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连六日,我循规蹈矩地上下班,不发一语,太初不给我电话,我也不打去。

周末是太太生日,我决定独自赴会。

星期六上午太太亲自提醒我,叫我早点去,说下午已经有人搓麻将了。我到花店去搜购黄玫瑰,一共四打,捧在手中上门去。

罗太太亲自来替我开门,“谢谢,谢谢”,她满脸笑容地接过了花,拍拍我肩膀,招呼我进屋。

一进客厅,我发觉茶几、饭桌、地上,满满堆着的都是黄玫瑰,我显然并不是别出心裁的一个人,加上我买来的四打,恐怕连浴室都要容满了。

溥家敏还没到,我只见到他六个安琪儿似的孩子。他妻子也在,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溥太太是个得体的淑女,六个儿女依偎在她身边,使她有慈母的圣洁光辉。

在这间屋子里聚会的,都是上上人物。

罗德庆爵士穿一套深灰条子西装,温和地站在一边笑。

太太的打扮出乎意料鲜艳,紫红丝绒裙子,两只袖子上嵌着缎子的花朵,一双同色麖皮鞋,大钻石耳环。

黄太太对我笑说:“我这个小姑的穿戴,与任何女子相比毫不逊色。”用手肘碰碰我腰部,挤着眼睛。

黄振华过来说:“人齐了?咱们有歌唱表演。”

我不安地说:“太初还没到。”

话还没说完,门铃一响,男仆去应门,进来的便是太初与溥家敏,他显然是去接她的。

我则转了脸,溥家敏也不避讳一下,他妻子孩子都在此地呢,心中又不快起来。

黄振华眉开眼笑,“过来过来,大家听我们歌颂寿星婆。”

他去把溥家的孩子排成一行,舞动着手臂作指挥状,孩子们先是小声咯咯地笑,然后张口开始唱:

coc1太阳下山明天照样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照样的开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coc2

声音清脆甜蜜,歌词幽默活泼,唱毕还齐齐一鞠躬,笑得我们软成一堆,连太初都忍不住放松了紧绷的脸,罗爵士则摇头大笑。

我从没有听过有人敢以这样的一首歌去贺女人的生日,我只觉得别出心裁,这一家人可爱到巅峰。

气氛马上松弛下来。

太太叠声说:“你们就会糟蹋我,连我生日也不放过我。”

在一片暄闹声中,我避到游泳池边去坐着。

泳池的水面上浮着一片片黄叶,别有风情。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抬起头来,看到罗太太的脸,雪白的皮肤上一颗眼泪似的蓝痣。她说:“你孤独头似地坐在这里干什么?”

“避开溥家敏,见了他巴不得把他扼死。”我咬牙切齿地说。

太太还想说话,罗爵士来唤她。老先生虽然一头白发,却是风度翩翩,言语又庄谐并重,与咱们并无代沟。

太太转头跟他说:“小两口在闹意见呢,芝麻绿豆的事儿化得天那么大。”

罗爵士说:“他们有的是时间,有什么关系?我与你却得连耍花枪的功夫都省下来,谁让我们认识得迟?”

太太仰起头笑,她的下巴还是那么精致。

罗爵士说:“让他留在此处思想他那维特的烦恼吧。”

他们离去。我苦笑,躺在帆布床上,闭上眼睛。

一阵轻盈的高跟鞋声,在鹅卵石小路上传来,我认得出这脚步声,“太太。”我轻轻说。

回答是一声冷笑。

这声音纵然相似,也不是太太,太太不会冷笑,这是太初。

该死的太初,倘若她也像她母亲,任凭丈夫指使,岂不是好!我睁开一只眼睛,果然是太初站在我面前,即使是嘴扁扁,她还是那么美丽。

“这下子你还叫她‘太太’,过一阵子,就好升级叫她为玫瑰了!我且问你,你日日夜夜缠住我母亲干什么呢?”

我一愕。我缠住太太?

