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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第一笔生意,多少要靠点运气

古平原一睁眼,发觉身边一片漆黑。他用力甩了甩头,想起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翻身爬了起来,只觉得头疼欲裂,不由自主地扶住了床栏。他抬眼向四周辨了辨,发现自己在一个房间里,但不知是在何处。还好门脚窗缝都有微光透出,古平原借着这点光推开门,才知道天已经全黑了。他踉踉跄跄走到院中,嘶哑着声音大声喊道:“来人,来人哪!”

“哟,爷您醒了?您等着,小的给您沏壶茶,透个手巾板。”随声跑进来的是个店伙计。

“这是哪儿?”古平原喘着粗气急问道。

伙计笑了:“瞧您问的,还能是哪儿?连福客栈哪。”

“我还在京商的客栈里……”古平原自言自语,随即一抬头,“去把那个张广发给我喊来,快去!”

“嗬,这个小的可办不到,张掌柜带着商队早就出关了。临走多结了一天的房钱,说您吃醉了酒,嘱咐小的让您睡好,谁也别来打扰。”

古平原还没听完,就已经冲了出去,留下伙计在那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怪了,都说了房钱已经结了,跑什么呀?”

古平原冲出客栈,沿着道路向着山海关大门撒腿如飞。边跑边听见打三更,心里一凉,眼瞅着天都要亮了,距离城门关了已经有三个时辰了,京商的车队只怕是早就走远了。

他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来到关门前,向守夜的士兵一打听,果不其然,京商的车队早就扬长而去。

“张广发!!!”古平原终于爆发了,他冲到关门口用力擂着大门,“开门!我要去找人!”他一声接一声地喊着,把士卒都吓了一跳。

士卒们哪能由着他这么闹,一回过神来就捂嘴的捂嘴,捆人的捆人,把古平原捆翻在地。守夜的小头目从关墙上下来,寻问是怎么回事,手下如实禀报,问他如何处置。

这个小头目人还算不坏,想一想叹了口气:“放了吧,要不然明早一起来,曹守备知道了又是一条命。这些日子死的人够多了,就算做做好事吧。”

说完,他蹲下身,对着嘴被堵住的古平原道:“小子,你要不是疯子就眨眨眼。”

古平原依言眨了眨眼,小头目接着说:“今儿算你运气好,这就把你放了。可有一宗,你要是再闹,皇天老爷也救不了你。乖乖回家睡大觉去,甭管什么急事,天明之后开关再来。为这点事把条小命搭上不值当。”

说完了,他吩咐士卒们放开古平原。

古平原一时情急,事到如今也慢慢平静下来,知道这件事也怨自己太大意。听那小头目说让开关之后再来,心里更是又苦又酸,自己是个流犯,牛马都能从山海关过去,只有自己不能。若说要等到五年之后刑满释放再去京城找张广发,一是实在等不了这么久,五年,只怕人都要等疯了。二来那张广发到时候还会不会在京商里做事,也是两说。还有那个李钦,装得可真像,说什么做保人,自己刚刚救了他,他就和张广发联手唱了一出“鸿门宴”,小小年纪,心肠可真毒!

古平原心里的火一股股地往上拱,双拳攥紧,指甲不知不觉嵌进了肉中,竟也不知疼痛。他漫无目的地走回镇上,走到来福记客栈前,与几个车伙计擦肩而过,听到这样一句话。

“你说这常老板也真有意思,前几天急得火上房,昨儿又出昏招,说是要把盐卖了换鱼。这一来二去,不净是赔钱的买卖吗?”

又一个声音道:“你管他那么多呢,咱是伙计,听喝的命,让咱干啥咱干啥。再说什么都不用咱们干,白放一天假,你不想想去哪儿喝酒,操那份闲心干吗?”

“啧,是这个理儿,这么着,街底那家广记合子铺,大家凑份子?”

几个伙计哄然而去。古平原听到这儿便知道他们说的是那个山西商人常四,敢情他还没走呢。再顺理一想便恍然,常四的商队是临时雇来的,自然不像京商那般令行禁止,为防伙计出首告密,准备的时间必定要长,反倒是京商雷厉风行,一日之间便可乔装过关。

古平原站在街边想了想,觉得眼下只有一条道可走了。于是转到客栈后身,踮脚扒着矮墙看了看。果不其然,后院里常四老爹放风,旁边一个黑大个赤着上身,热汗直流,正一铲铲地把盐往水车里对。

古平原怕常四老爹看见,赶紧蹲下身,心中举棋不定,想了好久,终于一咬牙,站起来翻身越过了矮墙,“咕咚”跪在了地上。

前日常四老爹与古平原分别之后,回到客栈把这条好计以及与古平原相遇一事说与干儿子刘黑塔。父子二人不敢轻信他人,所有的事情都是两个人亲力亲为。原打算今天一天将盐水准备好,明儿一早出关,不料正在此时居然有个人翻墙闯了进来。常四老爹吓得眼前一黑,差点心疾发作。刘黑塔更是将铁铲一举,瞪大双眼护在老爹身前。

“是你?古老弟。”常四老爹稍微缓过神来,一眼就认出了古平原,赶紧叫刘黑塔把铁铲放下,过来搀扶古平原。

怎奈无论他怎样用力搀扶,古平原就是垂头跪着,不肯起来。

“唉!”常四老爹一看这情形便明白了。其实他这两日何尝睡好,闭上眼睛就想起古平原期盼的目光,只觉得欠了人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心里不时发痛。现在古平原找上门来了,常四老爹绝不认为他是有所要挟而来,看那样子必是遇上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走投无路才来求自己。

“古老弟,你先起来,先起来!你是我家的恩公,怎么能跪着说话呢,你是不是想让我老头子也给你跪下?”常四老爹颇重感情,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叫过刘黑塔,两人一边一个把古平原搀了起来。

古平原心里也不是滋味,本来自己无偿献计,洒然而去,现在却出尔反尔,就是这么一跪,已然让人家万分为难,自己所求之事到了嘴边硬是说不出口。故此他虽然站起身来,仍是怔怔地默不作声。

常四老爹虽然是个实诚人,但一辈子做小买卖,什么人没见过,在心里品了品,就明白了古平原此刻的心情。不仅他明白了,就连刘黑塔这粗人都看出古平原必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他肚子里藏不住话,一开口便道:“爹,咱们就把这位古大哥带出去吧,好歹这计也是人家想的。一条计活两家,岂不是好!”

