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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一步步逼到绝境,一招便扭转全局

“咣”的一声大响,柜台里的众伙计都是一惊。丁二朝奉的心缩了起来,急忙转出柜台一看,心里叫了一声苦,就见祝晟最喜欢的铺里装饰——价值不菲的八块天青琉璃窗中的一块已经粉碎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儿,又是接连两声脆响,琉璃窗又碎了两块,急得丁二朝奉朝外面街上跺脚大骂:“你们这些穷酸,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这几日不理你们倒罢了,居然还打上门来,真以为我们不敢报官吗?”

“要告你就去告,像你们这不仁不义的黑店,任谁砸了都是除暴安良!”街上人数不少,一语既出,一片应和之声。

“上板、上板!”丁二朝奉气急败坏地回身连连挥手,几个学徒冒着被石块砸的危险,慌慌张张上了门板,日头还没上三竿,万源当就被迫歇业了。

“唉,这买卖没法干了!”丁二朝奉往椅上一坐,气急败坏地说道。

三朝奉紧皱眉头:“不然,咱们真去报官!”

“那两个领头的是积年讼棍,其余的人都是秀才儒生,上了大堂,他们站着,咱们跪着,这官司可怎么打?”

“那、那好歹这一次四朝奉是为知县大人解围才惹来这一身臊,他怎么也得偏向着咱们吧,你说呢,四朝奉?”三朝奉回身问道。

同样阴着脸的古平原被点到名字,微微地摇了摇头:“我已经去找过许主簿了,他说这帮人放出话去,若是官府来管此事,他们就要乡试罢考。罢考不是件小事,县里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只怕不肯为我们出头。”

当铺里顿时一片沉默,人人都不说话,但看向古平原的眼神都很古怪,似乎有所责备却又不便明言。

事情还得从前几日说起。古平原成功地做了一笔“大典妻”的买卖,虽然没得实利,但是求得了一张县衙布告,总算解除了对面祥云当恶意收购自家当票的危机。他回来这么一说,自丁二朝奉以下无不高兴,特别是在金虎和几个年轻伙计眼里,古平原立时便如无边寺山门里那座丈八金身的护法韦陀般高大了。

但是众人乐了才两天,打第三天头上起,两个讼棍便带着一群县学里的秀才吵上门来,口口声声说古平原引妇女入军营,败坏了本地贞女的名节,也坏了县里儒生的名声,传出去要被人耻笑,所以要鸣锣聚众,拉古平原去游街,让万源当从此关张。

古平原向他们苦口婆心地解释,怎奈这帮人油泼不进、针扎不入,一口咬定“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当初若非古平原谋划狡计,这些妇女也不会被他花言巧语所骗,如今木已成舟,本地讲理学的儒生都不会放过他这个罪魁祸首,要在他额上写“无耻之尤”四个字,令其跪在文昌阁前忏罪。

古平原一开始还耐心劝解,但旋即发觉那两个讼棍字字句句都在撩拨儒生们的火气,分明是有意要煽动众人强行拉他游街。幸好金虎等伙计机灵,抢先一步把古平原护入当铺,结果这些人便整日在当铺外面的街上鼓噪不去,今天还丢起了石头。事到如今,大家也不免有些责怪古平原多管闲事,给当铺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但古平原又实在是立了一功,所以责备的话也没人能宣之于口,彼此只有坐困愁城,大眼瞪小眼。

“啪、啪!”众人正在愁眉不展,忽然从当铺外传来叩门的声音。众人听了心里顿时一抖,不知又有什么祸事上门。

“开门,是我!”一个略带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朝奉?”丁二朝奉与古平原对视一眼,二人赶忙走过去撤下门闩,打开大门。

果然是祝晟站在门外。他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再加上家中被那两个不肖子孙弄得乌烟瘴气,也不是静养之所,所以时至今日,脸色还是不好看。

“大朝奉,您还病着呢,怎么就来了?”丁二朝奉连忙搀扶。

“用不着!我还不至于弱不禁风。”祝晟手里拿着根拄杖借力,有些吃力地挺了挺腰:“我要是再不来,难道等当铺关张摘匾那天才来吗?”

古平原一听这话,就知道祝晟一定是知道了最近的事情,不禁抱歉地走前一步,刚要说话,祝晟已经摆了摆手,用拄杖一指外面的祥云当:“哼,我祝晟还没老糊涂,加一收当,暗收当票,还有这次鼓动儒生闹事,全都是对面那个新东家干的,他们冲的不是你,而是咱们万源当!想让咱们关张滚蛋,他们好一枝独秀,做梦去吧!”

祝晟边说边往外走,走到外面,冷冷地扫了对面的人群一眼,忽然回过身来,高举起拄杖,“啪啪啪”连击数下,把剩下的五块琉璃窗也击得粉碎。他转身对着街对面的祥云当恶声道:“想拆我的招牌,毁我的当铺,你们还不够斤两,我祝晟在典当行这么多年,从没怕过谁,不服气的话尽管放马过来,祝某人在此候教!”

说完他走进当铺,在大柜的位置稳稳一站,宣布道:“从今儿起,我便在此与伙计们一同站柜,我就不信,几十年竖起来的金字招牌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给砸了!”

他这么气势十足地站在当铺中,伙计们立时觉得有了主心骨。原本心里惶惶然的人此时也定住了心神,开始有条不紊地做事。

外面的秀才们也被祝晟这股蛮横劲儿弄得手足无措,声势渐渐弱了下来,也不敢再往铺子里丢石头了,却仍子曰诗云地引经据典,骂的无非是古平原离经叛道、沽名钓誉。古平原见惯了大风大浪,只当做耳旁风,但是眼风一扫却发现乔鹤年也站在儒生中,虽然没有开口吵骂,却也一直没有走开。古平原心中疑惑,难道连他也对我不满?可是当初明明是乔鹤年帮我促成此事的啊!

对面祥云当后堂小院中,有两人正在石桌椅上对坐品茗。祝朝奉的怒吼隐约飘过户牖传入院中,苏紫轩呷了一小口君山银针,放下茶杯轻笑道:“老虎发了威,你这聚众闹事的把戏,是不是也该收了?”

祝朝奉猜得没错。买通两个讼棍,邀来一帮秀才闹事的正是李钦,不过他不是为了对付万源当,而是为了羞辱古平原。古平原把他一招“收当票”的好计给破了,李钦恼怒之下便想了这么一招。不过这毕竟不是做生意,虽然歪打正着,几乎绝了万源当的生意来路,但要是就这么赢了古平原,连李钦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我给那两个讼棍的银子也不过只够闹到明日而已,没了他们从中撺掇,那群秀才再闹几日,自然也就偃旗息鼓了。我只不过是为了出口恶气,哼!那姓古的居然勾结官府来压我!”李钦一提此事,便气不打一处来。

“这件事不用他阻止,你也干不长。‘以本伤人’虽然是利器,可惜你少了磨刀石,凭借区区五万两,就想打垮对面那家几十年信誉的老当铺,你未免想得太简单了。”苏紫轩出的银子,这话自然说得顺理成章。

“这我岂能不知!”李钦最想在苏紫轩面前逞威风、显能耐,眼睛发亮认起真来:“‘以本伤人’是为了打开局面,至于要打垮这万源当,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不过……”

“怎么?”苏紫轩轻轻吹着杯中的茶叶,不紧不慢地问道。

“要做我计划的这笔生意,就得和城中的绿营管带打交道。我就是不愿见当官的,要说起结交官府,那是我爹的拿手好戏,我和他不一样!”李钦神色中带了一丝倔强。

“哦?”苏紫轩看了看他,忽然“噗嗤”一笑。李钦知道苏紫轩女儿本色,这一瞧顿时瞧呆了,只觉得生平所阅女子的笑容,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此时女扮男装的这位“苏贤弟”。他不禁讷讷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看上去洋派,其实食古不化。”苏紫轩笑容一现即敛,用扇子点着李钦说:“我倒要问问你,什么是生意?”

