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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将当铺的生意做到全省!

“那女子我认得,不是常家的女儿嘛,太谷县有名的俊闺女。怎么,她是四朝奉的相好?”金虎忍了半天,终于问出了口。

古平原快步走在前头,回头瞪了他一眼:“什么相好,说得这样难听!待会儿到了佛寺中,可不许说打嘴的话,否则佛祖怪罪起来了,当心烂嘴烂舌。”他要对付金虎,那是轻而易举,只一句话就把话题拉开了。

果然,金虎大张眼睛:“咱们去佛寺干嘛,总不成四朝奉你说的好法子就是求神拜佛吧?”

古平原不答反问:“你说,一个人要是被逼到绝境,无法可想,那该怎么办呢?”

“嗯……”金虎皱眉想了一会儿,“要么拼了,要么就等死呗。”

古平原微微一笑:“对,一般人都会这样想。但其实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那是什么?”

“找个能帮你的人,把他也逼到绝境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起破釜沉舟想办法!”

古平原一路来到无边寺,寺内正在大做佛事。文殊菩萨的生日兼之这位菩萨的道场又正在山西省境之内,此时正是满寺香火正盛之时。就见大殿内外青烟袅袅,直冲霄汉,诵经念佛之声、钟鼓木鱼之音还有信徒喃喃祷告的声音不绝于耳。

“四朝奉,你说那个能帮你的人是谁啊?”金虎抻着脖子看来看去,满院子的信徒信众,却看不出谁是古平原口中的贵人。

古平原叫住一个小沙弥,问道:“本寺的大方丈弘净法师在哪里做佛事?”

小沙弥摇摇头:“方丈是不做佛事的,只在后院禅房参禅。”

“果然是个不理俗事的老和尚。”古平原一笑。

“你不必跟来了,就在前殿等我!”向金虎吩咐完,古平原自己往后院走去。

金虎左右闲着无事,便也随着人流上了一炷香。他的父母都在邻县,身子骨一向不太好,他默祷乞求佛祖保佑,自己一旦满师成为正式的伙计,第一个月的工钱都拿到寺院里来供奉,只望父母能够身子平安。

等他围着大殿转了三圈,古平原还不见出来,他是少年人心性,不免有些心焦。刚想着也到后院去,抬眼往那边一看,就见古平原正往前殿走来。

“四朝奉,你可……”金虎叫了半声,忽然觉得不对,古平原的样子怎么如同凶神恶煞一样?就见他眉毛挑得高高的,圆睁双目,咬牙切齿,对金虎不理不睬,推开前面密密麻麻的人群,就进了大殿。

金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站在地中央才发了一下愣,忽然就听殿里传来一阵惊恐的叫声,人群喊着往外涌。方才是唯恐挤不进大殿上不了香,现如今却好似殿里有吃人的猛兽、现形的夜叉,避之唯恐不及。虽然是人挤人,人推人,幸好大殿的门宽大,却也没人受伤,眨眼之间全殿的人都避了出来,站在外面的广场上,呆若木鸡地往里面瞅。

金虎吓了一跳,趋前近身一看,只见惹了乱子的果然是方才进去的古平原。他气势汹汹地一进大殿,相了相殿中陈设,几步走到供桌侧面,二话不说就推倒了一口用来佛前供奉的大莲花缸,那里面满满的都是灯油,大缸破碎,油顿时泼了一地。几个知客僧见势不妙,连忙过来阻拦,古平原不等他们近前,抬脚又蹬倒一口大缸,登时满殿里地上桌上全是油。古平原趁众人一乱之际,抢了供桌上的一根儿臂粗的高香,作势就要点火,这才把一干僧众都吓了出来。

“四朝奉,你、你要干什么?就算事情不顺,也犯不着这样啊,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金虎吓得带了哭腔,心想你一路上不许我到寺里胡说八道,怎么此刻自己倒放起火来了。

“不关你事,也不关其他人的事,叫弘净老和尚出来见我!”古平原一反常态,脸上半点斯文的样子也找不出,反倒像个打家劫舍的强盗一般,连声怒吼。

弘净方丈早就得报,他人虽然老,可是依然健步如飞,带着两个小沙弥来到大殿之外,一看这情形也是惊得一怔。

“古檀越,你这又是何苦?”他双掌合十:“老衲方才说的明白,人生譬如朝露,如梦如电,你又何苦执着。”

“是,你大和尚四大皆空,所以我求你的事,你一个不肯,百个不肯,明明是对彼此都有好处,你却说什么也不答应!那好,既然你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修行在心,那要这大殿佛像有什么用?我索性替你一把火焚了,岂不干净!”

“这……”弘净倒吸一口冷气,俗话说“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他虽然道德高深,深明佛理,可是眼看古平原手中的香扑扑地往下落灰,万一带了一点火星,那这从唐朝便流传下来的千年古刹再加上这一尊全省上下除了云冈石窟外便数它最为古老的木佛造像,就要付之一炬!这无边寺历经朝代更迭,战祸频繁都能保存完好,难道要毁在自己手里?

一想到这儿,这有道高僧也不免有惊心动魄之感。他打了一个冷颤:“古檀越,无边寺与你无冤无仇,你可不能造此恶业!”

“这我不管!”古平原冷笑一声:“大和尚!当初要我随心所欲的人是你,如今我要这样做了,你却一再阻拦,这就叫口不应心,按因果报应,岂不是该入拔舌地狱!既然相识一场,古某不忍见你难入轮回,干脆犯了这滔天大罪,陪你十殿阎罗那里走上一遭!”

古平原的口才本就不差,此时把生死豁出去了,词锋更是利如刀剑。弘净此刻哪里有心情与他辩禅,又见他手中高香随着话语一抬一放,生怕这二愣子手一松,他倒是不管地狱还是轮回自去了,无边寺可就立时陷入一片火海。无边寺虽然取的是“佛法无边”之意,但是寺如其名,斗角飞檐彼此相连,做的是个“勾心斗角”的样式,远远望去连成一大片,不愧是“无边”之名。要真是泼油引火着起来,瞬间就会烈焰飞腾,难以施救。

“且慢且慢!”弘净不敢多耽搁,看了看周围一片慌乱的信众和僧徒,立时抬手示意:“好吧。古檀越,你且将手中香火放下,一切都好商量。”

“真的一切好商量?”古平原眨了眨眼睛,跟上一句。

“出家人不打诳语!”

“好,我信得过老和尚。反正这大殿在这儿跑不了,你若说了不算,我便再来烧过!”此时情形与当初在蒙古斡难河上不同,那时面对的是杀人不眨眼的统领和狼心狗肺的巴图,眼下这老和尚倒是个信得过、不会说假话的人。古平原把燃着的高香往殿外一抛,吓得众人纷纷闪避。

古平原施施然走出大殿,来到众人面前,对着弘净深深一揖:“古某也是无奈出此下策,还望老方丈恕罪则个。”

弘净心想不恕又能如何,反正也答应他了,不如做得大方些:“施主大智大勇,做的又是光大佛门之事,老衲佩服之至。”

两个人这几句对话,把周围的人都听傻了。古平原明明要烧寺毁佛,怎么到了弘净嘴里却变成了光大佛门?

古平原听了只一笑,走到弘净身边,压低声音道:“老方丈,我知道您心中是千肯万肯的,只是顾忌寺里僧众冥顽不通而已,如今我这场戏不也趁了您的心思?不然,只怕还要与那些愚头愚脑之辈大费口舌。”

弘净瞟了古平原一眼,终于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孩子气的笑容,向着后院伸了伸手:“古檀越参透人情事理,老衲也就不必再多说什么,方才那杯橄榄茶如今请檀越再回去品品滋味,尝尝苦橄榄是否回味甘甜?”

古平原随之大笑,也把手一伸:“请!”

“四朝奉,您方才可把我吓死了,您怎么,怎么真的就像……”金虎一路没敢说话,等到回了城这才咽了一口唾沫,偷眼瞧了瞧古平原的脸色。

“像个疯子?”古平原没生气,反倒长出一口气,嘴角绽开笑意,“我问你,都说神鬼怕恶人,那恶人又怕什么?”

“我不知道。”金虎经过方才一吓,依旧是心摇目眩,也不敢再卖嘴,老老实实答道。

“恶人怕疯子!我倒不是说方才那老方丈是恶人,他是个通情达理的师父。只是我如今被恶人逼入绝境,要是依旧老老实实束手束脚,岂不被人欺负死了。只有把自己变成一个疯子,想出来、用出来的招数才能让那些恶人接不住、受不了!”

说到这儿,他倒不像是在跟金虎说话了,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自束发读书,学的是圣人经,走的是儒家路,可是离开家乡之后,遇到的不是妖魔鬼怪就是虎豹狼豺,这才知道圣人的古训虽好,奈何在当今之世却无用武之地。沉默谦恭虽是美德,但当身陷在兽群之中时,读书人也不得不露出牙齿来保命了。否则就只有化为白骨一堆,到了那时,谁又能看出这具骨头的主人曾经满腹诗书、胸怀大志……”古平原说着说着,心中不免涌起一股酸楚,他用力晃了晃头,告诫自己要打起精神,眼下不是坐等成功之时,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不说这些了。”古平原见金虎听得呆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饿了吧。前面那家馆子看上去还不错,吃点东西再回去吧。”

“吃不吃都行,回铺里对付一下也成。”金虎答道。

古平原笑道:“吃喝可不能马虎,吃饱肚子才有精神想事做事。既然跟我出来,虽说不能山珍海味,可也得吃点不错的饭菜。”

他办成了这件事,心下总算高兴了几分,坐到馆子里点了三道招牌菜:糟溜鱼片、干炸丸子、扒三鲜,又让跑堂的细细切了一盘熟牛肉,上了二两烧酒。金虎吃得不亦乐乎,又扒了一碗杠尖的米饭,打两个饱嗝,舔了舔嘴唇,觉着跟这位四朝奉出来办事又有好戏看,又能得吃喝,很是痛快。只是吃饱喝足了,有个疑问他却不得不问,否则横亘心中非憋出病来不可。

“四朝奉,我真是想不明白,您到无边寺里逛了一圈,放了把没烧着的火,就能把城门当的事儿破了?我怎么觉得这件事透着玄乎呢。”

古平原惜食养身,早就吃完了,一直在出神地想事情。金虎这一问,他猛然一回神:“这个现在可不能对你说,好在几天之后,不用说你也明白了。”

“啊!还要几天啊?”金虎性子急,急得抓耳挠腮,可是他也知道,古平原连大朝奉都不告诉,自己一个小伙计何德何能去参与机密。他忽然灵机一动,起身离座,作势就要一跪:“四朝奉,我认你当个师父吧!别人不告诉,这徒弟总该说了吧。”他觉得跟着古平原做事很过瘾,古平原又救过他,所以这拜师倒是真心诚意,毫不掺假。

大庭广众之下,古平原哪能让他真跪,一把拉住他,假意斥道:“别胡闹,我不收徒弟的。”

“那记名弟子也行啊。您先把我的名字记上,以后想收徒了,我就是您老人家的开山大弟子。”金虎真能顺杆爬,古平原听了也拿他没辙。

“好吧,反正事情也做成了,就告诉你。不过法不传六耳,你可要小心,别图一时嘴快,到头来误人误己。”古平原被他缠不过,从怀中拿出一本书,放在桌上。

这本便是他方才在当铺里翻找的《南史》。古平原翻到其中一篇“甄法崇传”,指着里面的文字:“你来看。”

金虎看了半晌,摸了摸脑袋:“这‘长生库’是什么东西啊?”

