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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谁是自己命中的贵人?

柯尔克王爷带着一干人等来到码头,却见码头上风平浪静,毫无变化争端。

王爷派人将看管码头的税吏叫来,等到问清楚才知道,古平原已经拿了一万两银票坐着船走了。

常玉儿与孙二领房及一群伙计脸上刚露一丝笑意,却见王爷的脸绷得紧紧的,发令道:“把巴图找来见我!”

结果下人找了一圈也不见巴图的人影。再一细打听,巴图与驻军统领带着亲兵不久前从南边城门离开,沿着河也往下游去了。

“坏了。”王爷不禁脱口而出,巴图在他面前一向恭恭敬敬,此番才露出狐狸尾巴。至于铎山统领,那更是一向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恶汉,他二人勾结在一起,不问可知那是去杀人灭口了。

王爷当即做了调派,先是派人将巴图已经收购来的药材妥为保护,随后命令将巴图与铎山的家眷严加看管。这都是嘴一动就能下令的事情,最难办的是如何制止他们杀人。

常玉儿先喜后惊,这才知道大哥和古平原的大难非但没过去,而且命在旦夕。她眼巴巴地望着王爷,等他拿主意。

“到府里把我的海东青放出来。”王爷沉思片刻,有了主意。

驼队众人心中纳闷,可也不敢去问。不多时就听到半空中一声尖鸣,抬头一望,隐约看见云端有只鸟,离得远了看不清样子,迎风而翔却是毫无涩滞,飞到码头上空时,忽然如箭一般笔直落下。众人刚一惊,就见这鸟已经轻轻落在了王爷肩上。

王爷见众人惊诧,爱惜地抚着那鸟儿的羽毛道:“这就是海东青,是草原上第一猛禽,等闲人也难见到。从前乾隆皇帝拿三千头牛羊向我曾祖父换去一对。”

“这么贵重?”伙计们看看王爷不像是开玩笑,再看看那比鸽子大不了多少的鸟儿,个个不禁咋舌。

“海东青一是凶猛,别看个头小,连能把羊抓上天的羊鹰也打不过它。它能在空中用利爪抓开羊鹰的肚子,用利喙叼出它的肠子;二是飞行迅速,一天能飞三百里;第三嘛就是眼力甚好,你看方才它飞得那么高,却还是能从人群中认出它的主人。”

“您是要用海东青去追巴图。”常玉儿冰雪聪明,别人还在懵懂,她已然猜到了王爷的心思。

王爷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不错,让海东青在前面引路,我带着兵将随后,不过常姑娘,你和驼队就不能跟着去了,会拖慢速度。”

牵扯到驼队的安危,常玉儿自然不能固执己见。尽管心里着急,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爷带着王府护卫,如怒风卷云一般挟风而去。

古平原与老齐头等人正在交谈,冷不防山坡上传来一声怪叫,古平原顿时一惊。抬头上看,就见两边的半山坡上不知何时已然站了几排刀剑出鞘的士兵,当中冲自己冷笑的,正是巴图!

古平原立时觉得心上一缩,怕什么来什么,看这架势不用问,这是来灭口的。驼队这时候有些乱了,老齐头还算能掌得住,连喝几声稳住阵势。

古平原定了定神,向上一拱手:“巴图老爷,莫非是货不对吗?不然怎么银货两清还要大老远撵上来?”

“哈哈哈!”巴图皮笑肉不笑,“我说姓古的,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我问你,拿了我的一万两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天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儿!”他突然变了脸,恶狠狠地说。

“古大哥,怎么办?”刘黑塔一见巴图就两眼冒火,“这王八蛋不怀好意,我冲上去对付他!”

“千万别轻举妄动,他们居高临下,咱们会吃大亏。”老齐头连忙制止。

这话声音大了些,上面的人也听到了,铎山统领大声道:“还算你们有个明白人,看!”

他把手一挥,就见弓弩手一字排开,单膝点地,从背后摘下一张钢铁大弩,摇动机簧,安上弩箭,向着山谷中的驼队瞄准。

就听铎山大声吼道:“下面的人听着,你们受漠南蒙古所派,到我漠北做奸细,意图蛊惑人心,动摇我漠北军心。王爷有令,凡敌方细作,抓到后立斩不赦!”

他一双眼睛凶光毕露,将腰中蒙刀抽出,向天一举:“不过念你们运送药材有功,本统领可以从轻发落,只要你们说出其余同犯的下落,就当是立功,概不追究!”

老齐头凑近了,低声对古平原道:“古老板,这些蒙古兵好狠毒,先给咱们安上个掉脑袋的罪名,然后再逼咱们说出孙二领房他们的下落。”

“不能说,不说最多咱们这十几个人一块死,说了整个驼队都保不住性命。”古平原也低声道。

“对,我也是这意思,不能说!你们都听见没有!”老齐头回身对着驼队喊道。

“哼,不说?”铎山冷笑一声,“我只数到三,到时候可别怪我辣手!”

巴图在一旁小声问:“真的要放箭把他们都射死了,那一半的驼队可就抓不回来了。”

“你放心。”铎山是老行伍,“慢说他们还有骆驼遮蔽,就是没有遮掩,乱箭齐发也不会把人都射死,必定留两个喘气的。”

说着,他高举腰刀:“都听我令!一!”

古平原、刘黑塔以及驼队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性命危在旦夕,老齐头一声喊:“快下骆驼,找地方躲着!”

两边都是弯弓搭箭的兵,众人匆忙间只好钻到骆驼肚子下面。与此同时,铎山那硬冷无情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数到“三”后,他手中的刀往下一劈,喝道:“放箭!”

