饰华贵,气度从容,年纪又轻,还以为是王府的格格在园中游玩。

其实慈禧年纪不算轻了,她是道光十五年生人,算到今年已经二十有八了。可是她保养得法,每天早晨起来,先由小太监用和田羊脂白玉籽料做成的玉棒在脸上、颈上滚三百下,随后牛奶净面,百花入浴,还要服食一种太医院用紫苏、牛樟芝、月见草等药材依古法蜜炼而成的丸药,称之为“不老丸”。

故此,别看慈禧是望三十的人了,肌肤依然娇嫩如玉,吹弹得破,望之如同少女,也难怪古平原会误认了。

慈禧心中高兴,以往她梳妆打扮之后,太监宫女都齐声夸赞,可那一百声也比不上这素不相识的人无意中的一语。

这一高兴,慈禧忍不住就要多问两句,便接着道:“你是从安徽来的?”

古平原微微一愣,不知道这位王府小姐是如何得知自己的来历。

其实慈禧对安徽口音是再熟悉不过了,她的父亲惠征当年做过的最后一任官儿,就是安徽徽宁池广太道道员。慈禧随父上任,在安徽整整住了两年之久,而这两年恰好是慈禧少女时代最后的自由时光,此后她就被选入宫中。所以在安徽的日子对于慈禧来说是段很好的回忆,一听古平原是徽州茶商,人又是长身鹤立,英气勃勃,心中顿时便有好感。

“你叫什么名字?”

“寒贱之名,不敢有污小姐清听。”

“是我问你的,怕什么?”

“是,在下古平原。”

“哦。”慈禧点了点头,别人在他面前都是跪着回话,一脸的奴才相,现在碰上个不知自己身份的男人,她倒是觉得蛮有趣,“听说后花园里现在热闹得很,你给我讲讲。”

古平原心里急得如同火上房,哪有心思陪她闲唠,可又不敢得罪,心不在焉地讲了几句。

慈禧是什么人,很快便看了出来,轻轻一笑道:“看来你是魂不守舍,只惦记着那边的万茶大会。你们这些商人哪,心里只有个钱字,难怪白乐天有句诗云,‘商人重利轻别离’。”

这话古平原可不爱听,心想一个生下来就锦衣玉食的王府小姐,哪里能懂得商人颠沛南北的辛苦。“世人都说‘士农工商’,把商人排在最后,说是言利之徒,其实是大错特错!”

“喔,难道说‘无商不奸’这话也错了?”从来没人敢说慈禧一个“错”字,她听来倒是很新鲜,并不以为杵。

“当然错了。”古平原正色道,“这是世人的误传,其实是‘无商不尖’才对。”

买米的商家在量米时会以一把木尺削平升斗内隆起的米,以保证分量准足。银货两讫成交之后,商人便会另外在米筐里拿出些米加在斗上,这样已抹平的米表面便会鼓成一撮“尖头”。此事已成习俗,所谓“无商不尖”说的是做生意的道理,即但凡做生意,总给客人一点添头,这样才能留住回头客。

慈禧赞赏地点了点头,“想不到你腹笥倒广,说起话来也很像个读书人。”

“读书人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就算是进学当了官,洋人的枪炮打来,还不是束手无策。”古平原随口答道。

“你说什么!”当年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害得咸丰帝避走热河,最后死在避暑山庄,生性要强的慈禧一向视之为奇耻大辱,被古平原无意中一刺,脸上顿时变色。

古平原见她竖了竖眉,便显出一丝女子不应有的杀气,心里暗自称奇。他倒有些失悔,不该这么多话,但说也说了,索性把话说完,“英法联军统共才几个人?就能横行无忌地打进北京城,靠的无非是船坚炮利罢了,可他们的枪炮又是从何而来?”

古平原滔滔不绝,把林查理当初说给他听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说,“朝廷要么轻商,视商人为草芥,要么病商,夺商财如己物,要么焚林而猎,要么涸泽而渔,所以商人不敢和朝廷一条心。其实商人富了,国家才能富,什么时候大清能出一个英国维多利亚那样的女王,那就好了。”

这番议论在慈禧而言是闻所未闻,喃喃地道:“商人立国吗……”

古平原一口气说到这儿,口有些渴了,顺手端过刚沏上来的一杯茶,香气一入鼻端就发觉有些不对,他扭回头去看方才端茶过来的丫鬟,却只看到一个匆匆隐没在园门外的背影。

就是这背影也好熟悉。古平原拧眉思索着,转回头见慈禧三指端起茶盅,正要饮茶,脱口而出:“等一等。”

“嗯?”慈禧停手凝眉,看着古平原不语。

古平原初闻这茶香是台湾府的冻顶乌龙茶,随即想到冻顶乌龙是名茶没错,但通常都是在大暑节气之后饮用最佳,王府饮食自然讲究,怎么会端来不应时的茶汤,莫非是拿错了?因为有了这么一丝疑问,他细细一嗅,发觉茶香里仿佛混了些别的味道。

“这是……”古平原的脸色忽然变了,不言声拿起自己那杯茶,又伸手要过慈禧手中的茶盅。站起身走了两步来到池塘边,弯下腰连茶具带茶水一起沉入池中。

慈禧不惊也不问,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世间人心叵测,王府里想必也不能例外,小姐自己当心,古某告辞了。”古平原办完这件事不敢多留,举步往外走去。

他一脚刚跨出园门,迎面正看见安德海匆匆而来,两个人一打照面都是一呆,安德海没想到古平原会从这处园子里出来,古平原则是看到安德海来此伺候,立时就想到了园中那个女人是谁,顿时就像一盆凉水浇头,惊得木立当场。

“古老板,这不是你该来的地儿,快走吧。”看在一万两银票的份儿上,安德海轻声提醒着,顺手推了古平原一把。

古平原这才缓过神来,抱拳一揖,转身就走。这回他心神不定,可不敢再找了,心想刘黑塔呀刘黑塔,你不出事便罢,出了事,大家一块等着掉脑袋吧。

安德海小心翼翼地走到园中,刚想说话,就见慈禧皱着眉望着池塘里面,他顺着慈禧的眼光看过去,立时就吓了一大跳。

“调一队大内侍卫来。”慈禧脸上像罩了一层寒霜。

古平原顺着原路快步又回了后花园。等进了后花园往座中一看,古平原气得鼻子都歪了,就见刘黑塔坐在椅子上正打盹呢。

“你去哪儿了?”古平原推醒刘黑塔,恨得咬牙问道。

“就转了个弯,撒了泡尿就回来了。”刘黑塔睡得迷迷瞪瞪。

古平原知道是自己追错了路,郝师爷凑过来问道:“怎么了?”

