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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钱财只是家业,招牌才是事业

连着两天,古平原每日都拉着郝师爷出去,大街小巷地转悠,天刚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回来。郝师爷一开始还当他是想看看京城的物产生意,后来越瞧越不对路,终于忍不住要问了。

“我说老弟,你这是干什么?我这几日陪你到处闲逛,鞋底都快磨漏了。你这才第二次来京城,总不成是欠了别人的钱在躲债吧。”

古平原心里苦笑,欠钱倒是不愁,欠人情才糟糕,自己实在是不知道见了常家的人该说什么,否则能整天在外面穷溜嘛。

“我想起来了。”古平原把话题岔开,“今儿是端午,听客栈老掌柜说,在京的商人都要到前门关帝庙去拜祭武财神,咱们也去看看吧。”

“前门楼子九丈九,四门三桥五牌楼”。关帝庙就在前门南侧不远,等到了近前,那份热闹就别提了,日杂百货、绒绒铺、大酒缸、书茶馆、鞋帽店、糖饼铺,各家的买卖全都派了伙计在此出摊儿,青山居茶馆的掌柜还特别奉送大碗茶,引得游客纷纷讨要。

门口有两个家丁,大白天各提着一盏灯笼,上面大书一个“李”字,见有寻常百姓携家带口要进关帝庙,便出言劝说,道是今日各地商帮在此集会拜祭,请暂且让一让。瞧着那个“李”字的份儿上,还真就没人不让。

古平原与郝师爷互相瞧了一眼,上前自报是徽州茶商,毫不费力地就走了进去。

这座庙占地不大,前面一座正殿,后面是个小小的庭院带着两侧厢房,围成一个口字形。别看庙小,可是里面供奉的关羽神像据说是明朝时皇宫中的旧物,又曾在成祖远征漠北时显过灵,加之地处要冲,所以香火极盛。

古平原一脚踏进殿门,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扬声笑道:“各位商界前辈,晚辈李钦,是京城李家的人,今日代表李家欢迎大家远道前来京城。这次众商云集,都为了万茶大会,可巧又赶上端午,有道是‘买卖不成仁义在’,这话用在万茶大会上也说得过去,咱们在关帝老爷面前共拈一炷香,无论结果如何,不可坏了同行的义气。”

李钦话音刚落,就听旁边有人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哼,区区毛头小子,也敢在这儿大言不惭。”

李钦一听脸上变色,还没等他缓过来,身后不远处的人群中也有人冷笑两声:“‘不坏义气’?真是‘吃得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你李家不是志在必得嘛,说这便宜话恶心哪个!”

李钦气往上撞,急回身去找那说话的人,还没等他找到,李万堂在前排咳嗽一声,用眼睛斜了李钦一下。

李钦只好咽下这口气,强笑道:“按往年的规矩,神前拈香,自然是我京商以地主身份先行,此后按‘天南地北’的顺序,远来是客,最南边的商帮接下来拈第二炷香,按由南至北排列,依次下去。”

往年的规矩确实如此,各地商人也都依规而行,从没出过差错。但是今日却有人反对了。

“不行!今年可不能按这一套老规矩。”这人说着走了出来,就见他长得牛高马大,眼睛却眯成一条缝,在座的人都认识他,是洞庭商帮的二当家高奎,此番帮主陈七台没来,只派了高奎做代表。

“小子。”高奎面对李钦,皮笑肉不笑地牵牵嘴角,“谁不知道这头香最贵重,也最得神灵佑护,如今万茶大会举办在即,你京商要讨这个好彩头,可我洞庭商帮就偏偏不让,我家的碧螺春这次拿定了天下第一茶,这头香理应由我来上!”

一语既出,人人脸色变色,特别是几个有希望夺这“天下第一茶”名号的更是不能容忍,带着黄山毛峰来参加万茶大会的侯二爷也立时站了出来。

“如果说谁家的茶好,谁就能上头香。那我泰来茶庄的绝品毛峰不输给任何人,当然应该由我们来上这炷香。”

“错了,我们闽商的大红袍才是世间逸品。”

“哈,就凭你们这些残茶碎叶也敢在这儿大言不惭,咱们浙商的西湖龙井不出头,谁敢争这第一!”

几句火气十足的话说出来,正殿里立时吵得不可开交。“亲帮亲,邻帮邻”,何况商帮之所以能够结成,本就是为了同仇敌忾对付外人,就听各地方言混杂,大声叫骂,人群往一起挤着,眼看就要成了无法收拾的场面。

“各位,不要争吵!”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大喝了几声,同时将一把紫砂茶壶猛地摔在地上,“哗啦”一声,热茶溅了一地,众人愕然,不知不觉中便止住了声音。

站出来阻止这场闹剧的正是古平原,他本来与郝师爷在一旁冷眼看着,郝师爷还在说:“这天下第一茶真是块香喷喷的肉骨头,还没评呢,就引来这么多争抢的,咱们来得正好,这戏有得看了。”话还没说完,冷不防身边的古平原大步踏了出去。

古平原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看着同为生意人的这些商人如此失态,他就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烫,郝师爷说“看戏”,古平原却觉得自己也是戏中人,眼前这些商人如此作为,指不定有多少人在外面看笑话,他觉得一阵羞愧,到后来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不假思索便站了出来。

等众人的眼光一起落在自己身上,古平原才觉得有些鲁莽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索性横了横心,向着四方拱手一揖道:“各位三老四少,商界的前辈们,在下古平原,是徽州茶商,虽然不才,可是对这万茶大会倒有几句肺腑之言,各位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高奎眯着眼打量了他几眼,偏头问胡总执事:“这是你们徽商的人?”

“不过是个刚做买卖的无名小卒,进不得我们会馆,徽商里没这号人。”胡总执事瞥了一眼古平原。

高奎立时不屑地笑道:“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也敢到这儿来大言不惭,这随便指一个人,指缝里漏点银子都能把你砸死,你也敢到这儿来说话。”

“关老爷面前不分大小,听听他说什么也好。”出人意料的是,给古平原解围的是居然是李钦。

李钦方才一眼看见古平原,恨不得立时夺过关公手里的大刀,把他一劈两半。不过他眼下深沉了许多,看出古平原也是来参加万茶大会,那就不必急于一时,反正他一脚踏进京商的地盘,尽可慢慢摆布。

“这茶是神农尝百草留在人间的恩物,又名忘忧草,如今我们来参加万茶大会,却先吵得一塌糊涂,何谈‘忘忧’二字,岂不是失了当初神农将茶叶留在人间的本意。”

“你就想说这个?”高奎不耐烦道。

古平原不慌不忙接下去:“其实天下名茶何止百种,百姓各取所需,各有所爱,爱茶之人评鉴不同,本不必分出高低上下,说句实话,也实在评不出能使天下人心服口服的天下第一。”

这话就说得十分在理了,人群中已经有人在点头,李钦打断古平原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古平原没有理会李钦,径直向前冲着李万堂抱了抱拳:“李老爷,万茶大会倘若这样办,就像方才那样互不相让,那么今后各家商帮又如何彼此互信去做生意。说到底,这次万茶大会实在是有百害而只有一利,利都被那个夺了天下第一的商人拿了去,可是却害得各地商帮既赔银子又伤和气。”

古平原说到这儿顿了顿,向周围的人群望了一圈,这里面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面色黝黑的中年人,也有满眼希冀的年轻人,古平原看着他们的面容,心中油然而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这些都是大清的商人,是我这一生注定要与之打交道做生意的人,我不愿他们为了一个利字彼此争执吵闹,惟愿大家以诚相待,互利互惠,这才是我想要做的生意。”古平原在心里对自己说着。

“李老爷!”他仰首向上对着李万堂,诚挚道:“您是京商前辈,还望您能尽力维持商界的秩序。这次的万茶大会请您向户部说一声,所谓的十大名茶不必分出名次,更不必评什么天下第一茶,只有这样大家才能专心致志地品茶评茶,而不会只看着那块“天下第一”的招牌,一叶障目,迷了心窍。”

自打古平原当场自报姓名的那一刻,李万堂的瞳孔就如烈日下的猫一般缩成了小孔,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

“爹,就是他害死了张大叔。”李钦方才凑前用极低的声音说了这句话,李万堂听后却毫无表示,恍若未闻一般。

“呵呵,你以为你是谁?”李钦见李万堂没说话,还当他不屑和古平原一般见识,于是自己走前几步,冲着古平原讥讽道:“你说什么?让我爹跟户部说说,万茶大会不评第一了,连十大名茶也不分先后了,那这些五湖四海的商帮大佬远来此作甚?难道是吃饱了撑的耍着玩!”

“‘维持商界秩序’?这口气可真够大,我闭着眼睛听,还以为是财神爷显灵下凡了,可睁开眼一看,哟,不过是个穷小子嘛,哈哈哈……”高奎接过话,四面瞧瞧大笑起来。

人群中顿时发出阵阵哄笑声,人人瞧古平原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一个傻瓜。

“来人!把他给我架出去,丢在庙前的八面槽里。”李钦决心要在众人面前扫一扫古平原的脸,冲着几个下人使了个眼色。

“住手!”随着一声女人的轻叱,就见个大姑娘快步走过来,不由分说挡在古平原身前。

“常姑娘?”古平原惊异道。

常四老爹虽在病中,却无大碍,怕女儿整日在客栈闷着,让刘黑塔带着妹妹出来散心,也走到这关帝庙,方才的一幕都落在常玉儿眼里。

见古平原当众被各地商人奚落嗤笑,常玉儿心中比自己受了委屈还要难过,又见有人要上来打自己的心上人,想都没想立时上前拦着。她圆睁着大眼睛,那不顾一切的神态像极了被激怒的母狮子,几个下人见状一愣,又见个黑塔一般的壮汉子抱着胳膊瞪着眼走上前,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常玉儿与李钦彼此都认了出来,常玉儿见那个当初在山西要致自己于死地的人也在这儿,心中难免害怕,却依然咬着嘴唇寸步不离地站在古平原身边。李钦一见常玉儿,更是呆了一呆,回避着她的目光,连连摆了摆手:“让他们走吧,别耽误了吉时祭神。”

古平原四下看了看,就见众商帮的人都在将目光投向自己,虽有几个面露同情之色,但大多都是讥笑讽刺。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冲着大家拱了拱手,转身与郝师爷和常家兄妹出了关帝庙。