就听山谷中顿时响起“嗖嗖嗖嗖”的声音,弩箭一连串地射了下来。

老齐头躲在骆驼后心中暗想:“这么远,箭射下来应该没什么力道。”没料想弩箭打在身旁的石头上竟是火星四溅。

驼队中毕竟没有人与蒙古军队打过交道,像蒙古兵用的这种重弩更是没有见过。

寻常弓箭的射程大概三十丈,而且射到二十丈之外基本上已无杀伤力,所以有“强弩之末,力不能透鲁缟”之说。但蒙古军队配置的重弩则不同,它是蒙古骑兵吃了明朝蓝玉所创“雷霆弩”的亏之后,仿制而成且青出于蓝的一种可怕兵器。射程可以达到一里,是普通弓箭的五倍有余,力大势沉,一箭射出可以穿透十张牛皮。

这种重弩是蒙古人的不传秘器,别说老齐头,就是清军将领也难得有人见过。

其实蒙古人的弩箭一射出来,古平原便知道不对劲了。他在关外经常看官兵练习射箭,无论是多少石的硬弓,射出之后何曾带着这种风雷之声。但这个时候出言提醒已经来不及,骆驼中了弩箭,惨嘶着倒了下来。为防压着,众人只得又赶紧往外爬,这一下无异于给蒙古人当了箭靶子。转眼间已有四五个伙计中箭,其中一个贯胸而过,眼见是不活了。

刘黑塔见势不妙,趁着这一波箭雨过去,蒙古兵向弩上安箭矢的工夫,一步跨到一匹侥幸没有中箭的骆驼旁,翻身上去,双腿一夹就要冲上山坡拼命。

铎山在上面看得分明,阴笑一声,拿过一张弩,瞄准刘黑塔就是一箭射出。

刘黑塔没防备,古平原却是看见了。眼看着弩箭如流星闪电般奔刘黑塔而去,说时迟那时快,古平原向前一纵身,抱住刘黑塔的腿,生生将他从驼背上扯了下来。饶是如此,还是慢了一步,原本弩箭射向胸腹,刘黑塔身子一侧,一箭钉在肩头。

刘黑塔也真是强悍,硬是一咬牙没吭声,把弩箭拔出来一折两半。

巴图看着山谷中人仰马翻,血流遍地,极是开心。只觉得方才码头上的气出了不少,又扬声喊道:“我再问一句!另外一半驼队的下落,你们说是不说,要是等到再次放箭,你们想说也晚了!”

“且慢,容我们商量商量!”古平原大声喊道。

“就给你们一袋烟的工夫。”铎山知道这些人插翅难逃,倒也不着急。

古平原将几个头领叫到一起,急急道:“棋差一着满盘输,咱们这一次是真输在这儿了。事到如今,我去使个缓兵之计,自己留下做押,让巴图放你们走。万一他要是同意了,你们就赶紧走,走得越快越好,千万别管我。要是他不同意,那我在前面吸引他们的注意,你们瞅个机会往后跑。好在进山谷还不远,要是能跑出山口,立刻就要四散开来,钻山洞,进草丛,怎么都行,能跑出一个算一个。”

“不行!”刘黑塔声音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古大哥你是一个文弱书生,不如我去。等你们都跑走了,我就抡起鞭子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还能赚一个!”

“你们都别争了!”老齐头的声音像是从坛里发出来,闷得让人心里堵得慌,“还是我去,我已经老了,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你们还年轻呢。”

“齐老爷子,这可使不得!”几人同时说道。

老齐头一摆手,脸上露出既凄凉又骄傲的神情:“我是领房,驼道上的规矩,遇到危险,领房要最后一个撤走!我老齐头当了一辈子领房,从没让人戳过脊梁骨,今天也不会!”

古平原还要再争,怎奈老齐头心意已决,说是即使古平原或刘黑塔上去,他也绝不离开,宁可死两个,也不独活。话说到这份儿上,众人实在无法再争了,而且也实在没时间再磨了,几个人只得答应下来。

“我们有人上去,不要放箭!”刘黑塔把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

老齐头边走边道:“你们要是听我喊‘听天由命’这四个字,那就不要犹疑,立刻撒腿往后跑,受伤的人也不要管了,活是幸死是命,听到没有!”

众人含着泪答应下来,目送着老齐头艰难地一步步往山坡上走。古平原不忍再看,悄悄把头低了下来,泪水一下子滴落地面。

老齐头走到离巴图和铎山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也不言声,就这么看着二人。

铎山一皱眉,问巴图:“怎么是个糟老头子?”

巴图还没回答,老齐头开口了。

“我是驼队的领房,驼队出行路线都是我安排的。”

巴图看着铎山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这个老头子是领房没错!”

“所以你们要问那半支驼队的去向,他们都不知道,只有问我。”

铎山不耐烦道:“想要留住你这条老命,就快点说!”

老齐头不慌不忙蹲下身,打着火镰点上旱烟,吧嗒吧嗒连着抽了好几口。铎山连声催促,他这才一咧嘴:“说也行啊,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条件?你说吧。”

“把底下的人都放走,他们走得没影了,我就说。”老齐头的语气平静得似乎在赶集时与菜贩子讨价还价。

“哈哈哈,这老头莫不是疯了?”铎山哈哈大笑,“告诉你,你说出来我饶你一命,至于其他人,嘿嘿……”他狞笑着,“明年的今日就是他们的忌辰!”

“既然这样。”老齐头一袋烟抽完,在地上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来忽然大吼了一声:“那就听天由命吧!”

巴图与铎山一愣神,就见底下驼队的那些人撒腿就往来路上奔,再看老齐头,满不在乎地抱臂而站。

铎山一咬牙,把手里的弩抬起来对着老齐头当胸就是一箭,这一箭正中老齐头心口。老齐头皱着眉低头看了看,伸出手似乎是想将箭拔出来,然而终于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老不死的。”铎山骂了一句,巴图紧张地说,“他们跑了。”

“追!”铎山神色自如,“人能有弩箭跑得快吗?”

老齐头倒在山坡上,几个人回头都看到了。刘黑塔怒骂道:“这群王八羔子,等将来落在老子手里把他们个个扒皮抽筋。”众人尽管悲痛,但为了老爷子不白白牺牲,只能向山谷外疯了似的跑去。

铎山的兵在山坡上也不能骑马,但却能追在后面放箭,转眼间又射倒几个人,古平原急中生智大喊:“蛇行,蛇行!”

伙计们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边跑边左右晃动身体,这样一来,蒙古兵的准头就差了。

众人跑了一阵,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古平原见前方就是开阔地,给大家伙鼓劲:“前面马上就到了,大家准备四散开。”

话音未落,就听从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声音又密又急,来者不在少数。

这马蹄声听在古平原耳边不亚于平地打了一声惊雷。“坏了!”古平原心中顿时一凉,“想不到巴图竟然在后面也埋了伏兵,这杀人的心思真是狠毒到了极点。”

然而弓弩手在后不停放箭,众人想掉头那是势比登天,更何况转眼之间前方的马队就来到近前。

只见领头一员将弁,催马上前在众人面前停住,刘黑塔正怒火中烧,把链子鞭拽出来,上前就打,那员将唬了一跳,急忙拨马闪开。

“你这人,怎么见面就打?”