“生意……”李钦忽然被苏紫轩问到这句话,一下子愣住了。

苏紫轩自问自答道:“生意就是生出个主意来赚人家的钱。既然是凭主意赚钱,死脑筋怎么能做大生意?要知道商场上形势瞬息万变,对手又是千灵百巧,七十二变尚且应付不过来,你倒好,左一条绳子,右一个箍子,人家还没来对付你,你自己就先把自己困死了。”

“那、那照你的意思,我也应该学我爹那样做生意?”换了别人,哪怕是李万堂的教训,李钦也早就听不下去了,但苏紫轩在他心里分量格外不同。

“我是要你学会变通!任何事情,哪怕是好事,如果成了路上的绊脚石,那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搬开。”“茶不过半”,苏紫轩呷下最后一口茶,恰巧还剩了半杯,顺手泼在庭前桂树下,站起身来。她只打算说到这儿,李钦若是还不能明白,她是再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李钦的目光第一次没有随着苏紫轩而动,他出神地想了半天,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主簿大人,您看看。”差人急匆匆进了签押房,把一张写满大字的白纸交给许主簿。

“这是什么?”许主簿一愣,衙门里的紧急公事向来不会报到他这儿。

“皂班的弟兄一早巡街,就发现从鼓楼大街开始,县城里的热闹路上都贴满了这份东西。一开始大家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捻子的奸细混进城来,贴煽动造反的告示,结果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您看看吧。”

许主簿这几日心里正惴惴难安,明明是自己把当铺朝奉古平原扯到油芦沟村这件事情上来的,可是现在古平原被人诬陷攻讦,自己却被那些秀才的威胁所迫,不能为他分谤,实在是内心惭愧。

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心境,所以当他将这布告展开细细一读时,顿时眼前一亮。只见最上方用考翰林的馆阁体端端正正地写着四个黑墨大字:“讨蠹鱼檄”,里面的檄文则是用的端楷,所指的“蠹鱼”正是这几日哓哓声讨古平原的那些儒生秀才。文中直指这帮人满口仁义道德,贫苦百姓有危难,他们缩头不语,一旦有人出头相帮,他们又拿出“道学”这把尺,宁肯让百姓饿死,也不能做他们瞧不惯的事情,实在是冷酷无情,枉为读过圣贤书的读书人,只能称之为把书嚼烂了吞进肚子的蠹鱼。

文章开篇即有一句警句:“满口诗书,胸无天理,以枵腹(枵腹:空腹,比喻胸中空虚无物。)而冒名饱学;目虽识丁,眼无人伦,竟觍颜而搅乱斯文!”

“骂得痛快!”许主簿拍案叫绝,不由得便赞了一句,再往下看竟是越看越奇,写檄文的这个人批驳那些儒生,用的全是四书典故,譬如有人骂古平原当面答应保全妇女名节,结果还把她们送到军营里与男子为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反复小人。檄文的作者就引了一句论语“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来予以批驳。

孔子周游列国,见宋国大夫桓魋用四年的时间造了一座玉棺材,就当面责其奢靡。桓魋怀恨在心,见孔子在檀树下讲学,就命人砍伐了檀树,意图对孔子不利。孔门弟子劝孔子快跑,结果孔子说了上面这句话,意思是“我是天佑之人,桓魋奈何不了我”。当所有人都以为孔子淡定从容之际,他半夜里竟然换了衣服跑到别的国家去了。檄文里就以此为古平原辩解说,真正的聪明人懂得随机应变,你们说古平原表里不一,那么孔子的言行明载于《论语》,又该怎么说?

许主簿想象着那帮儒生聚在一起看见檄文后脸色阵青阵白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汉书可以下酒,这《讨蠹鱼檄》也真可浮上大一白。通篇引四书来批驳儒生,真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这是把书读透了却又不迂腐的大手笔。”他问等在一旁的差人:“知道是谁贴的布告吗?”

“禀主簿大人,人已经抓到了,当时弟兄们一路追过去,到了东门这小子还在贴最后一张。只不过他说他是个秀才,我们也没敢拿他怎么样,就押回县衙了。”

“秀才?”许主簿一怔,说起本县的秀才,一个个他心里都有数,能写出这篇文章的可谓绝无仅有。会是谁呢?“请进来我看看。”

等人一带进签押房,许主簿仔细相了相,发觉并不认得此人。

“你叫什么名字,可是本县的秀才?”

“大人,学生名叫乔鹤年,确是秀才,只不过是祁县人氏。”乔鹤年如对大宾,一躬到地。

“哦,原来你是邻县的生员。可不是假冒的吧?”

“秀才在县里都是备了籍的,祁县离此不远,学生怎敢冒称。”

许主簿点了点头,忽然把脸一板:“既然是秀才,那就应该知道朝廷法度。县城是朝廷治民的根本之地,你不过区区一个秀才,就敢恃才傲物,在城中擅贴布告,蛊惑人心,你可知该当何罪?”

“大人!”乔鹤年乍闻训斥,先是一愕,可是并无怯容,抬眼直视着许主簿:“读书所为何事,不就是明理吗?难道说这道理只放在自己心里就罢了不成?那古平原明明是一心为民,不辞辛苦地办了件大好事,却要遭人如此唾骂。这个理儿如果不辩清楚,百姓们怎么分辨是非、懂得对错,如何明廉耻、知荣辱,时间久了,岂不成了混账世界!”

“你认得古平原?”许主簿心中激赏乔鹤年的话,面上却不露出来。

“我曾经与他一道儿去蒙古贩过药,彼此兄弟相称,乃是朋友之义。不过我之所以写这檄文,不是因为与他有义,也不是因为他曾经赠金,与我有恩,那都是私德,我今日辩的是人心公理。我的兄嫂也住在油芦沟村,这一次要不是古平原,村里不知有多少人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委实是功德无量,求大人明鉴!”

“我现在不说古平原做的事情如何,只谈你不该擅贴布告。朝廷早有律例,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张榜挂文、聚众引乱!你既然是秀才,那么虽然籍簿不在本县,本官也有权处置。这样吧,你去把布告都撕了,再写个伏辩贴在县衙门前的八字墙上,此事也就算了。”

“大人,这恕我不能办到。我写的文章字字句句都是实情,为何要撕?又如何写伏辩?”

“乔鹤年,你不要不知轻重,本官的处置已经是最轻的了,若是此案交到大堂之上,只要本县的知县说声‘用刑’,我就必须先革了你的秀才功名。十年寒窗,毁于一篇文章,不值得啊。”许主簿语重心长地说道。

乔鹤年听后心里一紧。他自幼家贫,大哥省吃俭用供他读书,雪夜映书凿壁偷光,这才考中了秀才,功名实在来之不易,也是眼前自己仅有的一点倚重,若是革了这功名,那今后的前途就全完了。

“怎么样?功名不可轻弃,你还是去写了伏辩吧。”许主簿见乔鹤年迟迟不语,知道他心中矛盾,不动声色地备好了笔墨,然后往桌上一指。

乔鹤年身子僵硬地往前走了几步,拿起笔来蘸了蘸墨,手微微发着抖,迟疑良久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许主簿在一旁静静看着,忽然乔鹤年把笔一抛,猛抬起头,眼中已然带了泪光,却用一种倔强不屈的声音道:“大人,我写完了!”

“喔?”纸上只写了寥寥几个字,许主簿拽过一看,就见乔鹤年写的赫然是“崔杼弑其君”五个大字。

许主簿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只觉胸中一股又酸又胀的气直涌上来,眼眶不由得湿润了,喃喃自语道:“想不到当今之世,竟还有太史风骨。”

他说的太史,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太史一家。当时奸臣崔杼杀了齐庄公,担心在后世留下恶名,于是将专管记载史事的太史伯找来,拔剑命他写下“国君病死”,可是太史伯摊开史册,秉笔直书写了五个大字,便是方才乔鹤年写的“崔杼弑其君”。崔杼自然大怒,杀了太史伯。按照当时的传统,史官是兄死弟袭,于是崔杼又找来太史伯的二弟,没想到这个二弟写的也是与哥哥一模一样的五个字,又被杀。崔杼接连杀了太史家的三个人,等到了最小的那个弟弟时,他在三个哥哥的尸体旁面不改色地写下的仍是“崔杼弑其君”!崔杼此时也杀得心摇目眩,又见副太史南史氏抱着竹简匆匆赶来,要接替太史家把这五个字继续写下去,知道这些读书人的心坚如金石不可摧,只得一声长叹,放弃了篡改史书的打算。

这件事明载于《左传》,是尽人皆知的典故,也是读书人奉为圭皋的做人准则。然而知易行难,许主簿真是万万没有料到,眼前这个看似貌不惊人的秀才竟有这样的骨气,不惜放弃功名,也要追随古之大贤。许主簿慢慢坐在窗前书案的椅上,定睛瞧着乔鹤年,心里不知在转着什么念头,一时竟怔住了。

“许大人,你革了我的功名吧。读书人若是不能说真话,要秀才这个虚名做什么!”乔鹤年侧过头去望着窗外,胸膛不住起伏,显见得激动万分。

“好吧,那我可要公事公办了。”许主簿定睛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毫无认错之意,于是拿过胡桃笺,提笔刷刷写了几行字,取出主簿的印盖在上面:“你真的不后悔?”