“常姑娘,方才谢谢你。”古平原走了不远,发觉常玉儿还是紧紧地跟在自己身边,于是停下脚步,认真地道了句谢。

常玉儿这才发觉自己太过紧张,连男女大防都忘在脑后,连忙后退一步,低着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妹子,要不我就先回去。”偏偏刘黑塔不识趣,赶了这么一句,常玉儿的脸腾地就红了,狠狠瞪了刘黑塔一眼,快步往街市的另一头走开了。

“哎,等等我。”刘黑塔叫着撵了上去。古平原怔怔地看了一阵常玉儿的背影,这才发觉郝师爷嘴角带笑瞧着自己。

“呵呵,老弟啊,我说你这一阵子魂不守舍,敢情是在走桃花运哪。”

古平原大是尴尬:“郝兄,这事儿说来话长,你就不要打趣了。”

正说着,一个衣帽整齐的仆人从后撵了上来。

“古老板,我家主人有请,请您到关帝庙后厢坐一会。”

“敢问你家主人是……”

“我家老爷姓李,名讳万堂。”

“哦。”古平原愣了,方才李万堂神色冷淡,怎么这会儿又特意遣人来请自己。他本想与郝师爷同往,但那仆人有话,说是李万堂只请古平原一人,他只得请郝师爷先回客栈,自己随着仆人来到了关帝庙的后厢。

从后门一进去就是植了一棵高大翠柏的庭院,沿着回廊,仆人将古平原引到东厢房,门开处并无一人。

“请古老板稍等,我家主人稍后便来。”那仆人执礼甚恭,沏来上好的香片,端来五色茶点,在屋中点起一炉天竺香。

古平原见此,索性静下心来,喝了半盏茶,那香燃到一半时,门枢一响,走进来的正是京商首领李万堂。

“李老爷。”古平原起身行礼。

李万堂凝视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坐吧。”语气淡淡地,听不出来意如何。

等到宾主落座,李万堂却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炉中烟气氤氲,仿佛出了神一般。

古平原也没吱声,他同样也在想事情。自己在山西坏了李家的大事,张广发等于死在自己手里,李钦恨自己入骨,李家也因此损失惨重,可以说彼此结了深仇大恨,如今李万堂单找自己,不用说没什么好事,可得留神在意,千万别中了什么圈套。

“年轻人。”许久烟气散尽,李万堂终于开口了,说出的话却让古平原意想不到,“你也是来参加万茶大会的吧?”

“是。”

“徽州产好茶,你带来的必然是上品了。”

“不敢,其实是一种刚刚制出的茶,没什么名气,起名叫‘兰雪’。”

“兰雪……”李万堂点了点头,“带了多少?”

这没什么可瞒的,就算不说实话,以京商的力量,要到货栈查清楚也不费吹灰之力。“不到两千斤。”

李万堂想也不想,紧接着便跟了一句话:“我全数买下了。”

“什么?”古平原万没想到李万堂找自己居然是谈生意。他愣了一下,这才道:“李老爷,我带着兰雪茶千里迢迢到京城来,是为了借着万茶大会,请众位茶人茶商品鉴,借此创个牌子。如今声名未起,不能卖茶。”

“创牌子所为何事?”李万堂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微露笑意。

“这……”

古平原稍一犹豫,李万堂已经接下去道:“货色便是那个货色,创牌子当然是为了赚更多的钱。你这茶如今虽然无名,我可以按上品碧螺春的价收取。”

上品碧螺春的价格已是茶中翘楚,李万堂这一出手,等于是平白无故送了古平原十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兰雪茶现在放在市面上出售,与上品碧螺春的价相差百倍。李老爷,你到底为什么要高价收取兰雪茶?”古平原真的想不明白。

“你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对。”古平原语气坚决。

李万堂微微颔首:“你带着茶叶吗?”

古平原随身带着一个小茶罐,里面放的就是自家的兰雪茶,本意是方便请人品尝。李万堂命人沏了一盏,茶香虽然沁人心脾,他却只呷了一口,便放下了杯子。

古平原真的想知道李万堂如何评价这兰雪茶,故此紧盯着他。李万堂看出古平原心中的那丝紧张,笑了一笑,说了声:“好茶。”

就这么干巴巴的两个字,除此之外再没有一星半点的评点,古平原不禁大失所望。

“现在可以签契约卖茶了吗?”李万堂忽然道。

“卖茶?”古平原只觉得这李万堂行事高深莫测,自己仿佛从刚才起就被他牵着鼻子走。

“当然,你方才问我为何要买这茶,我不是已经给了你一个理由吗?”

“什么理由?”古平原情不自禁地问。

“好茶!我喜欢喝,所以愿意高价来买,这个理由足够了吧。”

才怪!古平原一百十二个不信,愤然起身:“李老爷,要是耍笑古某,请恕我告辞了。”说完便起身要离去。

“慢。难道你以为一个拿生意开玩笑的人会成为‘李半城’吗?若是上品碧螺春的价格依旧不能使你满意,那么任由你开价好了,你说一个价钱,我绝不还价。”李万堂笃定的口气任谁听了也不会怀疑其中有诈。

古平原倒吸一口凉气。李万堂这是要干什么?总不成是家里的银子没地方放了,硬要送给自己吧?而且自己与京商结了仇怨,不但不报仇,反倒拿一大笔银子请自己发财,天下没这个道理。

他低下头迅速地思索了一会儿,转回身正色道:“不是我不爱财,只是钱再多也不过是家业。若能创下一个牌子,却可成就一番事业,这里面的差别我想李老爷自然是清楚的。所以这茶不能卖,多谢李老爷的美意了。”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我还有一个请求。”

“喔,你说说看。”李万堂的语气始终很是随和。

“便是我方才在正殿里说的那件事。我知道李家打算夺这‘天下第一茶’,可是经商不能没有往来,往来靠的是互信,因为一个虚名,坏了天下商人之间的和气,彼此猜疑,又怎能做好生意?再说凡事总有个万一,天下名茶齐聚京城,只怕李老爷也不敢说一定能将第一握在手中吧。这其中的利害,还望李老爷三思。”

“能带来实利的虚名就不是虚名。至于说到利害,若能生利,何惧其害!”李万堂一边用沉静的语气说着,一边微微昂首,与古平原的目光一撞时,眼中精光一闪,古平原陡然发觉,看起来像个宿儒般饱读诗书的李万堂忽然散发出一种慑人的霸气,令人气息为之一窒。

“这才是李万堂的真面目,一只张口吞天的猛虎!”古平原自认为胆子大,此时却觉得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人。

“古老弟,你的脸色好吓人哪。”郝师爷在客栈里等了半晌,这才见到古平原面色沉重地走回来。

“李万堂,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是把商界搅个天翻地覆,也要把‘天下第一茶’握在手中。”古平原语气低落地说,“在他眼里,茶叶没有好坏之分,所谓的‘茶王’不过是他攫取财富的工具罢了。”

“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反正天下第一也没兰雪茶的份儿。你不过是来扬一扬名,等万茶大会一开,把茶叶给各地茶商品一品,博一个‘好’字,揽一些主顾,咱们就打道回府。”郝师爷不以为然地说。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可是……”古平原咬了咬牙,“李万堂的这块天下第一的牌子不是用诚信和货色换来的,而是拿钱买来的,他在天下商人面前肆无忌惮地树了这么一个榜样,今后人人都有样学样,这大清商界岂不是被他弄得乌烟瘴气,污糟不堪。”

“你生气也没用,人家财大势大,这才叫钱能通神呢。”郝师爷搬出古平原前日的话来劝他。

“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古平原仿佛也下了决心,“除了给兰雪茶扬名,我还打算顺便搅一搅京商的如意算盘。”

郝师爷吓了一跳:“老弟,这李万堂绝非侯二可比,你可不要螳臂当车,你到底想做什么?”

“只要不让京商得了天下第一的招牌,换了谁得都无妨。都是一个警示,‘机关算尽太聪明’,终究不能如意,也就绝了众人效仿之心。”古平原长长吐了口气,“至于该怎么做,此刻我还想不出。”

“能想得出就想得出,想不出就算了,何必自寻烦恼。”郝师爷几次来京,深知京商势力极大,别说古平原一介草民,就是自己这个九品官,连人家门槛也踏不上去,更别说与京商作对了,真要是惹恼了李万堂,弄不好几个人都别想平安出京。

此时的关帝庙后厢里,李万堂却也在低声念着古平原方才的话:“钱财只是家业,招牌才是事业……说得真好,是个能做大生意的。”

“哼!”他想得出神,不防门口有人冷笑了一声。

李万堂一抬头,见是自己的太太站在眼前。原本有几位女眷前来,不方便在正殿拜祭,于是便在西厢随喜,李太太也是其中之一。她穿了条红裙,颈上一串来自海外的石榴红宝石项链配上她雪白的肌肤分为惹眼。

“你以为给那姓古的一笔钱,就能把彼此的恩怨了结?”李太太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那可是杀父之仇,你觉得给多少钱能还了这笔债。”

李万堂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了一抽,他深吸了一口气,稳稳地站起身:“多年前的事儿了,我都快忘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你忘了?不见得吧,这姓古的就没让你想起那个人?你要是真忘了,为什么上赶着把银子往他怀里塞。”

“此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听到关于这个人的一字半句。”李万堂迈步向外,忽又停下脚,用低沉的声音道:“太太,我也要劝你一句,‘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说罢,李万堂向庭院的后门走去。

李太太紧紧盯着他那潇洒飘逸的背影,眼中忽然现出一股混杂了痛苦与狠毒的神色,喃喃自语着:“一而再?哼,我还要再而三呢!这还不了的债也不是没有还的办法,让债主消失不就得了。”

到了晚间,古平原请郝师爷和林查理到屋中相谈,谈的话题自然离不开京商和这万茶大会,郝师爷对古平原今日在关帝庙的主张不以为然,林查理听了却大是兴奋。

“古老板,我没看错你,你是个真正的生意人。你们大清国的人都知道我们英国船坚炮利,可是造一艘远洋炮舰要几百万两银子,我们大英帝国号称日不落帝国,在无边的大海上到处都有英国的炮舰,你知不知道这笔钱从哪里来?”