“就是最早的当铺,建于南北朝时期的佛寺,又称佛寺质库。”古平原缓缓道,“当年南朝梁武帝佞佛(佞佛:谄媚佛;讨好于佛。),曾经三次把自己当到同泰寺中,作为抵押,而让满朝文武耗资数亿钱来赎,这件事便被记入时人记载中。我早上听那位常姑娘说起僧民信众当当供佛,便觉得仿佛似曾相识,果然是当初关在大库时,在书上看过此事。”

金虎吐了吐舌头:“皇帝把自己当了?我的妈呀,这样的昏君可真是闻所未闻。”

“其实梁武帝早年倒是个好皇帝,只是后来沉湎于礼佛,无心国政,结果被侯景饿死在台城。他一生供养僧人无数,最后却落得饥馑而死,也算是上苍给他开的一场大玩笑。”古平原感慨地说,“不过从中你也能看出,当时佛寺收当是如何盛行,日后日渐演变,时至今日终于成了如今商人执业的当铺,而作为当铺鼻祖的佛寺却再与当当无缘了。”

“那四朝奉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要在无边寺重开‘太平库’!”古平原毅然决然地说。

金虎骇然:“这、这未免异想天开了吧?再说重开太平库,我们能得什么好处?”

“你说异想天开,我方才却已经与那位老方丈将此事谈成了。若说好处,那真是太多了,佛寺有好处,信众有好处,当然最为得利的还是我们万源当。这一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古平原随即又拧起眉头,“目前我最怕的是烘托不起来场面,若是一开始打不开局面,事情要做下去就很难。老方丈虽然眼下支持我做这件事,可是一旦寺里僧人反对,他也要顾忌悠悠众口。所以一定要先声夺人,一开始就让老百姓趋之若鹜地到寺里去当东西,一下子就把场面撑开。这和打仗是一个道理,只要冲锋突破打开局面,接下来的仗就好打了。”

“四朝奉,我有个主意。”金虎脱口而出,他见古平原注目自己,又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瞎想的,恐怕没什么用。”

“不,‘三人行,必有我师。’你说,是什么主意?”

“您知道票号开业时的‘同业堆花’吗?”

古平原摇摇头,“什么叫‘同业堆花’?”

“这是票号公会的一种规矩。就是同行票号给新开业的票号捧场,把雪白的银子送去,当做临时存款,码放在新票号的柜台上,这样老百姓一看这家票号有那么多人来存钱,一定有实力信誉好,于是生意一下子就做开了。我在想咱们是不是也能效仿一下,请几家当铺的朝奉来当东西……”

“慢着。”金虎一边说,古平原一边想,眼珠不停转动,已然是有了主意。

“金虎,你这主意出得好,不过要稍微改动一下。不能找当铺朝奉。一来他们如今视我为眼中钉,二来毕竟同行是冤家,这件事不能让他们预先与闻。”

“那咱们找谁啊?”

古平原用指头轻轻敲打着桌面,过了好一会儿,一拍桌子:“找当官的!老百姓还是最听大官的话,若是有个当官的鸣锣开道去捧场,那场面立时便不一样了。”

“当官的……可是咱们也不认识什么官儿啊,真要把他们请来当东西,那得多大的交情?”

金虎疑惑地望着古平原,却发现古平原的笑容有些诡秘,他喊了一声:“会账!”随后站起身,对着还傻愣愣地瞧着自己的金虎说:“这事儿啊,成了!”

佛诞日,为每年四月初八。相传佛祖释迦牟尼从其母的肋下降生时,落地即走,步步生莲,然后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天下,惟我独尊。”于是大地为之震动,九龙吐水为之沐浴。故此这一天又称浴佛节。

山西省境内,供文殊菩萨的五台山广安寺香火最盛,但到了佛诞日这一天,全省各地信众都会从四面八方来到太谷的无边寺,因为都传说释迦牟尼佛显圣,最灵验的莫过于寺中那尊千年如来造像。

这一天,太谷县城里的百姓更是倾巢而出,无边寺虽然地方广大,可是也难容这么多香客,好在寺外就是一片佛田,适合搭棚斋会,知客僧在此来往穿梭,请善男信女念佛经、吃素斋。寺中则专做各种佛事法会,法螺磬鼓一时齐奏,西南角楼上的大钟不时敲响,钟声悠远,香客们便知道又有大施主来做功德,都同时歇下手中的事,低头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像这样盛大的佛事,太谷县的商家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财东掌柜都会来敬上一炷香,然后往功德簿上写一笔银子。买卖大的多写,买卖小的少写,总之佛眼看去众生平等,都是求善报因果。

王天贵自然是众星捧月般上的头香。他是有名的功德檀越、布施居士,寺里还专门为他立了一座赑屃功德碑,今日一笔银子写下去,便是纹银一千两,并带百亩佛田。众僧人合十称善,香客们也都连连夸赞,王天贵表面微笑,连声逊谢,但骨子里带出来的当仁不让,却是任谁都看得出来。

随后几大商家才纷纷过来上香布施。李钦也来了无边寺,他看着众人捧王天贵便心中不服气,拿过功德簿就待也写个一千两,胡朝奉看出他的意思,连声劝道:“东家,您可别跟王大掌柜过不去,咱们可惹不起他。”

胡朝奉的话,李钦并不放在心上,不过经此一言提醒,他总算是想起张广发严禁他打草惊蛇的命令,只得忍了一口气,随随便便写了个一百两银子,然后走到一旁的斋会场地,去看各路打把式卖艺的热闹。

祝晟也来了,他自觉流年不利,今年来得比谁都早,也无心与人攀谈,上了三炷高香之后,转头就要走,却见太谷县的各大当铺朝奉也都相约而来,他不愿见这些人,于是悄悄避到廊下。

这些往日里颐指气使的大朝奉今年可是灰头土脸,借着今天来拜浴佛节,打算浴浴佛光,去去霉气。他们凑在一起说话,其中一个朝奉道:“说是五天期限,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万源当和那疯子朝奉还没有动静,咱们当真要下此辣手?”

杜朝奉冲口问道:“你要打退堂鼓?我和祝晟也没私仇,不收他的当票也行,可你们说说,这城门当眼看设了半个月,咱们的生意是一落千丈!这损失若是拖到年底,咱们中间还能剩下哪家当铺继续开张经营?”

这一问,大家都默不作声。徐朝奉是老好人,与祝晟的交情一向不差,想了想说:“不然再给他们宽宽期限……”

“宽什么!”杜朝奉一口就截了回去:“不过就是低头赔罪求个饶,要是想好了,当场就能办到,要是不愿意,再等上一年半载也没用!”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朝奉迟迟疑疑道:“我可听说几天前,那个古平原跑到无边寺里要烧大殿,后来还和弘净老和尚密谈了半天,是不是有什么对付城门当的办法?”

“你想到哪儿去了。他是个能把一把腰刀当出五百两的疯子,能想出什么好办法!这分明是事情逼到头上便发了疯,跑到寺里来搅闹。要不是老和尚佛法无边,眼下他早下了阿鼻地狱了。”杜朝奉出了一口大气:“唉,说句佛前打嘴的话,他要真是把自己烧死了,倒简单了!”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中虽然深以为然,不过耳听佛号高悬,眼见宝像庄严,谁都不好出言接口,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接浴佛水了!”忽然有人喊起来,人群立时轰动起来,一起涌到寺门前。很多人几百里跋涉来此,就是为了接这碗沐浴了佛像金身的浴佛水,求回去或供起来,或者与亲朋共分,据说能消灾治病,增长功德。

弘净方丈指挥十几个小沙弥抬着木桶,一字排开放在寺门前,桶中之水药香扑鼻,只待方丈做过一年一度的讲经说法,便要散与众人。弘净慈眉善目,精参佛理,一派长者风范,是远近皆闻的大和尚,此时拿着五轮锡杖站在寺门九级台阶上,还没说话只是举目向人群瞧了一眼,原本闹哄哄的人群便立时鸦雀无声,大家都齐齐注目于这位老法师。

弘净将锡杖在地上顿了一顿,缓缓开口道:“明心照亮天堂路,锡杖震开地狱门。”他的声音不大,但四面八方都能清晰入耳,众人只觉得精神为之一振。

弘净讲了一段《无量寿经》中的佛法,要旨精深,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他接着又道:“《无量寿经》云:西方净土,莲花香洁,鸟鸣雅音,黄金铺地,屋舍皆由金银、玛瑙、宝石筑成,净土众生皆为菩萨,无忧无痛,其寿无量,其乐无穷。”

他停一停又道:“可见佛不厌财,只需取之有道,用之有度,多财之人施舍众生,亦是功德无量之事。今日借浴佛大典,老衲正好宣布一件功德之事。”

几万僧众一片寂静,静静听弘净往下说。

“自即日起,无边寺请来太谷城中万源当铺,重开前朝佛典‘太平库’,以寺后空闲僧舍为质库。凡有一时拮据的信众居士,皆可到无边寺以物当钱,以彰我佛慈悲!”

话说得清楚明白,可人人都面面相觑,一时作声不得。佛寺变当铺,一个是清净佛门,一个是铜臭质库,这两样怎么能混为一谈?

眼看人群要乱,这时从旁边大踏步走过来一个年轻人,站在弘净身边,扬声道:“各位,我是万源当的古朝奉,这佛寺当铺自古有之,并非标新立异之举,不信大家可以看。”说着一摆手,金虎带着几个小学徒早就已经等在人群中,这时把手一扬,就见半空中纸片纷飞。古平原这几日请刻字店制版,将《南史》上有关“太平库”的几页印了许多,就待此时传扬出去。

人群跳着脚争抢来看,不识字的请识字的来念,识文断字的便大声读出来,场面一时纷纷扰扰。

“怎么样?大家都看明白了吧,这事儿非但不玷污佛门,反倒是增添佛财的一大功德。再说此乃佛门之地,我们万源当在此设当,自然不敢贪财压价,保证公道无欺。”古平原等人群稍静,重又大声说。

“阿弥陀佛。佛家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语,万源当与本寺已有成议,众施主所当之物所获之利,皆有部分用来救助穷苦百姓,免其受冻饿之苦、贫病之灾。我佛金身之下行此功德,无异于年年法事、日日供奉,必有佛光佑护,消灾免难。”

古平原与弘净老方丈舌灿莲花,已经有人听得颇为心动,只是不知这佛前当当如何做法,一时也无人肯当出头鸟。

奇怪的是古平原也不着急,任由大家议论,看看日头已到了巳时,他往小南河那边不断张望,忽然面露喜色,喃喃自语了一声:“开门的主顾到了!”