乔鹤年摇了摇头。

“已然用了印,后悔也晚了。看看吧,这样写如何?”许主簿微微一笑,抖一抖纸,轻轻吹了吹,然后将其递给乔鹤年。

乔鹤年一呆,心想,革我功名的公事文书又何须我过目。他犹犹豫豫地接过一看,立时瞪大了眼,望着许主簿道:“您这、这是……”

“这是行文贵县的曹主簿,请他将你的秀才名籍调入本县。”

“我不明白。”

“你当了本县的生员,本官才有权推荐你去应拔贡试。”许主簿缓缓说道。

“啊?”乔鹤年做梦也想不到,许主簿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拔贡!那是天下秀才梦寐以求的殊荣。俗话说“有不通的翰林,却绝无不通的拔贡”,在识家眼里,拔贡的金贵之处就在于它实在是太难得了。会试三年一举,也就是说三年会出一个状元。可是为了怀才不遇的秀才准备的拔贡试,每十二年才一次,按例逢酉之年举行一次,去年本是辛酉,可是咸丰帝驾崩,随即京里政变夺权,于是停考,顺延至今年。

拔贡试是专为真才实学之人准备的常例恩科,每县推荐一名参加省试,每省再选出两名来参加京试,京试得了优等拔贡之名,立时便可以做官,或是小京官,或者外放当知县。换句话说,一个穷秀才若是才学好,运道也佳,转眼之间就能成为一县的父母官,坐衙的大老爷,跻身官途,一步登天。

也正是因为如此,推荐参加拔贡试的名额那是满县秀才挤破头也要去抢的,请托、送礼是司空见惯之事,甚至还有人闯到县衙,拿刀顶着自己的脖子来威胁学官。

“大人,一县只有一个名额,您怎么会给了我呢?再说您不是要革我的功名吗?”

许主簿笑了,拍了拍乔鹤年的肩膀:“你这憨秀才!文章写得那样辣,怎么看不出我是在诈你呢?本县秀才虽多,人才却少。这次‘大典妻’的事情一出,便如一块试金石,看得是清清楚楚,诚如你所言:‘满口诗书,胸无天理,目虽识丁,眼无人伦。’真要是推荐他们中了拔贡,将来也不过就是多个糊涂官罢了。你熟读四书五经,又通天理人情已是难得,何况还有凛凛风骨,这就越发可贵。本官执掌教谕,自信没有选错人,你也不要辜负了本官的期望,真要是有了牧民一方的机会,一定要把百姓疾苦放在心上。”

“大人。”乔鹤年万料不到有此境遇,自己一没钱送礼,二无势可倚,许主簿竟然如此看重自己,把这天大的好事安在自己头上。他登时热泪夺眶而出,深深一揖,“大人请放心,学生一定不负大人教诲。”

乔鹤年出了县衙,一颗心还在“怦怦”乱跳,咬了咬舌头才相信方才这一幕是真的。他本想立刻将喜讯告诉兄嫂,可是又担心自己时运不济,虽然有这么一个良机,但毕竟“场中莫论文”,万一不中,岂不是让他们空欢喜一场。于是等去了常家大院见到兄嫂,便撒了个谎,只说有人请自己到省城教书,也可能随主人家去一趟京城,半年之后就能返回太谷。

乔松年依旧是浑浑噩噩不知悲喜,乔温氏心中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小叔子有一份教职,总算是个体面活,忧的是怕耽误了他的学业。她谆谆嘱咐了好一会儿,叮嘱小叔子供职私塾能赚一份家用虽好,可是除了不要误人子弟之外,还要刻苦向学,准备乡试。

“你大哥最盼你能学业有成、光宗耀祖,这份心愿你要始终记着。我和你大哥一切都好,刚来就领了一份进门钱,虽然不多只有二两银子,可是大弟你也拿着,穷家富路,出门在外,毕竟比不得家中。”乔温氏拿出一个银角子塞给乔鹤年。

乔鹤年知道嫂子贤良辛苦持家,哪里肯要,推让了半天,乔温氏执意要给,乔鹤年只得哽咽着收下,与兄嫂洒泪相别。

他转头又来到万源当铺,找到古平原,将许主簿方才的话转告给他,以示安慰。古平原昨天见到乔鹤年挤在秀才群中,今日又见了伙计揭回来的布告文书,心里早就有数,只是没想到乔鹤年却因而有了异遇,实在是为他高兴。

“拔贡也是正途出身,虽然不比两榜,可也不是风尘俗吏,照样有机会金马玉堂,成为朝廷大员。乔兄,你可要把握这个机会。你兄嫂那边我自会照应,你只管安心赴考。”

“是,我来找你,也是想拜托此事。我一定全力以赴,不管中与不中,考完后尽快赶回,这段时间就重重拜托贤弟了。”

“看了乔兄今日这篇文章,我敢断定,你此番一定高中。”古平原笃定地说,“你先等等。”说着他走进当铺,不一会儿又出来,手中拿着几张银票,“都是小数目,有一两、二两的,还有五两、十两的,总共是二十五两银子。我手头不宽裕,这是在柜上预支的月俸。你拿着路上做盘缠。”

“我、我不能要,真的不能要!”乔鹤年连连摆手,人家当初在太原城外就赠金予己,只怪自己娶妻不贤,一回家门就被尽数搜走,说是还债,其实那婆娘好吃懒做,一定又是拿去糟蹋了。当时正好大嫂托人来信说大哥又走失了,所以自己也顾不上与她理论,急匆匆便出了门。后来古平原解了油芦沟村之难,等于也是帮了自家的大忙。这两次大恩合在一起,现在怎么还能要这笔银子?再说古平原那时身怀巨资,眼下却是在柜上借了饭食银子相赠,这分量比起慷慨解囊来重了不知多少倍,乔鹤年只觉得心里一阵发烫。

“乔兄,你这就见外了。”古平原正色道,“你写的檄文中,何尝有半点世俗之见。金钱不过身外物,你我朋友相交一场,贵在知心,你为我辩诬,我也不说谢谢,我赠你盘缠,你又何须客气。”

“这……”乔鹤年还在犹豫,古平原把银票往他手上一塞。

“我等着听乔兄的捷报。”

乔鹤年的一篇檄文驱散了不少来凑热闹的秀才,再加上那两个讼棍无利可图也不再鼓动,儒生们也就随之悄然散去。过了几日,祥云当忽然撤了那块“万源加一”的牌子,万源当铺众人还以为那新来的李东家烧了几把野火后,本钱不敷所用,放弃了“以本伤人”的做法,又见他没再出什么新花样,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有古平原知道,李钦既然盘下了对面这家当铺,那是打定了主意来打擂台,不达目的不会轻易罢休,肯定在酝酿什么计谋,心中反倒更加担心。

“大典妻”的风波渐渐平息下来,然而后果却仍在。城里来万源当的主顾日渐稀少,幸好祝晟亲自坐镇,附近乡镇以及各村来城里当当的老主顾依旧信得过他,生意勉强可以支撑下去。

这一天祝晟从同业公会回来,脸色阴晴不定。丁二朝奉走过来问道:“大朝奉,您怎么了,是不是官府又有摊派?”

“不是。”祝晟摇摇头:“你把大伙计们都叫来。”

十几个人不一会儿便聚齐,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出了什么事。

“我来问你们,这几日有没有人挖你们走?”祝晟一开口,立时有几个人脸色变了变,却没开口。

祝晟看在眼里,语气平和地说:“不要紧,我不是要罚谁,只是想问问清楚。”

“大朝奉。”三朝奉迟疑一下说,“对面祥云当托人找我谈过,要我过去。”

“想必是当个二朝奉了。”祝晟追问道。

“这倒没说,只是说酬劳方面好商量。我没这个打算,一口回绝了,也就没细问。”

“唔。”祝晟沉吟着,又抬眼看了看旁人,有两个在当铺十年以上、一向干得出色的大伙计也犹犹豫豫地说了,不过都说的是祥云当挖他们去当三朝奉,酬劳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大朝奉,你待我们一向不薄,我敢保证伙计们没人有这心思。您尽可以放心。”人事方面一向是丁二朝奉来管,他暗骂自己糊涂,竟然如此不察,赶紧对祝晟作保证。众伙计也异口同声说绝无此意。

“我自然是信得过你们。不过我方才听来的信儿,已经有好几家当铺被祥云当挖了好手过去。奇怪的是,他们只挖能做三朝奉的人,若说是开分号,应该最重大朝奉一职,像这样招兵买马,不知所为何事?”祝晟疑惑地皱着眉头。

丁二朝奉想了半天也还是弄不明白,三朝奉和众伙计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别说他们,就是古平原听了,也不知李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

“非常之举必定有惊人之谋!”古平原一句话,让万源当铺众人松弛了好几天的心一下子又紧绷起来。

祝晟加意提防,可是等了几日也不见对面祥云当有什么动静,那几个新挖来的伙计也不见出现,倒是李钦不时搬把竹椅放在当铺门外,一边享受着春日暖阳,一边用一把小风炉煮起从京城带来的英式咖啡,不时还向祝晟和几个朝奉客气地招招手,请他们过来品一品。那随风飘来的古怪味道和李钦悠哉悠哉的神态让万源当众人面面相觑。

祝晟回来后,古平原又降至四柜的身份,不比原先那么忙。他冷眼旁观,发觉李钦虽然面上悠闲,可是眼里却有一丝掩不住的兴奋之色,料定不管这位“钦少爷”在图谋什么,几日之内必见分晓。

古平原果然猜对了。隔天一大清早,一个家住城外的伙计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把正在卸板的金虎撞了一个屁墩儿。这个伙计也来不及说抱歉,爬起来四处张望:“大朝奉来了吗,大朝奉呢?”