见古、郝二人对视一眼却没接话,林查理一愣,随即尴尬地说:“我知道你们想什么,可是英国商人不是从一开始就贩卖鸦片的。两百多年来,英国的商船在海上穿梭往来,贩运的是香料、布匹、美酒,还有从你们中国买来的茶叶、丝绸和瓷器,就是靠了这些商人的贸易,女王陛下才能得到天文数字般的税收,这笔钱拿来扩充国用,才有了如今战无不胜的大英帝国。正是因为凭借贸易立国,所以商人在我们英国有着很高的地位,大商人还可以被女王陛下授以爵位,与首相大人平起平坐。”

商人也能被授以五等之爵,还能与当朝重臣平等论交!古平原只觉得不可思议,却又隐然有一种兴奋之情。

林查理说得兴起,身子前倾,握住古平原的手:“古老板,我在你身上看见了英国商人已近消失的一种精神,你追求的是真正的生意。要是像你这样的人多了,大清也一定能强大起来,到了那时候,我们平等地做买卖,不再卖鸦片这种害人的东西,互通有无,一起赚钱,这就是你所说的商界秩序。”

古平原受了一天的窝囊气,连郝师爷都不赞成自己,静下心来想到京商的庞大财势,也不免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狂妄了。如今总算获得了一个人的认同,虽然是个洋人,可他还是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头涌过。

“商人立国!”这个新鲜的词儿就像一道闪电划过黑色的天际,一下子照亮了古平原的心,他望着林查理郑重地点了点头。

几个人谈兴正浓,外面忽然有人轻轻敲了敲房门。

这是古平原的房间,他站起身拉开房门,便是一愣,只见刘黑塔手足无措地站在外面。

“哦,刘兄弟……”

刘黑塔一张黑脸涨得发紫,他是直肠汉子,自从和古平原吵了一架,两人还没说过话,这次来不晓得如何开口,憋得面红耳赤才说了一句:“老爹请你到他房里说话。”

古平原点头,向屋内的两个人打了招呼,跟着刘黑塔往西跨院去。他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不晓得常四老爹要说什么,不过总离不开玉儿姑娘就是了。

等进了西跨院,古平原惴惴不安地来到常四老爹的房里,见老爹披着一件单衣正在喝茶,一见他来,面色和蔼地道:“古老板,请坐,请坐。”

古平原在方桌一侧坐下,常四老爹对刘黑塔道:“你也坐,但是不许乱插话。”

刘黑塔大概是事前受了嘱咐,一声不吭地在古平原对面坐下。

古平原见常四老爹面色如常,才稍稍放下心来,想问又不敢问,随口说道:“老爹大概不是第一次来京了吧?”

“我年轻的时候跑单帮,京里来过许多次了。古老板这几日在忙些什么?”

“还不是万茶大会的事儿。”古平原怕老爹劳心,没有多说。

常四老爹点点头,忽然问道:“古老板可曾娶亲?”

“我……”他这一单刀直入,古平原顿时乱了阵脚,只得摇了摇头。

“我也记得,你在山西时和我说过未曾娶亲。”常四老爹笑了笑。

古平原心下雪亮,尴尬地也笑了一笑。

“小女玉儿你也见过,这一趟万茶大会之后,我打算亲自去一趟徽州,面见令堂,替小女求亲,不知古老板意下如何?”

“这……”老实人才真是难对付,常四老爹避过“神医开药方”那一段,也不提古平原在徽州另有所爱,规规矩矩地当面提亲,古平原实在是无话可说。

他是“哑子吃混沌——心里有数”,事情已经到了推车撞壁的份上了,常家对古平原恩大如天,可人家只字不提这份恩情,只说替女儿求亲,就看你怎么回答了,要么行,要么不行,总之一句痛快话得给人家。

“眼下生逢乱世,我们又是常年在外的生意人,三媒六聘之礼虽不可免,却不妨从简。这件事情你只管放心。”常四老爹见他没回答,想了想这样说。

古平原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人家是女方,能这样屈心降志,要是再不说话,那就太没道理了。

“老爹,有件事除了我古家人之外,没人知道,今天我便说给您听。”古平原叹了口气,把老师如何有恩于自己,又以一死抵消了自己的罪名,死前托孤而白依梅又陷身长毛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我在老师面前发过誓,这一辈子要把他的女儿照顾好,现在白依梅在贼寇军中,前途未卜,我怎么能娶亲呢?”古平原为难地说。

常四老爹也听愣了。他听说女儿用清白之躯救了古平原一命,那是不用想非嫁到古家不可了,对古平原当自己的女婿,他也是一百二十个满意,可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段波折。

这下子常四老爹也犯了难了,想着想着又觉得不对,抬头问道:“方才听你说,这白姑娘不是嫁人了吗?”

“是,可她嫁的是叛逆,看如今的情形,长毛势不可久,将来一旦坏事,树倒猢狲散,我非救她不可,至于那以后……”古平原没说下去,常四老爹心里明白,太平天国要是完了,伪英王陈玉成那是非死不可,到时候古平原绝不会嫌弃白依梅,依旧愿意娶她为妻。

常四老爹心里一挑大拇指,暗赞古平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一旁的刘黑塔也听明白了,知道古平原有不得已的苦衷,脸上也就由阴转晴,不似方才那般面沉似水了。

理解归理解,可眼前的事情总也得有个解决的法子。常四老爹发愁了,总不成叫女儿嫁过去给人做妾吧,虽说大户人家未娶妻先纳妾是常有的事情,可这也太委屈女儿了,再说等的还是个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过门的“正室”,这不是笑话吗?

常四老爹想了又想,最后暗暗一跺脚,艰难地开了口:“古老板,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答应吗?”

古平原只能连声道:“是,是,老爹请吩咐。”

“我是这样想啊,咱们就以三年为期,要是那位白姑娘依旧是‘英王妃’,就请古老板送玉儿一条红裙;若三年后,古老板已结良缘……那么算玉儿的命不济,我就将她嫁予你做小,这可使得?”

常四老爹话说得婉转,所谓“送一条红裙”就是要古平原明媒正娶,因为只有正室才有资格穿红裙。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折中之策,一半要看天意,说起来赌的却是太平天国的“国运”。

古平原还没说话,这边刘黑塔已经大叫了起来:“这可不成,我妹子凭什么伏低做小!”

“住口!”常四老爹心里烦躁,把脾气都撒到刘黑塔身上,“不是说了不许你开口嘛。”

刘黑塔气得大喘了一口气,常四老爹不再理他,再问古平原:“古老板意下如何?”

古平原知道人家已经是退到了最后一步上,再要是不答应,那自己与常家的这份交情就算完了,可是刘黑塔说得对,人家常玉儿水灵灵一个大姑娘,又对自己有活命之恩,凭什么让人受这份委屈。他觉得对不住常玉儿,可常四老爹等着回话,他没奈何只得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这边刚把头一点,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了,就见常玉儿身子伶仃站在门外。

这下子猝不及防,屋里的三个人全都愣住了。

常玉儿脸臊得通红,一双大眼睛里蕴满泪水,只强忍着不落下来,开口就道:“爹,我才不要嫁,我、我到庵里做姑子去。”一句话说完,两行珠泪连成串儿地滚落面颊。

“胡说八道,哪有女孩儿家这么说话的。”常四老爹哪里听得独养女儿说这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常玉儿幽怨地看了古平原一眼,紧咬着下唇,猛一回身向自己屋里跑去。

“唉!”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大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件事比做什么生意都为难。

“老弟,这‘都一处’的烧麦皮薄馅满,“佛手露”更是一绝,你倒是好好尝一尝,别整天在那儿愣神。”郝师爷夹了一个烧麦,送到嘴里,一盅酒紧接着倒进嘴里,吃得眉开眼笑,喝得心满意足,抬眼见对面的古平原闷闷不乐,张口劝道。

他就是见古平原心神不宁,于是硬拉着他出来散散心,来过几次京城,郝师爷知道都一处这馆子里有吃有玩,所以把古平原带到了这儿。二人相偕上楼,挑了个临窗的雅座坐下,店小二递过手巾板、奉上热茶,可古平原还是心不在焉。

“看见没有,楼下大堂正中央,从门口一直堆到柜台的那条土埂。”郝师爷用筷子指着。

古平原一进来就发现了这处不寻常的地方:“怎么还用明黄色的绸子围着呢?”

“那叫土龙。”郝师爷解释着,“这‘都一处’是个老馆子,可是生意一直不好,连大年夜都不敢歇,为的是多赚几个小钱。有一年大年夜,别家馆子都关张了,只有他家还做着买卖。正愁没客人上门,有个打扮不俗的老爷带着两个仆人来吃饭,临了问他这饭馆的名字,掌柜说没名字,是个无名小店。那人说既然别家都关了张,只有你这儿还开着,那就叫‘都一处’吧。掌柜也没当回事儿,谁曾想第二天有两个小太监送来一块虎头匾,上书‘都一处’三个大字,敢情是乾隆爷的御笔,昨晚上那人正是微服私访的皇帝。”

“有这种事儿。”古平原也听呆了,“后来呢?”

“店主人很聪明,把大堂正中央的那条道留了出来,说是御道。谁不想踩踩皇帝走过的御道,于是这店的生意就火了百倍。名声在外之后,掌柜的把这条道用绸子围了起来,只许看不许走,也不打扫,时间长了落的土渐渐隆起,就成了一条土埂,可是人家不管它叫土埂,因为是真龙天子留的痕迹,所以叫‘土龙’。”

“哦。”事情倒是真的很有趣,不过古平原心里装着事儿,不大工夫就又愣起了神。

郝师爷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你肯定是有事情瞒着不说,老哥哥我是干什么的?我是师爷,整天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你要是心里没事,我剜了这双眸子去。”

古平原憋了好几天,也实在是想向人吐一吐心事,郝师爷又与他相交有年,彼此相处得如同兄弟,自己的心事却也不妨在他面前透露透露,便也叹了口气,把常玉儿的事情讲给郝师爷听,末了可说了:“郝兄,这事情可牵扯到人家姑娘的名节,你听了也就罢了,千千万万别往外传。”

“嗨,我造那个口孽干嘛。”郝师爷知道轻重,但却对古平原的做法颇不以为然,“这位常姑娘那天我也算是见了一面,长得那是没的说,花一样水灵灵的妙人儿,年纪相貌和你都般配,难得还是个孝女,‘德容言功’最起码占了两条,剩下两条我估计也差不到哪儿去。论起家世嘛,虽不是书香门第,但一看就知道,常家本分厚道,和你又颇有缘分,这门亲怎么就结不得?还至于把你愁成这个样子。”