古平原无可奈何地摆摆手,忽然注目场中。不止他注意,别的茶商也是精神一振。

洞庭商帮的碧螺春上场了!

碧螺春成名于一百多年前的康熙朝,自从康熙爷将“吓煞人香”改名为“碧螺春”之后,太湖洞庭东山的碧螺峰就成了御封茶地,每年石壁上产的上好野茶全数进贡大内。寻常人家能尝到的碧螺春其实并非无双上品,但即便如此,碧螺春的茶香依旧是有口皆碑。

自打洞庭商帮取得了碧螺春的商权,几十年来赚的是盆满钵满,靠的就是这“天下第一”的口碑。如今朝廷要办万茶大会,正是将“口碑”换成“金字招牌”的大好时机,想不到京商斜刺里杀出来要虎口夺食,洞庭商帮岂肯拱手相让,所以大家都憋着劲儿想看他们如何出招应对。

要说洞庭商帮也真是下足了工夫。别家的茶艺都是故老相传,一代代流传下来的,只有他们此次为了这万茶大会,特别自制了一套茶艺,名为“四季天香”。

“春螺亮碧、夏霖飞澈,秋池涨雨,冬雪飘扬”,“四季天香”到了最后一步,就见杯中云雾升腾,茶叶隐翠盘螺、白毫密披,如雪花般纷纷扬扬飘落杯中,稍一停滞即刻下降,白毫舒展,银光烁烁,煞是好看。

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了,这套茶艺其实是将各家茶艺融会贯通,但编这套茶艺的人绝对是高手,取的都是各家的长处,再稍加变化,每一个步骤间转换自然流畅,集众家之大成而又有所创新,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冲泡的火候也掌握得纹丝不差。

众茶商端杯在手,细品之下都是不住点头,心想这一套茶艺加上茶香可算是无懈可击,就看京商拿什么来夺天下第一了,要是没有真本事,硬是靠王爷一张口来封,不仅无法服众,反而会成笑柄。

这么想着,大家边品茶,边从园中不同的地方将目光纷纷投向花厅中的李万堂。

就见李万堂一不慌二不忙,神色中甚至带了几分悠闲,端起手边碧螺春喝了一口,一张口又吐回杯中,露出极为不屑的神情。

在他对面坐着的便是洞庭商帮此次参加万茶大会的副帮主高奎,他做事情是雷厉风行的路子,见众茶商对碧螺春好评如潮,心下正在得意,忽见李万堂作此狂态,气得三尸神暴跳,环眼圆睁,要不是顾着王爷在座,早就蹦起来找李万堂理论了。

李万堂对高奎敌视的目光视而不见,他有意安排京商推荐的茶叶紧随碧螺春之后出场,此时站起身来,先向醇郡王一躬身,随后走出花厅,来到高台之上。

见李万堂亲自上台,园子里立时鸦雀无声。

李万堂稳稳地站在台上,双手一拱:“各位想必都很奇怪我京商推荐的到底是哪一味好茶?不要紧,我这就告诉大家。”

说罢,他又向台下一招手,“您请上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从台下走上来一个笑容可掬的胖子,此人穿绸挂缎,十根手指上戴了五枚戒指,个个嵌宝,特别是帽正处嵌了一块拇指肚大小的钻石,阳光一晃夺人二目。

“京城里的朋友大概都认识这位掌柜,至于外省的同行,且容我来介绍。这位是琉璃厂多宝斋的主人,也是龙游商会的会长,京中公认鉴赏古玩字画的第一高手颜鹤年,颜大掌柜。”李万堂一指那胖子。

“不敢,不敢。”颜掌柜一脸的笑容自始至终没少了分毫,四面八方作揖行礼,几乎是个个拜到。

谁都知道,龙游商会是出了名的三板斧,在“珠宝、印书、古玩”这三行里是当仁不让的龙头老大,可除了这三行,基本上不做别的买卖,更没听说过买卖茶叶。

李万堂口口声声说要揭谜底,结果颜掌柜一上场,大家反倒是晕头转向了,谁也不明白京商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好端端的品茶大会,弄个古董铺的商人上来做什么?

有那眼尖的已经看见颜大掌柜手里握着一个长条的木匣,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果然,颜大掌柜一一向台下的诸位打过招呼,见李万堂向他点头示意,便小心翼翼地将那木匣打开,从中取出一件立轴。

早有人过来往台上摆了个挑画用的支杆,颜鹤年轻轻将立轴的一端挂在支杆上,然后慢慢将其展开。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奇慢无比,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好些人唯恐看不清,都从座上站了起来,慢慢向高台处挪动脚步。

等到立轴完全伸展开,大家发觉这是一件高五尺、宽三尺的书法,上面只有五个字,有人已是不自觉地念了出来:“茶信阳第一”。

再看落款,众人不禁瞠目,就见落款写的是“东坡居士苏轼”。

苏大学士的书法在前明就已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没想到京商能将这样东西淘弄到手,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颜大掌柜说话了。

“各位,我颜某人今日来不为别的,只说一句,本人愿以多宝斋的信誉担保,这书帖立轴经本人以及琉璃厂十八家字画铺的掌柜先后鉴别,确是苏东坡的真迹无疑。”

李万堂要的就是这句话,颜鹤年话音刚落,他便接着说:“大家想必都知道,苏东坡是继茶圣陆羽之后,尝遍天下名茶的高人雅士,他说第一,那便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所以在下不才,将信阳毛尖茶带来请各位品鉴。”

一语既出,震动全场,这件事与在座的茶商都有着莫大的关系,此时洞庭商帮的高奎也已走出花厅,站在台下仰头质问:“李万堂,河南的信阳毛尖关你京商何事?”