话音刚落,就听鸣锣七下,随着“军民人等齐闪开”的呼喝,只见四乘蓝呢大轿在一班皂隶的前呼后拥下依次抬了过来。空场之中立时闪出一条道路。

在寺前下轿的四个人个个身穿官服,头戴顶戴,早有人认了出来,来的正是本县的知县、县丞、主簿和典史。这也就是说,一县之中位道最尊的四个人到齐了。慌得百姓齐齐跪倒,口称“青天大老爷”。弘净方丈与本县耆老以及身有捐官品衔的几个人急忙过来迎接。

古平原是平头老百姓,自然也应该跪迎,但是他始终站着,而且走到最前面,不卑不亢地含笑与这几位大老爷打过招呼,神态显得十分熟络。几位官老爷不仅没责他失礼,言语间反倒很是亲切。这让在场众人都是心头一愣,不由得重新打量起这个年轻人。

这件事古平原事先安排得机密,连弘净方丈也被弄得莫名其妙,别人更是惊讶不已。这四个人俗称“四大宪”,是朝廷命官,平素除了典史奉母礼佛之外,并不见其他人来过寺院,特别是主簿大人作为一县儒家教谕,更不会到寺庙烧香拜佛,怎么今日却约好了一起来到无边寺?

陈知县自然是众人目光焦点,他下轿之后面带笑容,先让老百姓起身,然后与古平原打过招呼,又见过方丈和几位绅士长者:“王翁。你的伙计很能干啊,做生意头脑灵活,只怕这一次王翁要发大财了。”陈知县与王天贵一向交情莫逆,见他在一旁,随口就开了一句玩笑。

“这都是陈大人牧民有方,治下太平,鄙人这才有盈利的机会。”王天贵虽然老奸巨猾,也被古平原这一连串的惊人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泛泛应道。

“古朝奉!”陈知县点手唤过在一旁的古平原,“看样子你已经将‘太平库’的事情宣之于众了吧。”

“是,我已经将此事详细解说给大家听,不过生意还没开张,正等大人来教诲。”

“教诲就免了,总之这也是帮助朝廷抚民的善举,本县自然支持。衙中公务繁忙,我也不便久留,答应你的事儿眼下就做了吧。”

“是。”古平原叫过金虎,从他手中拿来当票簿子,笑容满面地看着陈知县。

陈知县面向百姓:“本县一向清贫自守,也没什么东西好当,今日为了贺此佛典重开,将拙荆的一支银簪拿来当了。”说着从怀中取出银簪,递给古平原。古平原一丝不苟,拿过戥子称过分量,又喊了个价,这价自然是足尺加三的公道。陈知县点头允了,古平原开出当票,当着老百姓的面儿,双手捧着这张轻飘飘的当票,却像捧着千斤重物,捧过头顶向寺中大殿方向郑重行了一礼,然后才转回身将当票交给陈知县,这无边寺“太平库”的第一笔生意就算做成了。

“四喜!”苏紫轩也站在远处,她前几日听说古平原大闹无边寺,就知道其中必有内情,所以赶在这一天也来看个究竟。直到看到这里,她嘴角才掠过一丝淡菊似的微笑,“我们走吧。”

“小姐,不看了?”四喜正看得发呆,可舍不得走。

“不必看了,李钦他……输了!”

这边县丞、主簿、典史一一过来,每人当了一件东西,都是贺太平库开张大吉。谁肯在这场合显富,当的东西都不起眼,不过是做一做样子,给下面的老百姓看。唯有许主簿不同,轮到他时,他当了一套万历初刻印的《花草粹编》,然后倒有一番话说。

“各位老师父、众位乡亲父老,想必也知道我许某人忝为一县主簿,执掌儒家教谕,一向与佛门无缘。那么今日怎么又来了呢?因为无论是佛是道还是儒,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教化人心、扶危救难。眼下万源当的古朝奉倡议重开太平库,难得弘净法师和一干僧众开通明理,重现了这盛世佛典,想来今后必有无数人从中获益,所以本官特来观礼,希望这‘佛门当’以救助百姓为己任,聚佛财,散佛财,聚散之间让百姓共享太平。”

“说得好!真是太好了!”许主簿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良善百姓听了俱都感佩,虔诚僧众也无不动容。

当东西还能顺便成为佛前供奉,这本来就是人人方便的一举两得之事,再加上无边寺的号召力和四位父母官的现身说法,底下的百姓不知不觉中已然陷入了一片狂热的气氛中。有值钱东西放在身上的,立时便拿出来、举起来要当当,有的人没带东西,也拔脚就往家跑,回去取东西再回来当。

才一眨眼工夫,古平原眼前就伸了一片林立的胳膊,争先恐后唯恐当不上东西,得不到佛佑。幸好他早有准备,指挥伙计们抬桌子、搬箱子,又用皮绳拦了几道通路维持秩序,同时派人去请店里的几位朝奉。

“我就在这儿。”祝晟在一旁看了多时了,他初时也瞧得讶异不已,后来慢慢明白了古平原的生意经,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在旁深深凝视着这个年轻人。

“收当的事情交给我吧,派人把三朝奉找来帮我,让丁二朝奉留守本店,至于你,想必还有很多事要做,去忙吧。”祝晟声音喑哑,语气里有些许失落也有一丝安慰。

“是。”古平原确是有很多事要做,首先要把几间库房的用地确定,然后最好能将太平库与僧舍分开,以免扰了佛门清修,同时佛财与当铺的收益比例也要细细规划,另立账册。这些都等着他去做,于是他向祝晟鞠了一躬,转身便要离开。

“等一等!”祝晟忽然又叫住他,缓慢地移动身躯走过来,将一只手按在古平原的肩头,清了清嗓子说,“把当铺的生意做到全省去。这件事,只怕全省当铺的朝奉连想都没想过。你居然做到了,果然是后生可畏!”

得了祝晟一语之褒,古平原心中当然欣喜。他伏了心潮,一抬头看见了夹在人群中正在对自己直眉瞪眼的李钦和他身旁面无人色的胡朝奉。

“李东家,这县城内外的生意都归了你也不要紧,我还有省内各府各县的生意。至于磕头求饶的事儿嘛,等你把这些生意都抢了去,咱们再谈也不迟。”古平原依旧是那副淡定从容的表情。

“好哇,古平原,你等着,我非想个招儿再把你治了不可。”李钦望着古平原潇洒离去的背影,气得火冒三丈。他只顾生气,胡朝奉却识得厉害,看着身边如潮涌一般挤着到太平库当当的人群,脸上的汗珠一滴滴落了下来。

古平原一直忙到后半晌,总算是把事情大致安排妥帖了。又与弘净方丈见了一面,知道寺内僧人因为县里几位官员的出现,也异口同声地支持用闲置僧舍作为当铺库房来增添佛财的办法。至此,古平原的一颗心才算完全放回肚里,他忙到现在水米还没打牙,五脏庙不免造起反来,等走到前面一看,正好丁二朝奉亲自带人送了饭菜过来,看见古平原,连声招呼他过来吃。

“古老弟!”丁二朝奉这份儿高兴就别提了:“真有你的,丁某今日算是开了眼了,你可真是万源当的福星啊!’”

“只怕当初我刚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我是灾星吧。”古平原开了一句玩笑。

“这就是日久见人心嘛,现在柜上的伙计可都把你奉若神明了。”丁二朝奉忽然想到祝晟,怕他听到后心中不悦,连忙收声,偷眼看了大朝奉一眼。

祝晟神色自若,始终微笑听着,古平原也怕他多心,于是说道:“大朝奉,我还有两件事想请您定夺。”

“眼下当铺的印信还在你手里,所有的事儿依旧是你全权做主。”祝晟摆摆手。

古平原被一语提醒,连忙从怀中把印信拿了出来,“古某那日大胆,只是为了保住机密同时便宜行事。如今事情已了,正好二朝奉也在,做个见证,印信我可是完璧归赵了。”说着往祝晟身前一递。

祝晟是名正言顺的大朝奉,没有不接的道理,拿过印信,沉吟了一下说:“二朝奉,你记着,一来古平原这次立了大功,原本受了两次店规惩戒,如今处分全都销了,罚的月俸要如数发还给他;二来,这次他实在是居功至伟,到了年底分红利,按大朝奉的例给他分红。”

古平原还要推辞,祝晟不由分说地道:“这是你应得的,不必客气。方才你说有两件事要我定夺,是什么事?”

“第一就是如今是在佛寺里做生意,我想把咱们柜上的规矩改一改,佛祖面前怎么好对顾客冷言冷语?更何况,从今往后到此当当的主顾,不知有多少是从省内各地远道而来,总不能为了一点小钱,就让人家白跑一趟,冷了主顾的心。要知道口碑如铁,轻忽不得。”

“那你想怎么改呢?”

“我想这样,自朝奉以下都要笑脸待客,价钱方面也要尽量让主顾满意,不可一味压价。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写当票的时候不应该只是为了避免日后纠纷,就把好东西硬写成孬东西,还是要写得实在些。我相信主顾大都是善心人,更何况是在这宽大为怀的佛门净地,咱们信任他,他也不会轻易找咱们的麻烦。”

“唔!”祝晟考虑了半天,别的都好说,只有写当票这件事是当铺多少年的沿袭,他一时下不了决心。后来一想,古平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到太平库当当的人都是图的一举两得,当东西的同时祈求佛祖保佑,不会没来由地自招罪戾,于是点点头:“好,这一条就这么办了。”

“谢大朝奉。还有一条就是,如今咱们的生意是一下子做大了,肯定要添人,但是最近这些天,伙计们一个顶俩地干活必定劳累,请大朝奉多发些辛苦钱,同时饭菜备得好些,这样伙计们干起活儿来也有精神。”

“好,你想得很周到。”祝晟夸赞道。

“我也是那日在城门,看了祥云当李东家对待伙计的举措,才想的这一条。”古平原平静地说。

别人听了还不怎样,祝晟可是心头一震,刚要说话,就见一个小沙弥快步走了过来。

“阿弥陀佛!古施主,王大掌柜在后堂禅房请你过去叙话。”

“王大掌柜……”古平原看了一眼祝晟,皱了皱眉头。

“你去吧,只怕他也要细细问问此事的经过。”祝晟猜到了王天贵的用意。

等古平原走了,祝晟这才无限感慨地对丁二朝奉说:“这个古平原能死中求活,自然是高明之极,但是能从对头身上学本事,这才是最难能可贵之处。长江后浪推前浪,他将来一定大有可为。不过……”

丁二朝奉对古平原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问道:“不过什么?”

“小鱼要想翻江倒海,得先长成大鱼才行。就看他有没有这个造化了。”

古平原来到后院禅房,这里是专门接待贵客的院落,古木参天蔽日,屋舍古朴素净。古平原推门而入,王天贵正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手中拿着一串佛珠,闭目诵经,听见古平原进来,他不动声色地诵完了一卷经,这才慢慢把眼睁开。

“你知道我诵的是什么经?”王天贵忽然问。

古平原对于佛经并不熟悉,摇了摇头。

“是《楞严经》。佛经中最能破魔障、清心明智的一部经书。可是我诵了这么久,却还是没想明白你玩的是什么花样。怎么能让‘四大宪’都听你的摆布,为你撑场面,你总共花了多少银子才办成的这件事?”

古平原也不和他兜圈子,直来直去答道:“除了典史大人是因为我去探监而有些银钱馈赠之外,其余三位大人与我之间,没有分文往来。”

“笑话,自古以来,想让当官的为你出力,还不花银子,那不是白日做梦嘛,你当我是三岁小孩,用这种话来糊弄我。”王天贵半点也不信。

古平原静静地瞧着他,忽然揶揄地一笑:“想必王大掌柜这一辈子没少在当官的身上花钱吧?”