“你先别插话。”常四老爹摆摆手,转而对古平原和颜问道:“古老弟,那日你只说了半截话,这流人逃亡一不小心就是死罪,你干吗要冒此大险呢?”

“我……唉!”古平原提到此事,心情复杂,他与张广发之间的事情与常四老爹毫无干系,贸然说了出来,又担心常四老爹胆子小会被吓坏。好在自己还有一个理由,便是当初要逃入关中的初衷,此刻倒不妨说出来。

想到这儿,他一声长叹:“我自幼丧父,全靠家慈将我拉扯大。五年前遭此大难,从此与家中音书不闻。前月我听说洪逆的长毛军已经快要打到我家乡了,据说这长毛军十分凶残,交战之地人畜不留。”

常四老爹一抬手:“我明白了,你是想回去探望令堂。”

“对,听说当地的青壮年已经扶老携幼纷纷逃散。我母已年迈,家中弟妹尚未成年,不知能否逃脱贼手,我现下心中真是急得像油烹一般。”说着说着,古平原触了情肠,为人所欺的愤懑,加上思念亲人的悲苦,俱化作了眼中的热泪。

常四老爹被他这几句话说得心头一痛,想想自己也是壮年丧妻,因怕再娶不贤,恐叫独生女儿睡了芦花被,因此一直未续弦。吃苦受累将独生女儿拉扯大,那一份辛苦有时半夜想来都心酸不已。将心比心,这姓古的后生为人热诚,又重孝道,实在是个好人。纵然是流犯之身,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有罪谁没罪,又怎能分得清楚。

此刻他已是有七八分心活,试探着再问:“你说要混在车队中入关,自然已有了万全之策,不知是何好计?”

古平原听他问到此节,已知事情有望,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了一遍。

常四老爹边听边点头,末了两手一拍:“好,好,好。既然如此,我带你入关便是!”

古平原闻言,心头一震,他方才只是抱了个万一的希望,倒也没想到这位老爹竟是如此古道热肠。感动之余,倒头又是一跪:“如果能顺利入关,大叔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要是不幸被抓,只说是我自己藏身车队,绝不拖累大叔就是。”

“起来吧。”常四老爹将古平原搀扶起来,一时间两个人心中都有感慨。原本是陌路相逢,几日之内竟然休戚与共,等于是把彼此的性命都拴在了一起,人世间的际遇原来竟是如此奇妙。

“大叔。”古平原叫了一声,常四老爹摆手道,“我身边的后生娃,都叫我老爹,你也这么叫吧。”

古平原依言改了称呼:“老爹,我这藏身之法更要隐秘,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常四老爹道:“这你放心。不密不成事,更何况这是弄不好要掉脑袋的大事,我一定小心就是了。此事只有我们父子两个去办,好在所费工时不多,我恰又懂点木工,应该不会耽误明日出关。”

古平原又是一拜:“累老爹为我担这么大的干系,我真是……”

“莫说了,莫说了,别说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就凭你如此孝顺,也不该窝在这关外等死。只是你现在便要藏身在这客栈吗?”

古平原摇摇头:“此时还不可以,我是随尚阳堡军营的军需官来此办差,虽说此处不似尚阳堡管得那般严,但若是天黑之时还不回营,万一追究起来,便会坏了大事。老爹只管放心去准备你那边的事情,半夜子时我一定前来与你会合。”

“好,一言为定,你自己也要小心。”常四老爹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

刘黑塔在一旁本来一直没说话,这时候突然一步跨过来,粗声粗气道:“这次要不是你,我们这趟买卖算是砸了。等入关之后,我替老爹给你磕头道谢。”

古平原知道他们爷俩要忙的事情还多,也来不及客气,拱了拱手,又从矮墙翻出。走到街上,远远望了望山海关那巍峨雄壮的楼门,深吸了一口气,暗道:“死活就是这一遭了。”他这才收拾心神,举步往住处去。

古平原回到“火房子”,一路碰到的流犯同伴都对着自己咧嘴笑,笑容极是古怪。古平原心中疑惑,不知是什么道理。但他眼下没有时间理会,来到自己隔壁的那间房,挑开门帘向内一看,果然,自己要找的人正在其中,便招了招手道:“连材!”

寇连材正倚在墙角闭目养神,一听有人叫自己忙睁开双眼,见是古平原登时乐了出来,从炕上蹦下地,趿拉着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开口道:

“大哥,你去哪儿了,昨晚上险极了……”

古平原“嘘”了一声:“你屋里有人,我们外面说话。”

寇连材跟着古平原来到屋后的桦树林。“兄弟,你坐这儿,我和你说点事儿。”古平原指了指一处树墩招呼道。

寇连材半蹲半坐,不等古平原开口便道:“古大哥,你昨晚怎么不回来?点名的时候我说你去钵子街了,好不容易才蒙混过去。还好是客栈的朱掌柜代点,要是许营官亲自来点名,那就糟了。”

古平原这才知道为何众人脸上带着那种笑容,自己是出了名的嫖赌不沾,这一次只怕人家都以为是妓院的姑娘给自己这雏儿塞了红包。

“大哥你到底去哪儿了,你要和我说什么事儿?”寇连材发觉眼前的古平原面色凝重,不似平日嘴角总带笑,不自觉地也敛了笑容,心里忐忑起来。

见古平原半晌不语,他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道:“大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上个月我们私自将罚没人参的参须拔下卖出的事情被人发现了?”

古平原道:“怎么会?我用萝卜须子接上,不知有多像,就凭那群傻大兵,能发现就奇了。”

寇连材吁了口气:“我想也是,那人参接好之后,我这个亲手拔的人,都看不出动过手脚,别人又怎会看出。不过大哥,我看你愁眉苦脸,倒好像是做贼被人抓住了。”

古平原被他逗得一笑:“被抓住了我还能站在这儿?其实,我是来向兄弟你告别的。”

“告别……大哥你不是被判十年军流,今年才第五年,难道是托人在京上诉了?”

古平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兄弟,你还是太天真,做大哥的真是不放心把你一人留在这虎狼窝里。你想想看,像这种陈年积案,我们一不认识达官显贵,二没金银财宝,谁肯替我们翻案!”