“对呀。”台下不少人响应。

“呵呵。”李万堂笑了,扬手拿出一张契约,“这是京商与信阳五十家大茶户签的合同,就像你洞庭商帮独霸碧螺春一样,今后信阳毛尖就归我京商独销!”

“啊!”台下的众人全都是大吃一惊,信阳毛尖是天下名茶,从唐朝开始就已经得享盛名,没想到被京商暗地里买断了,这一下全国的茶叶买卖只怕要有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来如此。”古平原没有下座,他在远处看着京商施为,恍然地慢慢点头。

“这信阳毛尖是个什么茶啊?苏东坡又是谁?”刘黑塔听得一脑袋雾水。

古平原长长吐了口气,道:“信阳毛尖是好茶,要是论起口碑,绝对是十大名茶之选。再加上苏大学士的这幅字,只是……”

郝师爷在旁道:“只是什么?”

“只是这幅字是假的。”古平原压低了声音道。

“假的?老弟,这我可不信了。一来京城多宝斋的颜大掌柜拿信誉担保,二来这鉴赏字画非你所长,你怎么远远看一眼就知道假呢?”

古平原依旧是小声道:“我读过宋人笔记,苏东坡真是夸赞过信阳毛尖,而且也写过‘信阳第一’。”

“那不就得了。”

“别急,听我慢慢说。苏东坡写的是‘淮南茶信阳第一’。茶圣陆羽将茶分为八道四十三州,淮南道是其中一道,苏大学士说的是在淮南道所产的茶中,信阳毛尖可列为第一。”

“你,你是说……”

“京商将上面两个字给截了去,一眨眼老母鸡变鸭,可不就变成了‘茶信阳第一’了吗?”

郝师爷惊得一摸后脑勺:“好家伙,真能做假,这可连我这个师爷都蒙了去了。”

“所以任谁看,这字都是真的,可苏东坡说的压根儿就不是这个意思,这李万堂也是欺这些茶商没读过古籍善本,不然早有人站出来揭穿了。”

“那你去揭了他的老底啊。”刘黑塔听了半天可忍不住了。

古平原犹豫再三,还是摇了摇头。

“空口无凭,京商事先把消息死死瞒住,就是怕的有人当场拿出证据戳穿他,现在急切之间上哪儿找宋人笔记,等找来了,这万茶大会早就结束了。”

“怪不得京商如此卖力,原来是拿到了信阳毛尖的专卖权。”

“可不是嘛。”只要是做茶叶买卖的,听到这个消息就不能不皱眉头。古平原也是紧锁双眉,“信阳毛尖是好茶,再加上苏东坡的这幅字,京商等于是给了王爷一个最好的理由来封这个‘天下第一茶’。这下子京商可要赚大发了,不过其他茶商的生意路子可就要走窄喽。”

“他们买断信阳毛尖必定也花了不少额外的银子,再加上送到户部的六百万两……”郝师爷转了转眼珠。

“那不妨事,只要有了独家经营权,任何人想喝这‘天下第一茶’,就要由着京商开价,到了那时,几百万两……嘿嘿,用不了多久就赚了回来。”

郝师爷感叹道:“想不到京商竟然如此老谋深算。如同高手布局,等到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就已经图穷匕见了。”

古平原叹了口气:“今后就算是洞庭商帮,生意只怕也不好做了,更别说我们这些小茶商了。”

那边高奎被李万堂顶了个倒噎气,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那张“茶天下第一”的立轴,瞧那架势恨不得要往上面吐口唾沫。

李万堂见众人没有话说了,便请颜大掌柜收了那幅字,两人下了台,信阳毛尖的茶艺好手早已在台下等着献艺。

京商的确是面面俱到,献上的茶艺也有独到之处,只是众人都没心思看了,那张苏东坡的“信阳第一”就等于是提前宣告京商赢了头名。只有高奎还是一脸的不忿,故意用李万堂能听到的声音说:“苏东坡算个什么东西,还能盖过圣祖爷去?”

李万堂听见了,可脸上笑容不减,他搬出“苏大学士”这尊神来,为的就是压制洞庭商帮,圣祖康熙虽然赐名碧螺春,但可没说那是天下第一,现在有了前朝圣贤的评语,恭亲王的亲许,醇郡王的亲评便都显得师出有名。至于苏东坡能不能盖过康熙爷,李万堂压根就不想和高奎抬这个杠。

甭管众茶商是如何议论,万茶大会依然继续进行,黄山毛峰之后,可就快轮到兰雪茶了。

“郝兄、刘兄弟,你们稍坐,我去准备准备。”古平原表面上看去安之若素,可心里也不免有些紧张。他走到后花园的西角门,见常四老爹已经等在那里。

“老爹,都准备好了?”古平原问道。

“嗯。”常四老爹点点头,他已经紧张得有些说不出话。

“没什么,就算不能博个满堂彩,也不过无损无益罢了。”古平原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常四老爹,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听。

门口的管事已经在叫了,“徽州的古平原,献上兰雪茶一道。”

“在。”古平原答应一声走向高台。

“各位,在下是徽州茶商古平原,今日来此盛会,献上的是一味新茶,茶名‘兰雪’,乃是制茶大师闵老子依古法制成的得意之作,还望各位指教。”

古平原话说的虽然客气,怎奈此时台下的诸位茶商都在担心一旦京商夺了“天下第一茶”之后,自己的生意难做,故此心气不好,一听“兰雪茶”这个名字,是从没听过的无名野茶,不免有些人出言讽刺。

“呸,今儿什么日子啊,怎么猫啊狗啊都跑出来了。”

“嘿嘿,无名小卒也敢跑出来亮相,真是不怕丢脸啊。”

“这小子不是前几日在关帝庙放狂的那人嘛,真是白费时辰,老子正好撒泡尿去。”

七嘴八舌这一说,刘黑塔可气坏了,要不是郝师爷死命拉着他,他非站起来挥拳头不可。

花厅里的李万堂吸了口气,身子往太师椅上仰了仰,默不作声地将目光投到了古平原的身上。

李钦早已经知道陈赖子没有成功,他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但是见古平原上台,他却又觉得心火焦躁,瞪着眼看着古平原,满脸都是不屑一顾的神情。

“来。”古平原不管众茶商如何讽刺,始终面色如恒,自报家门之后,冲着台下一摆手,就见四个彪形大汉从台下费力地搬上来一座“山”,将它放在台上正中央,然后转身退了下去。

茶商们本来还在出言讥讽,一看这架势,都是一愣,顿时收了声,再仔细一瞧,原来那不是“山”,而是一个特大号的花盆。

这花盆大极了,四四方方,每一边都比成年人双臂张开还要长,放在台上,比京城有名的饭馆“天然居”里最大的那张方桌还要大上整整一圈。

花盆里可不是空无一物,而是栽着一棵树。

一棵枝叶茂盛的茶树!