“爷爷打的就是你。”刘黑塔二话不说,又要抡鞭。

“慢着。”古平原往后一看,见弓弩手们都已停手不射,而且个个面带惊怔,知道其中必有古怪。定定神仔细看去,这些人都背着洋枪,盔甲也与巴图带来的兵不太一样。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员将弁又问道:“你们可是山西驼队,有没有姓古的商人?”

“我就是,敢问你们是?”古平原疑疑惑惑地答道。

“王爷,他们就是山西驼队。”这员将弁没答话,反而扭头向后喊了一声。

“王爷!”古平原身子一震,“哪位王爷?”

那员将笑道:“自然是我们漠北草原的主人——柯尔克王爷!”

二人正说话间,后面的王爷已然下了将令,手执洋枪的骑兵队向铎山的手下包抄了过去……

古平原在王爷府前再次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束,整整衣冠。旁边刘黑塔却只是看着王府大门,啧啧称赞:“厉害,比咱常家老院的大门还要高出五尺。这王府不必进,光看大门就叫人羡煞。”

古平原道:“朝廷的仪制,做多大的官,宅院都有一定之规。像柯尔克王爷是世袭罔替的亲王,王府大门许用五扇开间,门前可用擎天石狮。你常家大院要是也按这么来一套,第二天就得被兵拆了不说,还要按律治罪,因为那叫‘逾制僭越’。”

孙二领房一拍刘黑塔的肩膀:“听傻了吧,古老板到底是读过大书的,比咱们知道得多。”

这一下劲儿不大,刘黑塔却差点没蹦起来:“我说你轻着点。”

“哎哟。”孙二领房这才看见他里面裹绷带的肩膀,“对不住了,我这一高兴啊,忘了你身上带着伤呢。”

“你忘了,老子可忘不了,我操他巴图十八辈祖宗!”刘黑塔咬牙切齿。

古平原脸一沉:“刘兄弟,这是王府前面,你不要口没遮拦。再说人死如灯灭,什么恩怨都了了,你就少说两句吧。”他依然在心伤老齐头和几个伙计的死,心绪始终无法平静。

想起昨日在山谷中发生的惊心动魄却又大起大落的一幕,三人至今心有余悸。

王爷亲身驾到,自然是一呼百应。而且铎山的手下只知道是来剿逆,并无叛逆的心,待听到是被铎山骗了,立时就放下手中的兵刃投降。

铎山见大势已去,带着几个心腹想要拼死一搏投往漠南,结果还是被火器精良的王府护卫截了下来。至于巴图,一见王爷现身,吓得心胆俱裂,瘫在地上,抓他倒是没费半点工夫。

王爷命令把人带回乌克朵码头当场问案,其实一切都是明摆着的,有人证有物证,巴图和铎山哪能抵赖。

王爷大怒之下,将二人处死,处置却又有差别。因铎山曾立有战功,从宽赏了他一个全尸,用弓弦绞死在码头上。这也还罢了,对巴图就没那么便宜了,王爷恼他假借王府名义残杀良民,将他绑在船头,用重弩乱箭射死,真个是万箭穿心。并且放开船绳,让船载着巴图的尸首顺流而下,以为宵小所戒。而这二人的家眷全部都发给披甲人为奴,家产籍没充公。

古平原的老师信奉“君子远庖厨”,也是这般教导于古平原。虽说关外五年磨练了他的心肠,但如此近地看着王爷非刑杀人,古平原至今想来还是有些头晕目眩。刘黑塔就不同了,他被射了一箭,只觉得是吃了大亏,再加上为老齐头报仇的心,恨不得咬巴图和铎山一块肉下来,并不以为王爷的处置有多么严酷。

王爷处置了巴图,转回头却对古平原等人好生安慰。他已经从常玉儿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于古平原甘冒奇险为漠北蒙古运送药材一事大为激赏。此时大漠南北战事已然平息,唯一让王爷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场瘟疫。现在药材有了,自然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一喜之下,竟然纡尊降贵邀请古平原等人到王府赴宴。

清制重农轻商,“士农工商”,商人排名最后,仅比娼伶贱籍高上一等,从未听过王爷请商人吃饭。古平原惶恐不安,再三辞谢不成,方才带着孙二领房和刘黑塔来到王府。

本来他不想带着刘黑塔,想让他在客栈好好养伤。可刘黑塔说得好:“古大哥,去王府吃饭,别说咱们太谷的买卖家,就是太原府的知府也不见得有这份体面,你成全我,回去我就有得吹了。要是你不让我去,一股火上来,我这伤,好不了!”

古平原拿他没办法,只好听他的,不过临行时嘱咐他不要在王府乱说话,刘黑塔把胸脯拍得山响,满口答应。

出大门迎接的是新任王府大管家,殷鉴不远,因此对这几名山西商人丝毫不敢怠慢,弯腰引路,几人穿过三重高墙院落,绕过王爷理事的银安殿,来到内府。

王府通常分为三大部分,前庭理事,中庭起居,后院则是大花园。古平原虽是王爷请来的客人,可在内宅也不能随意走动,更不能深入。管家一哈腰,将他们请进了内宅第一重院的正屋。

古平原等人一进屋就闻到满屋的肉香,就见大屋左侧的石板地上特意打出一个深坑,坑里架满柴火熊熊燃烧,上面一个铁架,用拇指粗的铁钎子穿起一只羊羔和两条牛腿,正在翻转烧烤。羊肚子和牛腿上塞满涂满了各种让人食指大动的香料酱料。两名仆人手执牛耳尖刀,将烤好的肉一片片地割下来装盘。右侧却是一个圆桌,桌中也是掏空一个大洞,上面放着炭火盆,盆上悬空支着汤锅,锅里有各种调料以及山蘑野芹等山珍,已然煮沸。

王爷身着蟒袍居中而坐,左手边有一老者相陪,正在叙话。王爷见古平原等人进来,起身笑道:“好个不怕死的买卖人,来来来,你是本王请来的客人,就请上座吧。”

古平原哪里敢与老者打横就座,现放着一位体制尊贵的王爷不说,就是旁边的那位老者也是红珊瑚的顶子再加上仙鹤补服,分明是位一品大员。别说古平原的举人功名已然革去,就是状元也不敢在这样的场合如此僭越。

古平原要让,王爷偏偏就要他坐上座,古平原急得出了一身汗。还是那位老者解围道:“王爷,我看就不要勉强了,这样,他反而心里不安,哪能安坐用饭。”