“钱能铺路,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走得这么顺?”王天贵今天在无边寺前看着古平原长袖善舞,心中突起警觉,古平原无声无息便结交了县里的四大官吏,他发觉小瞧了这个年轻人,于是决定弄清楚此事,以免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绷,即包扎。接生婆把初生婴儿裹倒了,比喻一向做惯了的事因一时疏忽而弄错。)。

“我没有王大掌柜那么多的钱。陈知县今日能拨冗前来,是因为受惠于僧王征伕一事。许主簿则是为了感谢我解了油芦沟村的危局。至于那位余县丞,前些天也因我帮忙,得以了却一桩麻烦差事。”古平原说的是陈孚恩过境那件事,余县丞对于古平原献计“送鬼出门”,让他能够免受处分很是感激,所以古平原请他到无边寺捧捧场,这并非是什么难事,余县丞一听就答应了。此外那几位官吏也无不如此,古平原还担心他们不答应,又将太平库是惠民德政的好处写了一个说帖,一五一十讲说明白。“四大宪”都欠着他的人情,又觉得此人脑筋清楚,今后说不定还有用他之处,故此才纷纷赏了这个面子。

“在王大掌柜心中,商人与官吏之间的往来,想必就是拿钱换权吧?”古平原淡淡道。

“不然还有什么?”王天贵挑起眉毛。

“做事借势!”

“嗯?”

“当官的也有自己的烦心事,不做出政绩来,吏部考核一样过不了关。我拿出本事来帮他做事,而且做的都是有益于老百姓的事儿,这样他能升官,百姓得实惠,彼此皆大欢喜,我也心安理得。一旦我需要用上官府之时,他知道今后还有用我之处,自然也要投桃报李,可是我也不凭借官府力量去欺人,而是像今天这样借势而上。说白了,只是要借那一阵东风,至于如何放火攻敌,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古平原声音不大,可是却自信之至,言语间那股舍我其谁的气概,王天贵也不由得为之心折。

古平原离开禅房后,王天贵依旧望着桌上的《楞严经》出神,想着古平原的这个“做事借势”,过了好久才从唇缝里吐出两个字:“人才!”

打从这一天起,古平原一手办起来的太平库,就成了太谷县最赚钱的买卖!浴佛节当日来到无边寺的各地民众回到家乡把这件事一说,引来无数信徒纷纷前来当当。古平原事前想到了这买卖会红火,但是也没想到会红火到这种程度,每天直到长庚星升起老高,依旧是人流不断。

这些佛门信徒拿出一步一拜的架势,把大包小裹的东西从全省各处往无边寺运来,而且朝奉给多少价便要多少钱,从不争多论少。人家说了,佛门收当,不好讲价,这里面有一个供奉的意思,讲了价,心就不诚了。

当铺生意做到这种程度,要赚钱真是易如反掌。古平原一看这样,反倒是连番嘱咐几位朝奉,千万不可自坏名声,一定要把价钱给得合理,让人家觉得太平库是全省最公道的当铺,这样买卖才能长久做下去。

弘净老方丈本来还担心商人一心图利,坏了本寺的声誉,时不时派小沙弥到太平库看看,等到听了古平原立的这个规矩,便再也没派人来过。私下里他对人说,能想到一个剑走偏锋赚大钱的主意,固然是古平原的过人之处,可是能不重蹈世人涸泽而渔的覆辙,在滚滚而来的银钱中立下稳扎稳打的规矩,古平原此人可称“睿智”。

生意做了没多久,古平原见银子每日如流水一般进账,他原本计划好的第二步便提前动手了。他与祝晟商量,要再做一件事,将万源当变成铁打的江山。祝晟自然感兴趣,问他如何做法,古平原回了四个字:“还利求名!”

当初祝晟以为古平原说的散佛财,不过是把典当赚来的钱,拿出一部分用来扶危济贫,结果古平原做出来的事又一次让他看到,这个人的生意经的确是与众不同。

古平原将佛寺的买卖全都交给三位朝奉,自己带着人到通省的缺水之地去打甜水井。他带着打井的匠人,每到一处就留下几个人,就这样走一路打一路,各地州府县城也去,没井打井,有井的地方就修石头井栏。打一口井要五十两银子,修一个井栏也要十两。古平原一个月工夫花了近万两银子,建起一百多口井,这些井的规制都是一样,四四方方的石头井栏上,一侧刻着“无边生佛”,一侧刻着“万源生水”,另外两侧分别刻着“惠政生德”和“诚信生财”。

古平原不仅打井,而且还从无边寺请来高僧为井水开光,每打一口井就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开光大典,还要请来当地官吏主持取水仪式。村民若要表示感谢,古平原就请他们送一把万民伞到当地的州县衙门,上面就写着井栏上的四个字“惠政生德”。

这份来得容易的民间口碑,各个衙门自然是欣然笑纳,往藩台衙门报政绩之时,当然也要把万源当的商人义举提上一提。于是没过俩月,一块金字牌匾从省城敲锣打鼓送了来,原来是藩台报巡抚,为奖励万源当仗义疏财,特颁了一块“义德嘉风”的匾额,万源当从上到下人人脸上放光,鞭炮放了十万响,将匾额高高挂在店铺的门楣上。

这下子万源当的名气可比天还高了,就连穷乡僻壤的百姓都知道,太谷县有个万源当,做生意一片至诚,对主顾赤诚相待,而且轻财好义为百姓打井吃水。很快万源当就有了这样的口碑:“你看人家肯拿这么多银子给老百姓打井,还会赚那么一点点昧心钱?”

古平原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对祝晟说,只要这句话依旧挂在老百姓的嘴边,当铺就有做不完的生意!

店铺名气大如天,伙计们待客的态度又好,给价又公道,这万源当倒真是生意做不完了。可是太谷县里的其余当铺就倒了大霉,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万源当不仅能咸鱼翻身,而且还鲤鱼跳龙门,一下子成了呼风唤雨的神龙!他们缩在各自的当铺里唉声叹气了个把月,后来眼见生意做不下去了,实在没办法,只得公推杜朝奉打头,备了厚礼来见祝晟。

“祝朝奉!”杜朝奉一头就磕下去,“我当初说了,要是你能破了城门当,我老杜就拜您为师,我说到做到,只求您手下留情,给我们指条活路。”

“哎!”祝晟闪身一避,“这成什么话?你是大朝奉,我也是大朝奉,谈何拜师?当初不过玩笑话,你何必认真。”

“可眼下的形势不是开玩笑的,省内别处的当铺总还留得住那些不愿舍近求远的主顾,可是太谷县本土之地当当的人,都跑到太平库去了,您让我们可如何做生意啊?”

“我还是那句话,买卖都是各家做各家的,平日你们赚了钱,不会分我万源当一分一毫,现在亏了本,总不该怪我们生意做得太好了吧。”

众伙计听着祝晟奚落这些当初落井下石的大朝奉,个个心里解气,就听祝晟又说:“再说,破了城门当的另有其人,你们拜我为师,我岂能受得起。”

杜朝奉愣了一愣,他当然知道“太平库”是那个疯子朝奉想出来的妙计,当下狠了狠心,也不起身,把身子一侧又对着古平原拜了下去:“既然如此,我拜古朝奉为师!”说着,眼里已经涌出泪来。

古平原吓了一跳,连忙也跪倒相搀:“各位都是老前辈,古某初入典当,不过是运气好而已,怎敢受这大礼。至于说到拜师,那更是折煞我了。”

杜朝奉惨然一笑,回头望望各家神色沮丧的朝奉们,开口道:“古朝奉,您不必过谦了,杜某人实在是服了你,我也能替大家说句话,咱们都服了你,只盼你能高高手,给我们一条生路。”

“这……”古平原把杜朝奉扶起来,看他一月之内仿佛老了十几岁,脸色黯淡无光,脑后的小辫都打了卷,又看看身后那些朝奉们祈求期盼的眼神,心里好生不忍,于是将祝晟请到一边。

“大朝奉,这霸盘生意恐怕做不得。”

“怎么,你心软了?你就不想想,当初他们是怎么逼咱们的,若不是你及时想出对策,只怕眼下万源当已经垮了。”祝晟一提此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知道大朝奉想报一箭之仇,不过得饶人处且饶人,我说这话并不仅仅是可怜他们。您想想,都说咱们是佛心当铺,可是一下子逼垮了这么多家同行,敲了这么多人的饭碗,你可知道他们背后都有一大家子呢,真要是饿死病死几个,还不得有人指着脊梁骨,说咱们假仁假义?口碑这东西,竖起来难,变起来快。到了那时,我们之前辛辛苦苦做的努力,只怕就要付之东流。”

古平原做了结语:“为人为己,还是放他们一马的好。”

“嗯。”祝晟到底被他说动了,抬眼看看对面:“好吧,想怎么做,就由你做主吧。不过,那家祥云当你也要救?”

“不!”古平原可没那么滥好心,“那个李东家,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各位大朝奉。”古平原往店中一站,做了一个罗圈揖,朗声道:“既然大家今日赏脸来了,万源当一定给你们个满意的交待。我和祝大朝奉商量过了,从今往后,这太平库的生意,由我们与全城当铺一起做,逢双日我们收当,单日则由诸位轮流收当,你们看这样可好?”

这话说出来,在场的大朝奉都是又惊又喜,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都是铜钱眼里翻筋斗的生意人,算盘最精不过,粗粗一算便发觉,虽然每个月只能做上一两天的“太平库生意”,可这是全省的生意,比起原先只做太谷县一县的生意反倒还要多赚不少。

各方皆大欢喜,唯一灰头土脸的人成了祥云当里的李钦。他原本还认为虽然古平原想出了“佛门当”的招数,可是自己凭借“城门当”,至少也能与他分庭抗礼。没想到自己此前不过是釜底抽薪,如今古平原却连锅都端跑了,连口汤都没给他剩下。

“东家,四个城门当那么多的伙计,无事可做还整日开饷,已经是一笔了不得的支出,最麻烦的是,之前那些当了东西的人居然有很多回来赎当,然后转手又把东西当到了太平库,这下子我们损失惨重,实在是支持不下去了。”胡朝奉愁眉苦脸道。

“什么!难道万源当也在收我们的当票?”李钦竖起眉毛逼问道。

“不是这样,人家那些主顾是心甘情愿赎当,跟万源当没一点关系,谁让人家的佛门当比咱们的城门当高出一截呢。”胡朝奉只顾长吁短叹,没留神李钦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

“东家,城里的当铺可都到万源当去服了软,也都在太平库里分了一杯羹,要不然咱也去求求那古朝奉……”

“啪”的一声,李钦面色铁青,把从洋行买回来的咖啡壶摔得粉碎。

太谷县当铺的诸位朝奉后来才回过味来,古平原说双日由万源当收当也不是随口一说,佛教的节庆大都在双日,可以说万源当把这些典当的好日子都占了去。此时这些朝奉已然完全服了古平原的心思,见到他时都是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古平原没有一点倨傲的样子,见了谁都是和和气气,很快就在同业公会里博了个好人缘。

这天他正在无边寺的后门指挥伙计收当,忽然来了一个貌不惊人的细高个,绕过收当的朝奉和伙计,直奔古平原而来。

“请问是古朝奉么?”这人说话的声音也与长相类似,又细又尖。

“正是,敢问您是?”古平原抱了抱拳。

“借一步说话。”那人神态诡秘,将古平原叫到僻静处,“古朝奉,我有九大箱金银珠宝想来当,但是送到这儿不方便,而且白天也不方便,想等晚上到城里本店去当。您派人把箱子挑到店里,这边只有我一个人,至于当铺方面,除了收当的朝奉之外,留一两个伙计也就够了,人多了不方便。”

他连说三个“不方便”,古平原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就见这人衣着虽然整齐,但是眼里却露出些许奸诈之色,不像什么良善之辈。古平原心中有了提防,一指后面的僧舍,“那里就是太平库的库房,不分日夜有当铺伙计和寺里僧人看守。你有什么宝贝,尽可到这儿来当,一定安全。”

这人古里古怪地一笑:“不是怕不安全,而是这里人多眼杂,再说我要当的是君子之财,放在佛寺里总有点……嘿嘿。”

“君子之财?”古平原心念一转,便已了然,这君子自然是指的“梁上君子”。

原来是当贼赃!