“你不要脸!”太初啐我。

我连忙打开另一只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一转身走掉了。

喂,喂,这是怎么一回事?

局势简直千变万化,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在以后的时间内,太初不再与我说话,我们像捉迷藏似的在人群中躲来躲去。

我抓得住她便说一句:“人家溥太太就在这里,你也不检点一些。”

她恨恨地跳脚,“你瞎说些什么?”

我报她以冷笑,溜开了。

隔了一会儿她又会闪到我身边说:“你不过是希望我会让你搓圆搓扁,告诉你,不可以!”

我立刻反唇相讥:“你已经变得青面獠牙,你照照镜子去。”

太初的眼睛差些没放出飞箭射杀我。

我们要斗到几时呢?我躲进书房去。

在那里,溥太太带着大女儿在弹琴,一下没一下,那曲子叫《如果爱你是错了》:

coc1如果爱你是错了

我才不要做对

如果生命中没有你

我情愿走上错误的道路一生……coc2

在长窗的掩映下,与感情应没相干的太太与小女孩竟然在奏这样的一首歌,呵,说不出的浪漫与凄艳。

我依偎在门旁,轻轻咳嗽一声。

她俩转过头,一式秀丽的鹅蛋脸,母女非常相似,她们的美是没有侵犯性的、温和的,跟太初的美不一样。

溥太太站起来招呼我。

那女孩独自弹下去:

coc1妈妈说这件事真是羞耻  简直是不名誉

只要我有你在身边我可不管人们说什么

如果爱上你是错了

我才不要做对

我不要做对

如果那意思是晚上独自睡觉

我不要//我不要做对……coc2

小女孩弹得那么流畅,我怔住了。

“美丽的曲子,是不是?”溥太太轻轻问。

我点点头。

“她父亲教会她。”溥太太说。

我苦笑。

小女孩自琴椅上跳下,摆动着浅蓝色的纱衣,自长窗走到花园去玩了。

溥太太轻轻说:“爱情是可怕的瘟疫,是不是?”

我点点头。

“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的声音低不可闻,“我只知道爱也是恒久忍耐。”

小女孩在花园外叫妈妈,招手喊她,溥太太应着出去了。

我心中万分苦涩。

我显然完全知道发生什么事,然而又怎样呢?

我坐在钢琴面前。

良久,我学着弹刚才的歌,叮叮咚咚。

可是太初冷笑着探头进来,骂我,“不要脸,居然搞到琴韵寄心声。”

我弹起来,“你才不要脸,搞得人家夫妻反目。”

太初咬牙切齿,“好,周棠华,你嚼蛆来欺侮我,爸在的时候你敢?”

我骂她,“你爸没了,你的良知也没了。”

她眼睛都红了,“我不要再见你,周棠华,我以后不要再见你了。”

“好得很,咱们就这么办。”我下了狠劲。

她转头走。

没一会儿黄振华走进来,“棠华,你跟太初吵什么?婚期都订下了,还吵架?”

我脸色铁青,“那婚期怕得取消了。”

“棠华,你这小子——你们到底搞什么鬼呢?”

“你是不会明白的,舅舅。”

“是,我诚然不明白,他妈的!”黄振华忽然骂一句粗口,“你们这群人,废寝忘食地搞恋爱,正经的事情全荒废了,就我一个是俗人,死活挂住盘生意——”

黄太太瞪他一眼:“你在骂谁呀你?人来疯。”

黄振华马上收声,噤如寒蝉,我忍不住摇头,舅舅何尝不怕舅母,他以为他自己是爱情免疫者,其实何尝不为爱情牺牲良多。

我取了外套,跟太太道别。

“你怎么不吃晚饭?”太太问,“有你爱吃的八宝鸭子。”

“我头痛,最近身体各部分都发痛。”我埋怨。

“呵,”太太很同情,“怕是水土不服呢,棠华。”

黄振华冷笑:“别心痛就好了。”

我喃喃说:“心绞痛。”滴血的心。

太太说:“那么早点回家休息。”

黄振华说:“你听他的,他哪里是累。”

我恨舅舅不给我一个下台的机会,再加心情不安,一下子就上车回去了。

回到家,母亲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她说她有话跟我说。

我挤出一个笑容,“家法伺候?”