“也罢。”王爷想了想。

老者也不肯坐,结果古平原、刘黑塔和孙二领房均坐在下首。

落座之后,王爷向古平原道:“古老板,本王来介绍,这位便是理藩院尚书崇恩大人。”

古平原瞿然而惊,立时站起身拱手躬身:“失礼了,原来是崇大人。早听说崇大人是道光五年那一科的探花,学识渊博,乃是三朝元老、文坛泰斗,今日得见前辈风采,是晚辈的荣幸。”

崇恩捻须而笑:“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古老弟不必客气,快请坐吧。”

古平原道:“后生小子,不敢当大人的称呼。”

“不然,你虽年轻,做事却有决断有担当。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叫你一声老弟,我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王爷也笑道:“我这位老师虽说满腹诗书,为人却不迂腐,最喜欢提携后进,看到年轻人有出息比什么都欢喜。”

“先不说这些。”王爷用解腕刀挑起巴掌大的一块肉,“我们蒙古人的规矩,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就是瞧得起做主人的。来,谁来吃了这一块。”

刘黑塔是个大胃汉,听他们方才让来让去,眼睛瞅着烤好的牛羊肉,早就馋涎欲滴,一见王爷赏肉,瓮声瓮气地道:“我来吃!”

“好!”王爷索性连解腕刀都递到他的手上。刘黑塔也真不客气,一块吃完再来一块,顷刻间三五块足有二斤重的肉下了肚,又咕嘟嘟灌了一皮囊的马奶酒。随后抹一抹嘴,站起身来。

大家当他是吃饱了,没想到刘黑塔松了松裤带,又坐下来了一句:“真不错,看来今儿晚上有得吃了。”

众皆骇然,王爷却高兴得满脸放光,连声吩咐道:“再加一只羊、两条牛腿。”

古平原家里虽是破落下来的大户,却留下不少大户人家的规矩,惜食养身就是一条,因此对这样的饕餮盛宴颇有难以下咽之感。别人都在看刘黑塔,他却与崇恩大人攀谈起来。

“崇大人,方才我听王爷称您为老师,这是何故?”

“呵呵,这事儿说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了。那还是道光年间,柯尔克老王爷奉旨进京筹划整顿满蒙八旗的事务,这一住可就长喽,足有两年的时间。老朽那时正在理藩院的兵刑司衙门供职,与老王爷可说是天天见面。当时老王爷的独子,也就是现在的王爷也随同进京,只是年纪尚小又贪玩。蒙老王爷器重,委托我代为施教。后来旗务之事告一段落,王爷父子返回蒙古,算起来我与小王爷这段师生之谊也不过短短一年多的时间。”

“原来如此,想来大人此行便是王爷想念老师,故此请来相叙。”

崇恩摇头道:“并非如此。我这一趟是奉朝廷之命排解漠北蒙古与漠南蒙古之间的战事。这种事只要有一方让步,便好解决。我想凭着当年有过师生之情,柯尔克王爷也许会听我一言。没想到这张老脸还真是管用,连漠南蒙古都给了我几分薄面,算是不负朝廷的重托。”说着脸上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古平原心思灵动,一听便知道这哪里是朝廷的委派,分明是这位老人自告奋勇。垂老之年能有此义举,真是难能可贵,赶紧在座上拱手道:“大人宅心仁厚,不远万里来解兵危,免除全蒙生灵倒悬之苦,晚辈实在是不胜钦佩。”

崇恩点头,脸上颇有欣慰之感。他年近古稀,这一趟风尘仆仆实在是辛苦。不过好在有人能解他的苦心,就好比风雪夜归一碗热茶喝下肚,通身舒泰之极。

崇恩对这年轻人起了亲近之感,于是问道:“古老弟,听你的口音不是山西味道,而且谈吐不凡,却如何做了晋商驼队的掌柜?”

刘黑塔在一旁听了高声道:“这位老大人,您可不要小瞧了咱古大哥,他可是一肚子的学问。就是可惜时运不济,不然也弄个状元或者摘个这个……这个什么花来玩玩。”他只知道状元,却不晓得探花是什么,还当是牡丹月季之类。

古平原连忙道:“刘兄弟别乱说,我只不过是读过几本书,崇大人实在是抬举在下了。”

刘黑塔有了几分酒意,把事先答应的话早忘到了脑后。听古平原驳他,不服气道:“要不是糊涂官判糊涂案子,古大哥你一个文弱书生也不必到关外受那几年苦,恐怕早就金榜题名了。”

古平原恨不得用条牛腿把刘黑塔的嘴堵上,可是崇大人已经听到了,颇感兴趣地问道:“难不成老弟还受过什么冤狱?”

这下连王爷也注意到了,双目注视古平原。古平原知道不说肯定是不行了,但也不能全说,只好站起身行了个礼,向王爷道过欺瞒之罪。然后半真半假,将自己当年在京会试闯祸被发配关外一事说了出来,自然没提私逃出关这一节,只说是刑满释放。

“古某自关外出来便得了一场大病,幸得常家相助保住了一条命。因此投桃报李,自愿来跑这一趟商队。”

这一段往事曲折至极,即使是刘黑塔之前也不甚了解,席上众人更是听得目眩神迷。尤其是崇恩大人,怎么想怎么觉得古平原这一趟急人之急,与自己的主动请缨竟是丈夫壮志殊途同归。自己是存着以死报国之念,古平原却是有以死报恩的觉悟,不由得对古平原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众人都在想着古平原的经历,席面上无人说话自然就冷了下来。孙二领房见状举起一杯酒,向着古平原道:“古老板,说来说去,咱们竟忘了敬王爷一杯。要不是王爷及时赶到,我们此刻怕是都成了巴图的箭下鬼。”

“不错,自然要敬王爷,不过王爷的救命之恩又岂是杯酒能报。”

王爷一杯饮下,放下杯子却道:“若是这样说,这草原上每个人都要敬古掌柜了。巴图如此对你,可说是狼心狗肺至极。若是换了旁人,搞不好就将那五加皮的药材全都毁去,五十两银子不要也罢,大家一拍两散。而你却能死中求活,保全了这批药材,也保全了全蒙百姓,称得上是大仁大义。”

奇怪的是,王爷话一出口,驼队三人却都是默然不语,连刘黑塔也不开腔,只管一杯杯往嘴里倒酒,席面上一时鸦雀无声。

“嗯?”王爷与崇恩对视一眼,心知有异。

古平原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王爷这句‘大仁大义’,古某不敢领受。”