古平原很厌恶这种东西。事涉贼赃,有人笑就有人哭,若是不义之财还好些,可又有谁能保证,这里面就没有穷苦人的救命钱、读书人的膏火费?哪怕偷盗的是官府的钱,转眼间这笔账又会算到老百姓的头上。古平原自己小时候就被偷儿扒过母亲辛苦给他攒下的笔墨银子,过后一个月,母亲每日要少睡两个时辰才能把这笔钱补回来。自己眼睁睁看着母亲受累,那种凄惶心痛的心情至今还记忆犹新。

“对不住,不当!”古平原一口回绝。

“我这里面可有价值连城的宝物!”那人一下子急了。

“不当!”古平原想了想毕竟上门是主顾,自己也不能太冷口冷面,于是解释了一句:“若是被官府追查起来,我们吃罪不起。”

“你放心好了,上面没记号,都是好货。”

古平原根本就不考虑,摇了摇头,拔腿离去。

那人看着古平原的背影,鼻子里“哼”地冷笑一声,低声道:“姓古的,咱们走着瞧!”

当天的买卖又到很晚,做完最后一笔生意时,月影已经映了树梢,古平原让伙计们先走,自己又拿着当票的底册盘了盘当物,这才锁好库房的门,与值夜的伙计和僧人打了招呼,离开了无边寺。

他走到上次遇见卖酒贩子的那座桥,刚要迈步过桥,忽然从桥下“嗖嗖”地窜出了几条黑影,扑到他面前,不由分说拿出一个大麻袋,搂头就套了上来。古平原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觉得眼前一黑,随后被人七手八脚抬起来,放到马上,一阵疾驰走了。

“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古平原大声呼喝却没人理睬,霎时间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而最为怀疑的就是张广发和李钦派人来灭口,于是心中暗暗想着对策。

好在马跑了小半个时辰就停了下来。古平原被人从马上拽到地下,麻袋扯下去,眼前亮起火光,火把就握在几个彪形大汉手中。

古平原还在迷惑地四下瞧着,就听一声夜枭般的“咯咯”怪笑:“哈哈,姓古的,别来无恙啊。”

古平原一看见这个人,立时就大吃了一惊,这缺了一只耳朵的矮胖子不是恶虎沟的三当家么?

就见他一条腿还有些微跛,当初挨的那一枪好像还没有完全养好,但狞恶的神态却比在山上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这做生意的人居然不贪心,白天三爷派人去勾你,本想把你这当铺里的东西一网打尽,顺道要了你的狗命,没想到你他娘的不上钩,以为三爷就没辙了?”

他凑到古平原面前,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喷着臭气的嘴恶狠狠地说:“你该不会以为打了三爷一枪,这事儿就这么完了吧?更何况你还坏了老子当官的大事,还杀了我的女人,她肚子还怀着我的孩子!喏,还有这只耳朵!”他竖起大拇指往残耳上指了指:“他娘的,今天三爷跟你算总账!”

古平原知道落到这群恶匪手里定然无幸,解释也没什么用,干脆闭口不言。

“不说话?怕三爷拔了你的舌头?放心,今儿算你走运,留你一个全尸。”三当家一侧身:“你来看!”

古平原扭头,见地上已经挖好了一个大木桶般粗细的深坑。

“这儿离县城太近,‘点天灯’怕让巡道的官兵看见,‘栽树’你听没听过!”古平原没听过这种花样,但是想也能想出来是怎么回事儿,脸色“唰”地发了白。果然三当家一声令下:“来人,把他头朝下脚朝上,栽在坑里!”

古平原待要反抗,可是哪里敌得过这群如狼似虎的喽啰。众人把他倒着举起来,往坑里一塞,接着就拿铲子向里填土。古平原一开始还摆着头用力挣扎,不一会儿土就填到了胸口,口鼻里都是土块,呼吸困难,人也渐渐昏了神智,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马上就要死在这荒郊野岭,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居然是:“要是有人发现了林子里竖着的这一双脚,会不会以为是土行孙中了指地为金的法术?”一念及此,古平原却笑不出来,一口气不出,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他在昏迷中就觉得身子被人大力摇晃,接着有人用衣服给自己扑着头脸上的黄土。“我这难道是到了阴曹地府不成?”古平原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一个紫面膛的中年大汉正瞧着他。

“你是……”古平原眨了眨眼看去:“你不是恶虎沟的吕大寨主吗?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接二连三地折磨人不成,古某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告上你三状!”

“姓古的,要不是我大哥让把你弄出来,你小子早见了阎罗了!”三当家在一旁叫道。

“你叫古平原?”吕征打量了他多时,忽然蹲下来:“我问你一句话,你要是敢说半句瞎话,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不是有人交给你一块令牌?说!”

古平原一怔,没错,被关在牢里的恶虎沟二当家当初是交给过他一块令牌,让他亲手交给大寨主。他上次上山还没等提起这件事就和山寨的人起了冲突,此事自然不了了之。今日见了恶虎沟的人,还没说几句话就被填进了坑里,更是连想都没想起来这件事。

“对,是县牢里的二当家交给我的。”

“在什么地方?”

“在我衣襟里缝着呢。”古平原知道这东西的厉害,万一被人看见了告个通匪,那就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一向贴身秘密藏着。

吕征二话不说,伸手一拽古平原外衣的左衣襟,一使劲把衣服撕开,就听“咣当”一声,令牌掉在了地上。

古平原吓出一身冷汗,他两边对襟里都缝有东西,一边是那块令牌,另外一边则是小七子表姐临死时交给他的山寨地图,因为没有机会结识统兵将领,所以古平原依旧留着。万一吕征撕的不是左边而是右边,发现了这份地图,那古平原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人家杀的。他心中暗叫了一声佛祖保佑。

“嗯!”吕征掂了掂令牌,长出一口气,“看来二当家说的果然是实情。”

“大哥,你到牢里去了一趟,见到二当家了?”三当家凑过来问。

“我说是他家的亲戚,一百两银子见了一面。”

“唔。”三当家没往下问,看上去对这件事并不关心。

“姓古的,咱们二当家说你很讲义气,很照应他,你又肯冒险保存这块令牌而没有向官府告发。既然如此,当初在山上的误会就一笔勾销了。”吕征忽然说。

三当家发急了:“那我这一枪就白挨了,耳朵就白丢了?”

吕征一瞪眼:“不然你去县城里把二当家救出来,我就替你杀了这姓古的出气!”

三当家一窒,没敢接茬。

“二当家眼看就要问斩,县城守卫森严,咱们也没这个本事救人。这姓古的替咱们照应了二当家,你这一枪就算是一还一报吧。”吕征说着纵身上马,“走,回恶虎沟!”

他令出如山,没人敢违抗。三当家狠狠瞪了一眼古平原,随着马队而去。

古平原这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死里逃生,他听马蹄声渐远,抹了一把冷汗,辨辨方向找到大路,慢慢走回了县城。

学徒们都睡下了,只有金虎见古平原一直不归,没敢睡实,听他叩门,爬起来开门一看惊道:“四朝奉,你怎么满头满身都是土?”

“别提了。”古平原不想多说,“给我提一桶热水,我要擦身。”

等洗漱已毕,天边已然晨星寥落。古平原这一夜真是死里逃生,心疲力乏沾枕头就睡着了。

等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大喊大叫时,一睁眼天已经大亮。

他是惊弓之鸟,还以为三当家不服气,带着人杀到当铺来了,一轱辘身爬起来,往外就走,迎面正撞上金虎。

“外面什么事?谁在喊?”古平原急急问道。

“是祥云当早起来上铺的伙计,见大门虚掩着,进去一看,发现铺子里出大事儿了。”

“我去看看。”古平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街上,这时候祥云当的大门已经大敞开,耀眼的阳光照进去,谁都瞧得是清清楚楚。就见李钦和胡朝奉以及两个伙计被剥得赤条条的,如同捆光猪一般被捆翻在柜台前的水磨青砖上,嘴里面还堵着几块脏抹布,正在呜呜直叫。

门外面站着一个手足无措的伙计,正在扯住一人叫着:“快、快点去县衙报捕快,铺子里遭贼了。”

这条街上本就热闹,这一嚷嚷开,一传十,十传百,眼见平素衣着光鲜、目中无人的当铺财东、朝奉,眼下身无寸缕地捆在自家铺子里,这个热闹谁不要看?祥云当前面顿时挤满了人,不多时已是人山人海。就有那好事的人问伙计:“这怎么回事儿啊,当铺是有名的防贼严,天黑上铁门闩,除非失火不开门,怎么就被贼进了去?再说铺子里值夜看库的伙计,也不该只有这两个啊?”

那伙计手脚抖得不行,声音都发了颤:“我怎么知道!昨天李东家和胡朝奉接了一个细高个的主顾,然后就命我们从城外抬进了九口大箱子,之后只留了两个伙计,让其余伙计都下工回了家。我看得清清楚楚,关门时细高个还在铺子里。”

古平原听得清清楚楚,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可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想必是恶虎沟那伙子强盗,诱骗自己不成,可是“贼不走空”,就把主意打到了祥云当身上。至于李钦,这些日子生意赔得惨了,对那九口大箱子里的“金银珠宝”自然是垂涎,贪念一动,也不管什么贼赃不贼赃,便陷入了人家设好的圈套中,那九口大箱子里面必定装的都是一个个手拿钢刀的强盗,铺门一关就掀箱而出,李钦能保住一条命,也算是万幸了。

他见那伙计乱了章法,只顾与人解说昨日之事,又见李钦把眼珠子都要瞪得鼓出来,蹬手蹬脚在地上死命挣扎,那副狼狈相尽数落入众人眼中。古平原初看时也觉得称愿解气,可是后来听身边人嘻嘻哈哈,他虽然恨极了李钦,却不想让他丢了生意人的脸,于是上前拍了拍那伙计的肩膀。

“你该先把柜上人的绳索解开,就这么敞天晾着,难道说是唱大戏不成。”

一语惊醒梦中人,那伙计急忙又跑回来解绳子,只是手抖心颤,绳结又紧,白忙乎半天也没解开,反倒引来外面人一阵阵的哄笑。古平原见没人肯帮忙,摇了摇头,亲自走过去解开李钦手脚上的绳扣。

李钦挣扎着就要站起身,可是捆得久了手脚发麻,刚直起身膝盖一软,“咕咚”一声又栽倒在地,恰如同对着古平原跪下一般。古平原犹豫了一下,伸手想扶一把,李钦用力把他的手一推,咬着牙站起身。

他躺着还好,这一起身更是惹来哗然大笑,李钦脸色阵青阵白,浑身颤抖着,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古平原心中暗叹一声,脱下身上长衫要递给他遮羞,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不必了!”

