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口是关外少有的富庶之地,且不说海盐的产销尽皆在此,单说设在北城厢的参茸行,每年连京城百草厅白家老号都要不远千里来此挑选上好的老山人参入药,否则名药“人参养荣丸”就出不去药库,入不了王府,进不得皇宫。
正因为如此,一年一度的秋季药市也就成了关外最为热闹繁华的行市,来自全国各地的药材商人熙来攘往会与此地,谁要是眼力好手腕高,能从看似不起眼的参客手里贱价买到一棵“八两宝”的老参,倒手卖出去,立时就能稳稳当当赚进千两银子。一夜暴富的好戏在参茸行几乎年年都会上演,口口相传自然是越传越神,此刻营口城外五十里田庄的芦苇荡边上,风吹苇杆沙沙作响,几个大姑娘小媳妇正一边杵锤洗衣,一边在谈论着药市上的趣事。
“听说那从东家手里拣了‘珍珠眼’的小伙计是你家远方表亲?”
“嗨,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人家发了财可没说分给咱们一分一毫。”被问到的那个媳妇满眼艳羡,又故意装出些不屑的样子。
“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个泼辣姑娘性子急。
“还不是他那家药铺的掌柜打了眼,硬是把老参看成了造假的‘接碴’,其实那是百年不遇的异种,叫‘珍珠眼’,哎呦,那掌柜肠子都悔青了。”
“落在你表弟手里,到底卖了多少?”这一问,几个人都停了手,竖着耳朵在听。
“到底多少我也不知道,人家是拉手成交,外人哪里知道究竟?不过转过天来,族里把他停祭了三年。”这小媳妇挺会卖关子,见大家都看自己,不免有几分得意,故意不把话说透,留个尾巴等人来问。
果然有问的。“停祭?发了财还要停祭,哪有这种道理。”停祭俗称“不与祭”,在一族中是极重的处罚,仅次于把名字从族谱中划掉。
“自然是犯了族规。前脚钱到手,他后脚就到瓦窑子里把最红的头牌婊子给赎了身,娶回家做了老婆。咱们那族长为人方正,岂能容这等事。”
“呦,还有这事啊?那赎身钱可不少花吧?”
小媳妇稳稳当当伸出一个手指。“一千两!”
“妈呀,一千两拿来赎个婊子,这么败家?”人人瞠目结舌。
“你可没瞧见,那女人粉嫩嫩的,腰又细腿又长,要说胸脯,十个你也赶不上人家。”
“去你的,拿我跟婊子比,你要作死!”
几个女人嬉笑着互相往身上泼着水,又躲又笑,彼此一拉扯,腰间腿上白白的肌肤露在外面,竟把躲在芦苇丛中的几个男人瞧得呆了,不由自主地就往外探了探头。
有个眼尖的媳妇瞧见了,连忙告诉同伴,虽说关外对男女之防不像江南士绅之地般讲究,但女人嬉闹被男人撞见总是羞事,几个人端起盆刚要匆匆离开,就听那泼辣姑娘陡然一声尖叫。
“死、死人!”
众人都是悚然一惊,定睛瞧去,就见从芦苇荡里缓缓漂起一具面朝下的尸首,最可怖的是,尸首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黄灿灿的铜钱……
“掌柜的。不得了了!”芦苇荡里偷看女人的几个人,原来是在此不远处歇脚的一支商队的脚夫,此刻脚打后脑勺地跑回来报信。掌柜的倒是能沉住气,旁边一个半截铁塔的黑汉子却腾地蹦起来,沉着脸问:“怎么?遇到打劫的胡子了?”
胡子就是土匪,脚夫连连摇头,有个口齿伶俐的把在芦苇荡里看见死人的事儿一说,掌柜的想了想,说:“不妨事,无论如何也弄不到咱们身上,大伙儿抓紧时间把干粮吃吃就赶路。”
可是掌柜的料事不准,等他们往前赶路的时候,路已经被封了,封路的不是官府,却是一群拿枪拿棒、满眼通红的当地人。
“倒霉,真是倒霉呀!”,抬轿子的轿夫一路上就听轿子里传来仿佛哀鸣般的叫声,不问可知里面的黄知县必定脸色铁青。黄知县出身秀才,捐官而得了个七品顶戴,自知仕途得来不易,战战兢兢做了三年县令,手长的事儿不是没有,但都以息事宁人为前提,所以官声历来不错。眼看三年任满,吏部考评中上,升官即使无望,续任却是可期,正在满心欢喜,没想到里长跑来告知,说是田庄和罗家洼子两处人抄家伙要械斗,他连忙带了几个衙役赶了过来。
黄知县的慌张不是没有道理,关外民风彪悍,说起械斗来,比当年让戚继光为之大为动容的义乌人还要勇猛三分,有时候甚至一场血战下来,全村一半的女人都成了寡妇。若是出了这种事儿,地方官非被撤职查办不可,眨眼间从官到囚。一想到这儿,黄知县当然不由得不慌,连声跺脚催促着轿夫们快些走。
快是快了,等到一下轿看明形势,黄知县马上又后了悔,仕途虽重,说到底没有命值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哪里是父母官调停纠纷的场地,分明就是沾着便死碰着就亡的修罗场。就见芦苇荡中一条窄路,路中央放着一具水淋淋的尸首,两边人都如斗鸡般怒发冲冠,手里攥着铡草的利刀、担筐的嵌铁扁担、翻谷用的尖叉子,连半大的小孩手里都握着两块带棱的石头。双方相距不到五米,就这么用血红的眼珠互相瞪着,空气里仿佛带着股一点就着的火药味。
黄知县一问明眼前这具死尸就是罗家洼子有名的大户罗思举,立时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心里明镜一般,罗思举想要带着自己村人操控药材市场,于是无所不用其极,同是以药材为生的田庄人不肯退让,罗思举心狠手黑,逼死了田庄的村长,还害死了他家的大妞。但是罗思举最后也没落下好,据说是一个外姓人帮着田庄报了仇,让罗思举血本无归,眼下不知怎地却又死在了芦苇荡里。尸体上密麻麻黄灿灿的,其实是当地特产的一种田螺,背上的螺纹一眼望去仿佛是金钱。
“唉!”罗思举也是远近闻名的富户,平素都是黄知县的座上宾,眼看死得如此之惨,黄知县也大是感慨,说了句,“想不到一辈子钱眼里翻跟头,最后还是死在了钱上。”
一旁的师爷听他还在没来由地慨叹,小声打断道:“想必是罗老爷没脸见人寻了短,这也罢了,尸首偏偏无巧不巧漂到了田庄的地界,那可就麻烦了。”
黄知县醒悟过来,抬头望望眼前众人狞恶的神情,登时一个头两个大,不由自主顺着问道:“这、这可怎么办?”
师爷一咧嘴,心想官是你做呀,我不过参赞而已,但大老爷问到了,只得答道:“看这架势,罗家洼子得知消息来要尸首,田庄不肯放。这种事情务求平息,打起来可就坏了,非死上一、二百人不可!到时候别说御史言官要参劾,就是本省的按察使也不肯放过的。”
黄知县心里苦笑,要是能平息那还说什么,虽说“杀人令尹,灭门县令”,可是眼前这伙人摆明了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民不畏死,官威又有何用?果不其然,黄知县仗着几个衙役护着,两股战战勉力上前,以“牧民以德”的姿态苦口婆心说了半天,结果就如同打雷天放了个屁,人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黄知县急得也顾不得许多,官家体面都暂且抛到脑后,一撩袍服正打算跪下来求。就在这节骨眼上,田庄那边忽然闪开了一条通路,人群忽然静了下来。就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面寒似水,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地下的尸首,一步步走了过来。
罗家洼子这边也有人认得那女子,失声道:“这不是田庄村长的小女儿吗?”
“四妹。”田庄人也叫道,“好歹你来了,说说怎么办吧?”
黄知县眼盯着四妹的嘴,就听她咬着嘴唇好半天,从牙缝里怨毒无比地挤出一句:“戮尸,给我爹和我姐报仇!”
“好嘞!”田庄人就等着这句话呢,听罢各举家伙往前便冲。罗家洼子也不甘示弱,不分老幼也是高喊着迎了上来。
“完了!”黄知县眼前一黑,就要栽倒。离得不远就是方才那支商队,领头的掌柜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他方才盘算着绕路的花销,刚下决心要调转马头,一看械斗终于不可避免,知道这一打起来伤亡必重,也是手心捏汗,连同伙计们一起愣呆呆望着当场。
就在这时,从路尽头转弯处疾跑过来一个小伙子,边跑边喊,“别打、别打!”
如此混乱不堪的场面,谁能听他的?好在小伙子跑到人群中一眼看见被人护在后面的田四妹,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道;“古大哥有话让我带过来。”
田四妹怔了怔,立时也叫道:“大家停手,都停手!”
她的话自然是有人听,田庄人呼啦往下一撤,两边人自然就分开了。可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已经伤了十几个人了,呻吟怒骂辗转于地,地上更是流了几大摊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此时在场的数百人眼睛都盯在那个小伙子身上,不知他要说些什么。小伙子样子白净腼腆,看大家都在关注自己,脸腾地红了。他不去管罗家洼子众人,只向田庄人拱了拱手,然后说道:“古大哥听说你们要打起来,本来要赶过来,没料想被营官唤了去,要他立时跟着回大营,只得让我过来说话。”
罗四妹点了点头:“是,请问古大哥有什么话要说?”
小伙子道:“他匆忙间只让我带了两句话,说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冤家宜解不宜结。’”
黄知县方才也被裹挟在人群里吃了拳脚,素金顶子早已不翼而飞,鸳鸯补子也被撕开了一条大缝,他眼巴巴地望着这横地里出来的小伙子,原指望他能说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将两旁人劝住,一听就是这么两句平淡无奇的话语,心下大是失望,心想方才我苦劝了小半个时辰,别说《论语》,就是《大学》《中庸》也都讲遍了,要是管用还用你来吗?
可是出乎黄知县的意料,田四妹听了之后,静静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一抬头,冲着那小伙子道:“也罢,既然古大哥这么说了,那就算了。”又对着身边人说:“把那尸首还了他们吧。”其余的田庄人竟然也无异议,再不管那躺在地上的尸首,扶着伤者便要往回走,却把个黄知县看得目瞪口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伙子,不知他口中的“古大哥”是个什么来路?