“你疯了你,棠华?”她厉声问。

“我没有疯,母亲大人,你有话慢慢说。”我分辩,“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疯子。”

“你在追求你的丈母娘?”母亲的声音尖得可怕。

我益发诧异,“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你不用理,只说是不是真的。”

“啊,母亲,自然不是真的,她再美也还是我的丈母娘,这误会从何而起?”

母亲说:“我不是不相信你,儿子,可是你也总听过曾参杀人的故事。”

“是谁要害我?你告诉我,这故事是怎么传出来的。”我大力在桌上拍一下,令得茶壶茶杯全跳起来,“我必不放过他。”

“你就避避锋头,别跟那美丽的罗太太单独进进出出的,好不好?难怪最近太初都不来了,想必……”

“你别搞错,太初来不来是另外一件事,”我铁青着脸,“她变了,她根本没心思与我结婚,眼前有更好的,她就——”

“你乱说!”一个女子的声音自房内传出来。

太初!

她扑出来,可不就是太初。

“你怎么来了,你应该在舞会里呀。”我说。

我说:“你益发能干了,你连奇门遁甲都学会了。”

“我若不来,岂不是让你在妈妈面前用话垢了我?”

我冷笑,“我明白了,说我追太太那谣言,是你传出来的。”

“胡说,”太初涨红了脸。

“住嘴!”老妈暴喝一声。

我与太初停了嘴。

“太令我失望了,太经不起考验了,未婚夫妻一天到晚吵架,你们累不累?”

我不出声,在母亲面前,我总是给足面子给她。

“不过,”老太太忽然和颜悦色起来,“你们两个人肯一起赶到我面前来分辩,这证明你们心中还是放不下,是好现象。”

这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放不下,岂止放不下!我斜眼看太初,她小脸煞白,虽是如此,侧面的线条还是美丽得像一尊雕像。

我叹口气。

我说:“你这话从何说起?我怎么会跑去追求丈母娘?我难道不想活了?这根本是一场误会,我看有人不想我们生活得太愉快倒是真。”

“那么你又相信我跟溥家敏有啰嗦?”太初发话。

“他追求你是实,你没有拒绝他也是真,我有冤枉你吗?”我怒火暴升。

“他是我们家亲友,我如何视他是陌路人?”太初抢白我。

我冷笑,“倒是我不讲道理了?”

“根本就是。”

“溥家敏与你黄家非亲非故,他有妻有子,你没有见到溥太太痛苦的表情?你不觉得溥某对你倾心?”

“不但不忌讳,你还间接鼓励他,这笔帐怎么算?”我说。

“所以说你根本不明白!”太初说,“我要是避开他,更加令人疑心。”

“哈哈哈,”我皮笑肉不笑,“我从未听过比这更好笑的笑话。”

太初说:“你笑死了算了。”

老妈说:“太初,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媳妇,你们互相别诅咒了好不好?”

“你从此刻就不准再见溥家敏。”

“我不让你见太太行不行?”她反问。

“太太是我岳母,咱们一家人,溥家敏算老几,他也来轧一脚?”我把声音提高。

房门一打开,黄振华太太推门出来。

我吓得张大了嘴巴,“我的天,我的睡房变了乾坤袋,里面还躲着多少个人?”

黄太太说:“我出现了,你就该收口了,”她和蔼地说:“还吵什么呢?”

“舅母,”太初扑过去说:“他这么糊涂——”

“再糊涂——谁叫你爱他呢?”