“那是为什么?“王爷迷惑不解。

古平原不言语,却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王爷认得此物:“这不是火折子吗?”不管是行商还是行军,这都是不可缺少的东西,王爷惯于军旅,自然不陌生。

“是,我将全驼队的火折子都带上了船,两艘船上带了不下十个。”

王爷本在注视桌上的火折子,此时霍然抬眼瞪向古平原:“你……”

“不错,当初在码头,巴图若真是苦苦相逼,不肯退让,我便要点火了。那药材不过就是两堆干草,着起火来,神仙也救不得。”古平原缓缓道。

王爷倒抽了一口凉气,再看看刘黑塔和孙二领房的脸色,已然信了十成,崇恩也在一旁听得怔住了。

王爷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你可知道你若放火,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两船药,还有蒙古万千生灵的性命。”

“王爷,这话您该去和巴图说。是他设陷于前,残杀于后,根本就不把这两船救命的药材放在心上。”古平原丝毫不让。

“所以本王处死了他!可即便那狗才害你,百姓又何辜?方才听你说,你也是个读书人,危难时刻难道就可以忘记圣人教你的仁恕之道吗!”王爷的脸色越来越沉,话中也带着冲冲怒气。这也难怪,古平原要真是一把火放出来,倒霉的可都是柯尔克草原上的子民。

“古老弟,王爷教训得是。你与巴图不同,他是个不知礼的奴才,你毕竟是读过圣贤书的学子,无论如何也不该牵连无辜,你还是快向王爷赔罪吧。”崇恩怕王爷大怒之下处置古平原,立时出言希望能转圜席上尴尬的局面。

古平原一声不响,孙二领房暗暗扯了一下古平原的袖子,暗示他听从崇恩的话,免得当场吃亏。

谁知古平原却一推桌子站起身来,面不改色地对着王爷道:“此事即使重新来过,古某也还是会准备点火。想我驼队出生入死走过黑水沼,到头来却险些被人置于死地,老天也未免太不公道。既然天地都不仁,为何一介草民要有仁心?别人既然用阴谋对我、用刀枪对我、用弓箭对我,难道我还要笑脸相迎不成?我自然要以水挡之、以火攻之、以玉石俱焚还之!王爷!实不相瞒,当时的古某没有仁心,只有一片狠心。那时的我,狠得下心让巴图的亲友,甚至全草原的蒙古人与我陪葬。”

古平原握着拳咬着牙说完这番话,眼角已然迸出泪水。

刘黑塔与孙二领房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古平原表面一声不响,心中的怒气竟然比刘黑塔还大。而且就在漠北蒙古最高统治者柯尔克王爷的面前直言不讳,竟然连要蒙古人与他陪葬的话都说了出来。想到白天王爷雷霆霹雳一般处置巴图与铎山的手段,两人都不禁暗暗心惊。就是刘黑塔自问胆子大,自思也不敢在王爷面前如此哓哓而谈。

崇恩在一旁先是震惊,他也没想到,古平原一个小小的平头百姓居然有如此胆气,敢在王爷面前挺腰子,绝不卑微也绝不诺诺,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崇恩忽地又想起一事,看着古平原的眼神便不自觉地缓和了下来。

两旁伺候的从人哪里想过还有人敢这样和王爷讲话,俱吓得瑟瑟发抖,一个个不自觉地往屋角挪动,怕的是王爷迁怒杀人。

王爷的脸先是涨得通红,银酒杯被他在掌中捏得变了形,一双眼冒火似的直逼古平原。古平原并不避让,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回视着王爷。

就这么对峙良久,忽然“啪”的一声,王爷把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随着笑声还有一连串的“好!好!好!”

“说得痛快,你不像个阴柔狡诈的中原人,反倒像我们成吉思汗的子孙!老实说,易地而处,本王只怕比你做得还要绝!”王爷大声赞许道。

满屋子的人这才长出一口气,崇恩笑道:“王爷,这年轻人虽然傲气,你却不能不佩服他的胆量。”

王爷点头称是:“本王不怪他,倒也不全因为他胆子大,而是他能诚实不欺,心中如何想,口上便如何说。奇怪,你这样的人居然是个商人,呵呵。”

古平原也恢复了常态,微微一笑道:“莫非王爷认为,身为商人就不能讲个‘诚’字?”

“这个……”王爷沉吟了一下,“商道诡变,如果讲诚……唉,那如何赚取金钱呢?”

“古某率队走黑水沼,想要做成这一笔买卖的心可谓至诚。请问王爷,这一趟我能不能赚到钱?”

“哦?哈哈哈……”王爷又是一阵大笑,“能,当然能,就按你在河上与那狗才谈好的价格,纹银一万两!”

“不,王爷,那是古某一时气极,脱口而出的戏言。货款只要六千两便好,那是巴图与太原悬济堂药铺武掌柜谈好的价格。多出的四千两,古某明日就送回王府。”

王爷摆手道:“笑话,此一时彼一时,太原府的买卖已被那杀才搅了,现在说的是买你那两船茅尾草的生意。既然当初在码头已用一万两成交,虽然是巴图的缓兵之计,本王一样应承下来。”

古平原还要再说话,王爷又是一抬手:“有一个人你们不想见一见吗?”

古平原一怔,自己此次来王府除了赴宴,还要接常玉儿。王爷昨日带兵去追巴图,临走时吩咐人将她带到王府休养,不知现在如何了。

“常姑娘,你请出来吧。”王爷向后喊了一声。这屋子本是里外两进,王爷话音刚落,就有一名仆妇扶着常玉儿从后面走了出来。

这一出来,几个人都不禁看傻了眼。就见常玉儿身着一件红色绸缎长袍。外穿九凤提花的大襟翻毛短坎肩。头饰华贵而庄重,以金银饰为主并镶有各种宝石,头戴白色的貂皮冠,流苏溢彩,活脱脱是位端庄秀丽的蒙古格格。

常玉儿见众人注目自己,倒觉得不好意思,低着头呢喃道:“这府上也没有汉人的衣服……”

“哈哈哈。”王爷见常玉儿羞红了脸,大笑着,“这都是我那早出嫁的大格格留在府里的物件,想不到和常姑娘如此相配,就送与你了。”