“那我就不明白了……”

“也不必猜了。”古平原将昨天在京商客栈的遭遇以及方才去求常四老爹相助的经过简略道来,末了说了一句,“我是非逃走不可,不然的话,再等上五年这心火非把我烧焦了。”

“啊!这……这太危险了吧?”寇连材惊怔不已,早晓得这位古大哥与自己不同,虽然也是个读书人,却懂得顺势而为,兼之胆大心细,这几年就是在军营管带面前也说得上话,却不料他的胆子真的大到如此地步。要知道流犯私逃,第一次抓回来打八十军棍,其实这八十军棍就已经很少有人能挨得过去,立毙杖下是常有的事。第二次抓回来则在辕门立斩,朝廷专门在各个关口设了卡,关禁森严,加之山多猛兽,能从关外逃走的流犯少之又少。

“就是因为危险,我才不带你走。”话一出口,古平原自己也是一怔,他本在心中琢磨如何对寇连材说自己要独自逃走,没想到竟不知不觉说了出来。入关的道路如何艰险倒在其次,他心中第一放不下的还是这位情同手足的兄弟。

寇连材默默叹口气,倒像是古平原的话早在他意料之中,他不自然地笑笑:“我身子羸弱,要像这般冒险入关必定会拖累大哥……”

“不!”古平原急急打断,“兄弟,你若是以为大哥怕受拖累那就错了。只是这一趟我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怎能要你也冒此奇险?你且放心,只要做哥哥的一朝落稳脚,不管千难万难也要来接你。”

“真的?”寇连材在心中憋了半天,这时候才一把抓住古平原的胳膊,抽一抽鼻子,眼泪流了出来。

“别哭,兄弟。”古平原连忙止住他,“时间紧迫,要是别人回来了,你我就没了密谈的机会。你听我说,奉天大营的刘管带这几年与我交情不错,我走之后,你要是遇上什么事可以去找他,他应该能帮帮你。”

这对寇连材来说是个很好的安慰,他抹抹眼泪抬眼看着古平原。

“还有就是,我住的屋后有一株大杨树,那下面埋了十串铜钱和七八两散碎银子。原本我还想结束流放回乡的时候买点土货带回去,现在都留给你了。马三他们要是再欺负你,你不妨给他们买点酒喝,别和他们硬碰硬。”

寇连材强忍着泪水在听,想到古平原走后自己无依无靠,身子不禁微微发抖。

“兄弟,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总之你自己一切保重,千千万万等到我来接你的那天。”古平原拍拍寇连材的肩头。

“大哥,你放心,我一定等。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就有盼头。”

“那好,快点回去吧。我今夜就动身,要是有人看见你我在一起,只怕对你多有不便。”

寇连材答应一声就要走,当他走到门边时,古平原忽然想起一事,又急急把他叫住。

“兄弟,你要是再上山,别忘了给那棵槐树浇点水。”

“是,你放心吧。”古平原这话里藏着一件往事,其中牵扯甚多,让他至今余憾不息。寇连材知道此事的首尾,一听这话,也不由得追忆起过往,想到要和这么一位待己如同亲弟的大哥分开,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眼泪又流下来了。他不敢久留,一扭头匆匆而去。

寇连材不敢就此回屋,否则有人见了问起来“小寇的眼睛怎么红了”,那就大大不妙,于是一个人走到没人的地方散心。

安排好这件事,古平原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但也不能歇着。此时该他准备的只有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能不能拿到,要到药铺去碰运气。

客栈旁边就是药铺,关外的药铺外面都挂着一支角旗,旗上画着个土黄色的虎撑。传说那是药王孙思邈的趁手家伙,药铺拿来摆在外面无非是往自家脸上贴金罢了。

药铺招呼人的规矩与别的买卖的不同,讲究的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为的是怕喊错了人,若不是主顾,还可以及早撤话,免得犯忌讳。

古平原往这家“通和”药铺一拐身,门口的伙计先拉个长声:“您……”看古平原真往里面走,这才接道:“请进,贵府哪位有恙?有方子吗?若是没有,我们这儿有坐堂的先生。”

古平原摆摆手,几步来到柜台前面,开口道:“我只抓一味药,可有鱼皮胶?”

抓药的伙计笑了:“这味药可没了,咱这柜上已经三个月没熬过鱼皮胶了。”

“哦,我到别处去买。”

“慢……慢,别处还要从我们通和进药,这里买不到,还到哪里去买?”伙计倒是好心,不让古平原跑冤枉路。

“这么说就买不到了?”

“鱼皮胶肯定是没货,但我们这有风干的鱼皮,您抓回去自己熬,只是多费工夫。”

这也可以。古平原拿了两大块鱼皮,说是鱼皮,其实特指鲨鱼皮,熬出来的胶冻是治风湿的好药,但此时古平原却是另有用处。他回客栈借了主人家的灶,自己生火架锅,用大火熬煮了半个时辰,熬出一小瓦罐腥臭无比的鱼皮胶。为怕走味,他还用桑皮纸紧紧糊住缝隙。

拿着这罐鱼皮胶,古平原回到自己住的屋子,把瓦罐往没人注意的角落一摆,自己不动声色在墙边一靠,只等点名。太阳一下山,去别处喝酒赌钱的人尽管意犹未尽,也要乖乖回来,否则就是违规,被拿住了要打板子。

点名本来是营官的细务,但营官不愿意到这臭烘烘的大通铺来,所以十有八九是派客栈的老板代劳。一双笑眯眼的朱老板一进屋,花名册还没拿出来,屋里立时就哄闹起来:

“我说朱老板,你拿的那是花名册还是账本,不是把你家的家谱拿来了吧?”

“那朱老板念的可都是他家的祖宗名字喽。”

“天天都是你来点名,爷们看腻了,换你老婆来。”

“换妹子也行啊,哈哈哈。”

朱老板点头哈腰,当兵的他惹不起,这伙流犯也是惹不得的主儿,真要是呛起火来,半夜客栈着把火,哪个知道谁放的。

所以他点名也不细点,一目十行,隔三两个点一个,只求快点完了事。

点到古平原,他不高不低地应了一声,今天晚上他不想惹任何人注目,但事情偏偏就找上门来。他答应一声之后,朱老板抬头一笑,冲着他点头:“古老弟,许营官有请!”