田庄人要撤,罗家洼子却不干了,领头一人高声喝道:“想走可没那么容易,甭管什么古大哥、古二毬,罗老爷死在你们地界,你们田庄能脱得了干系?必定是你们把人害死了。”
“放屁!有胆子就放马过来。”
眼看缓和下来的局势又变得一触即发,黄知县刚刚放下的心瞬时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大家且慢!”这时候从罗家洼子的人群中走出来一个妇人,她面带戚容,手里还拉着个满脸稚气的孩子。
黄知县认得她,正是罗思举的妻子。他到罗府做过客,于是走过来叫了声:“嫂夫人!”
罗夫人是大户出身,颇懂礼数,尽管眼中流出两行清泪,却没有呼天抢地地趴在丈夫尸身上哭嚎,待拭去泪水,先是对着衣冠不整的知县大人福了一福,随后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
就见她背对着丈夫的尸首,将手中信扬了一扬,第一句话就把在场众人都震住了。
“此事与田庄并无干系,拙夫确是自尽身亡,这是他的遗书。”
罗家洼子领头那人愣了愣,问道:“大嫂,你、你早就知道了。”
“这遗书在我手上已有两日,只是人未找到,始终还存着侥幸,现在实在不必再瞒了。”
“罗老爷遗书上写的什么?是不是要我们给他报仇雪恨?”罗家洼子颇有年少气盛的汉子不甘心,打算生些事出来,指着罗夫人手上的遗书问道。
罗夫人沉默片刻,黄知县只觉得一颗心砰砰乱跳,手不知不觉紧按住了胸口。
罗夫人望了望丈夫的尸身,又抬眼看了看众人,忽然走到那前来传话的小伙子身前,深施了一礼,慌得那小伙子连忙回礼不迭。
罗夫人眼中含泪,指着自己手中牵着的孩子说道:“烦请尊驾告知古少爷,拙夫弃世前,将这孩子托付给他,并有一言,说是跟着古少爷,这孩子必定不会重蹈覆辙,如此拙夫在泉下亦能含笑。等孩子再大些,我便让他去寻古少爷,学习从商之道。”
一言既出,满场皆惊。无论是田庄还是罗家洼子,又或者黄知县和那小伙子都是面面相觑。好半响,罗家洼子才有人出来道:“她大嫂,你这莫不是失心疯了吗,怎么说出这等话来?那姓古的可是你杀夫仇人啊。”
“这话不是我说的,确确实实是拙夫的遗言,诸位如果不信,书信在此不妨一验。”
罗家洼子众人张口结舌,呆呆望着罗夫人手中的那束书简。这不是一般的举动,这是托孤!非至亲挚友断不会作此要求,罗思举敢情是对这姓古的心服口服了。
尽管所谓人命关天,苦主若是肯息讼,十停中便已了了七八停,更何况这是死者本人不念旧恶,做出这样的举动,那便纵然是族人也无话可说了。于是众人默默无语纷纷散去,罗思举的尸首也被他的夫人领了回去。
黄知县至此心头一块大石方才落地,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口中连念“阿弥陀佛”。
商队中那黑汉子被隔得久了,心中气闷,见路已畅通无阻,于是吆喝着脚夫们赶车上路,一转眼见掌柜的正在出神,于是开口问道:“爹,你怎么了?”
掌柜的被他一语惊醒,“哦,没什么,我是想方才的场面真是惊心动魄,一场杀劫就这么化解了,难能可贵啊。”
黑汉子点了点头,就听掌柜的接着说道:“一个连面儿都没露的年轻人,居然能把县大老爷都摆不平的事情顺顺当当地解了,水火不容的两边居然都能听他服他,不知这人是何方神圣?”
一语既罢,他又随即自嘲地一笑,“自家的麻烦还没解决,我这可又是想得远了。”说罢一丝愁容又挂在了脸上。
这掌柜的姓常,家住太谷县,为人最是老实,在家里排行老四,年过半百,乡里乡亲都称他“常四老爹”。山西号称全省皆商,像常四老爹这样老实巴交的人也做了点小买卖,亏了他没有半点恶习,省吃俭用积攒了二十多年,竟落下一千多两银子,又想方设法借了一千两,一共凑了两千多两,兑了个盐池,打算下半辈子靠着卖盐过日子。
没想到运气太坏了,就在当年,久旱无雨的山西,竟从惊蛰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直到秋分还是阴雨绵绵。养盐池的人不怕天旱只怕地涝,像这样的雨,通省的盐户没一个不叫苦连天,盐粒的收成还不到以往的十分之一。
别人还好说,虽是不赚钱,靠着往年的积蓄还能勉强维持生计。常四老爹则不同了,他的盐池有一半是向人借欠而来,债主都等着秋后算账,有的要抽本银,有的要拿利息,家里面整日闹得是沸反盈天。
最要命的还不是欠了人家的银子,而是欠了国家的盐。按照清制,盐池的产出里有六成是“官盐”,到期按足量交兑官府,其余四成的“散盐”才能卖给持有盐引的盐商。
如果遇到个廉洁爱民的官儿,碰到这种天时,不但要上报灾情,而且会主动酌免各种税赋,奈何这一任的太谷县令是个只知抽鸦片的“万事不管”,县衙的一应事务全都交由他的大管家与刑名、钱谷两位师爷打理。这几个人心黑手狠,根本不看天时,一纸公文下到各乡的盐场,咬定了必须照去年的收成上缴“官盐”,少一两也不成,到期不交就要没收田籍,并抄没家产充公。
常四老爹见到传抄的公文,火撞心头,一口血吐出来,人晕了过去。被人抬到家中,请了郎中来看,说是急火攻心,还不要紧。
身子虽是不要紧,摆在眼前的银债和盐债却是躲不开的一个坎。常四老爹只得请了几个本家亲戚来商量如何渡过难关。大家众说不一,其中一人出的主意还算靠谱,常四老爹也是按照他的指点去做的。
主意其实也不算高明,常四老爹先是摆了一桌酒,将所有债主都请到,请求将债务延期三个月,到时不还,情愿将盐池变卖还债。然后又用自己的房产做抵押,借了一笔二百两银子的高利贷,用这笔钱做本钱,带着几个人出关直奔关外的营口盐场,计划贩运海边盐场的海盐来抵官盐,顺便赚上一笔偿付银子的利息。虽然这样还是要亏不少,但总比破家毁业要强。
这算盘打得不错,从山西到奉天也还算顺利,一行人在营口盐场找到了接洽的卖家,以三成公盐七成私盐的价格买了一批上好的海盐,雇了三辆大车,打算一路上行些贿赂夹带出关。
常四老爹一出营口就碰上罗、田两族械斗,所幸有惊无险,一路顺着大凌河牧场过了锦州府,不多日来到山海关,没想到在山海关前,才真是遇到了大麻烦。
山海关是扼守关内外的重镇,一向驻扎三品的总兵,总兵之下尚有四位守备。把守关门、盘查商旅、收缴行税的细务就由这四位守备负责,每人负责春、夏、秋、冬中的一季。
分到秋季守关的那位守备,必定是总兵面前一等一的红人,这是因为秋季来往于山海关的商家几乎是其他三季的总和,油水自然丰足。然而这次的这位曹守备却与前几位不同,不但不要贿赂,而且查验极严,稍有夹带被查出来,轻则罚个倾家荡产,重则在关门处枷号十日。百十来斤的大枷戴在身上,十天里只能在囚笼里站着,每天只有一勺稀粥,说穿了就是将人慢慢地磨死。
连着枷死了三个人,就没人敢再轻易冒险了。凡是带了私货的大车队都在关外不远处的凌海镇打尖歇脚,一面观望形势,一面商量怎么办。
但是常四老爹等不起,他与债主约好了延期三个月,而且借的高利贷也是三个月到期。就算现在即刻启程,也要快马加鞭才能赶回去。这一耽误,哪怕是晚到一天都算前功尽弃,运回了盐,也挽不回破家毁业的厄运。所以他忧心如焚,天天跑到关口前打听消息。
十月底的山海关已经起了朔风,眼看随着风来就是一场大雨。凌海镇紧挨着海边,风起得特别大,一溜街上的幌儿都被吹得七零八落。两旁开大车店的老板伙计们忙不迭地沿街捡幌子,引来路沿上闲坐的一帮子穷汉大声哄笑。
大车店里也有不少看热闹的人,他们要比那些在北风中等着雇脚的家伙舒服许多,大车店尽管赶不上客栈,但待在里面至少不受风吹雨打。店门里的几张砖头凳上坐满了车队的骡伙计,他们一边不紧不慢地喝着大碗茶,一边操着天南海北的方言扯皮聊天。
“我说,这嘛时候能放行啊,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回去过水官节。”
“嘿,别是你自己想老婆的热被窝了吧?”
“傻贝儿,一出来三月,你不想老婆?”
一言既出,大家一阵哄笑,一个年岁稍大的中年伙计叹口气:“水官节……嘿,都说水官解厄,啥时候帮俺们解解眼下这场围。”
一句话说得四周静下来,人人都怔着出神。只是这沉默很快就被店外的哄闹声打破了。
“快去看啊,又枷人了。”
“去看看,去看看。”
好几拨人分别从道两边的大车店里拥出来,奔着北面的街市口而去。
这边几个骡伙计也要往外走去看热闹,冷不防被一个黑铁塔般的身影挡住了去路,打头的伙计连忙赔笑:“刘把头,您这是……”
那黑汉子把牛眼一瞪,瓮声瓮气地道:“你们要去哪儿?”
伙计把身子一矮:“去……去……瞧瞧热闹。”
“放屁!老爹急得要上吊了,你们还有心去看热闹?都给我滚回屋去。”
“是,是。”几个伙计连个屁都不敢放,一迭声地答应着,磨过身就往后院走。
“等着!”黑大汉又是一声喝,“看见老爹了吗?”