“我说你是不是睡糊涂了?大朝奉哪有卸板就到的道理,至少还有一刻钟才会来呢。”金虎揉揉屁股,龇牙咧嘴地站起来。

“那、那其他几位朝奉呢?”

“都没来呢,只有住在店里的四朝奉在。”

古平原已经听见了,走出来时把脸微微一沉:“大清早的,怎么慌慌张张?做生意也要学学当官的,气度从容才有主顾信任你,跳脚虾一样蹦来蹦去,哪有人敢和你做买卖。”

“听见没有,人家四朝奉张口就是一篇道理,你学着点。”金虎乐呵呵地张开嘴笑着。

“哎呀,我哪有心情学道理,坏事了,坏事了!”那伙计直拍大腿。

“不要急,坐下来慢慢说。”古平原也看出他脸色不对,指了指椅子,说道,“金虎,给他倒杯水来。”

他这么镇静,那伙计不知不觉也受了影响,这才缓了口气,有条有理地说出话来:“四朝奉,我方才从东门入城,可是发现城门楼子那里居然开了一家当铺,我亲眼看见有两个本来要进城当当的老农询了价,直接就把东西撂给了他们。”

“在城门楼子开当铺?你别是看错了吧,难道说守城的官兵不管么?”金虎抢着问道。

“没人管,那些官兵简直就像没看到一样。”

古平原眉毛一挑,问:“打的什么招牌?”

伙计咽了一口唾沫,说出了一个古平原意料之中的答案:“祥云当!”

“金虎,你再找两个伙计,分别去南、西、北这三处城门看看。”古平原知道李钦的招数使出来了,眼下把事情弄清楚最重要,于是对着金虎等人下了命令。

不多时,祝晟和丁二朝奉、三朝奉都到了,一听说这件事都是大吃一惊。祝晟经验老到,心念电转间已经猜到了李钦的目的,就在这时,金虎和两个伙计几乎同时赶了回来。

“大朝奉,这下可不妙了,那三处城门也设了祥云当的当摊,被他们挖来的几个大伙计充当三柜,正在那儿收各种杂货物件,金银器和皮货一类不容易打眼的东西也收。我们亲眼看到有许多主顾都被他们拉了去。”

祝晟木着脸听完,心里已是凉了半截,就觉着腿脚有些支撑不住,扶着桌面坐下,喃喃自语道:“想不到常年打雁,今天却叫雀儿啄了眼。这个李东家好毒的心思,这是要把太谷县的当铺一网打尽啊!”

丁二朝奉也愣了半晌,此时回过神来安慰道:“全太谷谁不知道大朝奉眼力第一,真有好东西还得来您这儿当。”

祝晟面皮紧绷,半点都笑不出来:“你说的是那种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好东西?那样的买卖是要靠运气撞的,岂能指望它来做生意。如今长流水的进项都被祥云当半路截下,这一次恐怕真的糟了!”

古平原打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始终在蹙眉沉思,这时候也把李钦的生意经瞧透了。他走了几步,从当铺大门望出去,看向对街李钦坐在摇椅上那悠闲的身影,第一次对这“钦少爷”做生意的本事感到了一丝钦佩。李钦这一次的做法完全是从主顾身上打主意,纯是利人利己之举,是堂堂正正的商战,而非背后的阴谋诡计。

“这个李东家把老百姓的想法可谓是琢磨透了。他们日子艰辛,劳力就是钱儿,最是惜时如金。如今这四道城门一起开起当铺,他们尽可以少走不少冤枉路,就能把手头的东西当了换钱,然后回去地里干农活,人家怎么会不愿意呢?”

众伙计原本还没觉得事态有这么严重,一听古平原这一番分析,心里都是“咯噔”一声,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涌了上来。你瞧瞧我,我瞅瞅你,个个作声不得。

祝晟喝了几盏凉茶,左思右想,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又见当铺里的伙计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于是强自稳住了心神。他看看当铺也没生意上门,索性带着丁二朝奉和几个大伙计挨个城门去走一圈,要亲眼看看李钦这个“城门当”,古平原不言声也随着去了。

就见在各个城门的门楼子外面不到一箭地的所在,用黄色布幔围起一个空场,布幔上写得有字,上书“祥云当业,主顾为先,童叟不欺,苍天可鉴”十六个大字。布幔上留得两处开口,一为进,一为出。里面放着一个大条桌,充当柜台之用,被祥云当挖来的大伙计正在站柜,身后写票先生和帮忙收当的小伙计一应俱全。

布幔一头排着十几个乡下人,手里面都拿着当物,其中也有常来万源当的主顾。随着喊票的长音“写……”字出口,一张当票就随着铜钱或散碎银子递了出去,一笔交易便完成了。在这临时当铺的后面,还有个用大杂木围起来的临时货场,只一个上午,那里就堆满了零七碎八的各种杂物,有几个小伙计正在逐一登记造册装箱,准备运到城里的本店去存放。

祝晟等人看得脸色发青,丁二朝奉不禁喃喃道:“这祥云当想干什么?莫不是想一口气吞了全太谷的典当生意,他有这么大的胃口吗?”

古平原接口道:“我看此举还是冲着我们万源当来的,别家当铺不过是搂草打兔子,跟着受了池鱼之殃。”

“这话怎么说?”祝晟没回头却问道。

古平原对李钦的用意心知肚明,却又不能在众人面前说破二人恩怨,于是说道:“您想,现在别家当铺还可以凭借城里的主顾暂时对付一阵,只有我们眼下在城里没有客源,全靠城外各乡各镇的买卖。祥云当偏偏就来堵这条路,这不明明是冲着我们来的嘛!”

“你说的没错,我也瞧出来了,自从那个李东家入主祥云当,一招一式都是对着我们万源当。可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真是因为我当初与胡朝奉的几句口舌之争?”祝晟觉得事出常理,令他琢磨不透,困惑地摇了摇头。

祝晟正说着,丁二朝奉一指前面:“您瞧,城里几大当铺的大朝奉都来了。”

大家抬眼一瞧,可不是嘛,就见鼓楼大街上数得着的几家当铺的大朝奉联袂而来,个个脸色都不好看。祝晟赶紧迎了上去,彼此拱了拱手。

其中一个杜朝奉是急性子,抢着说:“祝朝奉,您是典当业的前辈,您说说,有祥云当这么干的吗?这不是掐脖子要人命嘛。”

“天成当”的徐朝奉也说:“他之前喊什么‘万源加一’,就已经抢了不少生意。后来居然还暗地里收贵当的当票,这更不可忍。眼下又来这么一出,分明是不把我们这些当铺的大朝奉看在眼里。当铺是坐着吃饭的生意,他这么恶狠狠地扑上来抢食,可是坏了咱们的规矩啊。”

“就是,就是。”其余几个大朝奉也纷纷摇头怒斥。

古平原在一旁听着,不禁暗暗摇头,但他却是在感叹这些朝奉们的抱残守缺、因循守旧。规矩是人定的,并没有谁说一定不能在城门设当铺,李钦想到了,那是人家的本事。生意之道本就千变万化,眼下你不变,人家却变了,若是依旧守着老规矩,只有死路一条。就算是把李钦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也是无济于事。到了倒闭卸牌子那一天,人家笑着看你哭,你就是骂得再大声又有什么用!