在场众人都是干这一行买卖的,对茶树可不陌生,可偏偏就瞧不出这茶树是什么种。

再看古平原,又是一拱手:“各位商界同仁,在下千里迢迢来到京城,能与诸位相会于此,可称缘分。请容我借此树上的兰雪茶,敬各位一杯。”

他这一说,众人更糊涂了。从没听说从树上现摘茶叶泡茶的。没经过炒青干燥,就这么把嫩绿叶子薅下来,往杯子放,拿热水冲,那能喝吗?

“这小子怕是失心疯了吧?”高奎一语引来众人哄笑。

李万堂微皱着眉,看着古平原,饶是他老谋深算,也不明白古平原要做什么,但却知道古平原绝不是莽撞之辈。

古平原对众人的哄笑恍如未闻,举起手拍了三下巴掌,就见从台下又上来四个人。

这四个居然是女人,身上穿着采茶女的衣服,头戴斗笠,斗笠四周有纱遮面。

等这四个女子围着那大花盆,东西南北按四个角站好了,古平原冲着她们点了一下头,几个人同时将斗笠上的面纱向上一抬,露出脸来。

这下子可不得了,别说众位茶商,园门处的守卫、奔走伺候的仆人、还有假山上凉亭中的三位评判,人人是呆若木鸡。

就连花厅中的李万堂和醇郡王,大惊之下都不禁站起身来。

纱巾之下并非如满堂宾客所想的那样是江南女子的如水面容,却反而是隆鼻深目、金发碧眼的“怪面孔”。

竟是四个青春妙龄的洋婆儿!

其时中国与外洋通商已久,英、法、美、俄诸夷的使馆也都开在了玉河桥旁的东江米巷,但普通百姓毕竟很少能见到洋人,至于洋女子那就更稀奇了。茶商们纷纷站起身,眼睛紧盯着台上,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这,这是怎么回事!洋人怎么跑到我府上了?”醇郡王大惊之下复又大怒,他与外号“鬼子六”的恭亲王相反,最是憎恶洋人,府里连个带“洋”字的东西都不许有,更别提让洋人进来了。这一下可倒好,一下进来四个,还都是女人,醇郡王只觉得又晦气又愤怒,立时便要下令将其逐出府去。

李西席连忙走近了道:“王爷千万别动怒,洋人可是得罪不得。您忘了先帝爷是为什么驾崩的了?”

“那、那,唉!”在自己府里都奈何不得洋人,醇郡王气得坐下重重一拍桌子。

这时候,台上已经在展示茶艺了,这套茶艺可真是新鲜,居然是从采茶开始。四个小洋婆扭动蛮腰,按照事先学会的动作,拈指从茶树上采摘茶叶,放入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小斗内,就见她们袅袅娜娜,学足了采茶女的风姿,引得台下的众人啧啧称奇。

更奇的是,她们从茶树上采下来的,居然不是青青的叶片,而是细细的、已经炒青捻制好的茶叶。

“这变的是什么戏法?”有人看不明白,索性大着胆子凑近了看。这才发现原来这株茶树上被人用极高超、极巧妙的园艺工夫进行了嫁接,将制好的干茶叶接到绿叶之下。采茶的小洋婆看似是摘叶子,其实是将手指伸到叶片之下,将嫁接好的茶叶取了下来。

“哟,是谁这么大本事啊,竟有这等巧夺天工的手艺。”人们无不惊叹。

一旁的郝师爷却是心知肚明。他受了古平原的嘱托,去找京城里最有名气的园艺匠人,细打听之下,知道手艺最好的那一位,便是专给王府拾掇园子的园艺大师卓三三。

古平原要郝师爷“三顾茅庐”,结果郝师爷跑了整整五趟,还托了京里的熟人来求,这才算是请到了卓大师帮忙。茶树是卓大师自家园子里栽的北方异种,又略加修剪,更无人能看出本来面目。也多亏了卓三三的妙手,这死茶叶藏在活茶叶之下,看上去居然毫无破绽。

至于那四个小洋婆当然是林查理那边找来的了。他原本以为此事极难,却不料到了英国人的使馆,找了个厨房里帮佣的同乡,一吐露来意,居然有七、八个使女争着想要得此兼差。

外国的使女就是中国的丫鬟,都是下人身份,远渡重洋来此伺候公使、参赞与他们的贵妇人,并不觉得自己身份贵重。而且洋人没有男女大防的观念,对于抛头露面不以为意,又是唯利是图的性子,只要有钱赚,并不在乎是被本国人使唤,还是被中国人雇用,结果林查理轻轻松松地回来交了差。

古平原便在钱市胡同的那处小宅子里,教这四个洋女人采茶、奉茶,尽管双方语言不通,幸好也不是什么艰深的技艺,用不几日,便都演练得滚瓜烂熟了。

今儿这一上场,果然震惊四座,古平原心里也高兴,知道扬名的目的肯定是达到了。但他不住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得意忘形,可别蹈了南宫大公子的覆辙。

洋婆儿将采好的茶倒入茶罐,古平原便按着闵老子亲手传授的茶艺开始冲泡。要说他的手法,一是稳,稳如泰山,各个茶具挪动摆放的位置毫厘不差;二是准,投茶冲水,每一杯都恰到好处;三是快慢有序,既不求快也绝不误了半点火候。一套茶艺展示下来,虽然没有人叫好,但大家心里都有数,也都在心里点头称赞。