古平原回头一看,是张广发得信赶了来。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古平原,走过来伸手一拨,将古平原拿着衣服的手拨开,又将自己披着的大氅裹住李钦,看着这位从小带大的“钦少爷”,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轻声说:“钦少爷,咱们回去吧。”

他扶着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的李钦往外走,扫一眼门外围观的人群,神色不怒自威,人群不自觉地就闪开一条道路。

古平原看着李钦一败涂地的背影,耳边听着胡朝奉“这下全完了”的嚎哭声,心里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李钦的失败固然是因为他贪心,但也因为自己把他逼到了这个份儿上。现如今真的应了自己当初说的话,让李钦走投无路了,他是自己的仇人,但抛开个人恩怨,他也是一个生意人,古平原如今已经把做生意融入到了自己的血脉之中,看着祥云当如此下场,不免有些悲天悯人。万源当的伙计见对头倒铺,个个笑逐颜开,只有他接连几日揪然不乐,想起当初李钦在典当行风头一时无两的样子,还隐隐有些戒盈戒满的恐惧。

古平原对于危险的到来一向有种超出常人的预感,这一次他也对了。正所谓乐极生悲,就在这几天之中,万源当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让全当铺顿时陷入一片凄风惨雨之中。

“二朝奉,这是上次写满的账册,您对一下吧。”伙计拿过一本黄皮簿子递给丁二朝奉。他正在认真辨着一件铜器,随口说了声:“放那儿吧。”

丁二朝奉把那铜器翻过来倒过去,仔仔细细验看一遍,用指节“当当”敲了敲,侧耳听那清脆的响声,又抬眼看看面前搓着手局促不安的老农,问道:“这东西怎么来的?”

“先人翻地挖出来的,小孩子一向当个凳子坐。前些日子村里来个打小鼓的,说要十个铜钱收了去,我想要真是铜的,熔了卖铜也不止十个钱儿,后来他又给一百个钱,我见他一下子涨上去这么多,和老伴就有点犯嘀咕,怕让人骗了去,咱村里就有一口贵铺给打的好井水,听说你们这万源当是不骗人的,所以虽然路远也拿过来当。”

丁二朝奉暗自点了点头,古平原赢下的这份口碑真是万金难买,他道:“你是想活当还是死当?”

“咱庄户人家要这东西有啥用,死当!您看值不值一百个钱儿?”

丁二朝奉笑了:“既是死当,我给你二百两。”

“啥!二百两啥?”老农一下子听懵了。

“二百两银子!实话跟你说,这是春秋时期的铜鼓,保存得这么好实在难得,要是拿到别家当铺去,兴许就当破铜烂铁给你收了。我们这儿是‘佛门当’,童叟不欺,你放心好了。”这笔生意,当铺自然有钱赚,不过赚的却不是黑心钱,古平原重新立了店里的规矩后,虽无暴利,生意的来路却广,而且时常有好东西上门。

“二百两!咱可发大财了,谢谢朝奉,谢谢朝奉。”老农平白无故发了一笔大财,乐得嘴都咧到了后脑勺,接过当票和银两,千恩万谢地走了。

丁二朝奉见暂时没有人来,回手拿过那本账册,翻开来看时,只见上面第一行就写着“某某村某某善人于某年某月某日,敬献佛前供奉铜灯一对,长明烛一百支。”

丁二朝奉一愣,再翻几页还是如此,记的都是各地施主布施的银钱物件,而且簿子上的墨迹虽然新,但是记的都是几十年前的旧账,看来是老册新抄。他一转念就明白了,当铺借僧舍作为临时账房,一间屋子劈开两半,左边的桌子放的是佛寺册簿,右边的桌子才是当铺的账册,想必是那个新来的学徒弄错了。丁二朝奉哑然失笑,正要唤伙计过来斥他毛手毛脚,让把册子重新拿过,忽然一行文字吸引了他的目光:“乙未年六月初六,太谷县泰裕丰掌柜王天贵敬献大莲花缸一口,佛前不灭明灯一盏。”

丁二朝奉自从那日为祝晟出头,冲口得罪了王天贵,几次见他对自己目光阴寒,知道这位大掌柜睚眦必报,早晚有一天会找自己算账,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所以他对王天贵的名字很是在意。而且他发现,“乙未六月初六”这个日子好像也不陌生,“那是二十五年前……”他努力想着,拍了几下额头,终于恍然间想起来了。

“那不是祝大朝奉的老父忌日吗!”

他想到了这一点,忽然之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遽然起身,拿着这本册子翻了几翻,就见上面记的都是乙未年的布施记录,却再无王天贵的名字。他脚步匆匆来到账房,不去自家的桌案,却来到放无边寺册簿的桌前,伸手捡了几件,找出乙未年后的簿子,开始翻查起来。

“丁施主。”这房中的抄写和尚已经与他相熟,笑着问道,“你这可拿错了,当铺册子在那边呢。”

“我知道,我要查些东西,你们自去忙,不必管我。”

和尚不知道他要查什么,反正也不关己事,于是便只管伏案抄写。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嗤”的一声,抬头看时丁二朝奉正从册簿上扯下一页纸来。几个和尚同时大惊,“丁施主,这是底册,撕不得。”

丁二朝奉恍若未闻,接连又从几本泛黄的簿子上撕下了几页纸,然后转身向外就走,任那些和尚如何叫喊,并不回头。

“大朝奉,您看懂了没有?”丁二朝奉指了指桌上的那几页纸,“这不是全部的抄录,我只拿了其中的四页,但已经是明明白白了。王天贵这老小子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王八蛋!”他方才离了无边寺,直奔本店来找祝晟,将其请入后院房中,把自己在寺院里的发现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祝晟眯缝着眼睛,一张一张看着那几页纸写着“某年某月某日,王天贵敬献灯油灯盏”的纸,特别是那张“乙未年”的记录,让他盯视了许久。

“这一张是毫无可疑的吧。”丁二朝奉说,“令尊就是那一年被王天贵坑害丢了买卖,这才一病不起,当天他就往无边寺的佛祖宝座前送了一盏不灭莲花灯供奉,这不是做贼心虚怕遭恶报又是什么!”

“还有这张。”他又拣出一张,“全县都知道,卖羊肉的高老五欠了他票号里的债,苦苦哀求延期一月,他非要收人家赖以为生的羊肉床子抵债,高老五一家三口这才喝了耗子药。第二天他又往寺里送了三盏灯!”

“去年枯河发水,死了那么多乞丐,有传闻说是王天贵下的毒手,我还不信,无冤无仇弄死那么多乞丐做什么?可是您看看,就在那几天,他在无边寺写了一笔二百两银子的缘簿,还送了三口莲花缸,点了二十几盏灯。这都是再清楚不过的自画供状啊!”丁二朝奉用手指连连敲着桌面,也不知是气是怕还是激动,身子有些微微发抖。

祝晟皱着眉头沉吟不语,开口问道:“你打算告他?”

“我……”丁二朝奉原本是想和大朝奉商量此事,祝晟这一问,他忽然间做了决定:“我一定要告,一是为大朝奉你出口气,二来高老五是我表弟,他的儿子是独苗啊,死得这么惨……”

“可他是仰药自尽的。”祝晟截住他的话,“我父亲也是病亡,至于那些乞丐之死,早已时过境迁,留下的都是些没根没梢的传言。”

丁二朝奉本来一腔热血,见祝晟神态冷淡,不由得愣了一愣:“您、您不赞成我告?”

“没有证据,就凭这样几页轻飘飘的纸,想告垮王天贵这条老狐狸,那是痴心妄想。”

“有!我有证据!”丁二朝奉一听这话,拿起了最后一页从无边寺册簿上撕下的纸。

“这也是去年的缘簿上扯下来的,上面记着王天贵在大寒之日往无边寺送了几百盏莲花灯,而且还无缘无故请僧人念了三天三夜的往生咒,说是怜惜孤魂野鬼寒冬腊月无家可归。看起来好心,可要是把这事儿和方才那几件事儿连在一起看……大朝奉,您还记不记得,去年秋收到入冬之间,咱们县哪儿一下子死了好几百人?”

祝晟想了想,猛然记了起来,脱口而出道:“油芦沟村的那场瘟疫!”

“正是!”

“可那瘟疫是天灾,与王天贵有什么关系?”

“您别忘了,县里向省里请赈,买米买药做成药粥施给村民,结果全不见效,依然死了那么多人。当时年底正赶上藩库封账盘查,于是代藩库垫这笔银子并且经手买药施粥的就是泰裕丰!”

祝晟动容道:“你是说他吞了一笔银子,然后……”他话没说完,已是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丁二朝奉点点头:“您现在知道他的心比锅底还黑了吧!这种昧心钱他也敢赚,真是罔顾天理人情。我就不为别的,只为这一件事也要告倒他!”丁二朝奉还有一句话藏在心里,他发觉王天贵的凶狠毒辣超出常情之后,原本心里的担忧已经变成了莫大的恐惧,自己得罪了这大恶人,将来的下场只怕不会好过表亲高老五和那些乞丐。要光是自己也还罢了,眼下孩子即将出世,一落地就要面对如此凶险,丁二朝奉一念及此,心像油烹一般。他铁了心要告倒王天贵,说是为了祝晟、为了表亲、为了那些乞丐和村民,其实最大的原因还是要保全自己的孩子。

“我还是那句话,这些都是臆测,做不得准。王天贵与陈知县是拜把兄弟,堂上不会准你这种没有实据的状子。”

“我也不敢到县里去告。”丁二朝奉声音有些发闷,“不过大清朝总该还有清官吧,我直接告到省里臬司衙门去,省里不行就告到京里御史衙门。这事儿明摆着如此可疑,只要派人下来追查,一定能查出蛛丝马迹,就怕没人去捅这层窗户纸。”

祝晟连连摇头:“难,难哪。”

丁二朝奉道:“说句实话,我也怕这王天贵,但是与虎为邻,你不去打虎,老虎早晚有一天要来吃你,所以我这一次是下了决心。”

祝晟不禁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二人相处已有十几年,没想到丁二朝奉平日不吭不哈,居然还有这份胆识。

“大朝奉,我已经想好了怎么去做,并不要你出头。因为人人都知道你与王天贵有私怨,你若出头无私也有私,只怕于事无益。”

“那你来找我,又所为何事?”