古平原心头一怔,营官入夜后叫流犯的情形以前不是没有,但都不是好事。最近一次发生在一个山东的响马“飞天彪”身上。此人一身的好武艺,施展起来十几个人近不了身。他被流配之后,依旧绿林习气不改,好为人出头,得罪了营官。结果一天晚上被叫出去,引到一处事先挖好的石灰坑,人落在坑里,石灰眯了眼,被抓上来打折了六根肋骨。营官故意叫人用水给他洗眼,烧坏了眼睛,大白天只能看到一米之外,人算是残废了。

这件事自然人人知道,但古平原为人与“飞天彪”大不相同,他为人低调,几乎不得罪人,颇得几个营官赏识。此刻听许营官点名叫古平原,屋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惊奇诧异自不必说了。几个颇与他交好的,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他前日在街头被营官抽了鞭子,顿时用眼神表示了关切。

古平原心念电转,第一反应是寇连材不小心漏了风声,又或者是常四老爹那儿出了什么事。不管是哪种情况,都糟到了极点。

他强作镇定从铺上爬起来,走到朱老板面前:“朱老板,我今儿吃过饭之后有些不舒服,弄了剂诸葛行军散,正躺在床上发汗。您帮我回个话,明儿一早我去见许营官可好?”

朱老板笑得眯缝了眼,话却是四面不落:“哎哟,古老弟,这我可不敢,许营官只说叫你去,没说让我代你请假。我要是贸然答应,万一营官怪罪下来,我这买卖家可吃罪不起,您多见谅。”

古平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知道要叫这个看起来胖得有些蠢,其实圆滑无比的朱老板,代自己担这样的干系是绝做不到的事情。他看看放在墙角的瓦罐,没奈何只得随朱老板出了屋向客栈走去。

一路上,古平原想从朱老板口中问个究竟,怎奈朱老板一问三不知,只管打着灯笼走在前面,还走得是又急又快。古平原固然机智,但此时情况未明,事情又起得突然,一切应变都无从谈起,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客栈离大通铺不过一街之隔,绕过低矮的围墙,就是客栈的大门。朱老板把古平原带到二楼,说了声“许营官在天字二号房”,就悄没声地退了下去。

古平原见朱老板退到楼梯口就不再走,只看着自己,知道不进去肯定是不行了。他深深吸一口气,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抬手敲了敲门。

“哪个?”房间里传来的正是许营官的声音。

“小人是古平原。”

“小古啊,门没插,进来吧。”从许营官的声音里倒没听出什么异常,古平原抬手推开门。

许营官住的是两进的套间,外面会客用,里面是卧室,中间有一道屏风。厅堂之上摆着一席酒宴,上面碗筷杯子一共是四副,显见得还有人来。

等到一落坐,古平原才知道,桌上的四副碗筷与己无关,因为许营官开口就问:“待会儿我请了人来吃饭,所以长话短说,你下午借了客栈的灶做什么用?”

听得这一句,古平原心放下大半,因为如果营官察觉了自己的逃脱计划,绝不可能从此事问起。这个谎话是早就准备好的,此时可以放心大胆地拿来用,绝无戳穿的可能。

“偏营的老宋风湿犯了,这一次没有来,托小人带点鱼皮胶拿回奉天大营。小人下午就是在熬鱼皮胶。”

“喔,我知道你一向人好,这一次也亏得你熬胶,我正巧看到你,有件事还非要你做不可。”

这一句话听得古平原莫名其妙,还没问,许营官已经说了出来:“过不几日,我们这一趟的差使就结了,回营要向总务官报账。你也知道这一次我们是用盐顶的京商的马钱,这笔账前前后后倒了几遍手,账也不在一个册上,显得不够漂亮,回去在总务官面前难免要多费唇舌。要说通文笔懂算盘,哪个也不如你。”说着他把一本厚厚的账册丢了过来。

“你来帮我合合账,所有杂七杂八的账目都合到一本账册上。你既然充作笔帖式,这件事情我就全权委派给你,数目就按照我给你的账册来合。至于交接验收一应的签字都由你来签,统共一夜做完它。回营之后我给你记上一功,保不齐免你两年的刑期。”

古平原越听越是心惊,等听到最后竟然不由自主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哪是要给自己记功,分明是要栽赃嫁祸,诿过于人,将这一次买到劣马的罪名全都推到自己身上。回营之后这许营官必定翻脸。有道是“官官相卫”,自己到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难免落个人头不保。更何况常四老爹那边不等人,丑末寅初,山海关大门一开,车队就要入关,再要等上这么一个机会不知是何年月了。

想到这儿,他笑道:“这件事哪能劳烦大人,小人自当效劳。不过在这里合账怕打扰了大人休息,不如让小人将账册拿到营房下处里……”

“胡说!”不待古平原说完,许营官一拍桌子,“营房里人多手杂,这账册能随便带到那种地方去吗?我这酒要吃上一宿,你就在里屋做事好了。”

古平原心下雪亮,许营官怕别人不信是流犯做的账,叫来吃酒的这些人做见证。看来自己若是今夜入不了关,留在营中也难逃一劫。但眼下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见机行事。

卧室的窗前有一个条桌,古平原坐在桌前,打开账册,一条一条细合。他的性格是内方外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既来之且安之。他侧耳细听前厅的动静,来的三个人有两个是随行的军官,还有一个是贩马的客商,彼此吃酒闲聊,内容无非是某某大帅克扣了多少军饷,奉天哪个堂子里来了好看的窑姐。后来话题一转,转到了正在安徽、两湖的战事上。

事涉长毛军,正是古平原所关心,因此不能不停下手细听。事实上也真有很多话是在关外听不到的,都是贩马的客商在关内一路听闻得来。

“长毛实在是厉害,尤其是忠王李秀成和英王陈玉成,打仗凶得很。”

“第一句话就说错了。苏老板,这都是大逆不道的逆党,应称李逆和陈逆,至于伪官称更是不能提,否则便是助逆!”许营官口气不善。

“是!是!军爷说得是。”苏老板显然是吓了一跳,筷子也掉到了地上。趁着捡筷子的机会,再张嘴已改了口:“这李逆帮着大长毛洪秀全守天京,不不,我又说错了,是江宁。而陈逆带着一群长毛杀出江北大营,兵分三路侵袭安徽、湖北、湖南,煞是厉害,听说武汉已经失守了,连湖北巡抚郭大涪都殉职了。”