“看,那不是祥云当的新东家嘛。”有人一指。

说曹操,曹操到!古平原也看见了,果然是李钦在胡朝奉的陪同下,大摇大摆地出来巡视各处的当铺买卖。李钦今日的打扮却不像一贯那样张扬,除了那块怀表还露出半截表链挂在外面,其余的衣裳则纯是普通富家少爷的样式。他是听了胡朝奉的劝,胡朝奉对他说,眼下城门各处的主顾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人,最多是土财主而已,若是看了李钦那副不土不洋的打扮,只怕不敢到祥云当来当当。李钦对自己“城门当”这一计寄予厚望,所以听了胡朝奉的话,收敛了许多。

他已经巡了两处城门当,发觉生意兴隆远超过自己的想象,心中大喜过望,此时面带得色,来到南门外。就见这里也是一派繁忙景象。大伙计和写票先生见他过来,立时起身相迎。李钦故作谦和,双手抬了抬,故作雍容地说:“生意这么好,大家都辛苦了。胡朝奉!”他转身吩咐道。

“是,东家。”胡朝奉连忙躬身。

“凡在城门当的伙计,热茶要供上,一日三餐都要比本店的好,初一、十五到满一楼去订盒子菜,这里本来就日晒风吹,在吃喝上不能亏待了大家。还有,”他抬头看了看天,“把席棚匠找来,油毡早点铺上,风吹雨打的,毁了当物不是小事,就是咱们自己的伙计也要当心身体。”

他这几句话一说,人人心里暖烘烘的,却不知李钦只是把京商中由李万堂定的店规照搬照抄了来,但是收买人心的效果却是丝毫不差。李钦满意地看了看众伙计感激的眼神,眼风一扫,忽然就看到了万源当众人,他眼睛一亮,走几步来到古平原面前,拱了拱手:“古朝奉,好久不见了!”

古平原最怕他直接找上自己,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只得也拱手还礼,却是一言不发。李钦却不肯放过,一指边上的城门当:“古朝奉真是好兴致,放着自家的买卖不做,来光顾李某的当铺。不知要当些什么,只管说,当钱和当息都一定从优。”

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李钦是专找古平原的麻烦,祝晟本就是眯缝眼,这时连瞳孔都压成一条缝,紧紧地盯着二人。古平原原本不想搭理李钦,但是事出无奈,只得开口回击道:“李东家此番做得好买卖!这太谷县就像个口袋,如今袋口被你扎紧了,是不是想让全县的当铺都喝西北风?”

李钦脑子很灵,拿眼一瞧那日在同业公会上见过的当铺大朝奉几乎都怒火中烧地看着自己,就知道古平原是想火上浇油,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他却不上这个当,借着古平原的话反而大声说:“我对别家当铺的生意没兴趣,只是一山不容二虎,一条街上有一个祥云当就够了。万源当嘛,我实在看着不顺眼,若是它能关张歇业,这城门当我不设也罢。”

此言一出,祝晟就觉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聚在了自己脸上。他铁青着脸排众而出,冲天拱了拱手,冷笑一声对着李钦问道:“原来尊驾的目的只是要我万源当关张歇业,却不知祝某哪里得罪了阁下,就算是勒脖子上吊,何妨让人做个明白鬼!”

李钦在祝晟的逼视下却一点也不紧张,反而笑嘻嘻地说:“我不认得你,更谈不上什么得罪,不过谁让你请了个好伙计呢?你说呢,古朝奉!”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李钦绕来绕去,针对的只是古平原一人!

古平原把心一横,走上前用不高却清晰的声音道:“李东家,你难道忘了那日我说的话?”他是在提醒李钦,不要忘了京商的把柄还捏在自己手上。

李钦早就胸有成竹,等着他说这句话呢:“我没忘,不过一码归一码。当初你说得好:‘你闭嘴,我放手。’那事儿就算结了。可是眼下我出的招,你还想用那个办法来对付,那我可真是瞧不起你了!怎么,你就这么点能耐?”

古平原身子一震,李钦轻飘飘一句话,让他顿生奇耻大辱之感,虽说对面的是京城李家的大少爷,可是古平原从来没在他面前示过弱,更不要说被这个纨绔子弟瞧不起了。

李钦见古平原一时无言以对,他心中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得意,咧嘴一笑,面向众人说:“这样吧,都是一个锅里搅饭吃的同行,我也不为己甚,就退一步好了。我也不要万源当关门歇业,只要这个古朝奉带上六礼,来我当铺里当众跪地,求我高抬贵手,那我就立时收了这四处城门当!”

众家朝奉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古平原心里一股火拱上来,踏前一步,望着李钦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地说:“你别做梦,古某无论如何不会向你低头!”

“只怕到时由不得你!”二人脸对脸,面对面,李钦内心的狂傲都写在脸上,他同样望着古平原说,“我也不怕你嘴硬,总之就是这么两个选择,要么让万源当歇业,要么委屈委屈自己,赶紧给我叩个头了事。你也不必急,反正我这城门当是搂钱的买卖,我还真不想这么快就收摊。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不迟,我等着你。”

说罢,他又转回头对着在城门当排队的百姓大声说:“从今天起,若是有什么贵重之物要拿到城里当的,只要到我祥云当本店来当,那么出城之时,凭着当票就可以到城门当领取入城门的人头税。这笔钱,我替大家省了!”

“李东家真是手面大方,积善成德!”节俭惯了的乡下人能省则省,一听这家当铺还给拿人头税,虽然每个人才两枚铜钱,可那也是钱啊,顿时喝彩叫好声不断,李钦就在这一片叫好声中,扫视了一眼众家当铺朝奉铁青的脸色,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走了。

祝晟气冲冲地回到万源当,把古平原叫到后院房中,劈头便问:“那个李东家什么来头?你和他是在什么地方结的怨?他为什么一定要对付你?”

这连珠炮似的追问,把古平原问得张口结舌,一句也答不出。其实也不是答不出,古平原硬要编个瞎话也能糊弄过去,可是他知道撒谎是一环扣一环,仓促之间说不定哪儿就让祝晟听出马脚,“若要盘驳,性命交脱”,反而更是麻烦,倒不如效法金人,三缄其口。

祝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见他紧闭着嘴不说话,心中越发来气。指着古平原说:“眼下事情清清楚楚,要么是你冲人家跪倒磕头,要么是当铺让人家逼得倒闭关张。我倒问问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古平原没想到李钦当众向自己发难,提的又是这样的条件,心中也是乱如麻。李钦这一手实在是漂亮,打蛇打到了七寸上,如今人家断了自家当铺的客源,就如同田里没了水,那青苗不日必定干枯。

“大朝奉,此刻我也没什么好主意。请您容我想一想,毕竟他这城门当才只开了一天,我们的买卖又是家大业大,一时半刻还是无忧的。”

“唉!古平原哪古平原,我倒是可以让你缓上几日,只怕别家当铺的朝奉却等不得啊。”

祝晟说得没错,第二天起,同业公会里众家当铺的大朝奉就走马灯一般地前来拜访,旁敲侧击问的无非是一件事:古平原何时去祥云当求李东家高抬贵手?祝晟一开始还淡定自若,后来人家词锋越来越利,祝晟也是穷于应付,与好几家的朝奉险些破了脸,闹得不欢而散。古平原则不管前堂如何乌烟瘴气,自己闭门不出,就在后面伙计的卧房里,整日冥思苦想直至深夜。

李钦呢,依旧是没事儿就在街上喝咖啡,等到城门当的大箱子运到,他便站起身指挥伙计将货物入库,还不时高声催促胡朝奉快些另找仓库,最好是能将对面的万源当盘下来。这话自然是说给祝晟听的,可祝朝奉尽自气得七窍生烟,也是拿李钦无可奈何。

一边是车水马龙如火如荼,一边则是门可罗雀冷冷清清,万源当自丁二朝奉以下,都觉得仿佛是做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想想一个月前两家铺子的情形,真是恍如隔世,不堪回首。

苏紫轩与四喜知道李钦设了城门当,于是便在鼓楼大街上转了一圈,果见各家当铺门前客人不比往日,又来到祥云当所在的大街,远远看见从东门来的一辆大车满载当物,正在祥云当前卸货。

“小姐,想不到这个李钦还真有两下子。”四喜虽然满心不愿,但也不得不承认,李钦这一次确实是干得漂亮。

“李钦不愧是大商人的儿子,确实没让我失望。”苏紫轩也难得赞了一句:“如果说前面‘以本伤人’是明火执仗,那么眼下的‘城门当’就是釜底抽薪。我想让他做的正是把古平原逼入绝境。眼下就看这个疯子朝奉如何应对了。要是这样他都能转危为安,那才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

“要是换了小姐你,该怎么办呢?”四喜又多嘴了。

苏紫轩笑了一笑:“我压根儿就不会被人逼到这样的地步。”

“那、那你替那个姓古的想想,他该如何做呢?”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话?”苏紫轩微嗔道,不过还是想了想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眼下只有从绿营管带处下手了。李钦能在城门设当,是贿赂了官兵的结果,这时候只有比谁的钱多。不过这也很难,行贿受贿也要讲个规矩,那个管带也不能拿了银子马上就翻脸不认人,所以无论如何缓不应急。更何况,如果我看得没错,古平原不会用这个办法。”

“为什么?要拿银子自然是万源当来拿,又不关他的事。”四喜不解地问。

苏紫轩远远望着万源当,似乎目光穿透了重重屋宇,看见了里面的古平原:“他外表谦冲恭和,实则是个性高气傲的人。会不会给官府行贿我不敢说,可是这法子李钦既然用了,他就绝不会拾人牙慧。我倒真想瞧瞧,他能不能想出个绝招来反将李钦一军!”