等茶冲完了,古平原命洋婆儿将茶端给王爷和各位茶商品尝。

众茶商哪见过这阵势,以往都听说洋人凶蛮无比,火炮犀利,一言不合就要开仗,连咸丰爷都被洋人撵到热河避暑山庄。这时候突然见到四个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妙龄洋婆儿,执礼甚恭地向自己奉茶,茶商们只慌得是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在躲避的时候不小心摔了跤,还有几个见洋婆儿端着茶过来,连连拱手作揖,就是不敢接这杯茶。就连醇郡王一见洋女人走到自己身前,用半生不熟的语气道:“王爷,请用茶。”也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接。

其实这也不能怪园内众人,都知道洋人不讲理,而且特别的护短,所以见了洋人,也不管他是干什么的,统称为“洋大人”,在沿海一带曾经还闹过巡抚向洋水手躬身下拜的笑话。

尽管园内一阵哄乱,但最后众人还是把递到手上的那杯兰雪茶喝了。

茶一入口,大家就都是一怔,这帮茶商天下名茶喝得多了,可还没尝过这般滋味,有人就忍不住又要讨一杯来,连高奎都连着喝了两杯入腹。

其实要说兰雪茶比碧螺春、龙井、信阳毛尖高出一大截,那也不见得,但是这是新创的茶,而且茶香的确有不凡之处,在场众人都是第一次尝,又被“洋人采茶”这件事弄得目眩神迷,先就吊足了胃口。等到这“身份贵重需由洋人端来”的兰雪茶一入口,真如同喝了仙汤一般,咂舌品茗,都在不由自主地点头。

“主子,可了不得了。”安德海办完了传懿旨的差事,匆匆走进小花园。慈禧原本派他悄悄前往万茶大会的会场看热闹,回来讲给自己听,安德海也不敢忘了这事儿。

“怎么了,你这奴才也不是没见过世面,怎么就慌成这个样子。”慈禧瞟了他一眼。

“主子您没瞧见,王府的后花园里来了四个洋人,还是女的。”安德海知道慈禧爱听新鲜事儿,等古平原献茶过后,立刻就跑回来“献宝”。

“哟,你别是看错了吧,我家王爷最讨厌洋人了,怎么能把洋女人放进府呢?”大福晋不安地看了看慈禧,她服了药,病好了些便又来陪着姐姐。

“不是奴才驳大福晋的话,如今这会儿整个后花园都轰动了。听说是有个徽州来的茶商擅自把洋人带到院子里,王爷发了脾气,大概等到万茶大会之后便要治他的罪。”

“徽州……”慈禧脑子里浮现出方才闯入园中的那个年轻商人的身影,“他叫什么名字?”

“啊?这洋名字奴才可弄不懂。”安德海一怔,愁眉苦脸地说。

慈禧被他逗得一乐:“蠢奴才,我是问你那个徽州茶商的名字。”

“是,是,奴才该死,没听明白主子的问话,那个茶商姓古……”

“古平原。”慈禧没想到还真是那个年轻人。

“正是。”安德海可没敢问慈禧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你给我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德海伶牙俐齿,不大工夫就把古平原“嫁接茶树,使唤番婆”,施展茶艺震惊全场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末了还道:“奴才该死,擅作主张弄了点那姓古的商人带的茶叶来,泡了一壶,也不知主子想喝不想喝?”

怎么不想?慈禧和大福晋听完安德海的讲述,早就是心痒难耐,忙命传茶。这次慈禧可不敢大意,先命人尝了一口,见无异状这才放心品茶“妹妹,你觉得这茶怎么样?”慈禧品了一口,点点头,问大福晋。

“回太后的话,可真是好茶,这滋味我竟形容不出它的妙处,只觉得两腋生风,如饮玉壶冰。”大福晋与慈禧是亲姐妹,姐姐心里想什么她还能不知道,明白这茶中了圣意,忙不迭地夸奖着。

“是啊,我品着怕是有好几种不同的滋味在其中呢。”慈禧喝遍天下名茶,也是精于品鉴之人。就说武夷大红袍,祖树被雷击殒了半棵,剩下的半棵一年产茶四两,没闹长毛之前,足有二两都到了慈禧的储秀宫中。

“这茶叫什么名啊。”慈禧又问安德海。

“回主子,这名倒是起得挺好听的。叫兰雪,兰花的兰,雪白的雪。”

“兰雪……”本来这名字只是好听并不出奇,没想到慈禧一听之下竟然若有所思地出了神。

后花园里的万茶大会已近尾声,假山上凉亭中的三位品茶大师正在商议最后的名次。园子里有望中选的茶商都是惴惴不安,患得患失之意一望可知,反倒是那些明知无望的茶商一脸轻松,古平原便是如此。

“林老板,你就不必担心了,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是中华十大名茶,你那锡兰红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入选的。”古平原见林查理也是探头探脑地向假山上望着,怕他一会儿失望太甚,便如此劝道。

果然,林查理听他这一说,神色里立时带了几分懊丧。

“我说老弟,这你可不对了,明知道这样,为什么事前不劝住他,这不是白花八千两银子吗?”郝师爷责难古平原道。

“那我也知道自家的兰雪茶无望入选,为何还要花这八千两,而且还要费这么大的工夫?”古平原一句反问,随后道:“林老板不必沮丧,今日之后,这锡兰红茶名气会更加响亮,必定会有众多茶商来与你做买卖,还怕赚不到大钱。”

一句话又说得林查理高兴起来,他笑着道:“古老板真是做生意的好手,你的兰雪茶这一次更是名扬天下了。”

“名扬天下的是十大名茶,我只求众家茶商对兰雪茶的印象深一些,今后的销路便可不愁了。”

“那我先恭喜古老板了。”话随人到,古平原向旁一看,却是丰神俊朗的苏紫轩,想不到她也来了这万茶大会。

苏紫轩向旁一伸手,将古平原请到院中的花树边,远离了那些翘首以望的茶商。古平原不解其意,静静等着她开口。

苏紫轩这时已经换回了男装,手里把弄着折扇,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那茶她喝了吗?”