“那不是……”

“我知道,你还在想着那个陈王妃是不是?老弟,那个女人可千千万万不能沾哪,那是从逆匪属,沾上就是一身皮,搞不好把全家人的命都搭进去。”郝师爷压低声音劝道。

古平原苦笑一声:“她是从逆匪属,我也不是什么清白人儿,一个私逃入关的流犯而已……”他陡然打住,已经知道自己心神恍惚之下,一不留神说走了嘴。

“什、什么!”郝师爷吃了这一吓,差点把白瓷酒盅咬掉个碴儿。

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古平原也只得源源本本地把当初自己私逃入关的事儿讲说了一遍。郝师爷听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啊”了半天,猛然回过神来:“老弟,你这可是太险了,好在如今已经平安了。照我看,奉天大营没发下海捕文书,大概是那许营官做了手脚,估计是把你报了个病亡,又或者干脆混在大赦名单里一窝烩了。这样看来,你如今应该不必担心关外那边来抓你,只要没人主动举发,就不会有什么事儿。”

“我也是这样想。”古平原点了点头。

“那常玉儿当然知道你的逃人身份了。”郝师爷忽然想到一事。

见古平原点头,郝师爷连连赞道:“难得难得,人家姑娘这是把一条命都交给你了,你还在犹豫什么!老弟,你要是负了人家,老哥哥我第一个不答应。这样吧,我带着常家父女回徽州,我来当大媒人,这事儿都包在我身上。”

原本只是一吐苦衷,没想到招惹来一个大包大揽的,古平原急出了一头汗,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就听楼下传来一声震天长吼。

这吼声震耳欲聋,而且惊心动魄,郝师爷本来正在兴致勃彼地追问,乍一闻声吓得浑身一激灵,愣了愣神才道:“这、这是什么东西在叫?”

古平原也吃了一惊,可是又觉得这声音好耳熟,仔细想了想,说:“哎,这不是虎啸吗?”

“老虎叫?”郝师爷只觉得匪夷所思,“嘿,老弟你听错了吧?这又不是深山老林,这是北京,是天子脚下,哪里来的猛兽?”

古平原也觉得纳闷,但他深信自己没有听错。关外的奉天大营,每年两次进山围猎,都要带一队流犯运送配给。这是个苦差事,通常都是派初来乍到的犯人去,古平原初到关外时也去了三、四次。白山黑水间月牙熊、东北虎都是常见的猛兽,他对虎啸之音自然不陌生。

这时候,店里的小二把菜一盘盘端上来,“红袖醉鸡”、“龙门鸭掌”、“翠盖鱼翅”……热气腾腾让人馋涎欲滴,再加上陈年老酒酒香扑鼻,郝师爷急不可待地夹了一筷子往嘴里放,嘴里还不忘问店小二:“我说你们这楼下是什么东西啊,是老虎吗?”

“呵,这位爷您耳朵够灵的,没错,就是老虎。”

“养猫养狗养八哥,那是玩意儿,哪怕养猴子都不稀奇,有养老虎玩的吗,就不怕它吃人?”

“瞧您说的,关老虎的笼子铁条足有鸡蛋粗,别说是老虎了就是大象也跑不出来,上哪儿吃人去。”店小二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郝师爷对于北方最远也就来过北京城,虎皮见过几张,活老虎还真就从没瞅见过,一时动了好奇之心,接着问道:“是你们家养的吗?”

伙计一晃脑袋,“您甭逗了,那老虎一天吃好几十斤肉,我们都一处可养不起。”说着他一指街对面,“看见了吧,百年老店同仁堂,是他们家养的。”

药店养虎,郝、古二人都是头一回听说,都想去看个稀奇,这下子歪打正着,郝师爷也不再追问古平原,二人一个心思,匆匆吃完饭下了楼,直奔街对面而去。

这时候天近晌午,头顶上的太阳把街上晒得白晃晃,同仁堂门脸虽大,这时候往里面瞧,却是黑咕隆咚看不分明。郝师爷是个花眼,边走边眯缝着眼睛往里面看,心里直打鼓,不知道这老虎在什么地方。

说也巧,就这时候又是一声虎啸,把郝师爷吓得腿一软,本来正在上台阶,差点摔了个马趴,多亏古平原在一旁把他扶住。

“郝兄,你看清楚了,这药店的前厅里根本没有老虎,我看大概是养在后院了。”

郝师爷眨巴眨巴眼睛,这才看出来古平原说得不错,前厅里一张长长的柜台,上面摆着几杆戥秤,后面墙上密密麻麻一排排的抽斗,里面都是各类药材。一侧还有位坐堂的老先生正在为病患诊脉。

店里来买药的人不少,站了好几长排,药铺的伙计正按照每人拿来的药方,照方称药配药,然后用一个印着同仁堂字样的纸袋装好,递给顾客。

别看买药的人多,店里却井然有序,十几个伙计各司其职,忙而不乱,抓药的人也都安心等待。

古平原一眼就看出来,同仁堂的掌柜必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偌大的店铺做起买卖来就如同行云流水,每一个环节都安排有序,就仿佛高手布局在下一盘棋,他不由得暗自点了点头。

郝师爷却不是很注意这些事情,他关心的是老虎在哪里?他见店里的顾客对于虎啸声恍若未闻,知道这老虎必定是在店里有些日子了,大家才会如此习以为常。

既是这样,他便随意找了个来抓药的老者问:“老人家,我向您请教件事儿。”

京人多礼,那老者见问,拱手一揖:“不敢当,有什么事情问小老儿?”

“这店里是不是养了只老虎?”

老者听了,上下打量郝师爷几眼:“尊驾是刚到京城吧?”

“打南面来,到了没几日。”

“我说呢,这同仁堂养虎,早三个月前就传遍京城了,大家看新鲜也都看腻了。除了外乡人,也没人再当稀罕了。”

“那这药店养虎干什么?”

“制药啊。”老者用手一指,“看见那药架上摆的一瓶瓶药酒没有?那都是用虎骨泡制的,治风湿那是再有效不过了。”

“不错。”老者这一说,古平原也想起来了,他到蒙古贩药的一路上,向那药铺的伙计请教过药材方面的知识,对于与“五加皮”有关的药方更是记得清楚,这时想了起来:“虎骨、木瓜、防风、当归、天麻、五加皮这些药材,配上前一年采收的高粱制成的烧酒,称之为‘虎骨木瓜烧’,对于风寒湿邪侵浸经络有奇效。”

“小伙子,你倒是半个行家,不过市面上的‘虎骨木瓜烧’大多用狗骨代替虎骨,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只有同仁堂这儿卖的药酒货真价实。买三瓶酒就可以到后院看看活老虎,这排队的人不少都是来买这味药,好多人买了还要带到外地去送给亲戚朋友。”

“万一他家买的也是狗骨呢,凭什么就说他家货真价实?”郝师爷倒是有些不服气。

“这是百年老店还能蒙人?再说了,人家把老虎都养在后院了,不是真的,用得着下这么大工夫吗?”老者白了郝师爷一眼,不再理他。

“嘿,这种招数,只好骗骗没见识的愚夫愚妇。”郝师爷为了看老虎,也买了三瓶酒,不过一出店便大是不屑。

“郝兄是说……”

“养只老虎,然后照卖假酒,这不也可以吗?”

“我倒不这么看。”古平原皱起眉头,回头望着“同仁堂”的那块匾。

“哦?”

“我且问问郝兄,市面上药材以次充好,良莠不齐,如果你是这家药铺的掌柜,心知自家的药好,却苦于无法自辩,那该如何是好?”

“这……”郝师爷倒真是被他问住了。

“最好的法子就是养只老虎。”古平原猛地一拍掌,“一来可坚顾客信任之心,真虎在店里,药酒里的虎骨顺理成章也是真的,顾客十有八九会作此想;二来可以打响招牌,同仁堂是百年老店,但与其竞争者必定也不在少数,养虎之事传遍北京城,人人要来看个新鲜,同仁堂的名气无形中就更响了。”

郝师爷听到这儿,笑道:“听你说得头头是道,难不成还有第三?”

“怎么没有?这第三就是卖药啊,买三瓶药酒就可以进后院看老虎,郝兄你自己看看,你手里拎的是什么?仅此一举,他家的买卖就红火得不得了。”

郝师爷频频点头:“照这么说,这是一箭三雕之计,这药铺掌柜可了不起啊。不过他这老虎要养到什么时候,一天几十斤肉供着,成本可也不小啊。”

“郝兄此言才是问到点子上。”古平原已经完全领会了药店的用心,“正因为他卖的是真药,所以才敢养老虎,只因过不了多久,用过他家药的病人就会发觉这是真药,既能治标也能治本,只要这个口碑竖起来,老虎就不必养了。至于卖假药的即使养一辈子老虎,也树不起这个口碑,对于他们来说,养虎才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呢。”

“啊!我明白了。”郝师爷这才恍然大悟,“同仁堂倒真是得了一个‘真’字。”

古平原刚要点头,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不由得呆呆地站在街中。

郝师爷边走边说,往前走出一大截,才发觉身边没人搭茬,回头看去,就见古平原半张着嘴,瞪着眼睛站在道中央动也不动。

郝师爷见路上的行人从古平原身边走过无不发笑,赶紧过来小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快点走啊。”

古平原眉毛微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对郝师爷的话是恍若未闻。

郝师爷听人说过,猛兽的叫声可以摄人心魄,难不成这位老弟是得了忡怔之症。他赶忙连拉带扯,把古平原拽到一边的酒楼里,按着他坐下,这边吩咐伙计:“附近有郎中吗,赶紧帮着找一个去。”

京城的伙计是天字第一号的殷勤巴结,见是刚才吃饭的客官,答应一声就要去,可还没等伙计一脚迈出酒楼,古平原腾地站了起来,倒把郝师爷唬了一跳。

古平原一把拽住郝师爷,二话不说,大步流星就往外走。

“哎,哎。”郝师爷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他犯了什么毛病。

古平原也不说话,撒开脚在街上一路小跑,伙计和一帮酒客当然要撵出来看稀罕。

都一处酒楼不远处,一个书僮打扮的小厮正在向一群乞丐问着什么,不时点了点头,又交待几句,从身上摸出一块银子递了过去,转身便要离开,冷不防后面晃晃悠悠过来几个人,其中一人大大咧咧正与这书僮撞在一起。

“他娘的,哪个王八蛋走路不长眼睛。”说着一捂肚子,“撞坏了老子,赔钱!”