许营官不以为然:“巡抚守土有责,丢了省城,就算逃得一命也是斩罪。还莫不如战死,朝廷必有优恤,京里同年、同乡肯帮忙,入祠供养也说不定。”

“话虽如此,毕竟人已经没了,抚恤再厚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倒是长毛如此凶悍,既然占了武汉,与直隶京师便只有河南一省相隔。想来朝廷那边不会坐视。”这是另一位李姓军官。

古平原暗自点头,觉得此人的话还有几分见识。

姓苏的客商接道:“那是自然,朝廷急调蒙古的僧格林沁王爷率铁骑一万火速驰援。听说鲍军门的队伍也被调了去。”

“鲍军门……是哪个?”许营官有几分醉了,一句话没有听清。

“便是霆军。”

“嗨,你说的是鲍超那老王八蛋,当年我和他一起守大同,他借了我二两银子去赌,赌输了只说欠着,直到现在银子还不见踪影。”

鲍超已经是二品大员,姓许的不过是个七品管带,但现下这一桌上他的官最大,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他要信口胡吹,其余三人都只能诺诺称是。

古平原一心想听安徽战事,那苏老板却再没插话的机会。小半个时辰过去,还只是听许营官在那里胡吹大气,窗外却已经打了二更。

“不妙,四更天一到城门就开,这样耽搁下去非误大事不可。”古平原想及早脱身,怎奈这四个人走马灯地去外面方便,每起次身都能看见屏风里面的情形,自己要是跳窗而走,不多时就会被发觉,到时响锣一起,只怕无处藏身。

又过了一会儿,眼见无法再拖,古平原一咬牙,决定铤而走险,是福是祸便拼这一遭。

就在此时,窗棂“咯”地一响,开了一条缝。古平原连忙假作研墨,走到窗前一看,窗外之人却正是寇连材。

古平原大惊失色,将声音压得极低道:“连材兄弟,你怎么来了?”

“大哥,我都知道了,这样你走不了,我来替你。”寇连材双脚踩在窗外引雨用的木槽上,两只手扒着窗沿,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

“不行,我走之后你要怎么办?我逃了,你就是从犯,要将这罪都担起来,还不要了性命?”

“我应付一阵之后就跳窗逃走,回营房去睡大觉,谁也不会想到是我在冒充你。”

“这……”

“没时间了。”寇连材轻轻一推窗,用极小心的动作迈了进来,古平原怕惊动外厅众人,只得用手一搭,助寇连材进来。

寇连材双足落地,便用手推古平原:“快走,快走。”

古平原知道此时迟疑不得,连嘱咐的话都没时间多说。好在两人穿的都是流犯常穿的粗布灰衣,换衣都不必,寇连材只需坐在那里背对着众人就可。

古平原心乱如麻,幸好这客栈他来过不止一次,轻车熟路摸了出去,来到道上,辨一辨方向,撒腿如飞向来福记客栈跑去。

这边的常四老爹已经等得心急如焚,买鱼、化盐水的事情进行得都很顺利,车内供古平原藏身的机关也已设好,没奈何那个约好的小伙子迟迟不到。常四老爹甚至在心里做最坏的打算,万一这是官府布的一个局,有意引自己上套……他晃头不敢再想下去。

刘黑塔的想法却与他不同:“爹,你放心,咱这就叫‘贵人相助’,那位古大哥说的话不像是编出来的,天底下哪有那等丧尽天良的人会拿自己的母亲开玩笑。”

“唉。”常四老爹未语先叹气,“你是自幼丧母,天性纯孝,不晓得人心的险恶。这等性命交关的事谁敢轻忽,那姓古的年轻人迟了时辰,必定是出了什么想不到的事,我们的计划看来要改一改了。”

“这……”刘黑塔也不住地犯难,没什么好主意,只得踮起脚尖四面望着,盼着出现条人影。

居然被他盼到了,一条黑影从大道那边贴着墙根跑来,刘黑塔忙叫道:“爹,你看,这是不是……”

常四老爹精神一振,连忙迎了上去,一看果然是古平原,喜不自胜。见他跑得脱了力,忙与干儿子一边一个架住,扶到车边。

大车店这里常四老爹事先使了银子,将整个后院都包下来,要连夜整备马匹,对车队的伙计则说要好好休息,一早赶路。两头一瞒,这一天一夜,后院除了常四老爹和刘黑塔并无外人在场。

古平原要了一瓢水喝下去,常四老爹见他喘匀了气,这才开口问道:“古老弟,你怎么这早晚才来,可急死我了。”

古平原抱歉地笑笑:“教老爹受惊了,出了点岔子,好在耽迟不耽错,总算没误事。东西都准备好了?”

刘黑塔向院内一指:“三辆大水车不够,临时又加了一辆,装七百斤的鱼,其实是四大车的盐水。古大哥,你这计可真够绝的。”

常四老爹接道:“你要的那辆特别准备的车也弄好了。”

“好,我看看。”古平原站起身,刘黑塔给他指引着,来到一辆大车边上。

“你要弄的这机关也不难,就是在水车底下装上一块板子,里面能躺一个人。”

“关键是这暗槽一定要装在水车里面,只有这样搜验的士兵才不会怀疑。”古平原一边检查一边道。

“也难为你了,要在水里躺上至少两个时辰,全靠一根苇秆换气。”常四老爹说道。

“东西准备好了,其余的就看运气吧。”此时古平原心里倒是平静下来,接下要做的就是往水里一躺,等到再起身的时候,不是钢刀架颈,就是已经入关重获自由。一死一生,全看今天了。

眼看就要三更天,天边开始有些蒙蒙放亮。古平原不再多想,脱下衣服交与刘黑塔,自己爬到做好了机关的大水车里。刘黑塔递给他一根苇秆,看着他潜入水底躺好,将一块盖板盖在上面。

“去叫伙计们起来,吃过饭立刻出发,我们第一批入关。”常四老爹也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拼就拼这一把了。