“啊!”古平原脑子里一闪念,从苏紫轩来找自己献计,瞬间想到方才的那个背影,他什么都明白了,怔怔地看着这个女扮男装的‘公子’,伸出一根手指微微发颤地点指着她。

“你、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我当然知道,是个比恭亲王还大的人。你果真有本事,居然真的能将她请来,连我都要佩服你。”苏紫轩点了点头。

“你在利用我!”古平原愤怒地压低了声音。

“对,我是在利用你,那是因为你是一个有用的人。”苏紫轩微微一笑,“古老板,还记得当初在黄土高原上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我和你一样,都有仇要报!”

“下毒害人就是报仇之法吗!”

“你只是听我这么问,所以猜出来了,对吗?”苏紫轩冷冷地笑着。

“不对。”古平原答了两个字,苏紫轩已然笑得有些不自然。

“尝出来的?”

古平原还在摇头:“你的那两杯毒茶,被我丢到池塘里了。”

这话一出口,苏紫轩的脸色才真的变了。她藏在胭脂盒夹层里的那种毒药虽然是缓发,可是毒性却烈,人服了这毒,半日之内并无异样,一旦发作却无药可解,可是水里的游鱼却耐不得这毒性,立时便会毒发毙命。苏紫轩本以为自己安若泰山,这时却发觉已然陷于不测之地,她举步就往后花园的门外走去。

古平原岂能就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紧跟两步还待再问,就见苏紫轩猛然停住脚步,目光紧盯着门口。

就见门口负责守卫的神机营不知何时已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十几个穿着黄马褂的宫中侍卫,盘查之严一望而知,想混出去是不可能了。再看方才刘黑塔闯进去的地方也站了两个手按腰刀的侍卫,通往内宅的路也封上了。

园中不过方寸之地,藏没处藏,躲没处躲,这才真是瓮中捉鳖。苏紫轩的脸色瞬间白了一白,但很快豁然一笑。

“拜你所赐,我是走不了了。”她语气淡淡地说。

古平原也看见了那伙子宫中侍卫,愣愣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找到你,利用你引来了仇家,事情却又偏偏败在你手上,这都是天意。”苏紫轩声音里略有些苦涩,“事成她死,事败我亡,公平得很。至于你,倘若喝了那茶,也就做了枉死鬼,如今没事,却又坏了我的事儿,咱们就算两不相欠了。”

说着,她手掌一翻,指尖处夹了一个小小的纸包,“我留了一点,原以为是备而不用,想不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她抖开纸包,就要往口中倒,古平原手疾眼快一掌打落,苏紫轩还要去抓那地上散落的药末,古平原抓住她的手死死不放。

“你!”苏紫轩眼见药末被风吹散,急道:“为什么拦我?我死了对你来说岂不是最有利,不必担心我熬刑不过,把你也供出来。”

古平原并没多想,只是觉得不能看着一个人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苏紫轩情急之下,话中带了一丝女子的声音,他这才回过味来,苏紫轩的手柔弱无骨地被自己握着,男女授受不亲,未免太过失礼了。

“苏公子,对不住。”古平原退了一步。

苏紫轩又气又恨,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就在这时候,就听一声锣响,一名身材高大,身音洪亮的王府护卫站在假山上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手拿一份名单,高声道:“众位茶商听真,三位大师已有公论,选出了此次万茶大会的十大名茶。

古平原挂心此事,望了木立不语的苏紫轩一眼,急急归座。

“入选十大名茶的是,第十名六安瓜片,第九名安溪铁观音……”

用的居然是科举考试倒填五魁的法子,从第十名开始宣布,九、八、七、六、五……

台下来自全国各地的茶商情不自禁地都站起身来,眼望着那护卫,只盼能从他的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古平原听到“黄山毛峰”被选为十大名茶之五,转过头去向代表泰来茶庄的侯二爷点头致贺,侯二爷却假意没瞧见,反与旁人微笑致意。

转眼之间已经公布到第二名了,这第二名由武夷大红袍夺得,闽商欢声雷动,然而过不多时,场中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大家不禁都呆住了。

只剩下“天下第一”这一个名额了,可京商的“信阳毛尖”与洞庭商帮的“碧螺春”却还都没得到名次呢!

李万堂坐在花厅中,此时脸色已经渐渐有些变了。他原以为京商的茶既然蒙恭亲王亲口许诺“天下第一”,那排名第二的必定是碧螺春,这样也算是对圣祖康熙爷有个交代。然而事情却发生了意想不到变化,难道说碧螺春竟会落选“十大名茶”?即便是从实力上看,这也未免不合常理。

李万堂想着想着一抬头,瞥见对面洞庭商帮的高奎那张看似粗豪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诡秘的笑容。李万堂心中一惊,知道必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看来事情决没有那么简单。

他想的不错,正是变中有变,局中有局!

那是一个月前,醇郡王正坐在王府小书房里生闷气。他是一百二十个不情愿把万茶大会开在自家的后花园,更不愿当什么评判,觉得实在是大失身份。就在他心情最为烦躁的节骨眼上,府上的李西席一掀门帘走了进来,看见王爷这副模样,先就是一笑,跟着一躬身。

“我给王爷道喜了。”

“道喜?”醇郡王不明所以,“本王何喜之有?”

“王爷要发财了,难道不是喜?”李西席直起身,“王爷,方才洞庭商帮的人找到我,希望万茶大会上王爷能赏他们个头名。”

“嘿,这不是痴人说梦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头名已被恭亲王许了给京商。”

“这我自然知道,洞庭商帮也是因此才来找王爷。不过京商报效的是国库,洞庭商帮却愿意出一百万两入王爷的私库。”

财帛动人心,王爷也不例外,听到一百万两,也不禁动了心,但是想想又摇头道:“办不到,办不到,银子给的是不少,奈何我说了不算。”

李西席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崭新的银票,每一张都是一万两的巨数。

“王爷,人家心意特诚,先付了银票在这里。”

“什么?你,你收了?”醇郡王先惊后怒,点指道:“大胆,这事儿我都办不成,你怎么敢收银票。”

“王爷,办得成!”

“办不成。恭亲王是议政王,说一句顶我一百句,谁能把已成之局翻过来?”