他这句话出了口,眼睛才落在书僮的脸上,不看则已,一看就吓了一哆嗦。

“是、是你!”

书僮正是四喜,她奉了苏紫轩的令,在街上转悠了两天,正想回去向主人禀报,一见眼前这人仿佛认识自己,她皱皱眉,眼珠转了几转,也想了起来。

“是你啊。”她掩口一笑,“怎么,巴巴地从山西跑来,是不是还想穿条开裆裤?”

“不,不……”那个人退了两步,紧盯着四喜的手,生怕什么时候那手里再变出一把匕首。

这泼皮当然就是陈赖子。他往日靠着王天贵的势力敲诈勒索,横行一方,如今王天贵这座冰山一倒,颇有些人要和他算算旧账,甚至县衙里的捕快衙差也想从他身上好好榨一笔油水出来。陈赖子听到这些风声,知道山西是待不下去了,于是跑到京城来投奔一位也在道上混的远房表兄,谁知道这表兄早在一年前就被官府抓了。他带着两个手下,整日在京城厮混,靠帮别人收欠账为生,借地扎营,日子过得当然没有过去风光。

今天他就是收账不着,正在自叹倒霉,谁知在街上又碰见了这个小煞星,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四喜也没打算理会他,刚拔脚要走,就看前面都一处酒楼涌出一堆人,正往这边看,看的是正迎面而来匆匆而过的一个年轻人。

“哟,这不是……。”

“是他!”

四喜和陈赖子同时低低出声,目光盯住这个人不放。

陈赖子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四喜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丝黠笑,冲着那两个手下说:“走,找个地方发笔财去!”

“哪儿?”

“嘿嘿,京城李家。”陈赖子一挑眉毛,方才的晦气样儿一扫而空。

古平原拽着郝师爷往前赶路,郝师爷肉大身沉,没一会儿工夫就气喘吁吁了。

“停,停一下。”郝师爷可不干了,喘着粗气,“这是赶集还是干吗,你要去哪儿倒是吱一声啊。”

古平原看他实在是走不动了,正巧街边有个轿房,就给郝师爷雇了一顶小轿,吩咐一声:“前门外,客来升!”

郝师爷这才明白他是要回客栈,为什么这么着急就不懂了。任凭他怎么问,古平原就是不开口。

回到客栈门口,刘黑塔到永定货栈看了看货刚回来,古平原说:“正好,你去看看林老板在不在房里,请他过来一趟。”

不多时,几个人聚在古平原的房里,郝师爷大汗淋漓,见没外客,脱得只剩一件小褂,不停地摇扇子喝茶水,埋怨道:“不就是回客栈嘛,至于这么着急吗?差点没把我的腿走转筋喽。”

众人都笑,只有古平原一脸的郑重:“我想出一条计策,或许可以给兰雪茶扬扬名。”

“喔。”郝师爷大是兴奋:“这么说兰雪茶要在万茶大会上夺个名次?”

“这次的茶会是京商掌控,再加上那么多驰名大江南北的好茶,根本轮不到名不见经传的‘兰雪’,我只是想尽量让这茶广为人知,岂敢痴心妄想夺什么名次。”

林查理对古平原这句话可不同意,驳道:“古老板,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王侯将相本无种’,谁说无名小卒就不能一鸣惊人哪?”

古平原对他很客气:“林老板说的是,只是那要靠碰机缘,我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林查理听了无话,古平原又对刘黑塔道:“茶商大多从南来,我让你去永定门那边看看,怎么样了?”

别人都道古平原与常玉儿之间前路莫测,只有刘黑塔这个莽汉子将古平原视为妹夫的不二之选,做事情也就加倍出力,一五一十将见到的情形说出:南方的茶商基本上都已经来到了京城,侯选的茶叶大多都存在永定门的货栈里,弄得附近几条街都是香气四溢,一些嗜茶如命的人,还特意赶来一闻茶香。

“徽州这一次有九种茶叶参选,都是由掌握最大茶田的茶商代表参加,像黄山毛峰每年有四成被胡老太爷的泰来茶庄收购,所以就由那个侯二爷送黄山毛峰来京参选。”

古平原心下盘算,徽州盛产名茶,所以一下子便有九种茶叶参选,不过全国还有很多的产茶地,与徽州不相上下的也有好几处,这样算下来,只怕参选的茶叶要超过百种。

他将这个想法一说,郝师爷先就道:“嘿嘿,照这么说,户部收银子就能收八十多万两,真是大发一笔喽。”

他又说道:“不过那是户部的事儿,跟咱们没关系。古老弟,还是说说你那条好计吧。”

古平原点点头,将桌上的茶杯拿过来在面前摆了一排,然后缓缓说道:“一百多种茶,当场一一品尝,就算是天香绝品,也难品出好滋味来。如要给众位茶商留下印象,非想点与众不同的招数不可。”

“万茶大会上沏茶的水都来自京郊玉泉山,品茶用的茶具也都是一样的,在水和茶具上玩不出什么花样来。”林查理这几日也没闲着,跑出去东打听西打听,倒也得了不少消息。

“所以我估计各家都会在茶艺上来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古平原极有把握地说。

“茶艺?”郝师爷沉思了片刻才道:“说起茶艺,武夷的大红袍茶艺闻名天下,此外碧螺春、西湖龙井等茶的茶艺据说也都有精妙之处,我们徽州的茶叶却一向不在此处用功夫,这么说来只怕是要吃亏了。”

“这倒无妨,我估计大家也都想到了要在茶艺上做文章,不就是沏茶嘛,统共就是那几招,现学现卖也来得及,只怕到时候千篇一律,也显不出谁家的好处来。”林查理摇头晃脑地说。

“林老板说的不错,所以我是这样想的……”古平原放低声音,将他心中想好的办法对着三人小声讲出。

等他讲完了,房里的几个人大眼瞪小眼,过了半晌,郝师爷才道:“我说老弟,你要我去找的人,和那茶叶生意八竿子也打不着,这靠谱吗?”

林查理也道:“我这边只怕也难,虽说由我去商量应该会便利许多,可是你这主意闻所未闻,人家能不能答应,我实在是心里没数。”

“姑且试一试。郝兄那里要待人以诚,必要的时候三顾茅庐。至于林老板这边嘛,只要他们肯帮忙,银子好商量,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古平原心里也没有把握,只能重重地拜托二人。

郝、林二人对看一眼,只得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那我要做什么?”刘黑塔起劲儿地问。

“你和我去租一处小宅子,将里面布置好,这件事不能在客栈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做,所谓天机不可泄露。”

郝师爷笑着说:“我最佩服你的就是点子多,一样上了趟街,你能想到的办法我就没想到。”

古平原连连摆手:“郝兄又不是生意人,心思自然没放在这上面。”

“我也是生意人,怎么就想不出这种主意呢?”林查理一句话引得众人大笑。

古平原笑着说:“林老板要是有兴趣,不妨也如法炮制一番。”

“不必了,我打听过,这一次来参加万茶大会的外国茶商就只有我一个,就凭这点就足够我出风头的了。”

“王嫂,这几天老爷那边有什么动静?”李太太素来体寒,端午虽过还拿个手炉在身边,炉上包着一块毛皮,贴身的仆妇都知道那就是“雪奴”身上剥下来的皮。

自打李太太派了王嫂去监视李万堂,李万堂很快便有所察觉,王嫂更加难有所获,想着太太那阴微的性子,她心里打了一个突,忽然想起一事,仿佛抓了根救命的稻草。

“就在方才我在府门前见到一个人,他说要进来找老爷,禀告一个姓古的人的下落,说是李家的仇人,还说找不到老爷就找少爷。门上没搭理他,他还赖着不走呢。”

“姓古!”王嫂这句话引来了出人意料的反应,李太太本来半躺着在吸水烟,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身子坐了起来,把两旁伺候的丫鬟都吓了一跳。

“可是叫古平原?”

“这……我没问。”王嫂咽了口唾沫,不知是福是祸。

“去问个清楚,要真是这个名字,就把他悄悄带进来,我有话要问他。”

陈赖子长这么大,没见过如此精美的庭园,王天贵的园子和李家的一比,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就见园内假山遍布,长廊环绕,楼台隐现,曲径通幽,走在里面如陷迷阵。再看那些仆人丫鬟,无不是衣着光鲜,打扮俊俏,陈赖子对着湖影再看看自己,不免有些自惭形秽,走路也蹑手蹑脚起来。

“太太,人带到了。”

“进来吧。”

陈赖子被带进屋,就觉得鼻端一股似有似无的馨香,忍不住深吸了两口气,屏风后面忽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开了口。

“你说要来告诉李家一个仇人的下落,是那个住在‘客来升’的古平原吗?”

陈赖子满心以为京城李家和古平原结了仇,自己来告密,把古平原的下落一说能拿笔赏银,没想到人家连古平原住在哪儿都知道了,不禁一阵气馁。“是……”

“他和李家结了什么仇?”

一句话问得陈赖子睁大了眼。

“你详详细细说给我听,自然有你的好处。”

陈赖子不敢多问,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干脆有一说一,把自己知道的全部都讲了出来。

屏风后的那个人听了之后许久没有言语,陈赖子心里正七上八下,那人吩咐道,“你先出去,在廊下等着。”

“哎、哎!”陈赖子点头哈腰退了出去。

“王嫂,看看钦儿在哪儿,把他找了来。”

李钦正在忙万茶大会的事情,再过十天就是正日子了,一面要与各地茶商联络,一面要与醇亲王府的管家接头,忙得不可开交,偏这时母亲派人来叫。李万堂的喜怒哀乐从不露于言表,李钦打小与父亲像隔着一堵墙,觉得难以亲近。母亲却是喜怒无常,高兴的时候拿价值连城的珠宝赏给乞丐,不高兴的时候可以因为一条狗的过失,把阖府的下人都罚着跪在三伏天的太阳下。李钦对母亲则是像隔着一层纱,总觉得看不透瞧不明。

他前些日子因为执意给张广发服丧惹恼了母亲,接连几个月没见到她的面,也不知道这时候叫自己做什么,等进了花园,一眼看见廊下的陈赖子,便是一愣。

“钦儿,廊下那个人你认得吧?”李太太这时已经撤去屏风,拿了一盏玫瑰汁,不为喝,只是闻着那股甜香。

“认得。”李钦点点头,“是山西的一个泼皮无赖。”

“他方才说了一桩很有意思的事儿。他说咱们李家之所以在山西一败涂地,全是拜一个叫古平原的人所赐,而这个人现如今已经到了京城,也是来参加万茶大会。”

“对!他不止坏了咱们家的买卖,连张大叔都是死在他的手里。”

“是吗?!”李太太惊异地说,“那这个人我们更是万万不能放过他,要是让他在京城如入无人之境,今后谁还会把咱们李家放在眼里。”

“哦,可是……”李钦原本是恨不得置古平原于死地,可是这个想法却又改变了,至于变过的原因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儿子以为,冤家宜解不宜结。再说万茶大会也是关系我李家生意的一件大事,他又是来参加的茶商,贸然处置恐怕坏了大局。”

李钦这样说,李太太不由得多瞧了他几眼,“知子莫若母”,李钦居然能说出“冤家宜解不宜结”,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你说的不对。李家的声威不能因为这么一个人而受到损伤,再说你给张广发服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丧,如今仇家到了你却畏首畏尾,这像话吗?”

