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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言铭抿着唇没有说话,他也没有问虞恬任何问题,只是径自把她带离了校庆的现场,带到了体育场馆外不远处容医大最负盛名的“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自然不是在海边,而是坐落在容市的一个小型淡水湖泊边缘,然而即便是小小的湖,也仍旧在人类面前显得宏大宽阔。

虞恬的学校在湖边修了一条步行道,容医大的学子们清晨傍晚都可以绕湖散步赏景,而部分步道两侧绿植茂密,既自然清新,又足够有隐私性,可以算是容医大里的约会恋爱圣地,久而久之,学生之间便起了个“天涯海角”这样浪漫的名字。

言铭带虞恬来的是没有绿植遮盖,直接临湖的步道。

此刻没有了嘈杂的人群,没有了探究好奇的目光,没有了任何一切外部的情绪和视线。

只有风、阳光,空气里隐约传来体育馆内遥远的背景音乐声,但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虞恬的面前只有绿色的草坪、蓝而宽广的湖面、金色的反光、木质的步道。

还有安静沉默的言铭。

他看起来还是那么不好接近。

“他举着刀……”

“我那次单纯是对方一直不停地邀请我,他正好在门诊,可能是希望我看到他穿着白大褂很专业的样子吧,说什么一定要我去找他,等他上午工作结束一起吃午饭。”

言铭抿了下唇:“对病人的那种安慰我是很擅长,但你确定你需要那种?”

“都过去了。”

但这一刻,虞恬像是迟钝而慢半拍的孩子,此前因为顽劣和短视而对父母的惩罚视而不见,此刻终于意识到这些惩罚会带来的后果,才后知后觉难受和痛苦起来。

“湖边风大,所以我有点迎风流泪。”

那一天里的每一个细节,在受伤后醒来的病床上,虞恬都不断反复自我折磨地去复盘,她近乎自责地在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里,不断推演,找寻着自己原本可以避开这场浩劫的证据。

那一天叫喊、挣扎、哭声,一切的嘈杂,伴随着恐慌和惊惧,如影随形。

虞恬变得有些不自然,尴尬地咳了咳,但还是用略微沙哑还带着哭腔的声音镇定地解释起来。

“当时其实上午的门诊已经结束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小患者,等他的爸爸把化验单拿回来再看一下就能走了,我本来想在诊室外面等,但郑廷付一定要拉我进诊室……”

言铭的声音还是带了冰冷的质感,然而他的语气是温和的。

虞恬本来有点伤感,但现在有点纳闷。

“但你是医生呀,医生遇到的患者那么多,总会习惯性宽慰病人两句的吧……”

虞恬的声音不自觉变得发抖,她的左手神经质地护住自己的右手:“医闹的人提着刀进来时,我还没反应过来,但郑廷付早就看到了他的刀,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逃了出去,我其实……其实原本应该也可以逃走的,但医闹的人当时已经完全情绪失控了,他见了诊室里那个孩子,竟然都想下手。”

“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言铭移开了视线,看向湖面:“需要的话你可以来我这里挂个号。”

虞恬被砍伤后送去医院时没有哭,从ICU内昏迷后醒来时没有哭,得知自己的右手再也没有办法从事精细工作时没有哭,放弃继续在容医大继续深造时没有哭,被迫改变自己的梦想和职业规划路径时没有哭。

“……”

他不说话,不询问,倒是让虞恬反而变得想要开口。

“如果是迎风流泪的话,可能是病毒性细菌性的结膜炎,或者角膜上皮擦伤,也有可能是角膜或者结膜的溃疡……”

言铭怎么都不像是应该来安慰自己的人,何况他很快还要作为嘉宾代表在校庆发言。

明明右手已经好了,但她却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刻刀划下来的疼痛。

事故发生后,为了逃避,虞恬几乎从不正面提及手的事,宋春香和齐思浩便也默契配合。

言铭的声音冷静而镇定,他打断了虞恬:“不要再说了。”

他用医者天生带有的悲悯而温柔的眼睛看向虞恬:“我知道了,不用再说了。”

“医闹的那个人,其实不是容市本地人,是从很偏远的农村来的,家里条件很苦,女儿出生的时候是唇腭裂,老婆早跑了,他一个人打工带孩子,特意攒钱到容市来做唇腭裂修补术,只是没想到手术过程中,血液呛进了气管,一个简单的唇腭裂修补术,孩子却没了。”

“……”

时间一久,虞恬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但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没有,根本没可能就这样轻易地忘记。

“言铭学长,这种时候,一般好像不是这样安慰人的;或者你不想安慰的话,也可以直接跟着我一起转移话题就好……”

言铭愣了愣,表情看起来有些严肃和为难:“我不是很擅长。”

“……”

虞恬眼里只剩下言铭,像黑暗里唯一发亮的太阳,然而光线却柔和,并不刺目。

“虞恬。”

但虞恬却觉得光撒在言铭的身上,他的轮廓恬静而明亮,所有的声音和感官都变得很远。

“如果我也离开,这孩子怎么办?”