常四老爹的车队果然是第一个赶到山海关前,这些天因为关禁森严,原本最热闹的秋集也萧条了许多。车队赶到关口前,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关口前的那几排站笼上。站笼里的人不少,喘气的却不多,按曹守备的吩咐,死了也要再枷上三天。这种骇人阵势摆出来,真的是秋风肃杀,让人不寒而栗。有那眼尖的伙计一眼认出,囚在最前面的两个正是昨日闯关被枷的山东商人,他们身上戴着百十来斤的刑具,头颈半吊着站在站笼里,一昼夜水米未打牙,又吹了一晚上的海风,才一天人就已经半死不活了,眼见得活过今日都难。至于后面那几个站笼里的人早就没了气息。

“我呸,官府砍脑袋还要过上几堂,皇帝老子不批,就是知县大老爷也不敢随便杀人。这可倒好,说枷死就枷死,也忒不拿人当人了。”刘黑塔第一个忍不住,狠狠地往地上唾了一口。

“噤声!”常四老爹连忙压制义子,“这可不比镇上,等入了关随你说,现在不要意气用事。”

车队到了关前,守关的士兵尚自哈欠连天,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这么早就要入关,赶着奔丧哪。”

刘黑塔听他嘴里不干净,把眼睛一瞪从车上蹦下来,常四老爹赶紧拦在他的身前,满面赔笑道:“军爷,大清早的辛苦你了,这点小意思,您老留着和弟兄们买包茶叶。”

十两银子的一个红包递上去,守关的态度自然大不相同,那小头目眉开眼笑:“算你识相,不过,”他话风一转,“想来你也听说了,我们这儿的曹守备办事最严,要是咱们没查出来被他查出来,大家都要挨棍子。所以你的车队我们还是要查,只要没问题,就尽快放你们出关。”

“那是,那是。”常四老爹哈着腰,脸上挂着笑。

“车上都是什么啊?”

“鱼,都是鱼。趁新鲜赶着入关卖个好价钱。”

“嗯。”小头目不置可否地围着大车转了一圈,指挥着手下的士卒,“你们上去检查检查。”

几个士兵跳上车去,掀开车盖子,用长枪在水里搅了搅。那鱼本就被浓盐水“杀”得难受,盖子一开,又被一搅和,噼里啪啦直往外蹦。

“头儿,是鱼,几辆车都是鱼。”

小头目也不答言,解下佩刀,用刀鞘在车身上敲打了几下,又俯下身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几辆车都是如此。

常四老爹暗中一伸大拇指,对古平原很是佩服。如果他藏身的暗槽设在车底,凸了出来又或者里面没有水,像这么一敲一看,肯定要漏馅。因为装满水的地方与空的地方敲打起来声音不同,极容易分辨。古平原看了几日关前查验的手段,对此了如指掌,故此事先想到有这么一招,才叫常四老爹把暗槽布置在水中。

敲了几下没发觉有什么异常,小头目一挥手:“行了,就这么着吧。放他们入关。”

常四老爹大喜过望,想不到这“鬼门关”竟如此轻易地就闯了过来,生怕夜长梦多,连忙道谢。指挥伙计拽马赶车,就要入关。

想不到怕什么来什么,第一辆车的马头刚探过关禁,就听从通往关上的楼梯处传来一声尖刻的叫声:“等一下!”

常四老爹心里一哆嗦,面上却笑容不改,向上望去。

就见来的这个人,穿着五品的守备武官服,只是前后的补子上都遮了素布,顶子也是白缨子。咸丰爷龙驭上宾还不到两个月,整个大清国无论官民都在服“百日大丧”,因此做此打扮。这武官白净面皮水蛇腰,一双眼珠滴溜乱转,嘴角微微向下,显见得是个极难应付的主儿。

“这就是关上的曹守备,你自己小心着点。”那小头目低声说了一句,双手一垂,两眼望向地面,等着守备大人问话。

“这车里装的是什么?”

“回大人话,小的已经验过了,这四辆车里装的都是鱼。”

“把路凭拿来给我看。”曹守备一伸手。

“是。”小头目要来常四老爹等人的“路凭”,双手递给曹守备。这“路凭”是行商必备的一种通关凭证,上面记载着商人的省籍、姓名。曹守备一边翻看,一边上下打量着常四老爹。

古平原说得没错,这个曹守备的确是存心要用行商的性命作为向上爬的敲门砖。不过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不能说的原因,那就是要借人头来立威。

原来曹守备此前是镇守山海关总兵的亲兵,这位总兵大人有龙阳之癖,酷好男色,曹守备就是他的面首之一,而且还是极喜欢的一个。曹守备当亲兵当得久了,便央求他干佬放自己出去当一任门官。枕头风一吹,奇速无比。之前这位干佬就替他保过五品的军功,这次一补实缺,立时威风八面。但还有美中不足之处,那就是全军上下没一人不知他是位“兔儿爷”守备,同僚总有些瞧不起的神色,他自己也能觉察出来。

终于逼得曹守备发了狠,他也是当兵的,知道军伍里大家只服心黑手狠的人。像康熙年间,三藩之一镇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为了带兵,敢生嚼人心。现在他决定也要学上一学,借几个人头耍耍威风,最好是能换来一声“姓曹的敢杀人,是个当武官的料”这样的赞语。

他倒是个聪明人,在查验私货上也很有一套,这一季下来,关门外几乎天天枷人,就是死了也要枷满十天。逐渐地曹守备发现兵卒们瞅自己的眼神里有了畏惧,这让他感到很是得意,他决定要趁势再好好抓一批,镇镇这帮丘八。

翻看过“路凭”,他先不忙验车,围着常四老爹打了三个转,“咯咯”一声笑,问道:“山西来的?”

“回大人话,是。”

“来时候运的是什么货啊?”

“草民来时匆忙赶路,拉的是空车。”

“为什么匆忙赶路?”

“这……”常四老爹突然想起这句实话不能说,可临时改口又没有那份急智,只憋得是头涨脸红。

“哼!”曹守备冷哼一声,把“路凭”往地下一摔,回过头去呵斥把关的士兵,“你们这群混账东西,也不想一想,这车队大老远从山西来,难道就是为运几车臭鱼回去吗?这里面要是没有夹带,我自己挖了这双眼睛去。”

讲完,他把脸转向常四老爹,又是“咯咯”一笑:“怎么着?是要我验,还是你自己认了?”