李钦心下为难,他如今是真的不想再去为难古平原了,情急之下把当初在关外被古平原救了的事儿拎了出来。

“说来他也对儿子有恩,恩怨相抵,我看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胡说!”李太太忽然怒了,重重一拍桌子,“姓古的不过是个穷小子,救你这李家大少爷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说什么恩怨相抵,难不成你以为他的一条命能和你比,真是自轻自贱!”

李钦挨了骂,不敢言声地低下头去。

“拿着!”李太太递过来一张纸,李钦接过一看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给外面那人,让他……”李太太的声音低了下去,密密地吩咐了一番话。

“这……”李钦还在皱着眉犹豫。

李太太上下看了他几眼,忽然放缓了语气:“钦儿,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京城里卖瓜子花生、半空儿这些炒货的只有本地生意人,而那些出产上好瓜子的山东、河南等地的小贩只能把生货运到永定河外,连卢沟桥的桥面都不能踏上一步?”

李钦听母亲忽然把话题转了十万八千里,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京城是北方寒凉之地,一过了立冬,晚上大家小户没地儿去,围着炕头闲唠嗑,中间放点炒货,熬时辰盼觉儿罢了,所以这炒货的生意特别的好。”

李钦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扯这闲儿,又不敢打断,唯有点头听着。

“早先京里的炒货谁都能卖,沿街叫卖的小贩口音也各有不同,好生意自然有人惦记,今天你要占这块地盘,明天我要占那块地盘,打斗总是难免,为此一年总要出几条人命。后来有个山东姓许的炒货大户,把京城、河南的几个大贩子约到京郊,点起一口大炒锅,锅里烧得通红,二话不说就把自己还在吃奶的孩子丢了进去。”

“啊!”李钦听着吓了一跳,不由得就惊呼一声。

李太太却是丝毫没有动容:“那小孩儿立马就烧得皮焦肉烂,尖声哭了没两下就死在锅里。姓许的说,谁要是也敢这样,山东的炒货商人便都退出这个行当,要是办不到,连京商在内从此谁也不许在北京城里做炒货生意。他能做到这一步,山东人自然是都听他的,没一个有二话的。河南的买卖人当场退下阵来,京商里有个姓高的却红了眼,拽过自己七岁大的孩子也丢到锅里。”

“姓许的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家的二小子也抓过来丢了进去,那姓高的也跟着又丢了一个孩子。巧得很,姓许的是三子二女,姓高的是二子三女,都是五个孩子,姓高的连丢了四个孩子在锅里,最后只剩下一个快要出嫁的大丫头吓得浑身栗抖趴在一旁。而那姓许的山东人瞅了瞅自己的大小子,迟疑了半天,最后长号一声,没舍得再下手,就此输了。”

李太太平静地说着这一桩大惨事,仿佛不过是哪家菜馆添了新菜或者是戏园子里上了出新戏而已,“就这样,再没人敢来和京商争炒货生意,姓高的就此发了大财,成了京里炒货商人中抓总的,如今还是他那大丫头的后人在掌着这一块儿的生意。”

她说完看了李钦一眼,“你听明白了吗?”

“嗯,嗯?”李钦的心思还在那惊心动魄的故事里。

“我问你听明白没有!”李太太忽然厉声道。

“明白什么?”李钦慌张地问。

“难道张广发没告诉过你!京商有训,‘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谁要是想从京商的嘴里夺食,自己就得预备着掉块肉下来!”说着李太太把眼一瞪,“你是李家的大少爷,是京商将来的掌门人,连个仇家都不敢处置,以后拿什么来领袖京商!”

她指了指门外的回廊,用不容质疑的声音道:“去!”

苏紫轩带着四喜来到“客来升”客栈外,古平原刚巧不在,苏紫轩便在大堂坐等。

四喜昨天向苏紫轩回报打听来的一堆大事小情,她带回来的消息很杂,有朝堂之上的小道消息,也有零七碎八的市井传闻。苏紫轩静静听着,当听到恭亲王被传与慈禧太后不和时她的眼毛动了一下。万茶大会由恭亲王在背后操纵,京商已经内定第一的消息,苏紫轩原本不感兴趣,可是听到古平原也来了京里,她倒是眨了眨眼。

“小姐,你说巧不巧,这个冤家对头也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是对头,如今却不一定了。”苏紫轩只说了这么一句,时而仰头,时而垂颈,看得出她在紧张地思索着什么,不时还喃喃自语,四喜竖起耳朵听,也只听到几个只言片语的词儿。

“或许……也许……或者……”

四喜正听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苏紫轩那边发话了,“明天带我去古平原住的客栈。”

现在主仆二人坐在客来升里,四喜还是搞不清苏紫轩的用意,她也知道这个小姐聪明绝顶,自己靠猜是没办法猜中她的心思的,只能靠问了。

“我之所以要找他,因为他是我见过的最能干的人。我给他指一条路,或许他就能把这条路修好,路上也许就会走来一个人,或者就会落入我在路上事先挖好的坑里。”苏紫轩冷冷一笑。

四喜越听越糊涂,还没等她再问,苏紫轩却看向客栈外面:“他回来了。”

古平原一大早便带着刘黑塔来到钱市胡同,这里离前门大街很近,里面有几个铸银子的炉房,因为怕抢,所以胡同修得又窄又长,不方便通行,是个僻静之地,这恰恰合了古平原的心思,于是租了里面一处四合院,从永定货栈运来了几大包的茶叶。

事情办完,天也将近晌午,古平原回到“客来升”,一只脚刚刚踏上客栈的台阶,从旁边就传来一声高叫:“差爷,就是这小子。”

古平原一愕侧头看去,还没等他看清,就见眼前黑影一晃,“哗啦”一声,一条大粗铁链已经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事出突然,古平原心下一惊,刚要问,几个差役已经站在面前,为首一个撇着嘴冷笑地看着他:“你是徽州来的古平原?”

“小人正是古平原。”一听差役问出籍贯名字,古平原就知道不妙。

“有人把你告了,到顺天府打官司吧。”

“请问是什么人告的我?”古平原把眼光向外一瞥,便看见了陈赖子,这就不必再问了。刘黑塔也看见了,大吼一声:“陈赖子!”

陈赖子可没想到这惹不起的对头也在京里,吓得一缩脖,躲在差官身后:“官爷,官爷,他们是一伙儿的,要杀人哪!”

刘黑塔气得几步跨过来要抓陈赖子,陈赖子绕着几个衙役跑圈,场面立时就乱了。

到顺天府举发古平原的是陈赖子,指使的人却是李钦,确切地说是李太太那张五百两的银票,告的依旧是“流人逃亡”的罪名。四喜在客栈中看得真,悄悄说:“这古平原要是被逮入大牢,不死也脱层皮。”

“不行,我现在正要用他,你快去一趟神机营,去找伊桑阿。”说着苏紫轩让四喜附耳过来,交待了几句。

郝师爷这时闻讯赶了出来,见场面混乱,先让几个伙计劝阻刘黑塔,随后冲着那几个差人拱了拱手。

“兄弟在徽州府办差,天下三班六房都是一家,这位古老弟是我朋友,还望几位多多照应。”他是熟吏,手里过了多少的刑名案子,知道眼下要做的是别让古平原吃眼前亏,于是一摸怀里,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悄悄塞到领头差役的手里。

“啊,好说好说。”谁管你是徽州府还是柳州府,只要银票是真的就行,那差役立时眉开眼笑。

“既然有人告发,府尹大人发了签票下来,我们自然要办差,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郝师爷连连点头:“规矩我都懂,不过这年头人心叵测,刁民妄告之事层出不穷,我这古老弟不知律犯何条?”

“告他是流人逃亡。”

郝师爷心里暗暗叫苦,怕什么来什么,这罪名还了得?他沉吟了一下:“恕我直言,除了十恶不赦之罪,其余流犯均已在同治爷登基时被赦免了,何来逃亡之说。”

“听说这个古平原是在赦免之前就逃走了,事情还要把他带回衙门问清楚,倘若是诬告,当然把他放了,要是告得实,那也要把他押回关外才行。”

“实,怎么不实!我上次出关时打听得一清二楚,这姓古的就是在大赦之前逃了的。”陈赖子见刘黑塔被众人拦在身后,中间还有几个衙役,胆子立时大了起来。

“王八蛋,老子撕碎了你!”刘黑塔的肺都要气炸了。

郝师爷知道事情难办,为今之计只有让古平原跟着先去大牢,然后星夜派人出关上下打点,来个釜底抽薪才行。于是向古平原使了一个眼色,古平原也知道眼下无法可想,只得打定主意去打一场官司。

“这里什么事?”正在此时,一匹白马沿街不疾不徐而来,马上坐着一员英俊的将军。

“见过伊统领!”京里的衙差谁不认识这位醇亲王手下的红人,更何况衙差都归刑部管,这位将军的老丈人正是刑部尚书,京里的捕快谁敢得罪他。

三言两语问明白经过,伊桑阿把脸一沉:“无凭无据就能随便告发良民为逃人吗?这么说,明天我也告你是逃亡的流犯,后天再告你!”说着他把马鞭子冲着那几个衙役挨个指着,指到谁谁便矮了一截。

“京城之地,首善之区,律法更要严密周详才是。”伊桑阿放缓了语气,“这样吧,先把人放了,回去禀报你们府尹,就说我改日到他府上请教,这刑部的规矩也真该改一改了。”