伙计们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去哪儿了呢?”黑大汉自言自语,瞥了一眼窗外阴沉下来的天色,粗豪的面容上竟也现出一丝忧色。
凌海镇南边不远有一处十里长的乱石滩,滩上都是粗砺的尖石,一向少有人来。像这样风雨欲来的天气,这里更是应该一眼望不到人影。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竟有一个人步履蹒跚地走在海岸边,不时停下来,望着大海叹上口气。
“棋差一着满盘输,输了,完了。”他长吐着气,仿佛要把一腔的郁闷都吐出去。
“唉!”走到一块高出海面数米的巨石旁,那人呆立了良久,终于一跺脚,向上爬了几步,来到岩石顶上,双手拢在一起,对着海面高声呼喊,“玉儿,爹对不住你,爹没用!”喊过几声之后,作势就要往海中跳。
“慢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喊,倒把这要跳海的人吓了一跳。他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来,这才看清叫住他的是个年轻后生。
那后生也看清了眼前要跳海的这个人:五十多岁年纪,胡子头发白了一多半,再配上一身的短衣襟和一双长满粗茧的大手,肯定是常年在外跑买卖的生意人。
后生一抱拳:“这位大叔,我要是没看错的话,您怕是想不开要跳海吧。”
这位“大叔”就是常四老爹,方才他到关门口去打听,正赶上一伙贩盐的人被搜验出在米袋里夹带私盐。这伙人好话说尽,还递上一百两银子的好处,怎奈那曹守备脸黑得像墨汁,一声令下,将所有货物没收。商队的骡伙计每人被重打四十,两个管事的商人各被枷号十天。常四老爹见状,觉得这一次肯定是在劫难逃,不由得心灰意冷,走着走着到了海边,便起了轻生的念头。
没想到这时恰好被一个后生叫住了,常四老爹也抬眼打量来人。见这后生长身鹤立,英气勃勃,虽着粗布短衫,神情中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绝非庸碌之辈。再看他眼里含笑,眸子一闪十分有神,好像四面八方的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常四老爹也是阅人无数,一瞥就知道这后生不是歹人,他想了想,“扑通”一声便给这后生跪了下来。
那后生猝不及防倒吓了一跳,连忙闪身避开,伸手来搀:“大叔,这可使不得,您有话就说,何必这样。”
常四老爹不肯起来,哽咽道:“年轻人,你说得不错,我是要自尽。可我方才糊涂了,没有交代后事就死,倒累了我身边的人。”
说罢他从怀里拿出一只铜哨:“我叫常四,是从山西来的商人,车队就歇在前面镇子里的“来福记”。伙计里有个黑大个是我干儿子,绰号叫刘黑塔。小伙子,我拜托你,拿我这只哨去找他,就说我死了,让他不必找尸首,把货就地卖了,不管多少钱,拿回山西去还债。然后把我女儿接着,找个地儿过安生日子……”说着说着,常四老爹眼泪落了下来。
那年轻后生也面容惨然,劝道:“常大叔,你不要想不开,谁没有走窄了的时候,关二爷还走过麦城呢。您且放宽心,不管什么事,总有法子不是?”
常四老爹连连摆手:“唉,这次我是看清楚了,过不去了,过不去了。”
后生见他这样,怜悯之下倒是起了好奇心,追问道:“到底什么事呢?”
常四老爹本没心思讲自己的事情,但转念一想,既然求人家捎话,也不能吞吞吐吐什么都不说,就简要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番,末了加了一句:“可怜我这人做了一辈子生意,从不欺心,这世道是真不让人活啊。”
后生心里有数,这个曹守备新官上任,升官的心比火炭都热,是一心要拿走私行商的身家性命来染自己的顶子,想从他这里进关,真是千难万难。不过这后生还有一句话要说:“老人家,这么说您只是发愁进不了关。不错,我也知道这个曹守备不好对付,但眼下已是九月底,再过一个多月,另一位肯吃贿赂的刘守备就要来了,现在凌海镇上不走的那些商队,十有八九都在等他,你何不也……”
“唉,我要是也能等不就好了嘛。”常四老爹连拍大腿。
这下后生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个人和他的商队竟是一刻也容不得耽误,非要马上进关不可,否则就有家破人亡的危险。
后生的眼里忽然一亮,也不去接常四老爹一直伸手递着的哨子,他背着手走了两步,低眉敛目沉思不语,随后又抬眼仔细地盯了常四老爹两眼。
后生的神情倒把常四老爹闹了个愣怔,心说这是怎么了,瞧这年轻后生倒好像比我的心思还要重。
过不多时,后生点了点头,仿佛下定了决心,再次来到常四老爹的面前,一拱手:“对不住,这口讯我不能帮您老带了。”
“这……这是为何?”
后生微微一笑:“因为大叔您不必死,我有办法让您把货物带进关。”
常四老爹先是一惊,但马上就想到这是后生的一句托词,想来人家也是好心,打算先稳住自己,再慢慢来劝。他是绝了生念的人,只是淡淡一笑,也不搭话。
那后生倒是有些诧异,但他最是机警不过,脑子一转就已明白了常四老爹心中所想,知道自己出言太急,话也说得太满,难怪难以取信于人。
“常大叔,我的办法也不是万无一失,但是只要您愿意试,总还是一条生路。况且我也不是一无所求。”
常四老爹这才认真地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觉得不像是在开玩笑,迟疑着开口道:“你……真的有办法?要多少银子?”
后生道:“花不了几个钱。”
“怎会……”
“这先不提,我先说说我的条件,要是能行,咱们再说出关的办法不迟。”
常四老爹点头,倒不知这后生有何条件,如果是银子,百八十两倒是能凑凑,再多了却也头疼。
就见后生微微一笑:“方才听大叔说,您的车队要夹带私盐入关,我想请您再多带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后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你?”常四老爹吃惊不小,“你要入关,何须我将你带进去,自己到关口径直进去就是了。”
后生不动声色:“这关外几百万人,有的能入关,有的就入不了关。如果真像大叔说的那样,我能如此轻易就入关,还用提这个条件吗?”
常四老爹为人老实,可一点也不傻,听到这里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失声道:“你……你是流犯?”
后生没言语,只将自己的裤腿向上一拽,露出脚踝,靠外侧打着一个黑色三角的烙印,这正是流犯的标记。
常四老爹看得清清楚楚,倒抽了一口凉气,连连摆手:“年轻人,你简直是在开玩笑。我不帮你,死我一个,帮了你要死全家,这如何使得?”
也难怪常四老爹大惊失色,大清朝有极为严苛的《逃人法》,该法在立国之初还仅限用于各王府、旗主的逃奴,后来推而广之,连流犯也包括了进去。这《逃人法》最凶蛮的地方就在于,对窝主和帮助犯人逃亡的人,处罚比“逃人”还要严厉,主犯必定斩首,家属充作官奴,家产一律充公。自此法施行以来,有些奸恶之徒甚至冒充逃人,假意四处借宿,然后同伙再借机敲诈,非将人弄得倾家荡产不可。
远的不提,就说现下,如果有人见到常四老爹与一名流犯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交谈,给二人安上一个“密谋逃亡”的罪名,也是不得了的。
常四老爹正是想到这一层,才惊慌不已,甚至还怕眼前就是个“仙人跳”。自己本来已经山穷水尽,万一再摊上这种官司,连家眷都要受连累,那可真是死不瞑目了。
后生见常四老爹吓得嘴唇都发了白,一时倒也愣住了,想了想才道:“常大叔,您别害怕。我也不瞒您,我姓古,叫平原,是安徽歙县人。五年前我在京里摊了场官司,发配到关外。细的也不说了,我在关外一待五年,什么走私的法子都看过了,就说这贩私盐,我想出了一个绝佳的法子,就连如何混在你的车队里入关,我也有万全之策。只要你点头答允,就算把你我二人都救了。要是不答应,我也不勉强。”
常四老爹始终在摇头:“不行,不行,我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我不能连累家里人。你既然是流犯,我的事情也不敢拜托了,就此别过吧。”
听了这话,那叫古平原的后生眼光黯淡下来,掉头向镇上走去,走几步再回头,见常四老爹还是站在礁石上,眼睛望着海面,显见得死意未息。
古平原心想,这是能救人而不救,说起来还是造孽。自己在千里之外尚有牵挂之事,何不行此一善,就当积德也好。
一念及此,他又往回走,扬声道:“大叔,你先下来,我有话说。”
常四老爹并未转身,只是喑哑着嗓子道:“我是将死之人,你就不要连累我了吧。”
“既然大叔怕受到连累,我也不敢再求。只是那私盐入关之法,大叔可要听听?”
常四老爹闻言一震,缓缓转头:“我不帮你,你还要将那法子告诉我?”
古平原不在意地一笑:“我又不是商人,用不着一物换一物。”
说罢,他干脆也爬上了礁石,伸手指向大海:“常大叔您方才要是跳下去,这海就成了催命的阎王,现在它却是您救命的福星。”
“这话怎么说?”
“我这个法子也简单得很:您连夜买上三车最新鲜最便宜的活鱼,总共花费不到二三十两银子,然后将水槽里注满淡水,再将那七成私盐倒入其中冒充海水。外人看您运的是鱼,其实运的却是盐,管教神仙也猜不到。”
常四老爹倒吸一口气,重又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几眼:“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法子,真亏你想得出来。好!好!”
古平原一笑:“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瞎琢磨。这些日子没事儿就凑在城门口看热闹,想着自己就是个私盐贩子,要如何运盐入关。看他们搜检得久了,也看出些破绽来,便想了这个法子。原以为是穷极无聊打发时间,想不到今日却有了用处。”
常四老爹连连点头:“你可真是有心人!”
“不过办法虽好,却有两件事情一定要留意。第一,那鱼只能在到关口前的半个时辰放入水里,否则水太咸,鱼一翻白就露馅了。第二,这水中掺盐的事只能找你从山西带来的伙计去做,万不可交给关外的骡伙计,保不齐里面有一心谋财的家伙拿你告官。”古平原又道。
常四老爹听得频频点头,忽又想起一事,重皱愁眉:“那入了关之后又该如何,这三大车的盐水若是晒起来,没个十天半月不成,时间上还是来不及啊。”
古平原点头道:“有时间自然可以晒盐,现在没有时间,难道不可以煎吗?”
“不错!”常四老爹一拍大腿。
制盐之法有晒、煮、煎三法,煎盐法的损耗是最重的,但时间却是最快,晒盐法恰好相反,煮盐法则取其中。眼下事急从权,平素不用的煎盐法正好可以派上大用场。
死中得了一线生机,常四老爹自是大喜过望。忽又想起这叫古平原的后生求自己的事情,自己无法办到,不由得大是尴尬。然而要是应承下来,委实关系太大,心中实在难以抉择。
古平原笑了笑:“常大叔不必为难,我既然将秘诀和盘托出,自然也就不会以此要挟于您,您只管放心入关吧。”说罢,转身就走。
“等等!”常四老爹为人方正,一辈子不曾欠过人情,眼见这后生一走,自己这人情要亏上一辈子,连忙将他叫住。
“古老弟,我虽然不能帮你逃进关去,但你要是有其他事可以托付给我,我自当尽力去办。”
古平原想了一下:“算了,我要做的事,若是能逃入关,自己去做,就算送了命也是该着。但要大叔为我冒险……”他摇了摇头。
古平原的确是个厚道人,办法既然已经和盘托出,常四老爹又不愿带自己入关,再留下去徒然让人家为难,所以他拱了拱手:“老人家,您回去准备吧,一切留神在意,我这就告辞了。”说罢回头向镇子上走去。
“哎……”常四老爹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又咽了回去。他方才一个冲动想把古平原叫住,答应帮他逃亡,但一闪念间又犹豫不决,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古平原渐渐远去。
“古大哥!可找着你了,你去哪儿了?我半天没见你的人影。”古平原刚走到凌海镇扁担街的街底,就被迎面过来的一个面色腼腆的年轻人叫住了。
“是连材啊,我去那边城门口看枷人了,然后又到海边转了转。”古平原刚刚放过一个逃出关的大好机会,心头难免有些牵碍。
“还那么严?”叫“连材”的年轻人丝毫没有觉出古平原此时的心情。
古平原点了点头:“刚才又枷了七八个,看样子这曹守备是铁板一块,难撬得很。”
“那也不关咱的事,奉天大营的军马,他敢拦吗?”