一转眼十天过去,太谷县的当铺因为城门当一事,家家都受到了极为严重的冲击,门前人马稀少,客人断绝,生意一落千丈。当铺朝奉们实在等不了了,约好了一起来到万源当。这些原本鼻孔朝天的大朝奉一见了祝晟的面,竟齐刷刷给他一躬到地。祝晟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沉着脸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要求也应该去对面求那李东家才是,怎么,莫非要逼我万源当歇业不成!”

天成当徐朝奉哭丧脸说:“祝朝奉,要是求对面有用,咱们不早就求了嘛。偏偏那李东家油盐不进,好话说了一箩筐,半点用都没有。想想也是,这么一条生财的路子,硬要人家断了,也确实难为煞人。”

“你们就不好凑在一起想想办法对付他?平日里看上去个个老谋深算,怎么一遇到事就成了软脚蟹!”祝晟不耐烦地奚落道。

杜朝奉依旧是急性子,张口就道:“祝朝奉,您要是这么说,我可不答应了。这祥云当是为了对付你们才弄的这一出儿,我们城里其余的这些家当铺,明明是跟着受了牵连。”

“那又怎样?”祝晟心里也烦乱,索性不讲理了,“你要我包赔你的损失吗?”“不敢!”杜朝奉瞪大了眼,怒冲冲道:“就是方才祝朝奉说的那句话我听不过耳,什么叫软脚蟹?你祝朝奉平素号称‘通省眼力第一’,是赫赫有名的老前辈,如今还不是一样束手无策。这样,大伙儿听好了,如果眼下祝朝奉就有一计,能破了这城门当,我老杜心甘情愿送束脩,拜祝大朝奉为师,从头学典当!”

“对,我们也愿意!”一同来的十几个朝奉也跟着说道,他们实在是被逼得没法了,要照这样赔下去,年底财东一盘账,他们都得被辞退出柜。当铺朝奉号称“夜壶锡”,一出了当铺,其余行当都没法干了,那不是等着饿死吗?

祝晟被杜朝奉噎得一怔。他这几日也没闲着,成天与丁二朝奉他们在一起商议,如何能解了这个危局。可惜的是想来想去苦无善策,祝晟甚至想到派得力的伙计下乡去收当,可这是治标之法,不是治本之策。而且就是这个下下策,也有许多无法解决的问题,先不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那么多能独当一面的伙计,就说把当物运回城的车马费就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加上翻山越岭、道路崎岖,万一当物有了闪失,包赔起来更是难以承受。

眼下被杜朝奉这么一将,祝晟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啪”地一拍桌子:“买卖都是各家做各家,平日你们赚了钱,怎么不说分我万源当一分一毫,现在亏了钱,倒找上门来。”

徐朝奉是老好人,见场面僵了,忙打圆场说:“我们其实也不想让祝朝奉为难,只是那个李东家提的两个条件,其实还是冲着贵铺新来的古朝奉。他毕竟是您的伙计,只要您发句话,让他到对面去服个软,这事儿不就结了嘛。”

祝晟也不是没想过这个主意,只是他看出,古平原与那李东家之间必有什么难解的恩怨,古平原也绝不是个能俯首认输的人,知道开口一定碰钉子,所以迟迟不提。

“不过就是个四柜,脸面有那么重要吗!舍不下这张脸,就眼睁睁看着我们一起关门上板不成!”杜朝奉见祝晟沉默不语,实在是忍无可忍:“既然这样,祝朝奉,可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祝晟听这话头语气不善,把脸一沉问道:“你想做什么?”

杜朝奉在祝晟的逼视下也有些心悸,回头看看那十几个朝奉,又壮起胆子,手臂向后一扬:“方才在同业公会里,大家一同商议,已经有了决定。”

祝晟向椅背上一靠,冷着脸道:“是吗,那我倒要听听。”

“我们知道万源当家大业大,就靠后库里那些东西也能吃上一阵,不过你能耗得起,咱们却陪不起,要是祝朝奉一意孤行,不肯顾及同行的生死,那我们也就只有得罪了。一句话,我们要帮着祥云当把你这当铺打塌!”

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话确实没错。同业公会里一番商议,虽然没有想出破解城门当的好办法,可是却想出了一条对付万源当的毒计。照朝奉们的想法,那李东家既然要对付的只是万源当,那么只要祝晟的这家当铺快些关张,城门当自然也不会再办下去。

“所以我们决定了,再给你五天时间。过了这个期限,我们十几家当铺就要联合起来收你们的当票!”

杜朝奉一句话,祝晟的脸色顿时变了。这一招的确是打在七寸上,又狠又准!要是这么多家当铺一起来收自己的当票,那只怕用不了一个月,万源当就要清库了,到时候既无当也无赎,不关张还等什么?丁二朝奉赶紧走过来说:“各位,这收当票的勾当,知县大老爷已有明令禁止,你们可不能做知法犯法的事儿啊。”

“那又怎样!你没听过法不惩众吗?只怕知县也不会为了你一家当铺而关了我们这十几家当铺吧。”杜朝奉胸有成竹地说。

“你……”丁二朝奉气得说不出话。

“五天,多一天也不等,你记住了!”说罢杜朝奉带头,领着其余朝奉一同离去。

“大朝奉,您别着急,您的病还没养好。可千万别再……”丁二朝奉这时候只恨自己口笨舌拙,不能给大朝奉宽心解忧。

“人要是没用,别说病,就是病死了又有什么关系?你说呢,祝大朝奉!”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随着一声阴阳怪气的诘问,王天贵由曲管账陪着,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这样子,方才的一幕已经落入他的眼中。

当铺里所有的伙计虽然都向着祝朝奉,可是王天贵是财东,大家也只得躬身打招呼道:“东家!”

曲管账拂了拂椅子请他坐下来,王天贵不理旁人,慢条斯理地对面前的祝晟说:“方才我有事要出城去,结果到了城门口一看,居然有人设了城门当,办得热闹非凡,银子车载斗量,我当时就是心中一喜,怎么说来着?”他故意偏过头去问曲管账。

曲管账与他一唱一和道:“大掌柜说,这么高明的主意,本县除了祝大朝奉就没第二个人能想出来。”

“是啊,我是这么说的。”王天贵皮笑肉不笑道:“可谁曾想到了眼前一瞧,这设当的居然是什么祥云当!听说出主意的东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这我就不懂了,祝朝奉这几十年的米饭,莫非是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自打他一进门,祝晟就阴着脸望向一旁的窗户。王天贵尽自说得阴损毒辣,祝晟却是一脸漠然,像没听到一样。反倒是当铺里的其他人听得暗暗直咬牙。

就在一片难堪的寂静中,丁二朝奉忍无可忍地说话了。

“东家!这生意嘛,有赚就有赔,有赔就有赚。就像打仗一样,谁敢说有常胜不败的将军!说起太谷赚钱的当铺,咱们万源当一直是头把交椅,眼下虽然走了背字,可是只要有大朝奉在,就一定能挺过这一关。”

王天贵一向不太注意这个姓丁的,此刻见他突然挺腰子,不由得也是一怔,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眼里射出阴冷的光。

丁二朝奉也算是当铺生意上的首脑,铺子里除了祝晟就数他了,他一发话,其余伙计胆子也大了起来,虽然没言声,可脸上都露出了忿忿不平的神色。

王天贵眼风一扫,众人的脸色尽数落在他的眼中。他心中有数,自己与祝晟之间的恩怨虽然尽人皆知,可是这毕竟是自家的买卖,若是满当铺的伙计都和东家吵起来,那就叫“窝里反”,传出去好说不好听,自己在太谷商界的威信也会大打折扣。于是他不动声色地笑笑,语气中却带着威压:“原来如此,这么说年底的万金账一定看得过喽,好,那我就拭目以待。不过要是有人说了大话,到了明年初五拜财神,可别等我王天贵发话,自己知趣一点!”