“是了。”衙役哪敢碰这棵大树,别说他们,就是府尹见了伊桑阿也得递手本请见,于是乖乖松了古平原脖子上的刑具,这就准备放人。

说时迟那时快,陈赖子见势不好,急中生智一个懒驴打滚趴在地上,双手抓住古平原的裤管,使出吃奶的劲儿一扯,就听“嘶啦”一声,古平原膝盖以下的裤子就成了两片。

“大人请看,流犯身上都有、都有、都有……”陈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古平原的脚踝,本来应该是一个烙印的地方如今却是好大一块伤疤,可见当初受伤极重。

古平原在返回徽州时为了躲逃兵,结果误踩山林里的陷阱,脚上从此落了一个大疤,原先的烙印却被掩盖住了。他因此耽误了几天行程,却遇上土匪攻城,重会了乔鹤年。这些事情如今想来仿佛天注定,却又误打误撞除掉了自己身上的流犯证据。

“刁民!”伊桑阿不屑地看了陈赖子一眼,二话不说拨马便走。

“都散了,都散了。”衙差自感没趣,呵斥了几声看热闹的人群,便也走了。

刘黑塔几步过来,看着趴在地上的陈赖子嘿嘿一笑,陈赖子顿时一哆嗦,情急间却看见了得着信儿从客栈门口刚刚赶出的常玉儿。

他往前一蹿,正扑在常玉儿身边,一瞪眼睛,咬着牙对她低声说:“快救我,不然……”

常玉儿看见陈赖子,已经是惊呆了,听了这话脸色顿时煞白。她身子一晃拦在刘黑塔面前:“大哥,你不要惹事,别让爹着急。”

“妹子,你拦着我做什么,我非揍他一顿出出气!”刘黑塔左摇右晃,还是甩不开常玉儿,再看时,陈赖子已经撒丫子跑出多远了,气得他连连跺脚。

郝师爷等人连声劝着,还要安抚古平原,古平原却是摆了摆手,当初逃出关,他就准备着这一天,想不到却杀出一个程咬金,如此轻易涉险过关,真是想不到的事儿。

“古老板,别来无恙。”几个人相偕进了客栈,边上忽然有一个人扬声道。

“苏公子!”古平原惊奇之余也拱手为礼。刘黑塔见了这人,却悄悄缩了缩脖子,不言声躲了,不为别的,当初他当捻子时见过这俊俏公子,生怕被他认了出来。

“相请不如偶遇,好久不见了,请过来一道坐坐如何?”苏紫轩含笑道。还没等古平原说话,一旁的四喜已经高声叫着跑堂,让加凳子,烫一壶上好的“御坊烧”,又点了七八道价钱不菲的菜样。

看样子势不可却,古平原只得请众人先回房,自己来到桌边坐下。

“我先敬你一杯,压压惊。”苏紫轩从桌旁曲水流觞的托盘里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并照了照杯。

“多谢了。”古平原也随着饮了一杯。

“你眉间有忧色,听说你虽然在山西帮着票号大获全胜,自己却很快就离开了,是回了家乡吗?”

“是。”古平原遇上苏紫轩,十分地小心,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苏紫轩看着他,忽然“嗤”地一笑,见古平原不解地看着自己,便说:“当初在山西,利益所关,故此争执,眼下我与你只是偶尔遇合,喝杯酒而已,你何必警觉得如同见了猫儿的老鼠。”

古平原被他说得脸一红,倒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我且猜一猜,如今京城里最热闹的就是不久之后的万茶大会,你这个生意人莫不是也来凑这个热闹。”

古平原不好再瞒,便认真地点了点头,把自己带着兰雪茶意图扬名的事儿说了出来。

“那可难了!我听说如今是京商使了大笔的银子,恭亲王已经点头答允了这个‘天下第一茶’归京商。有了第一,就有第二、第三,这样排下去,处处是银子说话,你的茶再香,到了人家嘴里也不过是味同嚼蜡罢了。”

这话正说中古平原心中隐忧,不由得就道:“既然如此,何必叫万茶大会,干脆叫万银大会罢了。”

“好名字!”苏紫轩抚掌大笑,“明儿我就替你写块匾,到了那一天送到醇郡王府可好。”

古平原一时激愤,见苏紫轩取笑,苦笑着摇了摇头。

苏紫轩瞥了他一眼,觉得火候已到,忽然正色道:“何必发愁呢。古老板,你来看。”说着顺手拿起桌上一个酒杯,瞅准了投到曲水流觞的水道里。

水道里的托盘本来依着顺序缓缓顺流而行,苏紫轩这一个杯子投过来,水花四溅,顿时打翻了最前面的一个托盘,其余的也横七竖八撞在一起,顿时不成样子。

“客官,您这是做什么,这好端端的酒……”跑堂的急得连忙赶过来。

“急什么,加倍赔你的钱。”四喜早前一步拦着。

“古老板,你看清了吗?”苏紫轩目中带笑望着古平原。

古平原若有所悟,“你是说……”

“对啊,京商划好了路,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其实只要打乱了最前面那一环,后面的就全都没用了。”

“最前面那一环是恭亲王。”古平原也是个心思灵敏的人,立时就想了出来。

苏紫轩认可地点了点头。

“可是……”古平原就是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怎么去破解,京商在恭亲王那儿出了六百万两,自己难道还能大过京商去?

“你把事情想左了,只想到银子要压京商,可是就没想一想,有没有什么人能压过恭亲王?”苏紫轩轻飘飘一句话在古平原听来如同醍醐灌顶。

“崇大人,事情便是如此。”古平原坐在一位白须老者身侧,双手扶膝,神色恭敬,“我今日来一是看望大人,二来大人久在朝中为官,我特来请教,有什么人能和恭亲王分庭抗礼。”

那老者便是当初在蒙古草原对古平原极为赏识的理藩院尚书崇恩,他是京中土著,告老之后便在玉泉山归了本旗。古平原想到了这位老大人,辗转打听到他的住址,备了厚礼特来求教。

“哎呀,你这可问住老夫了。恭亲王是秉国亲王,军机处的领袖,食双亲王俸,什么人能与他平起平坐,甚至压过一头?这老夫实在想不出来。”崇恩摊了摊手。

见古平原一脸的失望,崇恩又道:“不过我倒替你想到了一条路子。”

“哦?”古平原举目待听。

“内务府。内务府管皇家进贡的御茶,一来这是笔大生意,二来无论什么茶只要被内务府挑中成为内廷供奉,必然是声名鹊起。如今的内务府总管是当年我手里取中的进士,我写一封信,荐你去见见他。”

古平原大喜过望,谁知拿着崇恩的这封信见了内务府总管,人家一听不过是个普通茶商,立时揉鼻子打哈欠,一副老大不耐烦的样子。古平原深通人情冷暖,惯看世态炎凉,便知道这人不地道,人走茶凉已经不把崇恩大人放在眼里,只得忍气吞声辞了出来。

看来此路不通,古平原站在内务府的走道上,只顾低头想事情,冷不防撞在一个人身上,这人手里拿个托盘,也没看见古平原,两个人结结实实撞在一处。古平原倒没什么,这个人可惨了,托盘翻落在地,上面的十几束绢花和一捆彩带悉数落在地上。

那人连忙低头去拣,古平原定睛一看,心里暗暗叫苦,看服色这是一名太监。太监身有残疾,连带心里也总有那么一股别扭劲儿,得空就要发作出来,没理还要搅三分,何况如今是自己理亏,等会儿还不被骂得狗血淋头。

他也顾不得多想,忙俯下身帮人家拣东西,等把东西都放在托盘上,两个人这才同时抬头。

这么一望不要紧,古平原立时腿一软,咕咚一声坐倒在地,目瞪口呆看着面前这个人,就像被雷殛了一样,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还是对面那人先带着哭腔开了口:“古大哥,是你吧?古大哥,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连材兄弟!”古平原大叫一声,扑过去死死抱住这个人的肩膀,把他那张脸看了又看,又看了看他身上穿的衣服,“兄弟,我以为你死了,可你怎么、怎么当了……”

出现在古平原眼前的赫然竟是早已死在山海关,尸首被悬城门楼子上的寇连材。古平原咬了咬自己的手指,没错,这是真的,这个当初义气深重,冒险把自己从许营官的客栈房间里换出来的流犯兄弟居然没死,还好端端地活着。他一时如痴似傻,不自觉地晃着头,震惊地看着寇连材,像是失去了一切的反应能力。

寇连材脸上也写满了似哭似笑的表情,但是他比古平原还要冷静一些,左右看看,二人这一番动作已经惊动了不少内务府的人,他擦了一把眼泪,拉起古平原。

“古大哥,咱俩找个地方好好聊一聊。”

内务府紧挨着皇城根儿,在皇城脚下有一片街市,人称“盐集”,取“阉”、“盐”谐音,是专为不能远离宫中的太监们提供买卖、歇乏、饮食甚至赌博之所,生意极为红火。这地儿虽然就在大内侍卫眼皮子底下,但是因为给侍卫老爷们抽成,所以人家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寇连材就是把古平原带到了盐集里,这里不是禁中,出入无碍,到了一家二荤铺,里面喝茶饮酒聊大天的都是公鸭嗓的太监。两人拣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古平原一肚子的疑问,迫不及待地开口道:“我当初一出关就托人回去看你有没有事,结果那人回来说你已经被处死了,尸首悬在山海关上,他难道说了假话。”

“并不假。”寇连材慢慢地摇了摇头,“只不过死的是个站笼里的囚犯而已,拿来杀鸡给猴看罢了。”

他随着自己的话语陷入了苦涩的回忆中:“我被许营官带回了尚阳堡,他费了好大的手脚才掩住了自己偷漏军款的事儿,自然是恨透了你,连带还有帮你逃走的我。于是一回到营里,分派给我干的都是最累最险的活儿,要不是我跟着古大哥你学了几手本事,早就被熊吃了,被雪坑埋了。许营官三天两头借故责罚我,把我绑在木桩上,用烧红的铁丝在身上烫花,然后用鞭子抽,用盐水泼,好几次我都疼死过去……”想到那无边的痛楚,寇连材依旧是浑身瑟瑟发抖。

“兄弟……”古平原听得心如刀割,要是知道自己把寇连材害得这么惨,无论如何,脑袋不要了也得回奉天大营自首。他紧握寇连材的手,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自己早晚要被许营官打死,与其这样零敲碎打地受折磨,不如一死百了,于是准备了毒药,打算在我母亲忌日的那一天服毒自尽,到泉下去侍奉父母双亲。”