常四老爹心想,何止有夹带,还夹了一个大活人呢,而且还是个流犯。但此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说什么也没有自己主动认账的道理。于是牵了牵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守备大人开玩笑了,草民们都是守法的商户,再说大人虎威草民都早已听闻,哪个敢轻捻虎须。”

“漂亮话说得倒是好听!”

曹守备阴笑着从士兵手里拽过一杆长枪,掖了掖袍带就要上车,那小头目赶忙拦住:“守备大人,这……这不劳您亲自动手。”

“啪。”曹守备一掌打在小头目的脸上,“滚开,让你们瞧瞧我的手段。”

小头目这才知道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赶忙向旁一闪身。

曹守备拿长枪向车里一立,将枪拔出来,看看水渍浸到的地方,又将枪在车外比了比,确定车内的水深与车体大致高低相同,这才不言声走向第二辆车。

这一招正打在致命的地方!常四老爹与刘黑塔对望一眼,都知道要坏事。别的车都无所谓,但装有古平原的那辆车吃水明显要比别的车浅,像这般验法没个不出事的。常四老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觉得平地站着地都是软的。刘黑塔抿了抿嘴唇,用手摸摸腰里系着的九节链子鞭,悄悄将就近一辆车的拴马扣松了松。他打算一旦事情败露,立刻上马挥鞭,抢上老爹逃出关口。

第二辆车,第三辆车,连续三辆车验下来都无异状,曹守备自己也有点意外,他停下来,重新打量了一下这车队里的人。伙计们倒是个个若无其事,甚至有的还在哼着小曲,不像是装出来的。

曹守备疑惑地皱了一下眉头,又将目光投向领头的二人,这一看却吓了一跳,只见那黑大个眼中出火,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曹守备一怔,再看那老汉,脸上虽然还是带笑,却明显面容僵硬。

人的脸就是一面镜子,不说话比说话还要清楚。曹守备验了那么多车队,什么人没见过。此时已经可以确定,这最后一辆车肯定有毛病。

他带着一种猫抓耗子般的笑容,先不忙验车,而是走到那两个昨天枷号的商队头领面前,用枪杆在他们后背狠狠敲了两下:“站好喽,不然再多枷你们十天。”

其实这二人早已经昏迷了,只是用大枷固定在囚笼里,支撑着倒不下去而已。曹守备的话也并不是对他们说的,完全是在杀鸡给猴看,而且很满意地看到“猴子”面白如纸。

曹守备心想:“老王八蛋,还敢跟我嘴硬,一会儿大枷套在头上,看你服不服软。”想罢,抄起长枪,带着一种极愉快的心情向最后一辆大车走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关门的另一侧,传来马挂銮铃的声音,声音急促,显见得马上的人在打马飞奔。

在场的人都是一怔,就见一匹快马直奔关口而来,看那样子是要冲关。

守门的士卒见状慌了手脚,他们守关有责,一旦被人冲出关去,就要吃军法。此时南方虽然有战事,山海关却是太平之地,现在平白无故一清早就有人闯关,他们可连拦马用的“拒陆马”都还没摆出来。小头目抽出腰刀,第一个冲上前去,虚劈一刀,喝道:“什么人,还不下马!”

没想到居然一喝就止,马上人拽住缰绳,甩蹬离鞍下了坐骑,带起一阵的尘土,原来这个人也不知跑了多少路,身上都是土,灰扑扑的,连衣服的本色都看不清了。

“城门官在什么地方,叫他来见我。”这人一张口,气喘如牛,声音嘶哑。

小头目趋前喝问:“你是什么东西,敢叫我们大人……哎哟、哎哟!”原来他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一马鞭抽在了脸上。

“反了,兄弟们给我上!”小头目一蹦三尺高,腰刀一举就要下手。

“慢着!”曹守备看了多时,他眼尖,发现从马上下来这人,尽管衣服上都是灰土,但分明是一身武官的装束,只是没戴顶子,想来是飞马疾驰嫌碍事,收在行囊里了。

曹守备向前一拱手:“兄弟是守这城门的守备,未请教阁下……”

“少废话!”来人横得很,一伸手将自己身后背的一个长条布包解了下来,抖一抖,拿出一卷公文,“兵部八百里加急,带我去见总兵大人。”

“八百里加急!”

曹守备脑子里轰的一声。

历来朝廷与地方上的公文往来,在传驿递报上都有严格的规定,半点也错不得。普通公文用不上“加紧”二字,走邸报便可。若是急报,依情节轻重有“二百里加急”“四百里加急”与“六百里加急”三种,“六百里加急”只限极少几种情况使用,大多与兵事有关,如总督、将军、巡抚、学政因故出缺,又或者重要城池失守或克复,地方上才能采用这种最为紧急的汇报方式。而朝廷对地方几乎从不使用“六百里加急”,为大家熟知的一次,还是康熙年间,皇帝擒鳌拜,老谋深算的孝庄太皇太后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密令驻守热河的满蒙八旗星夜进京勤王,当时用的就是“六百里加急”。

而这一次从京里传来的居然是号称特例的“八百里加急”。曹守备听人说过,“八百里加急”除非是京师被困,要调兵救援才用得上,这说明京里肯定是出大事了。

“难道是长毛围了京城?”曹守备脑子一闪念,旋即自己就摇摇头。几天前才接的军报,长毛刚刚攻下武昌,打到京师还要好几千里的路,何况僧王的蒙古铁骑已前去迎战。长毛就是神仙,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攻到京师腹地。

没有工夫容他细想,驿差已经大不耐烦,从身上取出兵部的“勘合”,一把摔了过来。

曹守备连忙接住,展开一看,“着游击展天成递八百里加急至山海关总兵处,限时赶到,不得有误。”上盖着兵部的紫泥大印。

这再无可疑,也绝不能再耽误。别说来的是名游击,就是一个小小戈什哈,冲着这份骇人听闻的“八百里加急”也绝不能怠慢了。否则一不留神,不是摘顶子就是掉脑袋,哪是玩儿的?