太初没有声,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咱们在圣荷西的时候,非常快乐,从来没有这么复杂的事,现在他怪我,溥家敏怪我,溥太太也怪我,妈妈也不高兴,我变了猪八戒照镜子,怎么照都不是人,我不喜欢香港。”

“太初!我们回去吧,我不要年薪三十万了,我不要成为第二个黄振华,我没有这种天份,”我激动地说,“太初,倘若赚得全世界,而失去了你,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完全应付不来这里的生活,棠哥哥,你跟妈妈说一声,我们回去吧。”太初说。

我们的手又紧紧握在一起。

妈妈眼睛濡湿,点点头,“好,结了婚你们马上走,做外国人去,只要是快乐就好了,十亿中国人不见得不能少你们两个。”

“妈妈,”我说,“我与太初都是普通人,我俩经不起试练,不要说搁在旷野四十天,四天我们就完蛋了。请你原谅我们,我在港耽搁下去,只怕我们两人都没有好结果。”

“得了得了,”妈妈说,“我看这半年来你们俩也受够了,各人瘦了三十磅。”她掏出手帕来抹眼泪。

太初说:“真对不起,妈妈。”

“你自己的妈妈呢?”老妈问。

太初脸色有点僵,不回答。

黄太太在一边说:“她旁骛甚多,不打紧的,又是个时常走动的人,她要见太初,自然见得到。只是太初——你舍得香港这一切繁华?”她摊摊手。

“我不舍得,”太初老老实实地说,“我喜欢夏天坐船出海,我喜欢这些舞会,我也爱穿美丽的衣裳,戴精致的首饰,但比起这些,棠哥哥更为重要。我跟他呕气的这些日子里,并不开怀,我不争气。舅母,我无法成为香港上流社会的名媛,我应付不来,我觉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像回去念满学分毕业,像跟棠哥哥结婚,住在一间大屋子里,养五个孩子,每个孩子养一只猫。舅母,我想我像爸爸,我永远不会成为第二朵玫瑰花,我想我是一株树。”

大家呆呆地听着。

我的房门慢慢推开,出来的竟是溥家敏。

我想问:“房里到底还有谁?”但一切已不重要了,我已明白太初的心,最重要是她不变的心。

太初说:“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天下没有白白得来的东西。在太太这里,我的代价是失去自己与失去棠哥哥,失去其中一件都不可以,何况是两件。不,我不能同时没有棠哥哥又没有自己。”

太初挺了挺胸膛,“我们回美国,这里留给太太,她适合这里。”

舅母抬头看见溥家敏,轻轻跟他说:“你明白了吧,我跟你说过,太初是她自己,太初不是玫瑰的影子。”

溥家敏脸色苍白,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角。

舅母说:“家敏,你现在清楚了吧?”

溥家敏低下了头,看到那么英俊的男人,脸上有那么憔悴的表情,真叫人难过。我再比我自己刻簿十倍,也说不出讽刺的话。

太初开口:“我也想这么说,其实溥太太是最适合你的人——”

黄太太朝太初丢一个眼色,太初不出声了。

溥家敏的脸转过去,并不出声,隔了很久很久,我们都难过地看着他,他把头转过来,轻轻说:“诸位,我想我要回去了。”

黄太太说:“我与你同走。”

他俩打开门就走了。

我与太初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也顾不得那么多,就当老妈的面,表示亲密。

我低声说:“许多人把恋爱、同居、结婚分为三桩事来进行,各有各的对象。但太初,我们是幸运的,我们又恋爱又同居又结婚。”

太初依偎在我胸前。

“最主要的是,”我说,“我们承认自己是弱者,何必要试练自己?我们情愿活在氧气箱中一辈子。”我问太初,“是不是?”