说罢,他把伙计刚刚送上来的热茶重重一放,起身又盯了丁二朝奉一眼,这才甩袖子离去。

丁二朝奉知道自己为祝晟说话,已经把王天贵给得罪了,初五拜财神历来是柜上辞人的日子,既然说到这样的话,那么只要当铺的业绩不如往年,自己来年必定是凶多吉少,大概是没法在万源当待下去了。丁二朝奉素来谨慎怕事,方才撑着一口气为祝晟出头,也是因为大朝奉一向对自己照顾有加,总觉得无以为报,可是冷静下来之后,想到即将出世的孩子,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他抬眼望去,发现祝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座而去,正在往后堂走。

这边王天贵刚刚一走,金虎就拔脚跑到后面,把这一场节外生枝的风波告诉了古平原。古平原听罢浓眉紧缩,一口口地喝着浓得发苦的酽茶。他已经接连几天睡不到一个时辰了。每日里绞尽脑汁,想得脑仁儿发疼,却仍一筹莫展。听说别家当铺和王天贵又先后来闹了这么一出儿,古平原的心里更是如同火上浇油,越发烦躁。

“金虎,你先出去。”祝朝奉平素从不涉足伙计休憩的房间,今天却出人意料地来了。他进了屋,坐在古平原对面,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开口问:“不能再拖了,你打算怎么办?”

回答他的依然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对面祥云当给你两条路,我如今也给你两个选择。”祝晟一字一句地说,语调虽然不高,却听得出决心已下。

“我不能强迫你去祥云当给那李东家服软认输,但是这件事也绝不能以万源当倒闭为结局。所以你不肯去也罢,但是必须出铺。”

“出铺?”古平原愕然抬头。

“对,出铺!那李东家是冲你来的,你出铺,他就没有理由再对付万源当。退一步说,至少我们也不会成为所有当铺的矛头所向,也就有时间慢慢想出对策。”

古平原一时心乱如麻。出铺虽然简单,可是这样一败涂地地离开,王天贵那边一定不肯放过自己。眼下常四老爹和自己能保住性命,为的只是王天贵觉得自己有用处。一旦有用变成了没用,古平原敢肯定,依王天贵的阴狠性子,只怕不会让自己多活一天。更何况常四老爹在狱里,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行,我决不能出铺!”古平原手一按桌子,站起身望着祝晟。

“只怕你不出也得出,除非你愿意到对面去低头求人。”祝晟看人也很准,一早就瞧出古平原虽然不是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但是对面那个李东家却是他万万不能对其低头的一个人。

古平原一想到要给李钦服软认错,甚至开口求饶,就觉得心中愤懑难当,如同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一下下地攥着自己的心。他感到屋子里实在闷气,于是走出来,慢慢来到前面柜台。

“四朝奉。”伙计们本都无事可做,三三两两无精打采,一看古平原出来了,都直起身把殷切的目光望向他。

古平原缓缓向左右看了看,感到那些投向自己的目光竟是难以承受的沉重。祝晟说得对,自己要是还留在万源当,李钦断不会放手,等着这些伙计的就只有回家喝西北风。祝晟受家室之累,还有嗜食大烟的子孙,那就更不知如何收场了。可自己要是离开当铺,常四老爹的性命就保不住,况且谁也说不好那李钦会不会就此罢手,放万源当一马。

古平原不知不觉走到门口,看向对面的祥云当。对面依旧生意红火,而且今天的买卖格外好,几乎一字不断线地把大包小裹往当铺里搬运着,与这边冷冷清清的门面迥然不同。

李钦就在当铺伸出的长长房檐下,把玩着一件刚刚收来的镂雕春水玉,抬眼见了街对面的古平原,与他对视一眼,随后傲睨自若地一笑,伸出一只手如同唤狗般冲他招了招手,又竖起一根食指,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地上。

“这小子欺人太甚!”万源当的伙计都看见了这一幕,心里忿忿不平,金虎一向与古平原交好,更是气得发抖,挽了挽袖子就要冲出去,忽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头。金虎回头一瞧,只见祝晟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后,眼睛却瞧向门边的古平原。

古平原一动不动,仿佛没瞧见李钦的神态手势。他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进则身死,退则心死。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无边寺里弘净老方丈的那句话——“施主这一生孽缘丛生,坎坷难明,眼前人与身后人皆受你之累,难得善终。”难道自己真是命犯天煞孤星,不管谁接近自己,都要不得好报?

或者去向李钦开个口,求他收了城门当,忍这一时之辱就能换得万事太平。古平原心中刚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被自己激烈地推翻了。不行!李钦后面必是张广发,这一对奸邪小人是自己命运多舛的起因,如果连这两个人自己都要低头忍受他们侮辱,那么真不知活着所为何事了。

古平原心中几番天人交战,心肠一会儿刚强,一会儿却又不得不为了别人而软弱下来。这时候两边当铺的所有人,几乎都在或明或暗地注视着他。古平原思前想后,攥着拳挺立了好半天,指甲不知不觉已然陷进了皮肉深处,最后他用力一跺脚,咬了咬牙,为了常四老爹和身后的这些伙计,他决心承受这一生中最大的羞辱。

他的脚微微一动,一步就待迈了出去,金虎在他身后看得清楚,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一回头不忍再看。丁二朝奉和其余伙计也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开,脸色都是难看之极。只有祝晟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古平原,但论及眼中的伤痛,却是谁也不如他。

李钦看古平原一抬脚,心中便是一阵狂喜。他处心积虑的就是要古平原在自己面前低头,他始终不忿的就是一个流犯竟然不把自己这样的大少爷放在眼里,甚至眼神中的傲岸还凌驾于自己之上。

“你这穷小子也配有这样的眼神?”李钦每次看到古平原,都想这样狠狠说上一句。特别是一想起苏紫轩说到古平原时那种郑而重之的样子,李钦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所以必要赌一口气,说什么也要让古平原在商场上服了自己,磕头作揖,心甘情愿地说上一句:“我不如你!”

眼看美梦成真,古平原只要一走过来,那就是此生最为扬眉吐气的时刻。李钦想到这儿,身子向后一躺,得意洋洋地等着看一出好戏。

“古大哥!”偏偏这个时候,古平原一步将踏未踏之时,一个温柔可人的声音在旁响起。

古平原本来已经下了决心要舍己为人,忽然听到这么一声,侧头一看,来的正是常玉儿。

“常姑娘……”古平原心中苦笑,自己上一次受辱就被常玉儿看在眼里,此次无巧不巧她又来了,老天爷可真会捉弄人。

常玉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这街两旁的人神色有异,生意也不做,眼光都投向自己和古平原,只觉得老大不自在,略福了福,对古平原说:“古大哥,我想来你这家当铺当些东西。”

“哦,当什么呢?”古平原心思在别处,随口问道。

常玉儿把手一伸,又红又白的掌心中托着两粒小小的金珠,圆滚滚煞是可爱。

“这是我娘的遗物,原说留着给我打双耳环,可是今年是她老人家过世十年忌,我想到无边寺里请和尚给我娘念一次经,只好先把这金珠子当了。”常玉儿说的确是实话,但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她在王宅里也听说了古平原所在的万源当生意不好,几乎没有客人上门,她一颗心向着古平原,虽然知道自己力量单薄,但也想尽一份力来帮帮他。

古平原看出常玉儿其实舍不得这对金珠,他想了想说:“这样吧,如果不急,等我过几日凑一笔钱,你就不必当这珠子了。”

常玉儿摇摇头:“今天是四月初四,文殊菩萨的生日,就要赶在这一天做法事才最灵验。你看今天到处都是上当铺当东西的百姓,都是要到无边寺去敬香火。”

“喔,原来是这样。”古平原恍然地点点头,他也早看出对面当铺的生意今日好得出奇,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故在里面。

常玉儿见了古平原,心里就说不出的笃定安谧,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却舍不得立刻就走。见古平原怔怔地心不在焉,只好自己又找了句话说:“古大哥你是外省人,只怕还不知道,我们山西是五台佛土、僧民之地,连顺治爷都是在这儿出的家。何况本省经商做买卖的人家多如牛毛,不管是外出行商,还是坐店经营,自然要求上天保佑平安发财,所以家家户户都敬菩萨。”

“唔、唔。”古平原听了这一席话,就觉得头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轻轻一触,抓不住也摸不着,可就像一根一定要捞到手里的救命稻草一般。他心里一急,后背“唰”地一麻,出了一身冷汗,呆呆地看向常玉儿,只盼她再多说几句。