“您也知道我内人即将诞育,我是怕这场官司打起来旷日持久,如果我要是作为人证被提到省里或是京中,羁縻待审,那么我的家小还请大朝奉照顾。”

丁二朝奉说完,也不待祝晟再次劝阻,收起那几张纸就走。他一推开房门,正看到三朝奉站在院当中。

“你……”

“我来找大朝奉回事。”三朝奉神色如常,不像是听见了机密的样子。丁二朝奉狐疑地看了他几眼,这才举步走到外间,见金虎正在往大库里搬东西,心中便是一动。

“金虎,你跟我来!”

金虎跟着丁二朝奉出去,直到快关板才回来,他一向嘻嘻哈哈,今天看上去却颇有些魂不守舍,于是便有人打趣说他必定是这些日子得柜上的赏钱多了,到花月楼狎妓去了。

金虎也不分辩,躺到自己的铺上和衣而卧,却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想着方才听到的话。

丁二朝奉本想直接到臬司衙门去击鼓递状,被祝晟提醒后,也越想越觉得此事应该慎重,于是改了主意,想先将状纸贴到臬司衙门门外,最好能将这骇人听闻之事张而广之,引得一片哗然,民声鼎沸,若能再引得一两个巡察御史过问,那就再好不过,此时丁二朝奉再出面递上状纸,自然没有不准不查之理。

这件事要留在省城几日观察动静,倘若省里的衙门也与王天贵沆瀣一气,那就要另做打算,所以丁二朝奉想派一个不惹人注意的人去,以免打虎不成反遭噬,于是他想到了金虎。金虎入铺是他做的保,一向对其照应有加,又素知其人热心肠,早对王天贵不满,故此考虑再三,决定拉金虎一起行事。

这事儿实在太大,金虎乍听之下也是咂舌不已,讷讷道:“就凭咱们两个,就想对付王大掌柜,能行吗?”

“难道眼睁睁看着他这样为非作歹!”丁二朝奉知道光是晓之以理不足以打动人心,金虎家贫,要他出力还要动之以利:“只要王天贵一倒,咱们帮着大朝奉收回当铺,你到时就是有功之人,我保你拿上两厘身股。”

金虎怦然心动,伙计想拿身股,只有当上朝奉又或者干上十年无大错,才能拿一厘身股,两厘就需要二十年,万源当如今是红得发紫的买卖,两厘身股的银子,只怕自己老家村子里的那些财主听了都要眼馋流口水,拿回去孝敬爹娘再娶上一房俊媳妇……想得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买卖如今做得红火,谁能保证王天贵不另打主意?万一他辣手逐走了大朝奉,清理旧人,你这三年的学徒苦可就白吃了,又拿什么钱去奉养爹娘?”丁二朝奉不断晓以利害,观察着金虎的神色。

金虎的脸色一变再变,终于慢慢点点头:“二朝奉,你说得不错,这事儿我要学学古朝奉走黑水沼,拼他一把!”

他虽然答应了下来,可是心里难免七上八下。眼下他最佩服的人是古平原,原想和他商量一下,但丁二朝奉严令他要保守秘密,特别就提到古平原。

“你既然说到古朝奉,这个人看不出有什么坏心,也确实有本事,可他毕竟是王天贵荐到柜上的,你要特别加意提防,万万不可在他面前漏出一个字。”

金虎躺在床上,一会儿担心事机不密被王天贵知道报复,一会儿又被那二厘身股诱惑得心潮起伏,平素躺下就能酣然入睡的小伙子,这一夜被心火煎熬,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直到四更天他还大睁着眼睛,知道一夜宿头错过,干脆翻身爬起,走到屋外去散心。他看前厅好像有灯火闪动,过去一瞧,原来是古平原正在伏案读书。

“起的这么早?”古平原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金虎,笑道。

“我睡不着。四朝奉,您怎么还没睡?”

“分了两个店后,账册稍显杂乱,我把重叠的支出账算算,后来走了乏,干脆看看书。”

“四朝奉,您以前是读书人吧?”古平原的过去在当铺无人知道,但是看他说话办事的气质,金虎自然而然有此一问。

古平原并不否认:“读书可以养气,人人都应该做个读书人。更何况书读得多了,办法自然也多。就像这次的太平库,你们都说是我福至心灵,但若不是在书中看到前朝记载,又哪里能把佛寺与当铺联想在一起。”

古平原停了一停又道:“金虎,你也应该多读些书。”

金虎腼腆一笑:“我又不考学,识字不过为了认当票而已,读书又有什么用?”

古平原展颜一笑,不答反问道:“你说呢?”

“嗯……读书可以不受骗、不受欺。”

古平原点点头:“也对,见识广博自然不易受骗。不过这只是被动之举,其实读书恰恰为的是当你有本事之时可以不去骗人、不去欺人!”

这道理说得可就深了,其实这是古平原这些日子想到自身遭遇以及遇到的魑魅魍魉而有所感悟,金虎一时还不能理解,古平原便又说道:你方才说考学,我也不考学啊,不是一样在读书?你不要以为读书便是“四书五经”,学了只能去做八股文章。像这本书,说着,他把手中拿着的这本书展开,“名《长短经》,又称《反经》,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老师赵蕤写的一本纵横术奇书,讲的虽然是‘论王霸机权,变长短之术’,但只要变通运用,无一不可用在生意上,你岂不闻‘书中自有黄金屋’吗?”

金虎听得心向往之,眼睛不断往书上瞧去。古平原舒一口气又道:“你那日不是要拜我为师吗?我不敢忝为人师,但是有空倒是可以教教你书本上的道理,将来做生意独当一面时也会与众不同。”

“好啊!”金虎脱口而出,古平原要教他读书做生意,丁二朝奉又给自己画了一条康庄大路,他不禁眼中充满了憧憬,“四朝奉,不瞒您说,我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我这辈子最大的想头就是在县城里买栋房子,把他们接过来住,让我爹也能总到澡堂子里泡泡。”金虎边说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用心做事,一定行的。”古平原最喜欢有孝心的年轻人,温和地点头鼓励着。

金虎和古平原一直聊到鸡鸣,把自己对人生的向往一股脑都说了出来。古平原大多数时候只是微笑着倾听,偶尔插上几句。看着金虎,他仿佛看见了当初背着行囊走上漫漫山路、赴京赶考的自己。只是他却没有想到,这次与金虎的长谈却也是他与这个年轻人的最后一次交谈。

“二朝奉,我爹来信儿说家中有急事,我想请几日假。”几个时辰后,当铺刚刚卸板开门,金虎便对走进当铺的丁二朝奉说道。

古平原正打算到太平库去,闻言不禁一怔,他昨夜与金虎彻夜长谈,怎么没听他说起此事?

丁二朝奉毫不意外地点头:“去吧,不必着急,把事情办稳妥了再回来。”

“是!”金虎答应一声,拿起打好的行囊,走过古平原身边时,避开他探问的眼光,径直出了当铺大门。

金虎搭了一辆行驿的马车,没入夜就已经来到了太原府,这里是省城,各种大小衙门无数,因为省境之内有捻军出没,所以来往军卒巡视穿梭,金虎原打算先把丁二朝奉写好的几张告示贴到巡抚和知府衙门等处,然后再找地方投宿。现在看风头不对,只好先入住一家便宜的客栈,等待天黑下来之后再找机会。

夜幕低垂时,金虎来到巡抚衙门外,他很是机灵,发觉这城里的守卫士卒都是外紧内松,打了更后便懈怠起来,时不时聚到门房处喝热茶聊天,大门两侧的雪白围墙此时便失了看守。

金虎心中暗喜,找个僻静地方刷了浆糊,拿出布告来三步并作两步就要往衙门高墙上贴,就在这时,身后冷不丁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谁?”金虎一哆嗦,扭头看去。

一只毫无感情的眼睛正在冷冷地盯着他,而另一只则藏在歪戴的帽子下。金虎的心立时如同坠入了无底的冰湖,一直往下沉去……

这一夜,县城大平号里的李钦从噩梦中猛然惊醒,汗水打湿了被子和枕巾。俗话说“人怕丢脸,树怕剥皮”,他受了这样一场奇耻大辱,生意也就此倒铺,含恨而归后,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日闭门不出。起初夜夜无眠,后来又整日大睡,但是无眠时眼前晃动着无数嘲笑自己的人影,睡着时却又跑到了梦中,其中还夹着一个苏紫轩,脸上却都是一个表情——讥讽!

“败军之将!”

“真是把京商的脸丢到大街上了。”

“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不过是银样镴枪头,废物!”

不多时,这些原本面目模糊的人影忽然又变化成了一张清晰的脸,那是他爹李万堂。

“你是我的儿子?哼,老鼠生的儿子还会打洞呢,真是狗肉当不得酒席!”

李钦气急败坏地刚要反驳,李万堂早已不管不顾地转过身去,他伸手想扳过李万堂的肩,可是那肩膀硬如铁石怎么也动弹不得,正在他筋疲力尽想要放弃之时,李万堂的头忽然转了半圈,一张脸冲向背后瞪着他,却变成了古平原的面孔。

“钦少爷,你输了!”

“啊!”李钦大叫一声坐起身子,耳边正听得俗名“断魂”的四更梆响。

“李少爷!”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唤,李钦惊魂未定,“谁?”

“小的是张掌柜的长随,掌柜吩咐我等在少爷门外,听你醒了便请过去议事。”

“告诉他,我不去。”李钦早就没了这份精神,懒懒地回道。

“张掌柜说,请少爷到西跨院去,是西跨院。”那长随把后面几个字咬得紧紧的。

“西跨院?”西跨院是这大平号最深的院落,自从张广发来到大平号,先是将这跨院封起来,随后再打开时却又命人拿着钢刀守在门前,除了张广发亲点的几个伙计之外,还有些人进去就没再出来。只是从每日送进去的食盒能看出,院中人数不少。

李钦对这神秘的西跨院早就好奇万分,但是张广发万事好商量,唯有说到这件事,就如铁面包公一般,把口封得死死的,别说让李钦进去看看,就连里面有什么,也至今一个字也不肯吐露。

今天他忽然叫人把李钦请到西跨院,李钦虽然心境灰恶,但毕竟是少年人心境,难挡这份诱惑,犹豫了半天还是穿衣起身,也不洗漱就这样推开房门。

李钦住的本就是内院,他沿着抄手游廊走过二门,心神恍惚,路上险些被“泰山石敢当”绊了一跤。西跨院前依旧是不分昼夜提着钢刀看守的两个伙计,李钦看他们骨节粗大、一脸横肉,很疑是张广发特意请来的护院。他试着往前走了两步,那二人果然挡在门前纹丝不动。

“李少爷来了,放他进去吧。”那长随递上一个牌子,李钦这才知道,原来进西跨院就像进皇宫一样,要递腰牌。他不禁好奇心更盛,忽然又有些害怕,他一下子想到:“难道说……难道说爹爹李万堂一直藏身于此?他一直在暗中布置对付晋商的计略?”他大败之余,最怕见的人就是李万堂,一念及此几乎要拔脚而逃。

“哗啦!”刀环声响,那二人往左右一分,让开通路。李钦迟疑半晌,还是迈步进了西跨院,那长随却没跟进来。李钦一步迈进去,身后大门随即又紧紧关上。

一路上都有挂在墙上的灯笼照亮,唯有这个院落里无火无烛。偏这夜乌云遮月,漆黑一片。李钦目难视物,也不知黑暗中究竟有些什么,唯有紧张地背靠着门,瞪着眼睛四处看。

忽然一人悄无声息地碰了碰他,让李钦几乎失声叫出来。

“钦少爷,是我。”听见张广发的声音,李钦这才松下一口气。

“来,这边坐。”原来檐下房阶上有竹椅,张广发拉着李钦的手,让他摸索着坐下,自己也坐着相陪。

“你,你找我干什么?”