古平原与面前这个叫寇连材的年轻人,是相交莫逆的好友,但二人都是重罪在身的流犯,由关内被流放到奉天尚阳堡,受奉天大营管制。历朝历代,流犯里面都有很多聪明人,甚至是读书人。比起那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兵大爷,这些读书人在不打仗的时候有很多用处。像古平原就是读过大书的人,能敲算盘,会写文书。到了关外没两年,正赶上笔帖式报丁忧回籍,营官们一商量,干脆不补人了,让古平原顶上这个位置,活儿有人干了,笔帖式的俸禄则被几个营官吃了空饷。
不过古平原也不吃亏,无论如何这比到深山里开矿或是修桥挖路要轻松得多,而且得着机会还能照顾照顾自己亲近的人。像这一次,他跟随许营官来山海关接京商为奉天大营采办的军马,就把自己的好朋友寇连材一起带上了。
听到寇连材说曹守备不敢拦军马,古平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怎么,我说得不对?”
“兄弟,你想一想,京商的人早就到了山海关那边,可就是过不来。要真是军马,许营官这几天又怎会急得如同火上房?”
寇连材眨巴眨巴眼睛:“古大哥,你是说……”
“这几个营官里,许营官最贪,保不齐他跟京商的人串通好了,用没有勘合的劣马来冒充军马,反正那些勘合文书只由许营官来验真伪,他不说,谁知道?”
寇连材用手搓搓前额,张大眼睛道:“我的天!怪不得京商不过关,原来是不敢啊。”
“嘿,这个曹守备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药,钱不要,人情不讲,连奉天大营的面子都不给,许营官拿他也没辙。眼瞅着到了交接的期限,再这么等下去,难免更多人心里起疑,对他可是不利啊。”古平原说话慢悠悠的,寇连材听得可是心里发急。
“那怎么办呢,总不成就这么耗下去吧?”
古平原满腹心事也被逗得一乐,一拍他的肩膀:“兄弟,你急什么?马匹过来了,那是我们的事。过不了关,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只小心提防着许营官找人出气就是。”
寇连材恍然地点了点头。
京商的马队宿在关外十里的一处草场,帐篷搭起笼了一个圈,正好将那些“军马”都围在其中。离众人搭建的帐篷大概几丈远,也就是住地的上风口,有一顶结实敞亮的牛皮大帐,因为离马匹远,没什么难闻的味道。当然,帐里住着的不是寻常伙计,而是京商大掌柜。
这几日,“军马”运不过关,大掌柜张广发又接了京中一封急信,心情愈发烦躁,一干伙计都十分戒惧,不敢擅离营地,更不敢轻易靠近大掌柜的帐篷,免得触霉头。
但此时就偏偏有个小伙计大大方方从营地外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老老实实做事的众伙计,笑了一下,随后竟一掀帘,径自走进了张广发的大帐。
“我到关上转了一圈,看明白了,这个曹守备是连一两不上税的油都不肯从关口漏出去。”小伙计一进帐篷便说道。
“先不说这个。”站在他对面的是个掌柜打扮的中年人,紧拧着眉,看样子有些气恼,想用手点指这小伙计,却又放下,气道:“你……你怎么能一个人跑出关去呢?这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他转头看看四周,又压低声音,“我怎么和东家交代?”
小伙计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他看上去年纪还不到二十岁,白净面皮,柳眉星眼,乍一看是个俊少,但细一瞧这人却眼神无定、嘴唇极薄,仿佛随时都准备了一个轻蔑的笑容。
“我说张大叔,你带的这些都是什么伙计?一个个只知道睡觉,商队出了事儿,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我要是不去打听打听,你还能指望谁?”
古平原猜得没错,这些“军马”其实就是京商从乡下低价收来的劣马,有些老母马生过五六胎,肚子都拉了下来,松垮垮的。因为有许营官做内应,所以京商这一次有恃无恐,没想到却遇上了个“门神”曹守备。
京城里前日送来了信儿,叫张广发做成了这趟生意就赶紧回京城,有要事相商,故此张广发这几日也是急得不行。
“那也不成,你就老实待着吧,我这边银票已经准备好了。俗话说得好,世上就没有不沾腥的猫。我就不信,这一沓银票递上去,那曹守备的脸还能不开晴!”张广发也是咬着后槽牙说。如此一来,这趟买卖的利润就少了许多,回去仍是不好交代。
小伙计一听这话,双手抱臂,脸可就沉下来了:“你和我爹一样,就会给当官的塞钱。我就不明白了,这买卖不这么做就不成吗?”
“当然不成!”张广发也急了,“你懂什么,‘靠着官船好过江’,东家这么做生意做了一辈子,无往而不利。”说完他抓起那沓银票往外走,想了想又回头嘱咐道:“钦少爷,求求您可千万别乱跑,不然别怪我回去跟东家说。”
等到午夜时分,张广发气急败坏走进帐篷。一进来就是一愣,那“钦少爷”正坐在小几上,用瓦罐在熬着什么汤,味道竟是怪得很。
“这是我从洋行带回来的正宗锡兰茶,里面有香料,要连茶带水一起煮才是味道。英国人都这么喝,要是有奶油放进去一点就更好了,现在这样只能将就。”“钦少爷”用汤勺尝了尝,一脸的失望。
“我说你就别摆那洋行的谱了,东家送你去天津,又不是让你学这个。”张广发无奈道。
“钦少爷”一笑:“看样子,事情不顺吧?”
张广发张张嘴,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银票被没收了,过关也休想,我说得没错吧?”“钦少爷”的嘴角带着嘲笑。
“那个王八犊子,真不知道是从什么畜生的肚子里生出来的。我刚说了几句,连要运什么货都没说出口,递上去的银票就被当贼赃没收了。明天天一亮,我非到山海关总兵那儿去……”
“行了,我的张大叔,你没去之前我就知道是这结果。这当口,银票也不灵光了吧?真要是想过关,还得动生意人的脑筋。”“钦少爷”指了指自己的头。
“什么意思,你能有什么主意?”张广发怀疑地问。
“钦少爷”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等到主意说出来,张广发大是兴奋:“嘿,我说少爷,你这主意成啊,可真是不简单,虎父无犬子。”
“钦少爷”本来笑嘻嘻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脸色顿时一沉。
“我跟我爹不一样!”
第二天时近中午,关门上的士卒正在盘查过往车辆,就见远处甩开来一极长的车队,往关口缓缓而来。待车队到了近前,发现领头的是个小伙子。这小伙子骑着高头大马,人和马都披红挂彩。再往后看,双挂的马车有好几十辆,也都红绫缠颈,彩带高飞,清一色地挂着亮湛湛的铜铃。厢车不多,用来拉货的车倒是不少,车上空无一物,一看就知道这是接亲的车队。
“我说你们这是……”关口上的头目刚开口问了半句,那神采飞扬的新郎官已然跳下马,扬着眉道:“几位,辛苦了。我们是从半壁山来的,到南泥洼台接我老婆过门。”
“哦,远道来的,怪不得一口子京味儿。不过,这接亲怎么来了这么多车啊?”话问得是,一般的接亲来个十辆大车就已经很有排场了,这车队倒好,多了好几倍。
新郎官一笑,凑近了低声道:“我老丈人手面阔,让我多带车来拉嫁妆。”
“你娶的是?”
“女家姓耿,耿连庄耿大善人您听说过吗?”