没过多久我们就结婚了。

婚是在香港结的,太初穿着糖衣娃娃似的礼服,雪白的纱一层一层,头上戴钻石小皇冠,低胸,胸脯上挂一串拇指大的珍珠项链,真怕珠宝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然而她是那么美丽,娶妻若此,夫复何求。

给她一根魔杖,她就是卡通神话中的仙子。

一到注册处,人人的目光降在她身上,不能转移,目瞪口呆。

父母笑得心花怒放,两老挤眉弄眼,无限得意。

可是当我丈母娘出现的时候,呵,大家的心神都被她摄住,不能动。

她不过是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丝棉旗袍与一件同色貂皮外套,脸上有股凝重的光辉。她依靠在罗爵土身边,眼睛却朝我们。

我们都爱她,就当她是件至美的艺术品,心中并无亵渎之意。

我倾心地看着太太,这个伟大的女人,美了这么些年,还不肯罢休,轰轰烈烈地要美下去——怎么办呢?

这似乎不是我们的难题。

黄振华兴高采烈地发着牢骚,“好了,太初的画展下个月开了,是没问题,可是画家本人却不在香港,有没有更别出心裁的事?”

隔一会儿:“如今的年轻人太懂得享受,根本不想竞争与接受挑战。”

又说:“记者们都闻风而来……”

观礼的人都有数十个,都挤在一间宣誓室中,热闹非凡。

好不容易签了名,满头大汗地挤出注册处,黄振华说:“预备了一个小小的茶会,劳驾你们移一移玉步。”

我与太初面面相觑,只得登了车,跟着去。

那个“小小的茶会”,客人有五百名以上,衣香鬓影,太初换了准备好的衣裳,偷偷告诉我“我很累。”

我连忙警告她:“你可不准问‘完了没有’,据说宣统皇帝坐龙廷的时候,一直说累,太监安慰他说:‘快了快了,完了完了。’清朝可不就完了?你当心你嘴巴。”

太初弯下腰笑。

我吻她的脸。这太初,是大学时期的太初,我的太初。

等到客人满意地离去,我们真是筋疲力尽。

太初拉着“可宜”的裙子就往椅子一坐,脚搁茶几上。

我看到她鞋子,跳起来,“球鞋!原来你一直穿着球鞋?”

“不行啊!”我叫,“我的脚如穿高跟鞋站那么久,简直会破掉。”她呼呼地笑。

我过去呵她的痒,两人倒成一堆。

黄太太见到,叹气说:“一万八千元一件衣裳,就那么泡了汤。”

我扶太初起来,出力一拉,袖子上“撕”地一声,不见一半,我们又笑。

黄太太笑说:“啐,啐,回去圣荷西穿球衣球鞋吧。”她实在是替我们庆幸。

可是溥家敏呢,一整天都没见到溥家敏。

“他没有来。”黄太太轻描淡写地带过。

啊,溥家敏真是千古伤心人。

因为心情太好的缘故,我怜爱我的仇敌。

“他怎么了?”我问道。

黄太太微笑,“每个人活在世界上,总有一个宗旨,否则如何过了一个沉闷的日子又一个沉闷的日子,有些人只为卑微地养妻活儿,有些人为升官发财。而溥家敏呢,他为追来一段虚无缥缈的感情,你们为他难过吗?不必,他不知道在这里面得到多少痛苦的快感,这简直是他唯一的享受,放心吧。”

黄太太简直是一具分析感情的电脑,什么事经她一解释,马上水落石出,我开始了解到黄振华的痛苦。

太初是最适中的,她性格在她母亲与舅母之间。做女人,能够糊涂的时候,不妨糊涂一点,靠自己双手打仗的时候,又不妨精明点,只有太初具这个本事。谁能想像黄玫瑰有朝一日坐写字间呢?又有谁相信黄振华夫人肯一心一意靠丈夫呢?但太初真的能文能武。

得到太初,真是我毕生的幸运。

回到美国,我们住三藩市,我找到一份普通但舒服的工作。太初继续念书,课余为我煮饭洗衣服。

我常常告诉她,“你看你的福气多好,老公赚钱你读书,多少洋妞得赚了钱来供老公读书呢。”

太初含笑,然后说:“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黄振华先生自香港叫秘书速记,写了一封长达五张纸的信来,主要是告诉我们,太初那个画展如何成功,有一个神秘的客人,买了她十张画之多。

我扁扁嘴说:“有什么神秘?这人八成是溥家敏,买了画回去,饭厅挂一张,厕所挂一张……哼!”