张广发没直接回答李钦的问话,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才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被人剥掉裤子的事儿,我也有过一回。”

“嗯?”本来一直低着头的李钦,转过头看向张广发,他的侧影在黑暗中隐约可见,像极了一只作势欲扑的豹子。

“十几年前,我还没脱奴籍,还是府上的一个仆人。有次到街上去给夫人的小厨房买食材,要选的是上好的芝麻酱。”

这李钦知道,母亲夏天胃气弱,什么山珍海味都食不下咽,唯独最爱吃芝麻酱面。

“这种酱虽然满大街都是,却不好买,因为夫人只爱吃产自东北沃野的黑芝麻制的酱料。市面虽然卖的多,可大部分是用热河一带的芝麻滥竽充数。”李夫人是出了名的嘴刁,好不好不必尝,闻一闻就知道。那一次张广发就一时大意买错了。

“我受了一顿责骂后气不过,于是端着面碗来到那家麻酱铺,一定要掌柜的给个说法,他却哪里肯认账,反说我无理取闹。我也是年轻气盛,堵着大门口骂,结果把人家惹恼了。我势单力孤,终归是逞强逞错了地方,人家几个伙计一拥而上,扒了我的裤子,还用面汤浇了我一身,整个市集上的人都围过来看,里面还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我的脸啊,那一次可算是丢到家了。”

要放在从前,李钦早就笑出声了,可现在却笑不出来,怔怔地问了句:“后来呢?”

“后来有人劝我借李府的势力去报复,说什么打狗也要看主人,只要我在老爷夫人面前下一贴烂药,说那麻酱铺掌柜对李家如何不敬,老爷弹弹小指头,就能叫他喝上一大壶。不过……我并没这么办!”

打从那天起,张广发把自己每个月的月钱都攒下来做一件事——卖“芝麻酱”。他每日利用闲暇时机到那家麻酱铺前摆摊做买卖,卖的是真正不掺假的上好东北芝麻酱,价格又公道,比那铺子里卖的还便宜几分。他虽然本钱薄,可是刮风下雨不误摆摊,口碑立了起来之后主顾渐多,他也不涨价,就像把“货真价实”这四个字刻在额头一样。货量虽少,可是人们宁肯等上一两日,也要来他这儿买芝麻酱。到了这个地步,麻酱铺的掌柜告饶了,托人来说情,宁可将铺上的利润分些给张广发,请他挪挪地方,不要毁了自家的生意。

“你答应了?”

“没有。”张广发的声音冷硬无情,“我一直做了三年,眼睁睁看着那家掌柜当了衣物还债,抹着眼泪关门倒铺,这才收了摊不干。等到我回到府上,老爷早等在门前,原来他已看了我三年,此时一把火烧了我的卖身奴契,说:‘从今天开始,走进这个门的,是京商掌柜张广发。’”说到这儿,张广发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颤抖。

李钦也不禁为之动容。想了半晌说:“张大叔,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做生意只要有股子韧劲儿,迟早能打败对手。”

“不!我是要对你说,你要赚的银钱既然是凉的,你的心就不能是热的!老爷之所以看中了我,让我做京商大掌柜,不是因为我赢了麻酱铺,而是因为我始终没有心软,把对手彻底打垮了。做生意就要铁石心肠,不仅不能同情对手,而且不要可怜自己,受一次打击便一蹶不振,那是成不了大生意人的。”

李钦听到这儿,这才明白张广发叫自己来的用意,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张大叔,你的话我听懂了。”

他顿了顿,又艰难地挤出三个字:“……对不起。”说着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张广发伸出一只手,像小时候带李钦玩儿那样,抚了抚他的头顶,虽然没有说话,却尽在不言中。

李钦擦去眼泪,把目光转向院子中。这时天光已经蒙蒙亮,他猛然瞧见一物,骇然起身,目瞪口呆地盯住看,过了好半晌才慢慢扭回头看向张广发,用手指着,异常震惊地问:“这、这是……”

张广发的身体依旧隐在黑暗中,声音里带着秋风扫落叶般的寒意:“这是专门用来对付晋商票号的法宝!有了它,那些票号的下场不会好过我方才说的那家麻酱铺。”

李钦再转过头,仔仔细细盯了那东西几眼,眼中渐渐流露出一股报复的快意。

“古平原,这次我让你也输得脱裤子!”

如意从王天贵房里出来,回到自己房中,一路上不时回头望望,面露疑惑之色。她在青楼练就了本事,自信不会辨错人,虽然只在门缝处匆匆一瞥,但那个装在麻袋里露了半张脸的,分明就是上次随古平原来大院送家具的当铺伙计。

“玉儿,你去老爷旁边的那间屋里,把我的那只荷包找来。记着,老爷正和人谈事儿,别弄出响动。”

常玉儿默默无声地点头起身,对于如意的吩咐,她一向都很少应声,但却会做得很好。

常玉儿自己也不愿惊动王天贵,所以脚步放得很轻。荷包就在显眼的地方,常玉儿拿了就想走,忽然耳边听到了一声极细微的言语。

“朝奉?”常玉儿听出是王天贵的声音,说的又是“朝奉”二字,立时便引来她的关切。她是这房子的旧主人,办法自然多得很,将窗子打开一扇,这样隔壁的声音便清晰可闻了。

就听王天贵问道:“除了丁朝奉呢,还有什么人指使的你?”

“没、没有了。”一个微弱的声音费力地喘息着,“真的没有别人了。我什么都说了,王大掌柜你就饶我一命吧。”

“唔。”王天贵应了一声,接着常玉儿就听一声闷哼,然后是一人“咕咚”倒地。

屋里好半天没人说话,常玉儿正等得焦急,王天贵已开了口。他先是语气阴沉地自言自语:“哼,为油芦沟村那群病死鬼出头,他这是自己找死。”接着又道:“做得利索些,要是发现还有别人牵扯其中,也一并送走。这事儿要快,就在今天办。”

“是!”这一声干巴巴的答应,让常玉儿的心猛地缩了起来。那如同老树扭曲的根一般古怪的喉音让她一下子听出,屋中另外一个人,正是王天贵的护院——歪帽。

“古大哥!”常玉儿雇了一顶小轿到了无边寺,匆匆给了脚钱,在后门设当处找到了古平原。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古平原见她这么晚还来找自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心里也是一紧。

“常姑娘,怎么了,难道是老爹……”

常玉儿摇摇头:“我方才在老宅子里听到几句话,事涉你们当铺的朝奉,也不知是不是要紧的话。”说着常玉儿把听来的话一讲,听到“油芦沟村”这四个字,古平原的脸色顿时大变。

“我知道了,常姑娘,你先回去吧。”古平原来不及多说,拔腿就走。

常玉儿心神不宁地回到王宅,穿堂入室走回到自己的卧房。她低着头进了屋,冷不丁看见有人坐在自己床上。她吓得退了一步,这才发觉如意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回来了?”如意的眼神仿佛是看见了落入陷阱的猎物。

古平原回到城中当铺一问,有人说方才来了个人报讯,说是丁二朝奉那被送回乡下娘家养胎的媳妇难产,让他赶紧回去照应,丁二朝奉一听便慌里慌张往北门去了。

古平原也急急忙忙随后追去,他毕竟年轻脚程快,走到城外十里的一处松林山岗,隐隐约约借着月光看到前面有一人,看上去很像丁二朝奉。

“二朝奉!”古平原松了一口气,张口一呼。

丁二朝奉听见古平原的呼唤,匆忙赶路的身形一滞,回过身望向来路。

古平原放缓脚步,正待走过去,忽然他的眼睛恐怖地睁大了。只见一个黑影从松林里无声无息地闪了出来,直奔丁二朝奉而去。

古平原想喊,喉头却仿佛窒息了,手倒是抬了起来,一根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向丁二朝奉的身后。

丁二朝奉一愣,才一回头之际,就觉得脖颈侧面一凉,他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便下意识伸手捂住脖子,讶然地望了望突然出现的歪帽,这才发觉鲜血如箭般激射出来,从指缝间涔涔流下。

歪帽的身形早已鬼魅般避到另一侧,身上连一滴血都没沾上。他冷漠地看着丁二朝奉摇晃着的身体和眼神中透出的恐惧,忽然咕哝了句:“死可是件好事儿。”他伸手轻轻一推,丁二朝奉仰面朝天摔倒在地,身子扭曲几下便不动了,脖子上喷出的血随着心的停跳而减弱了许多,却依旧兴高采烈地以为挣脱了身体的束缚,在黑夜中像一条墨蛇一般,弯曲着缓缓流下。

古平原看着歪帽干净利索地杀人,不仅来不及阻止,而且连叫的力气也似乎从身体里被抽走了,人像被雷殛了一般,只能目眦欲裂地定定看着。

歪帽就仿佛没看见他这个人一样,转身回到松林,转瞬即出,肩上扛了一个大麻袋,走到丁二朝奉的尸身旁。麻袋里的人嘴被堵着,一看见丁二朝奉的死状立时“呜呜”直叫,拼命摆动着身体,企图挣脱歪帽的控制。

金虎!

古平原惊怖到了极处,这才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猛然大吼一声:“别杀他!”

歪帽“瞄了一眼古平原,眼神中带了些嘲笑的意味,然后一刀扎在了金虎的心口。”

又是一刀毙命!金虎临死时眼睛一直在望着古平原,古平原也呆呆地望着他,慢慢地看着那双昨晚还充满了希冀的眼睛,逐渐变得死板无光。

歪帽并不把刀拔出来,而是将刀柄放在丁二朝奉的手里,又让金虎的一只手揪住丁二朝奉的衣襟,然后站起身,仔细打量了一下现场。

“这二人是互刺而死,那我呢,你打算让我怎么个死法?”古平原忽然开口道,声音中充满了悲愤。

歪帽一声不吭,从古平原身旁走过,向县城的方向而去,竟是对其视而不见。

古平原霍然回身,用尽全身力气叫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这一次歪帽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转回身,走了几步来到古平原面前。

“我只杀人,不杀狗!”

古平原忽然笑了,声音中带着难言的讥诮,“你是说我和你一样,都是王大掌柜养的一条狗?”

歪帽既不恼怒也不否认,却像理所当然一般看了看古平原,又垂下眼皮。古平原胸中如同怒火焚城,卷起一阵阵灼热的狂飙:“我告诉你,人就是人,把人当狗的,才是真正的狗!”

回应他的,是比夜还寂静的沉默。古平原不甘心地继续说道:“你不把自己当成狗,别人也不会这样看你。”他犹豫了一下,毅然道:“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对付王天贵!”

歪帽这才撩起眼皮扫了一眼古平原,嘴角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你错了,我就是一条狗!”说着他把低垂的手向胸前一举,一道寒光闪过。古平原这才发觉,歪帽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拔刀在手……


第二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