“不,这太贵重了!”常玉儿怎么敢收,连忙摇头。

王爷说话自是一言九鼎,他一指常玉儿,对古平原说:“你们这位常姑娘可真是了不起,别看是汉人,可这胆子连蒙古人都要瞠乎其后。现在我大营里的兵都在讲说当世花木兰勇闯那达慕的故事呢。”

古平原等人直到此时才知道常玉儿当初所冒的风险,听到走“无常锁链”之难,闯两军兵禁之险,还有最后险些被一箭射杀的情形,几个人都是越听越是心惊,背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就这常玉儿还留了些,把在沙漠里险些被困死那一段瞒了没说。

刘黑塔见常玉儿短短时日脸便瘦了一圈,身子骨更见伶仃,显见得这一趟走得艰难。他狠狠一擂大腿:“唉,早知道这么不容易,打死也不让我妹子去,非我去不可。”

古平原更是站起身来到常玉儿身边,嘴唇嗫嚅一下,竟忽地双手举杯当胸:“常姑娘,你为了驼队,为了这次的买卖,竟甘冒如此奇险,古某敬你一杯。”

说着一饮而尽,末了竟向常玉儿一揖。

常玉儿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侧身避开,轻声道:“不敢当古大哥这个礼数。”她心中想,其实你还少说了一样,我这样做难道不是为了你吗?

古平原站直身向屋中扫了一眼,低声道:“要是齐老爷子在就好了,大家团聚,生意又做成了,他准高兴得呵呵大笑。”

一句话众人沉默起来,王爷点头道:“那位齐领房的事本王知道了,他舍生取义,真是条汉子。都怪我迟了一步,这样吧,连他在内所有身亡伙计的棺椁都由王府准备,额外再取五百两银子,将来回到山西好好给他们发送。”

第二天清晨,王爷派来的军士到了客栈,将牛肉干、干粮、马奶酒、帐篷等驼队远行的必备之物送来许多。最让古平原喜出望外的是一张盖着王爷大印的通行文书,别看只是轻飘飘一张纸,却免了驼队许多的麻烦。

古平原封了十两银子的红包给那军士,军士退后一步:“不敢,我们王爷军法甚重,拿了这银子是要掉脑袋的。”

“哦,那请进屋喝茶。”

“我还要回去复命,古老板,外面有人想要见你。”

“见我?”古平原不解,此地没有熟人呀。待到出门一看却是理藩院尚书崇恩大人。

“大人。”古平原赶忙跪倒见礼。

“请起,请起。”崇恩笑道,“今后见到老朽,可不要再行这样的礼节,我不是什么大人了。”

古平原闻言一愕:“大人刚刚立下大功,朝廷定有褒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你岂不闻急流勇退,昨晚老朽已经写折子乞骸骨,请求开去一切差使,辞官归隐。今儿一早便已经拜发了此折,想来朝廷必能如我所请,所以此时此刻我已然把自己当成一个糟老头子喽。”

“大人……”

“哎,你可不要对我多有劝慰,我这么大把的年纪,不早点回家享享清福,还恋栈不成。倒是古老弟昨晚的一席话,险些让我一夜无眠呢。”崇恩虽是老者,眼神却锐利,说话间扫了古平原一眼。

古平原知道崇恩绝不会无缘无故来找自己,当下也不开口,只静静地听。

崇恩点点头:“我在理藩院也曾掌过‘贸易’‘赋税’这样与商人打交道的职司,这几年我见过的商人不少,有手腕的不胜枚举,有风骨的商人却只见过两个,一个是山西的乔致庸乔东家,另一个就是你了。”

听到这话,古平原连忙拱手逊谢,崇恩却接着叹了口气。

“说到这些年,我大清朝的商人却越来越不成器。自从道光爷那一仗打输了,洋人把买卖做到了中原,商人们要么是一提洋人就怕得要死,总觉得自己比人家差上那么一大截,甘心情愿去当洋人的狗腿子,帮着他们来欺侮天朝子民;要么干脆两眼一闭,仿佛不知道身边有洋人这么一个大敌,依然打横炮窝里斗,只斗得两败俱伤,白白叫洋人捡了便宜。”

古平原道:“我在关外少见洋人,只听说最近这几年关内人参的购买量翻了几番。因为人参能治烟毒,而吸鸦片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就是喽!”崇恩有些激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未设之前,与洋人的贸易一向是理藩院主导。那年两广总督林文忠公来京,老朽和他谈论与洋通商一事,你知道他怎么说?”

“晚辈不知。”

“他说,‘我们卖给英法诸夷茶叶、丝绸、瓷器,他们呢,透过十三行卖给我们鸦片。鸦片,还是鸦片!简直是一群浑蛋!终有一日我非一把火把洋人的鸦片全都烧光!’这是林大人的原话。老朽从那时就知道洋人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林文忠公莫非就是林则徐大人?”

“正是。可惜他远戍伊犁坏了身子,起复后不久便病逝,若他在朝,也不致会有庚申年的那场大变。”崇恩一阵伤怀,又道:

“这且不说了,你可知道,昨晚你对这王爷侃侃而谈时的神态,像极了当年的林文忠公,老朽真是感慨万千。这一次,你明知危险却不退让,也不示弱,有勇有谋,应对得法。尽管最后险些功亏一篑,但即便如此,巴图也别想从你那里占到什么便宜。如果人人都像你那样去对付洋人,几次下来他无利可图,自然知难而退。”

古平原这才明白崇恩为何来寻自己说话,但自己从未和洋人打过交道,不知是否会辜负了老人家的期许。

“你不必怕他。”崇恩大声道,“洋人,别看他红眉毛绿眼睛,一样是两个肩膀扛个脑袋。我与洋人打交道多了,你循礼,他也与你讲理,怕的是你一开始瞧不起洋人。后来人家一动武,你又怕了,服软了,洋人当然再也不会用正眼看你。你记住,与洋人打交道只有四个字‘不卑不亢’。”

古平原心知崇恩这番话是历经纷繁发自肺腑的由衷之言,真的是千金难买,当下深鞠一躬:“大人的金玉良言,晚辈记下了。”

“我看将来你的生意一定会做得很大,只盼你在洋人面前扬我大清国威。唉,可惜我老了,很多事情也不知能不能见到了。”

驼队离开乌克朵很远了,古平原依然不时回望那座越来越小的城,他知道,城中有位老人也在如此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崇恩大人的话给了古平原不小的触动,尤其是老人家的期许更是令他热血沸腾,心情久久难复。