虞恬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她的内心像是蛰伏着一团火。

虞恬不去看言铭的脸,而是望向湖面:“那天是他孩子的头七,他什么也没了,喝了酒,冲进了医院里,随便找了个诊室,选的就是郑廷付所在的诊室。”

“但我的号不好挂,我也不会给你插队加号,你可以早点起来抢号。”

虞恬深吸了一口气:“我本来不想去的,但是因为我在做医疗科普类的自媒体小节目,有点想做一期儿科相关的,他在儿科轮转,我想了下,过去了解下儿科的情况也不是不行,所以就去了。”

虞恬想忍住的,但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经自顾自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虞恬回想起那一刻,仍旧是彻骨的寒冷。

她咬了咬嘴唇,看着言铭,点了点头:“恩,那种安慰就好。”

“我一般会告诉我的患者,没关系,你的眼睛没有瞎,也不会瞎。”言铭顿了顿,“但我觉得这样和你说好像不太合适。”

“?”

“你不觉得你的眼光,有一点瞎?”

“……”

言铭抿了下唇:“你那个男朋友,先不论人品,你不觉得光是长相,也不怎么样?他年纪比我还小吧,但是头顶植被覆盖率,已经有一点低了,你不觉得头发少对于我们学医的人来说,是一个重大的基因劣势吗?”

“我怎么知道他头顶头发少啊!”虞恬很崩溃,“我比他矮,我又看不到他头顶!”

虞恬突然顾不上悲秋伤春了,她有点气鼓鼓的:“而且我要澄清一点,郑廷付不是我的男朋友!”

言铭相当从善如流:“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他是你的前男友,你现在的男朋友是齐思浩。”

“……”

虞恬揉了揉眉心:“我要再澄清一点,郑廷付不是我的前男友!齐思浩也不是我的男朋友!”

言铭愣了下:“你换男朋友这么快?齐思浩也下岗了?”

“……”

虞恬有点崩溃:“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其实都不是我的男朋友,也不是我的前男友?”

虞恬忍不住嘀咕道:“我的眼光哪里会这么差?我给别人至少还知道许配你去,总不至于轮到自己找个差的吧。”

“郑廷付完全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齐思浩就只是我的朋友和邻居,上次只是为了帮他拒绝那他的追求者,才装成是他女朋友好让人家死心的,如果说要让齐思浩当我男朋友,那倒贴钱送给我都不要的,他食量大的要死,一直来蹭饭,我家里都快被他吃穷了……”

“……”

“但是刚才,真的很谢谢你。”

虞恬的道谢是出自内心的,然后她小心翼翼地看了言铭一眼:“不过以后可以还是喊你言铭哥哥吗?喊学长的话,可能因为郑廷付的关系,让我对‘学长’两个字产生了偏见,总觉得是用来喊渣男的……”

言铭皱了皱眉:“我和渣男这两个字有什么相似点?”

虞恬小心翼翼地措辞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虞恬这个样子,不用开口,言铭已经猜到她说不出什么好话了。

他冷静道:“你还是别说话了。”

虞恬有点不甘心,“可我什么还没说!”

言铭面无表情道:“你八成要说,我长得像个渣男。”

“……”

虞恬有些尴尬,她挣扎道:“这是变相对你长相的肯定!难道你想听我说你长得像个老实人吗?现代社会,老实人已经不是一个褒义词了!”

虞恬扯了扯衣角:“而且老实人和渣男,二选一,你选什么?肯定还不如选当渣男呢。”

言铭很镇定地看向虞恬:“我选当个正常人。”

说完,他看了下时间:“快要轮到我上台了,我先走了。”

“我和你一起走呀,言铭哥哥!”