游击是从三品,官职远在他之上,曹守备先打了个千,然后赔笑道:“展游击,总兵大人现在府内,我领路,您跟着我来就是。”

一转眼,他领着京里来的驿差走得不见踪影。现场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个小头目是个老兵痞,听得多见得多,知道既然是重要公文到了,关上定然有大动作,只待上面交代下来就是。

常四老爹这时候缓过一口气来,晓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从身上又摸出一个十两重的银锭塞在小头目的手里。

这是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小头目掂掂银子,又摸摸方才被打得火辣辣的脸,明白这个人情做得。不要说曹守备九成九没心思再来料理这件事,就算回来问起,只消说一声车队拦住了关口,挡了来往军民的路,放行也是应该的。他于是默不作声地一挥手。

常四老爹如蒙大赦一般,喊一声“走”,刘黑塔一马当先,赶着大车飞也似的离了山海关。

这下子等于是在鬼门关里打了个转再出来,常四老爹回头望望,只见关隘越来越远,真不敢相信这一趟竟然就这么闯了出来。一则是惊弓之鸟,二则不欲冒险,车队又往前走了十里,赶到一处僻静的树林,常四老爹支开伙计,要刘黑塔打开水车里的暗槽放古平原出来。

古平原在里面耳目闭塞,但神志始终清醒,在关口那段,车队停的时间太长,他就预感到要出事。谁知后来车队又再次前行,对此他也是糊里糊涂不明所以。等到一出来,心下大喜,因为不用说就能看出来,车队已经顺利通过查验入了关。他先抹干净身子,换上衣服,然后张口问经过。

他急着想知道,常四老爹却不愿在此细说,怕的是伙计听了去多有不便,于是召集众人。伙计们围拢过来,见多了个年轻小伙子,都大为奇怪。常四老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番话应付了过去,只说古平原是当地的一个买卖人,想去关内做点小生意,要与车队同行,提前一天就在此等候了。

古平原在浓盐水里泡了大半天,身上杀得又痒又痛,但此时真正应了那句成语“无关痛痒”。重获自由的狂喜早就冲淡了一切,依着他,此刻就想道别常四老爹,直奔京城而去。但常四老爹却不同意,因为晚上还要有一番表示。

好在前进的方向大体上是一样的,如此走了半天时间,常四老爹挑了个不会引人注目的镇子歇下脚来。这一停是为了将盐水煎成盐粒,至少要两天的工夫。既然离山海关已远,这瞒天过海的事就不怕再与伙计们明说,事实上因为瞒了此事,常四老爹始终心存歉意,说了始末之后,他主动将所有伙计的脚钱涨了一成。

事先不知道,知道时事情已经成功,虽然冒了险,但多拿了钱,伙计们无不高兴。

当下刘黑塔指挥着一应伙计开始在大车店做煎盐的准备。吃过晚饭,常四老爹巡看了一圈,要伙计们三班倒,歇人不歇火,尽快将盐全部煎好。见有刘黑塔在,不用自己多操心,常四老爹这才将古平原请到自己住的房间,关上房门,备了一壶酒,一热一凉两碟下酒的小菜,准备对古平原讲一番话。

因为事涉机密,所以常四老爹特意挑了整个大车店最偏的一间房。以古平原现在的心思,精神上是兴奋非常,身体却十分的劳累,从昨晚到现在,始终没有合过眼。尽管想早点歇息,但常四老爹有请,古平原不能不来。

关上门之后,常四老爹的第一个举动就让古平原睡意全无,一下子从座上跳了起来。

“常老爹,这可使不得,您老快起来,快起来。”

古平原出此言,自然是常四老爹向他跪下了的缘故。不仅跪下,而且要叩头,古平原急出了一头汗,又不敢大声阻止,恐店里的伙计听见起疑,只得半跪半搀硬是将常四老爹拽了起来。

“古老弟,我干儿子刘黑塔说要替我向你磕头谢恩,我想了想,这个头还是我自己来磕。不为别的,你一条好计,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全家,我老头子哪能吝惜这一个头。”常四老爹脸色郑重无比,看样子自从离了山海关之后他就在打腹稿了。

古平原自然感动,却颇不以常四老爹的话为然,因为要说到救命,人家也救了自己一命,而且冒的风险更大。

待把这一层意思说出来,常四老爹连连摇头:“那是你老弟命好。今天眼看就要被那短命的守备戳穿了,却平白无故地来了封什么八百里加急的公文,将他调了开,真是戏文里也没见过这么险的事情。居然能够化险为夷,全靠了你老弟的福气大,看来我们整个车队都跟你沾了光。”

古平原正想听听白天的经过,而且还要借着这个话头将刚才的事情岔过去,免得常四老爹又提磕头,便接口问道:“常老爹,我是什么都不知道,您给我讲讲入关的经过吧。”

此刻日头刚落,身边无人,正好长谈一番。常四老爹给古平原倒了一杯酒,自己也斟了一杯,慢慢将白天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古平原听。

他的口才算不上好,但事情的惊险在那里摆着,古平原又是亲历,边听边是心惊。听到后来,停杯不饮,刚刚下肚的几杯酒,都化作冷汗冒了出来。

常四老爹夹一口菜,拿起酒盅又倒了一杯入口,不住地晃着脑袋:“嘿嘿,你听了也后怕吧?黑塔说我当时脸白得都没了血色。你想想,要是那封公文晚来一步,现在你已经被擒回军营,我大概也已经人头落地了。”

话是一点不错,正因如此,古平原内心歉意更甚,重又举杯敬常四老爹:“为了我的事,让您老冒这么大的险……”

“莫说,莫说。”常四老爹一摆手止住了他,“我还是那句话,你运气好,我们都是跟你沾光。不过古老弟,我看你一表人才,怎么会从徽州流放到关外呢?”

一句话问出来,古平原一阵沉默,常四老爹自己就先老大不好意思,又是连连摆手:“我老头子一喝多了就喜欢问这问那,这毛病从前被家里老伴骂过不知几次了,还是改不掉。古老弟,你就当我没问过,喝酒,喝酒。”

古平原赶忙说:“老爹,凭你我现在的交情,有什么不能说的,更何况也不是保密的事情。只是您这一问,我就想到了五年前,一时出了神,您老别见怪。方才您问我怎会从徽州发配至关外,其实我是从京城发配到此的。”

“哦?”

“唉,这可真是‘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