回山西就不需要走黑水沼了,战事平息,一路上安靖无事。王爷特批的通关文牒不仅在漠北通行无阻,就是到了漠南蒙古也是顺顺当当地过桥过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一年的春节,驼队只得在路上过了。不过一想到赚了大钱,竟是人人兴高采烈,全无半点思乡之意。

古平原却是例外,俗话说得好“每逢佳节倍思亲”,别人只要再忍上十几天就能一家团聚,自己的亲人却远在千里之外,几年音书不问,一想到这里古平原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古家村。

但无论如何,他也要先回太原府,把这一趟的买卖交卸了再说。

驼队紧赶慢赶,总算在正月十五的前一天进到了太原府的境内,看样子这碗元宵肯定能在家里吃上,伙计们都是有说有笑。

刘黑塔与古平原骑着马走在前面。刘黑塔走着走着,忽然嘿嘿笑了起来。古平原奇怪地看他一眼,刘黑塔不好意思道:“古大哥,这……这卧云居你去过没有?”

“卧云居?听都没听过。”

“嗨,这么有名的地方,古大哥你怎么能没听过呢?那儿的元宵是省城头一份,那花样号称‘雪中送炭’。我四年前吃过一次,现在想起来还……嘿嘿嘿。”

古平原心事重重也被他逗得一笑:“没说的,反正咱俩是赶不回太谷去过节了。干脆到了太原府,我就请兄弟你去卧云居吃个饱。”

刘黑塔大乐,连声叫好。

古平原忽想起一事,回头叫道:“乔兄!”

被他喊来的是乔松年,他不知道古平原喊自己做什么,来到近前不解地看着他。

“乔兄,记得你说自己是祁县人氏。过了太原往南,再走几十里路就是祁县乔家堡。”

古平原再问道:“这么说,你要是赶快些,灯节也能在家里过了?”

乔松年摇一摇头:“不是这个规矩。我要先到太原见过掌柜,然后才能返家,一来二去灯节肯定是赶不上了。”

“那就别去太原了。”古平原从马褡裢上取下一个小包裹,里面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物件。他将包裹往乔松年手里一递,乔松年疑惑地接了过来。

“这里面是二百两银子,是从我这一次出门所赚的钱中分出来的。乔兄省些花用,过日子想必是够的,连同今年春闱入场的本钱也有了。悬济堂的那份差事我和武掌柜去说,请他给你留着。万一这一场还不如意,你再回药铺也不迟。”

古平原目中含笑娓娓道来,乔松年可听傻了,二百两银子!小康人家过几年日子都用不完,古平原就这么大方地给了自己?

“乔兄,大丈夫交朋友但求相知于心,何必为了钱财做此小儿女态。我还等着乔兄科场连捷,喝你的捷报酒呢。”古平原见乔松年感动得喉头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连忙出言宽慰。

“今后乔某但有寸进,不敢忘古老弟今日的恩德。”乔松年双目流泪,与古平原拱手作别。

等他走远了,刘黑塔纳闷道:“古大哥,你这二百两也给得太容易了吧?”

古平原不答,他是感怀身世,见了落魄的读书人便想帮上一把。等驼队再往前走了一段,眼瞅着快到太原城了,就听路旁树林里一声高喝:“站住!”

驼队一惊,个个心道杀虎口都过来了,难不成回到太原,还遇上拦路抢劫的马匪?

古平原颇知道轻重,驼队在口外带的羊毛、兽皮等货物还罢了,自己身上进货剩下的九千多两银票可损失不得,立时扬声道:“大家戒备!”

驼队遇袭时如何处置都有一定之规,孙二领房一挥手,刘黑塔带着十几个青壮伙计从侧翼冲到前头,刘黑塔早就把腰缠的九节钢鞭拽了出来,一双大眼眨也不眨,向着不远处发出声音的树林里注目。

然则不大工夫,刘黑塔却大叫了出来:“李嫂!怎么是你?”

从树林里走出来的却是常家的帮佣李嫂!

就见李嫂满面惶急之色,见了驼队,这才如释重负,她拧着一双小脚,急匆匆奔着驼队而来。

刘黑塔先下马抢了过去,张口就问:“李嫂,你,你这不会是来迎我们的吧?”

古平原听他问得不得法,插言道:“难不成常家出了什么事?”

李嫂说:“可不是,出了大事了!我都在这儿等你们三天了。”

一句话让众人急得不行,偏李嫂只是嘴快,说话全无章法,说了半天,大家才算是明白了经过。

事情就坏在陈赖子身上。他去关外调查古平原的身份,因为王大掌柜许了他好处,所以办得格外用心。再加上又是有的放矢,专去流犯大营打听,结果没用多少时日,居然被他查出了在常四老爹出关的那一天,山海关外跑了一个流犯。再细一打听,便彻底弄清了古平原的来历。

陈赖子了解底细之后如获至宝,知道这是整垮常家的绝好机会。因此不敢耽搁,就在五日之前回到了太谷,将此事密报给王大掌柜。

王大掌柜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当下备了份水礼,一架“二人抬”到了知县衙门。不多时便有两个差役赶到常家,如狼似虎般捆走了常四老爹。

“现在王天贵已经派人,在太原府的几条要道特别是悬济堂的门口日夜看守,只等古少爷回来,便要动手抓人,一同送到太谷县衙去过堂。这是窝藏逃人、携犯潜逃的罪名,不死也要抄家!”

这些事情一半是陈赖子自己透过的口风,一半是李嫂托人打听,一番话说下来,古平原心中登时就是一沉。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常四老爹先前最怕的就是被卷到“逃人案”中,没想到闯过山海关,却在山西犯了案。古平原想一想道:“我明白了,太谷县只能管所辖之地,王天贵又怕我跑了,所以急不可耐地到太原府来抓人。”

李嫂拍手道:“可谢谢老天爷把你们盼回来了,我这妇道人家遇上这样的祸事哪里有主意,只好把门一锁,到这里来等你们。”

常玉儿早就从后面赶了过来,听了之后此刻脸色已是煞白。想到爹爹已经被抓到牢里几日,那是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双儿女又不在近前,只怕已是吃了不少苦头,想着眼泪不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刘黑塔黑着脸转回身,一扳鞍桥就要上马,古平原连忙抓住他的手腕,急问道:“刘兄弟,你这是要干吗去?”

刘黑塔把眼一瞪:“杀了陈赖子和王天贵,把老爹从大牢里救出来!”