“哎哟!”小头目一愣,这耿连庄别说在南泥洼台,就是在关外也有这么一号,年节都要请山海关的总兵到他们家赴宴。小头目连忙堆上巴结的笑脸,“敢情您是耿财主的准姑爷,他老人家嫁闺女,好说好说。”小头目踮着脚看了看,发觉大部分的车都是空的,又走了几步,掀开几辆厢车看看,也都是空的。
“道太远了,就没带女眷来,说好了都是耿家负责。”新郎官看出他心里疑惑,上前补了一句。其实这新郎官就是昨日在张广发面前出主意的“钦少爷”,他出的这个主意妙极了。找几家大车店只雇车不雇马,讲好车子进关放在镇上,大车店自行派人来取。再买几匹红绫扮作接亲的队伍,就这么大大方方地闯到了关前。
张广发扮作寻常伙计藏在车队里没敢露面,因为他昨天和曹守备见过,担心被认出来坏了事。他一直紧张地看着前面,虽然听不到“钦少爷”与守关头目的对话,但看两人那表情,心就放下了大半。
小头目见来人没什么走私的嫌疑,又是不能得罪的人,便挥了挥手想放行,突然就听从上面城门楼子里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望上一看,打箭眼里伸出一只手,向自己招了招。
他苦笑一下,冲新郎官道:“你等一下,曹守备叫我,我去去就回。”
过了没一刻钟的工夫,小头目匆匆地跑了下来,脸色却变了,他大声一呼:“把这车队围起来,挨辆搜,守备大人说了,哪儿见过这么多接亲的车,没准就藏着私货。”
新郎官听了倒是不在乎,抱着臂站在一旁看士卒们施为,嘴里冷冷道:“行,你们搜吧,要是搜出来,我也戴大枷站站笼。不过,要是搜不出来误了吉时,哼,我那老丈人可不是好惹的。”
任他这么说,县官也不如现管,曹守备就在上面看着,士兵们谁敢偷懒。可就是把大车队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行脚用的帐篷铺盖,连一样私货都没找出来。
“满意了?”新郎官问道。
“这……”小头目直想打自己嘴巴,心说我里外不是人,这差事当得太窝囊。他再往上看看,城门楼子里也没了动静,“走吧,走吧,别忘了缴人头税。”小头目侧着头挥挥手。
车队轰轰隆隆过了关口,走出好远,张广发这才从后面赶过来,他一把将“钦少爷”从马上拦腰抱下,喜道:“你这一出《文昭关》唱得真行!回去我非和东家夸你不可。”
要说这次出门,开始的时候没人发现这少年就是“钦少爷”。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加上少年自己也没刻意隐瞒,总跟张广发在一起。慢慢地,就有人猜着了他的身份。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车队都知道大老板的独生儿子也跟在车队里。现在,“钦少爷”立了这样一桩大功,谁不要过来逢迎两句?“钦少爷”扯了红绫带,起初还没什么,后来车队里的伙计都上来七嘴八舌这么一夸,他脸上也渐渐露出得色。
“去,找到奉天大营许营官的住所,就说我们已经带着马匹进来了,请他指处马圈,我们把马带进去,尽快验马。”到了这一步,张广发便得心应手了,他派出伙计与许营官联络,同时派人找客栈歇息。
等到晚饭之后,这个消息就在奉天大营来的人中间传开了,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流犯,来到这儿充作领马的苦力。古平原和寇连材在吃饭的时候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寇连材抓抓腮:“古大哥,这一招还真不错,以后别人要偷运马匹也可以如此办理。”
“马匹的运量很少,尤其是入关出关。除了大营用军马,其余都是各地就近配种贩卖,哪里用得着经山海关来走私,这一招对普通商人没什么用。不过能想出这种办法的人也不简单就是了。”古平原说着说着,呆呆地出了神。
他这副样子寇连材也是看熟了的,他知道古大哥心里的主意多,不晓得又在想着什么,也不去打扰,吃过饭自己跑去火房子外面的路边茶馆听书。今儿茶馆里讲的是袍带书,《隋唐演义》第十八回“程咬金劫皇杠”。这一段煞是精彩,讲的人手舞折扇充作宣花斧,绘声绘色,听的人更是两耳竖起,生怕漏了情节。
就在这当口,忽听茶馆外面传来喧哗之声,好像是有人吵了起来。刚开始寇连材也没在意,仔细一听不对,里面有个声音好熟,再一辨,可不就是古平原嘛。
他这才一惊站起身,往外就跑,来到大街上,借着昏黄的天色一看,古平原紧紧抓住一人的衣领,眼睛瞪得几乎绽出来,不住地大声叫道:“怎么不是你?你不开口还好,开了口我更认准是你。你这……你这恶徒,为什么陷害我,为什么!”
古平原连声质问,声音凌厉、又高又快,已经惊动了不少人。这镇上本就困住了许多商队,人人闷得发慌,连猫狗打架都要围上一帮,巴不得有人生事好看热闹,很快就聚了一大群人围成一个圈。
寇连材在一旁早就看呆了,在他的印象里古大哥温文尔雅,向来是动脑不动手,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谁惹着他了?愣了半晌,他才反过味来,慌忙分开众人,挤进圈内。
就见被古平原抓着的那个人,四十开外的年纪,国字脸,留着一字胡,看穿着打扮都是掌柜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袖口绣着三道金丝,这是京商的标志,那么此人就是京商的掌柜了。这人眼神中带着一丝惊慌,神色却是不变,只不过避着古平原的视线,一个劲儿地说:“你放手,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
“放屁!”古平原破天荒地动了粗口,“认错人?你这张脸,我无时无刻不在记着,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咬牙切齿道。
那京商掌柜的身边也跟着两伙计,伙计看掌柜的被人揪住了,扑上来就要打古平原。
“这是怎么了?这……这……别动手,有话好说!”寇连材过来相劝,只是不知前因也不知后果,硬是无从劝起。
“姓古的,你一个流犯嚣张什么,小心吃军法!”那京商掌柜见古平原被人抱住,手却始终不撒开,不由得恶狠狠说道。
古平原一听这个话,陡然之间静了下来,一双眼睛却还是不错目地盯着面前这个人,目光森然,眸子里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古平原虽然不说话,却比说话时还要慑人。京商掌柜被他看得心里发虚,讷讷道:“怎么,你还不服气,要不要我去找你们营官?”
“不必了,我在这儿!”说话间,从人群外走进来一个矮墩墩的军官,吊梢眉,狮鼻阔口,一脸凶相,身边也带着两个军卒。此人一进来就沉着个脸,向左右看了看,随即呵斥古平原道:“你灌了黄汤失心疯了不成,这是京商的张掌柜,给我们送军马的,你揪他做什么?”
寇连材知道大营六个营官里就数这个许营官又贪又凶,一听他说的话,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赶紧过来掰古平原的手,小声说:“大哥,你真疯啦,快撒手,快撒手!”
古平原慢慢把手松开,退开一步,也没看许营官,只盯着张广发,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只问你,你说不认得我,怎么知道我姓古?又怎么知道我是流犯?”
一句话把张广发问愣了,寇连材也疑惑地看了看他,周围的人都觉得古平原问得有理,等着看张广发如何回答。
不料张广发脸色变了变,转而对许营官拱了拱手:“营官大人,我张某人虽是初来关外,可是京商与奉天大营不是一回两回的买卖了,关外的规矩我还真就闹不懂,这流犯怎么审起良民来了?”
许营官被他这么一问,脸上着实挂不住,一瞪眼恶狠狠地望向古平原。
“流犯古平原!给张掌柜磕头赔罪!”
古平原就像没听到一样,不遵令也不回答,依旧是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张广发。这下子许营官可被激怒了,从腰里拽出马鞭,一步迈过来,劈头盖脸地朝古平原打下来。他下手可真狠,鞭子打到脸上顷刻就是一条条血痕,古平原的衣服也被打开了花。人群中的一堆闲汉开始时还挂着笑看着,间或吹两声口哨,后来见古平原咬着牙硬挺,渐渐都不出声了。
“营官,您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寇连材吓坏了,看古平原不躲不闪不求饶,石雕一样站在这里,知道今儿这事儿要坏,赶紧跪在地上给张广发磕头:“大掌柜,您帮着说句话吧,我大哥他今儿是痰迷了心窍,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您老是活菩萨……”
张广发也觉得这样子不是了局,趁机下了台阶,咳嗽一声开了口:“许大人,咱们不是还有买卖要做嘛,别为了个流犯生气,倒把正事给耽误了。回头镇上最好的酒楼我请客,这事儿就算了吧。”
“算不了!”许营官把鞭子一甩,指着古平原叫道:“我先去接军马,等回来再收拾你,非把你捆在拴马桩上抽死不可!”
“哎,算了算了。”张广发好说歹说把许营官劝着一起走了,临走时回过头瞅了一眼,发觉古平原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怒火不减,心不由得又是一缩。
他们走了,人群也渐渐散了,寇连材从地上爬起来,见古平原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张广发离开的方向,脸上颈上血痕纵横,忍不住抱住他的腿哽咽道:“古大哥,你这是干吗呀,你要吓死兄弟我吗?我可是头回看见你这样,你……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古平原沉默片刻,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声音低沉道:“你还记得我被人陷害那件事吗?”
“记得呀。”
“就是这个人!”
“他?!你别是认错了吧?”寇连材猛回头看去,张广发早就走没影了。
“错不了!”古平原的声音斩钉截铁,“当时他虽然只露了半张脸,但我印象太深了,他说话的声音也是一模一样,我就认准了是他。再说我方才问他的那句话怎么解释?你没看到他有多慌张吗?”
“说得也是。”寇连材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看他那样子的确是做贼心虚。不过,人家是京商大掌柜,无冤无仇,怎么会没事跑去陷害你呢?”
“谁知道他五年前是做什么的?无论如何这一次是老天爷给的机会,我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寇连材有些害怕:“许营官盯上你了,大营里就数他和你没什么交情,真要惹火了他,营官对付流犯,还不像鹰逮兔子那么简单?古大哥,要我说算了吧,你的刑期都过去一半了,剩下的忍一忍就……”
“这不是还剩几年的事儿!”古平原说完发觉自己的口气有些硬,歉意地降低语调,“兄弟,我和你不一样,你的事儿虽然也冤,你心里也怨,毕竟知道个因果。我呢?糊里糊涂就被埋在这关外的活棺材里了。十年哪……”他眼圈一红,差点掉了泪。
听他这么一说,寇连材也不言声了,知道这位大哥想到家里的老母弟妹触动了情肠。寇连材与古平原交情莫逆,古平原平素拿他当弟弟看,事事护着他。寇连材本是书香世家,家道殷实,谁料他的父亲与人合作了一本诗集,被官府挑出错来,说是反诗。结果全家充军,父母都死在了道上。他身子骨本弱,流犯里颇多凶恶之徒,这几年要不是得古平原照应,他早已被人欺侮得客死异乡。因此他对古平原感激得是无可无不可,一切事情听凭这位大哥做主。在他眼里,古大哥就是《水浒》里及时雨宋江一样的人物,还带上点智多星吴用的计谋,时至今日他才算看到了古平原内心深处的隐痛。
“先回火房子吧,等晚饭过后点了名,我溜出来转转,散散心。”古平原一拍寇连材的肩。
“我陪你一道。”
“兄弟,不用你跟着。你放心,许营官说要抽死我,我不至于这当口找不痛快。就是出来散散心顺便想想主意,不会去找那姓张的麻烦。”古平原勉强一笑。
寇连材这才点了点头。
“张大叔,怎么着,听伙计说你方才在街上被个流犯给生擒活捉了?”张广发交接了军马,请许营官等吃喝完,刚回到客栈就被“钦少爷”堵住了。
“没有的事,误会一场。”张广发不愿在这个题目上多说,“钦少爷”却不容他打马虎眼。
“我可听伙计说得活灵活现,好像还是你的老相识,你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儿。张大叔,打小就是你照顾我,看不出来你还挺坏的,回去我跟爹说说。”“钦少爷”嬉皮笑脸道。
“你可不能跟老爷说!”张广发一下子紧张起来,“这是我的私事,你少管。哎,你这是要干吗去啊?”他看这位少爷不像是在客栈大堂专等自己,“钦少爷”长衫马褂,穿着打扮已不是伙计身份,看样子像是要出去。
“关外我也是头回来,我去镇上到处转转,开开眼。”“钦少爷”说着便往外走。
“找个人跟着你。”张广发急叫。
“用不着,镇上又没老虎。”“钦少爷”不待张广发喊人来,几步就走远了。
“唉!”张广发叹口气,想起古平原,又是大大一皱眉,自言自语道,“回去了,说还是不说呢?”