他虽然没有开口,可是常玉儿也看出他对自己说的话感兴趣,于是接着道:“城外无边寺是千年古刹,通省数得着的灵应护佑之地,除了五台山就是这里。所以但凡有开光祭祝、祈雨祈晴、斋天普佛、放焰口、水陆法会这样的盛大佛事,全省各地的信众都会纷纷聚来,饭可以不吃,衣可以不穿,但是心不能不诚,佛不能不供,甚至还有人当了房子消灾祈福呢。今天是文殊菩萨的生日,热闹倒还差些,四天后的四月初八是浴佛节,如来佛祖的佛诞,等到了那一天你再看,只怕到当铺当东西买香烛供果的人要挤破头呢。”

常玉儿话音未落,古平原急转身拔脚就往当铺里走,倒让她吃了一吓。街对面李钦本来稳坐钓鱼台,见古平原与一个女子说了几句话便又回去了,不免大为扫兴,皱了皱眉头。

一旁的胡朝奉自然要凑趣,连忙道:“东家,您甭着急,这小子不服软也得服软,只不过是早晚的事儿。我在典当行干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谁把主顾的心思摸得这么透,生意做得这么顺。俗话说,‘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现如今全太谷的当铺,谁不知道咱们东家虽然初涉典当,却是个天生的大行家。”

李钦被他这几句话搔到痒处,自持地一笑,故作谦逊地摆摆手:“典当行吃的是眼力饭,我不过是玩票儿而已。”

“您玩票儿都能显出真功夫,这才让我们这些几十年的老朝奉自愧不如呢!等这事儿一完,咱们一鼓作气把全太谷的当铺都打塌,然后您就是同业公会名副其实的首脑。这么年轻就当上会长,别说太谷,就是全山西也没听过啊。”胡朝奉很怕李钦真像他应承的那样,受了古平原一拜就偃旗息鼓,把这么好的买卖弃之不顾,于是巧舌如簧,旁敲侧击地鼓动着李钦的野心。

李钦原本真是想等古平原过来求饶,就撤了城门当,他是京商首富的大少爷,一家当铺赚多少银子还没放在眼里,不过就是随便玩玩罢了。可是听胡朝奉这么一说,心中一动,要是自己轻而易举就凭本事当上了这晋商重地的典当公会会长,这份荣耀拿回家,在父亲面前也大可显一显,也免得他一见了自己便眼里冒火,整日呵斥什么“赵括马谡”。这样想着,他不由得转了念头,微微点了点头。

古平原如同旋风一般冲进店里,伸手抢过大库的钥匙,脚步不停地往里便奔。这四朝奉一会儿温文尔雅像个读书人,一会儿又火烧火燎像个疯子,把当铺里的伙计都弄了个目瞪口呆。

祝晟带着丁二朝奉也跟了进来,就见古平原开了大库的门,把上面的当货一样样往下抛,弄得横七竖八满地都是。丁二朝奉一急想过去拦他,祝晟伸胳膊一挡:“慢着!看看他要做什么。”

古平原翻来翻去,忽然眼前一亮,抖开一个布包,从里面拿出五本书册,盘膝在地,翻开一本贪婪地看了起来。丁二朝奉眼力好,看出他拿的是一册康熙朝石刻版的《南史》,心里更犯了糊涂:已经火烧眉毛了,这人怎么却巴巴地赶过来读书?

古平原细细地瞧了几页书,又仰着脸想了半刻,合上书长吁一口气,原本如死灰的脸上已经泛起了活色。

“你可是有了什么主意?”祝晟瞧出了七八分,踱过来问道。

古平原站起身点点头:“大朝奉,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说吧!”

“您把当铺交给我几天。也就是说,让我全权去谈生意,无论怎样您都不要插手。”古平原直视祝晟。

丁二朝奉吓了一跳,这是买卖家的大忌,等于说古平原要夺祝晟的权,而且这样语焉不详,谁能放心?他偷眼看了看祝晟,祝晟却没发怒,脸色一如平常,只是低眉沉吟。

“交给你倒是可以,但你总要说说想做什么生意吧?”祝晟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这么大一间铺子交了出去,没句托底的实话还成?

出乎意料的是,古平原一阵犹豫,然后才为难地开了口:“‘臣不密则失其身,君不密则失其国。’眼下形势危急,我只有这一个办法能挽回局势,万一泄露了出去那就大事休矣。所以还请大朝奉体谅!”

“你是说你有办法挽回局势,让万源当的买卖重新做起来?”祝晟一字一顿地问道。

“我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但是……”古平原迟疑一下,“实不相瞒,我要是去给那李东家行礼求情,只不过是丢了面子。而我眼下要做的事情,押上的却是我的一条命,做不成,我这条命也就保不住了。”

祝晟和丁二朝奉一听这话也不禁动容,虽然不明内情,但两人从古平原的表情上都能看出,他说的是实话。

“还有一条,这件事若是成了,万源当不仅能重新把买卖做起来,而且我敢保证,这买卖一定超过城门当,今年万金账上的收益,抵得上过去十年的进项!”

这句话说得可太大了!别说跟进来的一帮伙计个个听得瞠目结舌,就是丁二朝奉也一脸的不敢置信。丁二朝奉刚要说话,祝晟忽然踏前一步,从腰间解下一方小印,那是象征着大朝奉权威的印信。他拉过古平原的手,把印放在他的掌心。

“古平原!我答应你,只盼你说到做到。”

古平原紧紧握着那枚印,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大朝奉,您就瞧好吧,这一次我要把当铺的买卖做到全省去!”说完转身便走。

“四朝奉,带上我吧。也好有个使唤人儿啊!”金虎好事,听得早已是热血沸腾,巴不得跟在古平原身边,亲眼瞧瞧他怎么力挽狂澜。

古平原看了看祝晟,祝晟一摆手:“不必问我,从这一刻起,当铺一切都听你的。”

古平原于是冲金虎笑了笑,把他乐得一蹦三尺高,随着古平原兴冲冲走了出去。

“大朝奉,您也吃了一辈子典当饭了,这当铺生意向来不出一府一县,哪怕名声再好,谁见过带着东西远道而来当当的主顾?更别说什么跑遍全省了,还说什么一年抵十年。这古平原说的话,我怎么听着跟儿戏似的!”丁二朝奉如坠云雾中,一个劲儿地摇着脑袋。

祝晟背着手,半天没言语,末了才说了一句:“儿戏也好,正戏也罢,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既然全太谷正正经经做生意的朝奉全都束手无策,那就看他这个疯子朝奉,能不能想出什么出人意料的招数了。”

常玉儿一直都没有走,向当铺里时不时探望,好不容易等到古平原出来。古平原抱歉地说:“常姑娘,你要当当,自己去铺中找朝奉吧,我有急事一定要出去,不能陪你了。”

常玉儿看了看他,忽然无缘无故地抿嘴一笑。

“常姑娘,你笑什么?”古平原纳闷道。

“这才不过短短一刻,看你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方才那样儿真是让人担心,如今却又神采飞扬。”

“是吗。”古平原听了常玉儿的话,不由得就想起《了凡四训》中的那两句话:“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不由得也随着她笑了笑。

“古大哥。”古平原方才翻检当物,忙乱得一头一脸都是汗,常玉儿看着心里怜惜,鼓足勇气拿出自己的绣花手帕递给他,“这天儿虽然回春,可是风还凉,出了汗可别站在地当中,当心受了风寒。”

古平原自从离开家乡,也曾受过许多人的帮助,但这般温柔的嘘寒问暖却是难得一遇。握着那还带着女儿家身上暖意的手帕,他心中一热,又闻见那上面传来的香气,正是自己当日所买的玫瑰水粉的香味,刚要说两句感激的话,却见金虎在一旁忍着笑,不由得有些尴尬。

常玉儿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我去当东西了,古大哥,你保重。”

等常玉儿进了当铺,古平原跨过街来到李钦面前,李钦半躺在椅上没动,胡朝奉代他问道:“过来叩头了?去把你们当铺的人都叫出来,当众叩头这才有诚意嘛!”

古平原脸上既没有愤怒,也不像方才那样沮丧,而是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笃定:“李东家,你的顺风旗扯到如今也算是到头了。我把话放在这儿,不管你的城门当把路堵得有多死,我古平原一定闯出去给你看。到时候只怕下跪叩头的人是你!”

“什么?”李钦没想到古平原走过来是要说这番话,他气极反笑,回视胡朝奉道:“你说可不可笑,这小子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心,难道你就看不明白眼下的形势,这万源当的活路就捏在我的手里,你别是急疯迷了吧?”

“他不就是有名的疯子朝奉嘛!”胡朝奉捧着东家打趣道。

他们二人哈哈大笑,古平原的眼里瞬间闪过一片狠辣,一字一句地说:“你以为自己掐住了别人的活路?告诉你,我很快就让你走投无路!”

古平原的声音就好像一把寒冰铸就的利刃。李钦和胡朝奉都听得心头一凛,不自觉地就敛去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