“那你是准备劫牢反狱,其实就是造反。接下来又怎样?”

“接下来?”刘黑塔被他问得一愣,“我没想过,反正先救人再说。”

“接下来天地虽大,没有你和老爹的容身之地。兄弟,听我说,救人不是这个救法。”古平原冷静地说道。

“那依着你要怎么救?”

“总之,先回太原再说。”

常玉儿走了过来,抬眼看着古平原,她从来没有这样直视过他,她怔怔地道:“你打算去投案?”

“常四老爹根本不知道我是流犯,我是私藏在常家车队偷偷入关,此后又说了谎,骗得了老爹的信任,这才有了这一趟的买卖。这些都是事实,只要到了县衙门,我就能说清楚,也就能把老爹出脱了。”古平原不敢看她的目光,视线越过她的肩头,面无表情地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愣了片刻这才知道古平原的用意,刘黑塔大叫:“不行,古大哥,你这样说,许是能救出老爹,可你……可你……”

“就是当场砍脑袋我也认了。总之我不能连累老爹,这件事在我入关之时便已经下定了决心。”古平原说着从身上把那九千多两银票拿出来,往刘黑塔手里一塞,“刘兄弟,这钱该怎么分,你和孙二领房还有武掌柜商量,给伙计们多分点。至于我的那一份,麻烦你汇到我的家乡去给我娘,我今生能尽的孝,恐怕也就是这么多了。”说着他鼻子一酸,险些坠下泪来。

孙二领房在旁听不下去,凑过来道:“古老板,你……你当真是流犯,私逃入关?”

古平原默默点头。

“我明白了。”《逃人法》不是冷僻的法律,一般百姓都听过。孙二领房踌躇了一下,说道:“要我说,你干脆一走了之。衙差抓不到人,等于没有明证,也就不能指认常四老爹窝藏逃人,岂不是比你自投罗网强得多。”

“对,这位领房说得对。”李嫂一拍巴掌,也对着古平原开口道,“我去牢里看过常老爷,他要我转告你,快走,千万别被官府抓到。”

边上的常玉儿和刘黑塔也都频频点头,看样子大家都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古平原略一思索,依旧摇头道:“不行,你们说的是太平世界的官衙,清官治下的牢狱,才有这样的法度。这太谷县我也有所耳闻,那县令与王天贵一个鼻孔出气,必是黑狱无疑。即便抓不到我,奈何入关这一趟,车队伙计人人都见过我,到悬济堂接买卖时更是满城轰动,这些都是旁证。既有旁证便可动大刑,那何止是皮肉之苦,简直就是人间炼狱。老爹年纪大了,岂能熬刑?”

一番话又说得众人白了脸。古平原见他们都默不作声,依旧将银票塞给刘黑塔。

刘黑塔一边摇头,一边双手推着银票,说什么也不肯接,连连道:“有别的办法,一定有别的办法!姓王的老王八蛋不就是要宅子嘛,给他!”

古平原硬是把银票塞到他的手里:“没那么简单,此事既然已经见官,那就只有我亲身到场才能出脱老爹,别的法子只怕都不管用。”

古平原话音刚落,就听旁边树林里传出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

“说对了,就是要你去才行!”

随着这声喊,从树林里又钻出好几个人,一看穿着打扮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人。

“陈赖子!”刘黑塔一看见为首的那个人,立时大吼一声,伸手就拽九节鞭。

古平原一把按住他,当初刘黑塔被王天贵抓了,陈赖子曾经到常家报过信。但当时只闻其声,看的是个背影,今日才算是见到真容。一见那副二流子相,他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

陈赖子可见过古平原,太原城里古平原一诺千金之时,他就站在人群里。他看了看站在一旁如花似玉的常玉儿,又瞧瞧气度不凡的古平原,心里突然起了自惭形秽之感。他原本存着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心思,此刻不由得又嫉又恼。

“姓古的,可找着你了,别费事了,跟我们去县衙门吧。”

“做你的春秋大头梦,有老子在,谁敢!”刘黑塔手被古平原按着,嘴可不闲着,一声高过一声。

“我要是你就不这么喊,别忘了,常四那老小子可还在大狱里。”陈赖子斜愣着眼睛瞅着刘黑塔。

“你把我爹怎么了?”常玉儿踏前一步。

“没什么,没什么……”陈赖子对着常玉儿一脸的涎笑,“只是把他安排到了太行山恶虎沟二当家的牢房里。也不知老人家年纪大了,半夜顶着夜壶让二大王方便抗不抗得住,嘿嘿嘿。”

常玉儿听了身子一晃险些晕过去,刘黑塔气得肺都要炸了。古平原实在拦不住他,只得使劲儿把他往后一推,喝令几个伙计抱住他。随后强压着心头怒火对陈赖子道:“我跟你去投案!”

“古大哥!”“古老板!”众人齐发一声喊。

古平原冲着身后摆摆手,再不回头,大踏步来到陈赖子面前。

“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捆了我去吧。”

“废话!自然要捆,不然你当我还要请你坐大轿不成?”陈赖子越看古平原越觉得不顺眼,只觉得这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满是瞧不起的味道。

“还不服气,哼哼,老子有招治你!”陈赖子一肚子坏水,眼珠一转叫人把马牵过来,先是把古平原捆了个罗锅式,接着把眼睛蒙上,最后倒着往马背上一捆,让他的脸就冲着马屁股。

“进大牢之前先闻闻马粪味吧,牢里的味道比这还鲜灵呢。”陈赖子这才觉得稍稍出了一口气。大家见古平原当众受了这样的侮辱,胸臆之中都塞满了怒气。

“你……你要把人带到哪里去?”常玉儿情急问道。

“哪儿去?嘿嘿,告诉你们,奉天大营的海捕文书已然到了县里,写得明明白白,抓到了古平原只要验明正身,不必押解回关外,直接就在县衙门前的十字街……”说着,他把手对着古平原的后颈一劈,眼睛一瞪,“咔嚓!干净痛快。”

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势,竟然刻不容缓就要杀头,一时俱倒吸一口凉气,张口结舌,彼此面面相觑。

陈赖子见此情景,又道:“不过常四那老小子,收容流犯、助其逃亡,家产嘛,是没收了,至于人,十有八九也是流放。你们再想见爹,就到关外去看吧。我那儿还有二百两银子的赏钱要领呢,少陪了,哈哈哈哈!”说完他狂笑着带领几个手下打马直奔太谷县而去。


第一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