“钦少爷”出了客栈,他可不只是随便看看这么简单。在洋行学做生意时,他受洋人那种不重男女大防观念的影响甚深,得空就去妓院行馆转,从打茶围到嫖姑娘,年纪虽小已是花丛老手。此番出得关来,一路上都没有机会寻花问柳,几乎把他憋疯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一是“寡人之疾”作怪,二是好奇关外的女色与关内有何不同,所以一心想找秦楼楚馆、清吟小班。
他在街上转了两圈,发觉这镇子着实不小,再加上天色已黑,自己初来乍到,正为难之时,忽然觉得旁边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相好的,找什么呢?”
“钦少爷”一侧头,就见一个歪戴帽子、嘴里叼根牙杖的二流子正斜眉瞪眼地看着自己,于是掸了掸马褂上方才被他碰到的地方,没言语。
“是找烟馆还是耍钱的地儿,我带你去,破费两小钱就行。”二流子凑过来问。
“钦少爷”实在受不得他嘴里的那股子腌臜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厌恶地摆了摆手。
“哦……呵呵!”那二流子看“钦少爷”的穿着打扮像是个阔家少爷,又不嗜烟不寻赌,已是恍然,“明白了,少爷敢情是想找姑娘吧?我认识呀,咱们这儿有一条街,楚香阁、艳情院,还有那个珍爱馆,好看的婊子多了去了。怎么着,我陪少爷去逛逛?”
“不用你陪着,你说的那条街在哪儿?”“钦少爷”大感兴趣。
“这个嘛……”二流子斜眼瞥着“钦少爷”,烟瘾上来打个哈欠,一只手有意无意地伸了出来。
“钦少爷”出手很大方,一块银角子塞了过去,“快说!”
二流子喜笑颜开,很痛快地就给“钦少爷”指点了方向,只不过等人走远了,他才微微露出一个冷笑。
“就你这雏儿还想到那地方去厮混,等下非被人扒个干净不可。”
古平原吃过晚饭点了名,原本还有些担心许营官来找自己的麻烦,后来听说他喝得醉醺醺的回了客栈,知道这一夜是不妨了,便信步走出流犯住的火房子。他满腹心事,一时想到当年被人陷害时那惊心动魄的情景,一时又想到今儿老天爷有眼,让自己在关外遇到了仇家,不能轻易放过。但是自己手里没凭没据,许营官眼看着也不会为自己做主,要如何弄清楚当年的真相,可真是让他犯了难。
他只顾低头琢磨事情,脚下没停步,不紧不慢地走着,忽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哟,大爷,老没见您了,怎么也不常来坐坐啊,奴家可想煞您了。您心可真狠,也不知道心疼挂念人家。”
古平原一惊抬头,这才发觉自己一个不留神,居然走到钵子街来了。钵子街是条弯街,看上去就像是托钵,故得此名。这街是镇上有名的销金窟,有妓院、烟馆,也有赌坊,来这儿的大多是商队的伙计,再有就是手里弄了两个钱的流犯。因为这个镇虽然算不上是通商大邑,但也是出关的必经之路,来来往往的闲杂人等有的好色、有的好赌,至于带两口“嗜好”的也不少,有买的就有卖的,久而久之也就有了钵子街这块地方。
对这地方古平原是久闻其名,但他可一回都没来过。听那浓妆艳抹的“姑娘”说自己“老没来了”,肚子里不禁暗笑。掉头想往回走,没承想这时候旁边妓院的姑娘也来争客,两个人夹着古平原拉扯。古平原心里正烦着,两只手用力一甩,把那两姑娘带了个趔趄。他不想纠缠,心道赶紧脱身,刚转回身快步走,就听到那两个女人的骂声。
被窑姐骂了,古平原暗道一声倒霉。正要加快脚步,忽然旁边一扇角门被人用力推开,一个小伙子赤着上身,被从门里重重推到街上,只见他脚下一绊正巧跌在古平原身前。
门旋即关上,小伙子也随即从地上爬起来,嘴里大叫:“王八蛋,有你们这么做买卖的吗?欺负我不懂行是不是?天津卫九街十八坊我都逛过,有名的婊子我都睡过,你们这破烂地儿,丑怪婆儿,也敢坑人?我……”
小伙子气得在地上直打转,一眼看见地上有块残砖,遂捡起来握在手上,然后往前走了十几步,转到这家妓院的前脸,一使劲儿砸了出去,吓得门前拉客的两个姑娘“妈呀”一声蹲在地上。他这一砖砸得也巧,不偏不倚把左边门上挂着的一个大红灯笼给砸了下来。
古平原心里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这种事在钵子街几乎天天都有,他一走一过,压根没想管闲事。但听到小伙子说话是京城口音,心里一动,又看见他把人家挂的红灯笼给砸下来,顿时又是一惊。
妓院、赌坊这些地儿的灯笼,就像是买卖家的幌子一样,左边那个叫“招财”,右边那个叫“进宝”,打从年头挂到年尾,碰坏了视为大忌。自己人碰的,立逐不赦,要是外人碰的,那就更了不得了。
古平原见那小伙子还光着脊梁,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站着,情知等妓院的打手一拥而出,这小伙子眼前亏是吃定了,不被打死也得打残。想到这儿,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拉着那小伙子就跑。
小伙子猝不及防,被拉着跑了十几步,等回过味来使劲儿一挣,古平原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不跑,等下被人打死了,丢到镇南的乱葬冈去!”
小伙子一怔,往后看去,果然打手们蜂拥而出叫骂着追了上来,这才知道古平原说的不假,连忙撒腿跟着古平原跑。好在古平原来这个镇不是一回两回了,地形还算熟悉。二人一路逃,七拐八转,竟然绕出了镇,来到镇边的一处小树林,这才歇了口气。
方才这小伙子一股气顶着,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回想之前的一幕,知道要不是古平原,今天自己惹了地头蛇非吃大亏不可。晚上,关外下起霜,他光着脊梁,冻得直打哆嗦,心里感激,可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古平原心想好人做到底,把外套脱了给他穿上。看他年纪不大,许是二十还没到,有心数落他两句,一想自己又不是他的父兄,萍水相逢教训人,只怕人家不服气。于是古平原往西边的一条小道一指:“顺着这条路往前走,看见第一座桥就可以拐回镇子。”最后,到底还是加了一句,“可别再拐到钵子街去了。”说完,他扭头就要走。
“兄台,请留步。”小伙子脸上一红,有点挂不住,但还是勉强说道,“今日之事多亏兄台,改天有机会我一定重重谢过。请您留个姓名住址,明儿个我好把这衣服还回。”
古平原原本对他心存几分瞧不起,一听这话,觉得此人还算是通情达理,这才回道:“我姓古,名叫古平原。衣服也不值几个钱,还不还的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冒昧问一句,听您是京城口音,莫非是京商的人?”
“这个……”这小伙子正是“钦少爷”,他今儿可是触了大霉头。因为从京城出来的时候是扮作伙计,他身上本就没带多少银票,偏偏还要到本地第一家大妓院去摆阔。若是寻常的寻欢作乐也就罢了,人家看出他是条“肥鱼”,弄了七八个姑娘陪他喝酒,他胡天胡地也不知与几个姑娘上了床。等到心满意足一结账可坏了,人家本来就有心坑他,账上带了几笔花头,他身上的银票全都加起来还差了一百两。
龟公鸨母冷言冷语两句,他又犯了少爷脾气,一通大骂,结果被人把衣裳扒了撵出门来,身上的银票当然也都留下做了“缠头之资”。“钦少爷”自己心里明白,这件事京商是绝不会为自己出头的,回去见了张广发更是连提都不能提,不然就是找不自在。
此刻古平原问他是不是京商的人,他知道这一趟给京商丢了脸,一时不敢开口回答。
古平原看他脸色,心里猜到了八九分,自顾自往下问道:“这一趟京商运马出关,听说主事的姓张。要是方便,这张掌柜的事儿,我想跟您打听打听。”
“钦少爷”听他问张广发的事儿,心里更是一惊。他以为古平原认识张广发,那岂不是坏了?但人家刚救了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你要问什么?”
“这张掌柜五年前是做什么的?”
“五年前?”“钦少爷”先是疑惑,随即一挑眉,“哦,我明白了,你莫不就是今天下午在街上揪住张大叔的那个人?”
古平原也是一怔:“你叫他大叔?”
“嗨,他原先……他……他……”“钦少爷”猛然觉出自己说走了嘴,这一下不但把自己是京商的事儿挑明了,连自家的来历都要说了出来,便忙把嘴闭上。但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猝然刹住,脸上的尴尬也就可想而知了。
要搁在平日,古平原见他有难言之隐,绝不会硬逼着他往下说。但今天不同,这个事儿对他太重要了,容不得面前这人打马虎眼,于是他一双眼紧紧地盯着这人不放。
“钦少爷”愣了一下,眼珠一转忽然捂住了肚子。
“哎哟,古兄,真对不住,方才没穿衣服想是受了凉。这一会儿内急,你我改日再叙,改日再叙……”他边说边挪脚步,说完了撒腿就跑。
“哎!”古平原在后面叫了一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人家说内急,自己明知是借口也拦不得。一低头却看见那人脚下掉了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瞧又是一愣。那是一方上好的汉玉章,上有盘螭钮,细看阴文,是“李钦”两个字。螭钮镂空,想必是拴在腰带汗巾上,又掖在里面,这才没被老鸨子搜了去,没想连跑带颠竟然失落在这里。
这玉晶莹透白,一望可知价值不菲,古平原便清楚此人绝不是京商寻常伙计,喃喃道:“李钦……李钦……他和张广发是什么关系?”