“谁说要翻局了?”李西席早已智珠在握,此时不慌不忙道:“洞庭商帮的碧螺春那是康熙爷钦赐的茶名,本就应得第一,现在既然恭亲王许了京商,那么干脆来个并列第一。恭亲王要是责问起来,只用‘敬天法祖’这四个字去应付,既然京商也得了第一,我想议政王也不会怪罪王爷。”

“二茶并称王”,这的确是一条妙计,而且这么一来,无形中把自己和恭亲王的地位也拉平了,醇郡王欣然采纳,此时得意地看了一眼李西席,站起身来,咳嗽一声,就待宣布最后的结果。

正在此时,忽然从花厅的屏风后面传来一声公鸭嗓的低唤。

“王爷!”

醇郡王一怔,扭回头看去,见是宫里的大太监安德海正微躬着身向他点头示意。

“西太后的贴身太监怎么跑到我府上来了?”醇郡王不及细想,迈步走向屏风之后。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又走了出来,李西席离得近,一看吓了一跳,就见王爷的嘴抿得极紧,脸色铁青得怕人。他连忙迎了上去,刚要说话,醇郡王一摆手止住,自己站到了花厅的台阶上。

园子里鸦雀无声,众茶商都在盯着王爷,等着他公布最后的头名。

按理说应该有几句场面话,但王爷并未多言,直截了当地大声道:“此次京中万茶大会,头名得主乃是徽州商人古平原推荐的兰雪茶!”

就算是雷公现身,立地打下一个轰天雷在园子里,也不会让众人如此震惊!就算是地裂开洞,大白天蹦出一个活鬼来,也不会让众人有此惊骇绝伦的表情!“天下第一茶”虽已公布,但后花园中依旧是寂静无声,听不到任何的喝彩与致贺,人人脑子里都在转着一个念头,“我是不是听错了?”

名额只有十个,兰雪茶夺了第一,也就意味着信阳毛尖与碧螺春双双落选。京商与洞庭商帮的人全都面面相觑,个个目瞪口呆。高奎面无人色,脸上肌肉扭作一团。李万堂也失去了平日神色自若的风采,脸色阵青阵白,几次想要开口,却慑于王爷之威又咽了回去。

这边郝师爷不敢置信地瞧着古平原,刘黑塔拨楞着大脑袋,一双手晃着旁边的林查理;“听见没有?说的是不是兰雪茶?是不是?”

林查理也听得傻了眼,手里端着满满的茶杯被刘黑塔晃得全泼在了自己身上却浑然不觉。

众茶商慢慢眼光投到他们这一桌上来,眼神里满是惊疑与不信。

古平原如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站起身来,半张着嘴,一眨不眨地看着花厅中的王爷,脸上惊愕万分。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弄得六神无主,傻了、痴了、呆了,他怎么也料不到最后夺了“天下第一茶”的竟然是自家的兰雪,这样的事情此前别说想,就是做梦也梦不到,谁若说“兰雪”能得第一,古平原一定当他疯了,可眼下是王爷当着天下茶商的面亲口说的,这还能有假?

郝师爷推了古平原一把,他像梦游一般走到当场,俯身跪倒谢了王爷。

醇郡王待他谢过,拿过一幅书轴向前一伸,“这是圣母皇太后的亲笔。古平原!”

“草民在!”古平原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向上磕了个头。

“接着吧。”

“草民叩谢天恩。”古平原恭恭敬敬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双手高高捧过那书轴,用颤抖的手展了开来,就见“天下第一茶”这五个大字跃然纸上,下面衿印着“同道堂”的印玺。

皇太后的亲笔御封!这比恭亲王的亲许,醇郡王的亲评更要金贵了不知多少倍。连李万堂当初设计这场万茶大会,都没敢想过这般的荣耀,如今却真真切切地落在了古平原的头上。一时间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注视着古平原,有艳羡、有嫉妒、还有仇恨,特别是李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上去一把扯碎了那张纸,但是他不敢,只能用血红的眼珠子瞪着古平原。

按说原本应该将十大名茶的茶商唤入花厅当面嘉奖几句,然而醇郡王宣布过后却面无表情转身进了内宅,丢下一众茶商再也不理。

这时郝师爷、刘黑塔、林查理等人都拥了过来。

郝师爷道:“老弟,这是天大的喜事,你怎么一言不发呢?倒是说句话啊。”

“妹夫,你说话呀!”

大家都看着他,古平原深吸了一口气,向周围看看,仿佛魂魄刚刚转回来,他猛地抱住刘黑塔,笑中带泪,欣喜若狂地大喊道:“第一!兰雪茶是天下第一了!”

众人都没见过他如此失态,想着他遭遇坎坷,却能百折不挠,此番竟能一举夺下天下头名,也都不觉为他欢喜。

这时众商帮才回过味来,后花园里顿时像开了锅,众茶商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董老板,这古平原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没听过啊。”

“他那个什么兰雪茶凭什么拿天下第一,真是岂有此理!”

“嘘,这是王府,你小点声。还用问吗,自然是给醇郡王塞了银子了。没看醇郡王格外加厚,连皇太后的御笔都求了来,这笔银子敢情是天价。”

“天价?京商拿了六百万两,你看那小子的模样,只怕六万两都拿不出。”

“这可不见得,人不可貌相啊。”

园子里乱成了一锅粥,王府护卫过来准备撵人清场,古平原被刘黑塔、郝师爷、林查理等人裹着,拿着那张懿笔亲题的书轴,正准备也出去,却看见苏紫轩一动不动站在园子正中。

她出不去!八千两银子三个人,门口按此盘查,一个闲杂人等都别想混出去。苏紫轩虽然智计百出,毕竟不是孙猴子会七十二变,眼见园里的人越来越少,知道用不了多少时候,自己就会露了马脚。

“苏公子!”一旁忽然有人说话。

“嗯。”苏紫轩这时有些魂不守舍,却发觉有人将一样东西递到了自己手里。

“跟我来。”这人轻声道。

苏紫轩这才抬眼看了看,说话的是古平原,而自己手里正执着那写着“天下第一茶”的书轴。

古平原与苏紫轩各执一端,如同展示太后御笔一般,倘若一个不留神让书轴落地那是大不敬的罪名,当然没有任何人敢拦着他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出了府门。

“就此别过。”古平原深深地望了苏紫轩一眼,那边刘黑塔已经声如洪钟地对着迎上来的常四老爹大笑着,“妹夫得了天下第一茶了,哈哈哈!”