虞恬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决定死皮赖脸,一路亦步亦趋跟着言铭:“其实我从小就做梦希望有一个哥哥。”

这确实是虞恬的真情实感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虞恬对着言铭,总是有些端着的。

但或许是因为言铭蹲下`身为她系鞋带的样子像是打开某个保险柜的钥匙。

虞恬突然觉得,即便是有着非人类般容貌的言铭,好像也确确实实是她身边真实存在的人,也并非遥不可及,甚至真的可以成为朋友、兄长。

虞恬本身就是活泼的个性,因为内心微妙的变化,整个人对言铭的态度也变得更为亲近和大胆,聊天也放开了许多——

“我以前就想,要是有了哥哥,那我妈打起来一定先打哥哥,趁她打哥哥的时候,我就可以跑掉;万一以后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我妈要骂我,我也可以靠出卖哥哥的秘密,比如偷偷谈恋爱这些,来祸水东引,让我妈先去骂哥哥;我要没零花钱了,我还可以问哥哥要;要是哥哥需要跑腿,我可以问哥哥收钱创收;做不出题目,可以让哥哥辅导……”

言铭本来并不想认真听,但耐不住虞恬像个小话痨一样在耳朵边念经。

他原本不想理睬的,但实在是听得憋不住——

“你得到了这么多,那做你哥哥的得到了什么?”

“他将得到一个忠实的马屁精!”

虞恬还挺自豪:“我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吹捧他!支持他!精神上鼓励他!让他变得自信!坚强!到了社会上能耐得住更大的挫折!我的哥哥将是世界上心态最强健的王者!可以迎接任何暴风雨!”

“……”言铭都快无语了,“那他还得感谢你?”

“也不用吧,兄妹之间,不讲这些虚的,都是一家人,这点小忙不算什么。”

虞恬说完,讨好地看向了言铭:“但是言铭哥哥,如果你是我哥哥,我肯定不会这么对你的,我绝对不抢你的零用钱,也不会坑你让你被我妈打,更不会举报你告你的密,我一定好好做你的跟班……”

“今天的事,我也一定会报答你的!”

虞恬郑重其事道:“总而言之,我以后,就把你当成我的亲哥哥来孝敬了!虽然我现在当不了医生了,还领了一张残疾人证,但我还是一个非常有用的人!”

言铭刚想安慰虞恬即便手受伤了,三观正常的人也不会为此看不起她,不用过分敏[gǎn]残疾证的事。

就听虞恬颇为自豪道:“男朋友都是假的,但残疾证是真的。所以言铭哥哥,你如果要去什么地方车位很难停的话,你可以找我一起去,因为我有残疾人证,是可以停残疾人车位的!容市现在所有的停车场里,可都有划分出专门的残疾人车位的!”

“……”

“而且,我确实真的很想要一个哥哥!”

虞恬话锋一转,开始卯足了劲拍马屁:“我其实憧憬了好多年有个哥哥,都为他在脑海里构建了一个形象。”

“我心目中的哥哥,从事救死扶伤的工作,身材高大,长相英俊,性格慢热,但正因为慢热,说明他是个有原则的人,绝对不会像一些暖男一样像个中央空调,我的哥哥有原则,冷酷之中带了一点不易接近,但是真的了解了他,绝对会被他的人格魅力所征服。”

虞恬一边说,一边疯狂暗示,瞥向言铭,希望他给点反馈。

“总之,这就一直是我理想里的哥哥。”

可惜言铭看起来不为所动。

没办法,说到这里,虞恬也有些口干舌燥了,她抬头盯向言铭,再接再厉道:“也是我唯一心目中设想过的哥哥。除了这种形象的哥哥外,我真的没想过让别的类型来当我的哥哥,也没法接受任何别的类型来当我的哥哥。”

言铭挑了下眉:“你设想的可真具体,那要是你妈妈找的重组家庭里,并不是这种哥哥呢?”

虞恬当即表忠心起来:“只有这种哥哥才是我想的,我能接受的,别的哥哥,说实话,我心里肯定没法这么快把人当哥哥。毕竟我这个年纪了,要是别的类型,肯定就只能当熟悉的陌生人了,而如果是我想要的这种哥哥呢,就让人想亲近。”

她说完,才发现言铭虽然对她的话一直点头,表示认真在听,但脸上的表情非常玩味。

吹的时候不觉得,吹完了,虞恬也觉得自己说的有那么点夸张了。

她清了清嗓子:“我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别人可能不信,但这真的是我的肺腑之言……”

“你都说了说出来别人不信了。”言铭笑了笑,“所以还是别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