古平原出去转了一大圈,救了个人,捡了块玉,回来时比去之前还要郁闷。
他以“军流”的身份随奉天大营的军官来此办差,按例军官办差可住客栈,也可住当地的军营,但十有八九都会住客栈。因为比较自由,虽不敢召妓,但喝酒赌博却是不碍的。
军流则不同,他们的身份介于大牢里的囚犯与被征的差役之间,没有住客栈的资格。只是由于向来军队办差都会带流犯,久而久之自然也有人做他们的生意。就在客栈的后面,靠着白桦林有一排简陋无比的小房子,人称“火房子”。建房用的是黄土坯子,窗户纸破破烂烂压根挡不住风,房子里是一溜的大通铺,铺盖经年不洗,还有人从里面摸出过死耗子。但这里比之“岩风易结杯中雪,炕火难融被上霜”的尚阳堡已是热闹繁华得多了。
古平原是有心事的人,住得好坏本不放在心上,但他自幼整洁惯了,哪怕是如此粗鄙的房间,也让他收拾出一角干净所在。此刻他一脚踏进屋,就见屋里其余人都在豆大的灯光下斗牌,压着嗓子吆五喝六。他没这个心思,便打算洗洗睡了,门口有人叫他。
“古大哥。”
来的是寇连材,他一直在担心古平原,见他平安无事回来,这才放了心。三言两语过后,寇连材想起一事。
“有件事大哥听了肯定欢喜。”
古平原摇摇头:“你就说吧。实话说,现在就是天上掉下个元宝,我也乐不起来。”
寇连材压低声音:“那可不见得,古大哥你现在是不是最怕那姓张的跑了?告诉你,京商被困住了。”
“哦?”古平原向前倾了一下身子,立时机警起来,
“你不是跟我说过,许营官这一趟来公私两便?公的是接军马,好处咱就不说了。私的,他暗地弄了一批私盐来,讲好了卖给山东的一个盐脚子。”
“这事儿知道的人有几个,他做得也不是特别机密。那盐脚子看关上盘查得严,不敢运这批盐,这几日一直央告许营官,想吃些亏把货退了,听说昨儿都跪了,可许营官连正眼都不看他。”古平原接道。
“已经退了。”寇连材插言道。
古平原难以置信:“退了?不能吧,盐退回来就要砸在许营官自己的手里,他能干这善心事儿?”
“屁善心!他要有善心,山上的老虎都不吃人了。我跟你说吧,他找着下家了。”
古平原刚想问是谁,想起方才寇连材说京商也被困住了,恍然道:“难道说这批盐让京商买下了?”
“不是买下。”寇连材晃晃手,向左右看了看,悄声道,“方才许营官把那个张广发叫到客栈,用这批盐抵的军马钱。我想去看看他是不是还要找你的麻烦,正巧被我知道了。”
古平原的脑筋动得极快,心里盘算着,缓缓点头:“这一下子,连那盐脚子吃的亏算在内,他至少又赚了几百两。这王八蛋赚昧心钱倒是好手,不过我就不明白了,京商出了名的精明,那个张广发刚打关内冒险过来,盐能不能运出去他心里有数啊,怎么敢做这笔交易?”
“许营官逼他们收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京商就同意了。”
“我知道!徽商信奉‘法乃经营之利器,非割喉之利刃’,看来京商恰好相反。”古平原想了想,叹了口气,“他们的军马是劣马,这不是正经买卖,所以许营官要黑他们,他们也不敢吭声。反正没处报官去,这就是不按规矩做生意的结果。其实论起来,这批盐运进关的收益倒是在卖马钱之上,只不过运不出去也是白搭。”
“那咱就不管了。我碰巧经过,看见那个张掌柜打客栈里出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用问,他也没什么好辙儿。许营官还要在镇上盘个当铺,总要耽搁些时日。这么一来,古大哥你大可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了。”
古平原点点头,这一夜他没睡实,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去找张广发理论,二人一语不合厮打起来,张广发抽出一把攮子,一下子扎在他的腰间。古平原大叫一声,从梦里醒来,这才发现是那块汉玉章揣在怀里顶住了肋条骨。火房子都是大通铺,他这一嗓子惊动了不少人,但也都是骂了两句便纷纷翻身睡去。
长庚隐没,启明微灿,天边已然放了白,街上也有了骡马走动的声音,古平原索性不睡了,一翻身爬起来,轻手轻脚走出客房。
他是心事难平,一脑门的官司,想的全都是如何让张广发如实招供。他慢慢踱着步,不知不觉来到了前门口。
此刻天蒙蒙亮,门前已有大车队奔往关前,准备赶早出关。古平原见那车队上插着盐旗,便想起昨日在海边救的那个山西商人,不知是否已然准备妥当安全出了关。人家这一走,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自己呢?依旧流放关外不说,好不容易遇到了仇家,却仍是无可奈何。
想着想着,他心中忽然一动,想起小时候在徽州家乡听过的一句话——“钱是救命药,亦是杀人刀。”
“一事两面,既然我能用这个法子来帮人,那我何不……”古平原喃喃自语,眼神中忽地放出光来。
“连福”客栈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大客栈,京商的商队出门一向讲究排场,大掌柜的不用说,就连账房、大伙计、车把头这几个商队中的核心人物,也必定是包住本地最好客栈的一间独院。这样做,一是能在众多商家中显出卓尔不群,看似多花了钱,反倒能引来大主顾;二是保密性佳,有什么话不怕落在外人耳中。
京商投宿于“连福”客栈,本地京里人混得穷困潦倒,来告帮的也有几个,围在门外进不去,等着大掌柜出来诉诉苦情,搞得客栈门前很是热闹。古平原急匆匆赶过来,见客栈的伙计正在门口轰人。
“去去去!又不住店,大清早的一群穷鬼挡在门口,真是晦气!”
求告之人有的是真,有的是假,但都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抖着双手向前伸着,有些还半跪半爬,声音更是哀不忍闻。而即便如此,叫了半晌,京商的人一个都没出来。
古平原在旁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摇了摇头。他想到当年在京赶考时,徽商会馆对待京中徽人关怀备至,有了难处只要说一声,必定是全力相帮,与眼前这一幕比起来,真是云泥立判。
古平原不想再看,挤上前去对着伙计开口道:“小兄弟,麻烦你,我想进去找京商的张掌柜。”
他这一说不打紧,身后几个人把他往外面一拽,口中喝骂:“哪儿来的不长眼睛的家伙!爷们在这儿等了一夜了,你刚来就想横插一杠子,没那么便宜的事儿,边上候着去!”
古平原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是来告帮的,我找张广发有事儿!”
他口气不善地提名带姓,眼瞅着就不是那低声下气之人。客栈的伙计也是一愣,刚要问问,打里面出来一个京商的人,店伙计连忙一弯腰。
“爷,您睡好了。您看看,这儿有几个人来找张掌柜,还有一个说不是来告帮的。”
出来的是商队的大伙计,其实就是张广发的副手。虽说是副手,能在京商做到这个位置,气派也已不是寻常商队的大掌柜能比得了的。昨晚许营官用私盐付了马钱,张广发一回到客栈就召集手下人开会,商量怎么把盐运出去,但任谁也没想出个好主意来。大伙计正为这事儿头疼,抬起眼爱答不理地扫了店伙计一眼,口中说:“掌柜的正在想买卖上的事儿,没工夫见他们!咦?”
他“咦”是因为看到了古平原。昨天古平原当街揪住张广发,大伙计也在场,不由得把眼一瞪:“我说那个流犯,你还嫌昨天的鞭子挨得不够多是不是?居然还敢找上门来,快滚!”
“你们正在为难的事儿,我可以帮忙。”古平原不想和他一般见识,忍下一口气说。
“就凭你一个臭流犯,谁要你帮,你能帮什么?!”大伙计冷笑一声,对客栈里的伙计道,“别人还好说,就这小子,看住了。要是敢往里闯,你们就捆翻了送到奉天大营军爷的住处,自然有人收拾他!”说完,他转身进去了。
古平原见那几个店伙计也是一副仗势欺人的样子,知道自己要是硬闯非吃亏不可,只得暂时退到一旁,打算等在门外伺机而动。
等了没多一会儿,从门里又出来一位穿绸裹缎之人,此人走出门左顾右盼,显见得是没想好往哪儿去呢。古平原一见这人眼睛顿时就亮了,高喊一声:“李钦!”
出来的正是那位“钦少爷”,他是出来遛早的,一出门就被人叫住,他还纳闷呢,关外我没熟人哪?他冲着来声的方向看去,脸色顿时就变了,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古平原含笑迎上来,店伙计喝斥着要拦,古平原一指李钦:“我跟这位爷说两句话,你们问他想不想听?”
店伙计都是人精子,早就从商队众人的口中得知,这一趟来的京商中,最有来头的就是这位“钦少爷”,谁敢得罪?都拿眼睛看李钦。
李钦没办法,走前几步,一扯古平原,低声道:“咱们一边说去。”
等走到僻静处,李钦瞪了古平原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古平原打从口袋里摸出那枚印章,冲着李钦晃了晃。
“是你丢的不是?”
李钦下意识地一摸腰间,这才发现自己的印章不见了,点了点头,仿佛明白了。
“说吧,你想要多少钱?”
古平原一愣,知道他误会自己是来讹他的,便干脆将他的手拽过来,把印章拍在他的手里,合上掌又推了回去。这下子李钦彻底糊涂了。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他疑惑地皱了皱眉,这人是个流犯,又不要钱,这可不是奇了吗?
“看样子你在京商里有一号,能帮我安排见张掌柜一面吗?”
李钦听了没言语,重又打量古平原。他看古平原的时候,古平原也在看他,昨儿夜里黑,彼此的长相只是看了个大概。现在再看李钦,就见他眉眼长得很俊俏,手指细长,想来必是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长大。但大概是夜夜笙歌的缘故,他的肤色有些苍白,眼圈略发黑,看上去有华贵之姿却非沉静之人,特别是眼神中带的那丝轻狂傲慢,与商人的待人接物格格不入。
二人相互端详了几眼,李钦开口道:“这位姓古的朋友,你昨儿救了我,要说帮你个忙也没什么。不过你和张大叔之间一定有事,不说明白了,我是不会帮你的。你也别打算蒙我,实话告诉你,运马进关的法子就是我想出来的,要论动心眼,十个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古平原听了尽管心里不舒服,还是拱了拱手:“你说得不错,我与张掌柜之间确实有笔账要算。老实说,我之所以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成了关外的流犯,全拜这位张广发张大掌柜所赐。但我一没得罪过他,二并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害我,我打算找他当面问个明白。”
李钦到底是年少好事,一听是这个茬儿,眼里露出一丝兴奋之色。
“行,要是这么说,那我带你进去弄个清楚。你可别打错了主意,里面都是我们的人,要是闹起来,可没你什么好果子吃。”
李钦带着古平原往里走,伙计们自然谁也不敢拦。二人穿堂入室,一直走到客栈的东跨院,也就是京商包下来的那个独院。
大伙计也在院子里面站着,一看李钦把古平原带进来了,吓了一跳。心里暗自埋怨这位“钦少爷”不懂事,迎上来道:“少爷,您怎么把他带进来了,他是个流犯!”
“我知道。”李钦把眼一瞪,“张大叔在吗?”
“大掌柜在屋里和账房李先生议事呢。”
说话间,正房的门已开了,一个干瘪老头拧着眉毛摇头晃脑地走出来,一指大伙计:“我没什么好主意,你有主意你进去说吧。”
大伙计也是一摇头。古平原精明,一猜他们就是为了那批私盐运不进关而苦恼,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扬声喊道:“我有办法!”