苏紫轩长长地出了口气,第一次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此时日头西落,她的影子印在地上,斜斜地指向古平原远去的方向,那也是她目光凝视的地方。

“王爷,您,您怎么能把‘天下第一’评给那个什么兰雪茶呢?”李西席大惑不解地跟在醇郡王的后面进了书房。

“别说了!”醇郡王气恼地把头上戴的上嵌红宝石、前后左右俱有东珠的王冠抓下来往桌上一掼。

“王爷……”

“把那一百万两还给洞庭商帮吧。”醇郡王想着忽又泄了气,活像个斗败的公鸡。

李西席不解地问:“我真不明白,王爷,这究竟是为什么?”

“唉,实话跟你说吧,今儿个西边的来了府里,这天下第一茶是她指着名要给那姓古的,你说我能不听吗?”醇郡王只觉得这件事办的是窝囊透顶。

李西席听了也是吃了一大惊,讷讷道:“一个徽州的小茶商居然能烦劳太后凤驾亲临,这不是太匪夷所思了吗?”

“是啊,当时听了储秀宫的总管太监小安子传话,本王整个人都懵了,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呀!”李西席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小安子收了钱,假传懿旨……”

“不会不会,你想哪儿去了。”王爷直摆手,“‘西边的’和大福晋是亲姐俩,来了府上自然是大福晋招待,小安子要是捣鬼,那还不是一拆就穿,他没那个胆子。”

“说的也是,这可真奇了……”饶是李西席诡计多端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王爷,恕我斗胆说一句,有件事您可做得莽撞了。”

“什么事儿?”

“您应该在万茶大会上当众宣布评兰雪茶为天下第一乃是奉的懿旨,如今您语焉不详,外面必然传言您是受了贿赂,恭亲王那边更是没法交代啊!这不是、这不是没吃着羊反惹了一身骚嘛。”

“唉!”醇郡王真是心烦意乱,长长叹了一口气。

紫禁城里,慈禧正在宫中坐着,安德海侍立在旁。方才在王府里,他苦胆都要吓破了,自己接了一万两把太后引到醇亲王府,居然就有人趁此时献了毒茶,还好这位主子看着大福晋的份儿上没有大动干戈,不过自己已经是受了莫大的嫌疑,要不是仗着辛酉年那份功劳深得慈禧信任,如今只怕是在慎刑司里受活罪。更奇的是那个古平原,想不到慈禧以太后之尊就真的管了这么一档子闲事,封了他的茶是天下第一。安德海不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干脆闭口不言,免遭祸戾。

他不提,慈禧倒主动提了。

“小安子。”

“奴才在。”安德海赶紧跪倒。

“都说你这奴才是我肚里的虫儿,我倒要问问你,我今天为什么封那兰雪茶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安德海暗自提醒自己留神,可别哪句话说错了,自找不自在。

他满面堆笑地说:“哟,主子的圣明心思,奴才哪儿猜得着啊。”

“要你猜你就猜,哪儿那么多的废话。”慈禧面带不悦。

“是、是。”安德海最会见风使舵,见慈禧真的要自己猜,立刻做出沉思状,一阵苦思之后,说道:“奴才听七福晋说,主子以前在徽州住过几年,主子最是心善,大概是念着徽州的好处,这才把天下第一给了那个徽州茶商。”

“滑头,这是七福晋猜的,说的倒也没错。”慈禧骂了一句,“除了这个呢?”

安德海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奴才说了可不知对不对,要是不对,主子别生气。”

“说吧。”

“我猜主子大概是听说那古平原役使洋人,心中解气……”他故意抻长了声,见慈禧面露嘉许之意,一颗心顿时放下,话也说得顺溜了,“洋人最是可恨,主子每念及英法诸夷火烧圆明园,害得先帝爷在热河驾崩,就痛心疾首,奴才在一旁看了,心中也是悲愤难抑。难得这古平原竟能使唤四个洋婆子,等于是给主子出了口气,这还不该赏?”

“说得好,还真是叫你猜着了。”慈禧微微一笑,“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我不说,大概你们谁也猜不到。”

安德海不知该不该问,试探地说道:“主子心思千灵百巧,随便拿出一条来,奴才就是猜上一百年也猜不到啊。”

“唉。”慈禧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当年我初入宫,在圆明园‘天下一家春’当差,蒙先帝恩宠,当了贵人,后又进嫔封妃直至贵妃,先帝最宠我的时候,曾经有八个字的考语,‘兰心慧质,冰雪聪明’……”

不待慈禧说完,安德海已是心下雪亮,怪不得,原来是“兰雪”茶的茶名触了太后的情肠。女人的心思真真不可解,竟然就为了这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就将“天下第一茶”随口封了出去,京商与洞庭商帮倘若知道是这个原因让自家到手的头名落了空,只怕是要欲哭无泪了。

他见慈禧望着窗外呆呆出神,知道此刻不能打扰了她的静思,便半躬身子倒着一步步地退了出去。他是心满意足,只觉得对这位主子的了解又多了几分,却不知道在慈禧内心的最深处,还藏着一个谁也猜不到,也不能对任何人说的秘密。

古平原一番对答,已经让慈禧印象深刻,他又无意中救了驾,这“天下第一”算是酬庸,不过就算没有此事,慈禧也不打算让恭亲王得意。她是个权力欲极重的女人,自从垂帘听政以来,就风闻京中有不少王公大臣对于女主临朝颇为不满,认为是违反了祖制。慈禧心中忿忿,这一次就是要借个缘故来出口气。

她此举既是驳了恭亲王的面子,又将圣主康熙爷定的御名一掌扫落,而自己亲自选的兰雪茶则高高在上,其寓意自然是不言自明。安德海就是再聪明也想不到慈禧这一番“以雌压雄”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