这时从京里来了一个老太监,是奉命到关外采办御用的人参。都知道太监难伺候,这个差事便落在寇连材头上。

寇连材一心求死,却被这老太监给发现了,他说:“你要死,我不拦你,不过我可以给你指条活路。”

这活路就是把自己阉了,然后由这老太监带到宫里去。寇连材思来想去,到底是好死不如赖活,便点头同意了。本来新入宫的太监都不能超过十五岁,年龄大了便有危险,几乎是九死一生,多亏这老太监在“去势房”里当过差,知道一些偏方,保住了寇连材的性命。

“就这样,我养好伤到了宫里,也已经快两年了。”寇连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啪”地一声,古平原使力握碎了手里的酒杯,想不到无意中铸成大错,他心中恨透了自己,寇连材比自己还小着两岁,与弟弟平文一般岁数,可是眼下额角鬓边已经有了白发,可见这两年过的是何等煎熬。

“是做哥哥的对不住你……”当初自己在关外一向照顾寇连材,他也把自己当亲哥哥一样看待,怎料最后竟是自己害苦了他,古平原的胸口沉甸甸地仿佛压了一块大石。

“古大哥,你千万别这么说。”寇连材红着眼,安慰地拍了拍古平原肩膀,“后来我也想开了,怎么活着都是活,不受罪比什么都强。”

“太监不也可以出宫吗?我带你回徽州,给你买一处宅院置上地,将来……”古平原忽然打住,表情又是难过又是辛酸。

寇连材苦涩地一笑:“我这种人在天底下就只有一个去处,只能呆在这儿。这儿也挺好,虽说有时候也挨罚,不过顶多是罚跪不给饭吃,比大营里强上百倍。”他强作笑颜,“古大哥,你就不用担心我了,更加不要自责。我自知性子懦弱,外面处处都是虎豹狼豺,反不如宫里的世界安静平和。”

话虽如此,古平原何能不自责,寇连材不愿让他多想下去,转开话题道:“你不是回了家乡吗,怎会跑到内务府去了?”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古平原简短截说了自己的遭遇,最后说到来京里参加万茶大会,经崇恩大人指点来找内务府总管,结果却不如人意。

“嘿,要我说你就是和内务府的总管大臣接洽上也没用。”寇连材进宫两年,平素听那些太监空闲时显能耐聊大天,对京城官场并不陌生,“内务府总管在恭亲王面前都不敢直腰,别说京城,整个大清朝,凡是有顶戴的,就没有人能大过恭亲王的。”

“照你这么说,恭亲王说的事情就是板上钉钉,再无更改的可能了?”

“我是说有顶戴的里面,恭亲王最大。”寇连材瞧了瞧左右,“可是没有顶戴的反倒能压恭亲王一头。”

“没有顶戴的……”古平原看了看眼前巍峨的宫墙,心中一动,指着紫禁城说,“你是说皇帝?”

“皇帝才八岁,懂得什么。如今是垂帘听政,掌权的是太后。”寇连材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太后有两位,东宫慈安太后是先皇的正配,所以位列东宫,西宫慈禧太后也就是圣母皇太后在先皇驾崩时是贵妃,因为是当今天子的生母,所以位列西宫。慈安性子淡泊仁爱,一向深得宫人和宗室的爱戴,但论起爱管事儿的,还得说是慈禧。

慈禧最近对恭亲王大为不满的事儿,寇连材也听说了,便当做一桩新鲜事儿讲给古平原听。古平原一个字不漏地听在耳朵里,眼神里放出光来,像是埋伏已久的猎人瞅见了久候不至的猎物。可是当他再看了看寇连材,眼神却又黯淡下来,忽然笑了笑:“兄弟,你放心,别看你在宫中,哥哥也一定照顾好你。你还要回宫交差,过几天哥哥再来看你。”说着一端酒杯就要告辞。

寇连材本来没什么心机,可是皇宫之中最是勾心斗角之地,两年下来他也学会了看人的脸色,一见就知道古平原有事儿瞒着自己。“大哥,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是不是要让我帮什么忙?”

“不、不。”古平原心里想的是,自己把寇连材无意中害成了残废之人,已经是终身无法弥补的大错,再托他办什么事,万一再捅出漏子来害了人家,那可就太说不过去了,所以他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却不敢让寇连材知道。

“古大哥,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觉得我、我……”寇连材的脸涨得通红。

“兄弟,我可绝无此意。”古平原想不到寇连材误会了,“我是怕再连累你。”

“我不怕。说句实话,要是能帮你做点什么事儿,我还能觉着自己有点用处。”

古平原无奈,只得说:“那我问问你,你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说上两句话吗?”

“那可不行,太监一样有品级之分,能在太后跟前伺候的都是蓝翎子,而且非是储秀宫的老人儿不可,不然太后也信不着啊。如今西太后跟前最得宠的是个叫安德海的,他年纪不大,可是听说在辛酉年那时候,两宫太后被肃顺隔绝在热河行宫,是他用苦肉计脱身回到京城,为太后和恭亲王之间搭了路子,这才联手拿下了八大顾命大臣。有这么一份功劳,太后自然给他体面,论起得宠,宫中他是头一份。”

“哦。原来太后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古平原沉吟着,忽然问,“他贪财吗?”

寇连材笑了:“太监很少有不贪财的,至于理由吗,大哥你自己去想。”

太监既然无后,也就没什么大志向,世人贪财好色,太监又少了一样,只能拼命从另一样上找补,来满足自己的心底空虚。古平原点了点头:“兄弟,我想请这位安太监吃顿便饭,你能不能帮我约一下。”

说是便饭,可是古平原请的这一顿饭包下了京城最有名的馆子正阳楼二楼的整整一层,安德海在宫门下钥之后,由寇连材陪着换了寻常便服来到正阳楼,登上二楼一看就是一呆。只见眼前一个方丈圆桌,只有首座空着,其余十几个座位都已经坐满了人,见安德海来了纷纷起身相迎。

高朋满座倒不稀奇,关键是这些人都穿着官服,虽然没有红顶子,可是素金顶子和砗磲顶子大概各占了一半,还有两个水晶顶子的五品官儿,安德海都认得,一个是光禄寺少卿,还有一个是顺天府的同知。

“安公公。”古平原初见仿佛故交,亲热地走过来,先是拱手一揖,然后拉住白净面皮水蛇腰的安德海,“请上座。”

“这、这……”安德海有些怔神,论起顶戴,有这么句话叫做“黄贵于红,文贵于武,太监的顶子两吊五。”可知太监的品级在正途出身的官员眼里一钱不值。他在宫中虽然嚣张跋扈,但是那是在太监和宫女面前,眼前一大堆六、七品的官儿,都是进士出身,让他坐首席,安德海这辈子还是头一回,顿时局促不安。

“安公公,这几位大人都是仰慕您许久,可是您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始终不得闲,这不,借着古某请客,特来与大人一晤,您就不要客气了。”古平原半拉半劝,最后是硬推着安德海坐上了首席。

打乾隆朝起便有规例,“王公并文武百官不得与太监结交”,虽然后来这条规矩渐渐废弛,但是衣冠中人依旧是以与太监交往为耻。这一次古平原为了烘托场面可是下足了本钱,请郝师爷托人情找关系,好说歹说拉来了几个在京为官的同年好友,至于其他的人,都是欠了债务的官员,古平原上门投帖,并送了几百两银子,拿人手短,这些人虽然知道请的是安德海,也不免走上这一遭,说白了是花钱雇了一大批的官儿陪着安德海吃饭。大官虽然请不到,可就是眼前这些人,也都是朝廷命官,陪着一个宫中太监饮酒谈天,这个面子是给了个十足十,把安德海高兴得是红光满面,只觉得这个首座坐得是格外有味道,一杯接一杯,来者不拒地连饮了十几杯酒。

郝师爷冲着古平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再喝下去就要谈不成正事儿了。古平原正有此意,也早有准备,唤过两个等候在外的清吟小班的歌女,琵琶一响,众人注目之时,古平原已经悄悄将安德海请到了隔壁的雅座里。

“安公公,我的那位兄弟寇连材初到宫里,听说常蒙公公照顾,古某这里多谢了。”听起来是一句托词,但也是古平原的心里话,他这么费尽周折地请来安德海,还要送他一大笔银子,一是为了万茶大会的事儿,二来也是希望他今后能真的照顾寇连材,以安德海如今在宫中之红,寇连材攀上他那是绝吃不了亏。

“好说,好说。”安德海兴奋之余,正在客气,就见古平原伸手递过来一个荷包。

“公公在宫里担任要职,想必开销很多,这一点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公公笑纳。”

有吃有喝还有钱拿,安德海更乐了,轻轻打开荷包,抽出里面的银票,立时酒便醒了七八分。

竟是一张一万两的龙头大票!

古平原把他身上一半的钱都拿了出来,如同电闪雷轰一般,顷刻间就把安德海击懵了。别看安德海名头大,可也不过才起来二年,平素到王公大臣家里传旨,得了百八十两的赏银就已经是不少了,何曾见过一出手就是一万两这么骇人听闻的数目。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安德海明白,这绝不是照顾宫里一个太监那么简单,于是“咯咯”一笑,把银票放回桌上,“古老板,咱们先说事儿吧,不然我可不敢花你的钱。”

看来安德海是个明白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古平原点了点头,干干脆脆把来意说了出来。

“这样啊……”安德海低头考虑了一番,“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太后也可能只是去看看,到时候什么话也不说,那你不是白费了一番心机。”

“眼前本来就是无解之局,我也不过是想寻一丝希望,纵然不成,只能怨天,不敢怨人。”古平原很是平静,“说句老实话,除了太后到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有本事去搅一搅这个已成之局。”

“这倒真是一句实话。”安德海想起最近慈禧时常对恭亲王不满,而自己几次关说人情,都因为恭亲王执掌朝纲甚严而没能成功,白白丢了发财的机会,如今能给恭亲王下个绊子,却也随了自己的心意。

“我话可说在前头。”安德海眼睛瞄着那张银票,挺着公鸭嗓道,“太后可不是笼子里的鸟,想架到什么地方就架到什么地方,到时候不成功,你可别怨我。”

“岂敢。公公肯尽心,古某已是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