在场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同时看向他。房间里传来脚步声,张广发出现在门口,他一见古平原,脸上顿时惊诧至极。
“是你!”
“不错,是我!”古平原一改昨日态度,平静地说。他见张广发要喊人,向前一步道:“张掌柜,想不想把盐运进关去?要是不想,尽管叫人来把我撵走。要是想嘛,出主意的人已经到了门口,难道不请进去让一杯茶吗?”
张广发轻轻抽了一口气,再三端详古平原,见他没什么恶意,也不像带着凶器的样子,考虑半晌才一侧身。
“请!”
古平原进了屋,李钦也跟着走了进去。张广发看了看李钦的表情,知道他不会出去,无奈下只好亲手把门关好,然后坐下一言不发地盯着古平原。
古平原昨日已然看出,张广发是个外表憨厚,实则精明内敛的人,在这样的人面前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于是沉默片刻便直奔主题。
“张掌柜,五年前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骗我,害得我被充军流放整整十年?”
张广发微微一笑:“你进来就是要说这个?我昨儿已经说了,你认错人了!”他虽笑着,声音却冷得像冰。
“我无凭无据,你自然是不肯认的。”古平原早料到他有这样的反应,一旁的李钦好奇地看着两人,目光不停地扫来扫去。
“我能帮你把私盐运出去!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古平原声音有些大了。
张广发不置可否,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用盖儿拨着碗中的茶叶,眼皮子垂下来压根不看古平原。
“怎么?你不信?”古平原急道。
“年轻人,你到底还是嫩了些。”张广发突然笑了。
古平原疑惑地看着他。
“我来问你,若你是我,敢答应这样的条件吗?私盐私盐,走私嘛,各有各的道,但都要经过那道关门。先不说你的法子能不能用,就算是真能用,我的车队过关的时候,你抽冷子蹦出来,把我们爷们卖了,我哭都找不着坟头。你说是不是?”
这说得也有理,古平原一时也愣住了。
“我有办法!”李钦眼珠转了转,眉毛一挑,学着方才古平原在院子里的口气来了一句。
古、张二人都没说话,只拿眼看他。
“你写一张字据。”李钦冲着古平原道,“就把你这个法子明明白白地写在上面,落上你的姓名,交给张大叔。过关的时候你要是告密,就等于是把自己也告了,流犯犯法罪加一等,你自然没那么傻,这不就结了嘛。”
果然好主意!张广发听着脸上已经有了笑容。其实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急得很,东家让他办结了这一趟的差事后抓紧回京,偏偏又遇上以盐抵账的事情。若是贱价将盐就地卖了,这里是海盐的产地,必然卖不上好价钱,自己在京商里名声就算砸了。若说用走私之法混出关去,从昨晚到今天,车队中的几个头领人物想破头也没想出万无一失的办法,偏偏古平原就在这时候闯了进来。
“这样说来,你就先把运私盐的法子说出来,让我听一听。”他对古平原道。
“笑话,我说了,你叫人来把我撵出去,我怎么办?你先说!”古平原一哂。
“我说了,你不肯说那法子又怎么办?”
李钦听笑了:“得嘞,你们二位又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这样吧,我还没做过中保呢,今儿我来做个保人。古兄你先说,只要这个法子有用,我保证让张大叔说出你要的答案。实话告诉你,我是他的少东家,他不敢不听我的。你昨晚上救了我,我不会恩将仇报,你就放心吧。”
“他昨晚救了你?”张广发听得一愣。
“哦,遇上几个地痞,小事,小事。怎么样,你信不信得过我?”李钦怕去妓院的事儿露了馅,连忙乱以他语,然后问向古平原。
“行,就这么办!”古平原想一想,不这么办,这事儿就是僵局。看看李钦说的像是实话,于是拿过笔来“刷刷刷”写了个办法出来,落上自己的名字交给张广发。
张广发拢目细看,李钦这边也凑上来,等到看完了,二人一对视,目光同时一闪,都缓缓点头。
“这法子使得,难为你想出来这么绝的办法。”李钦看向古平原。
古平原淡淡一笑,并不言声。徽州商人经商的方式共有五种,“走贩”排在了第一位,接下来方是囤积、开张、质剂、回易。徽商最善于“走贩”,夹带私货的方法不胜枚举。古平原家中几代都是买卖人,从小到大身边邻里更是商贩无数。适逢乱世,苛捐杂税繁多,不夹带私货则走贩必定血本无归,所以古平原每日听的都是回乡的行商讲述与各地税关斗智斗勇的故事。加之天分极高,所以别人一筹莫展,他却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想出了万无一失的法子。
李钦见他不搭话,干笑了几声,转回头对张广发道:“张大叔,人家可是对咱们和盘托出了。你别让我这个保人为难,该说的你也说吧。”
张广发一看李钦那副认真的样子,暗地一皱眉头,站起身来,冲着古平原拱了拱手。
“对不住,我先出去一趟!”
古平原“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去哪儿?”
张广发没有理会他的剑拔弩张,很轻松地笑了笑,解释道:“当年的事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你要是想听我细细说来,那就容我把手头的事情安排一下。你方才说的那一计,我现在就要让伙计们准备起来,今晚就要入关。这样办两不耽误,你看如何?”
话说得在理,古平原也是个讲理的人。虽然心里急,但是还是点了点头放他去了。
张广发出了院子,点手把大伙计唤来,就照着古平原传授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安排了下去。大伙计一听是这么个好办法,大是兴奋。张广发则不同,他把事情交代完毕,脸色一沉。
“还有件事,你现在就去做,越快越好!”
等他说完,大伙计有点蒙了。
“掌柜的,这人生地不熟,去哪儿找这种药啊?”
张广发压低声音:“你就寻那偏僻的小巷子,凡是卖春药的药铺必定都有这种药。”
“那给钦少爷也下上药,这……”大伙计为难道。
“我也不想这么办,不过他那脾气我了解。要是硬为那姓古的出头,也是一桩大麻烦,索性就这么办了。有我担着呢,你怕什么!”
这样一说,大伙计衔命而去。张广发先不急着回屋,在前后院子里转了几圈,等到大伙计回报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才施施然返回屋中。
李钦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原本想和古平原套套话,问问这里面的究竟,可是古平原性子沉稳,一个字也不肯多说,所以李钦巴不得张广发赶紧回来破解谜团。
“张大叔,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嗯,事情不少,都要一一吩咐准备。这可不是小事,万一被逮到了,那站笼岂是好去处?再说,眼看时已近午,我准备了一点酒饭,大家边吃边谈吧。”张广发一摆头,几个客栈的伙计已经把几盘精美的菜肴连同一个酒壶、三个酒盅送了进来,随后关上门退了出去。
古平原心想你是我的仇人,我一心想知道这里面的隐情所以才忍气吞声,怎么还能和你在一桌上吃酒聊天呢?
但他刚要开口拒绝,张广发抢先一步端起离自己最近的酒杯,斟满一杯一饮而尽,亮着杯底道:“我先干为敬。”
“好!”李钦是大家公子哥,酒楼歌坊常进常出,这些场面更是不在话下,端起酒壶把古平原那杯斟满了,又把自己那杯也满上。
“来,我也敬一杯!”
古平原沉吟着,迟迟不举杯,张广发一笑:“莫不是怕我在酒里下了毒?”
“笑话!”侧座作陪的李钦一扬眉,“这是一个壶里倒出的酒,张大叔要下毒,岂不是连自己也毒死了。既然你这么信不过我们京商,来,我俩换换酒杯。”说着,他拿过古平原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然后把自己那杯推给古平原。
话说到这份儿上,古平原也只得拿起杯子喝了。他确实有点怀疑张广发在酒里动手脚。但看李钦的神色无异,杯子又换过了,他这才放下心来。
三个人坐下,古平原机警得很,轻易不动筷子。看张广发让得殷勤,偶尔夹一筷子菜也必是张广发动过的那一盘。张广发都看在眼里,却不露声色。酒过三巡,按理说就应该入正题了,没想到张广发还是只字不提当年之事,古平原一问,他就顾左右而言他,说起了皇城根儿的老故事,把古平原气得直想拍桌子。
这一次连李钦都看不过去了,把酒杯一放,直截了当地说:“张大叔,咱做人可不带这样的,你是不是想耍赖?”
张广发一愕,随即仰头大笑了两声,然后眯眼笑着说:“钦少爷说得不差。姓古的,我实话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从我嘴里一个字都掏不出来。不过我还真得谢谢你,你那条计真好,我张某人这一趟买卖,出关靠钦少爷一条计,入关靠你的一条计,来,我再敬你们二位一杯。”
古平原和李钦的脸色同时都变了,古平原的脸煞白,李钦却是涨得通红。古平原先是没言语看了看李钦,李钦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张广发,随即怒道:“张大叔,你别忘了,我是保人,我是李家少爷,这是我家的商队,我……我要你说,你就得说!”
张广发神色不变,微微低了一下头,算是表示歉意:“对不住了,少爷,今儿这个事儿,还真就不能听你的。再说这一趟出来,东家要我拿你当寻常伙计待,这伙计也不能命令掌柜啊。”
“你……你……”李钦气急了,手指张广发,“言而无信,你这不是败坏我京商的名声吗?”
“信?”张广发一乐,“东家说得好,买卖做成了才有诚,钱赚到手了才叫信。你若是个叫花子,就是一身文遍了‘仁义礼智信’,也没人搭理你。”
“啪”的一声,古平原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他再也听不下去了,知道今天自己被人从头耍到尾,于是冷冷地对张广发道:“这些年来,有时午夜静思,我还总对自己说或许当年之事有什么误会,现在看来,你果然是个卑鄙无耻之徒。我那张字条想必你也不会还给我了,要用它来要挟我不去报官,那你就打错主意了!古某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受你如此之欺,就是拼了同归于尽,你也休想把那私盐运出关!”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想到来到门口一拉房门,阳光兜头这么一照,顿时头晕眼花,勉强再往前迈了一步,就如同踩在棉花堆里一般,人不知不觉“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李钦一见大惊失色,再回头一看,张广发的嘴角露出诡秘的笑容。便也腾地站起身,他刚要说话,没料想头一晕,竟然站不住。双手扶桌勉强一抬头,冲着张广发:“你……你居然连我也……”
张广发这才过来扶住李钦,慢慢地让他躺下。看着李钦眼睛渐渐闭上,他叹了口气:“钦少爷,谁让你非管这档子闲事呢,算大叔对不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