太初抿着嘴笑,一双眼睛在我的脸上溜来溜去。

我老羞成怒,咆哮道:“快到厨房去做饭,肚子饿了。”

太初很会做人,一溜烟地进厨房去了。

我不好意思,连忙跟进厨房,搭讪地说:“近来莱式益发做得好了,是照这本烹任书做的吗?唔……南施鲁菜谱……”我忽然歉意起来,“从但丁加毕利奥罗昔蒂的画册到南施鲁的菜谱,太初……”

太初转头过来,瞪着她那美丽的大眼睛,“但丁加毕利奥罗昔蒂?那是什么东西,一种意大利新家具?好难念的名字!”

噢,太初。

我们在厨房内拥抱良久。

我们的故事到此为止,也应该结束了。

两个姐姐趁圣诞节把我召到伦敦,说有重要的话得跟我说——“不得有误”。

我开着我那辆福士,自牛津赶去伦敦,格轰格轰,那车子像是随时会散开来似的,一路上非常惊险,我可以想像我自己站在M1高速公路中央,零下六度,冰棒似地截顺风车……太恐怖了,想想都发抖。

或许到了伦敦,我应当考虑换一辆新车。

小姐姐站在门口欢迎我,穿着时兴的黑嘉玛貂皮,面色不太好。

我下了车上前拥抱她,抚摸她的大衣袖子,“哗”,我说,“这件衣服够我吃一辈子的了。”

她拍开我的手,“罗震中,你真死相!”

“你怎么可以说一个负有重要使命的人‘死相’?”

“我没听懂你那口赘牙结舌的国语,你干脆漂白皮肤做洋人算了。”她白我一眼。

男仆过来替我挽起箱子。他说:“少爷,你那辆车,啧啧啧。”他进去了。

小姐姐白我一眼,“你知道他开什么车?”

“就因为这年头,连男仆都开劳斯,咱们这些正牌少爷,才不得不别出心裁。”

“你少滑稽啊。”她把我推进屋内。

我在炉火旁坐下。

“没下雪吗?”我问,“这种冷的天气,下雪反而好过点。”

大姐自书房走出来,“三少爷来了吗?”

我装腔作势地站起来:“三少爷来了,他的剑没来。”

大姐没好气,“你坐下吧。”

我接过女仆倒给我的威士忌加苏打,喝一口。“有什么要紧的事?”我问,“说了好放我走。”

“爹爹的事你知道了?”小姐姐懊恼地说。

“知道。”我说,“他要结婚了。”

“你不关心?”大姐问。

“关心什么?”我莫名其妙。

“结了婚怎么样?”小姐姐厉声问。

我装作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我夸张地吸进一口气,“我们的后母会待我们如白雪公主?啊,天呀!”

这次连大姐都生气了,“罗震中,你正经点好不好?”

“好好,”我打招呼,“好。”

“罗震中,你这个人,糊里糊涂就一辈子。”小姐姐说,“亏你还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你打算怎么样?一辈子就在牛津这种小镇里做神经书状元?你太没出息了,告诉你,父亲婚后,家产全部落在那女人手中,到时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会有这种事?”我忍俊不禁。

“怎么不会有?”大姐瞪着我,“父亲什么年龄?都五十九了,他还结婚,简直就是碰到了狐狸精,我们还不早作打算,真要到火烧眉毛?”

我愕然,“狐狸精这回事……在小说中我读到过,这真是……”我搓着双手。

大姐叹口气,“我看算了,咱们老姐妹俩也不必在这事上伤脑筋,正牌皇帝不急太监急,咱们的兄弟都快成白痴了。”

“你想我怎么样?”我反问,“找个茅山道士祭起法宝,与那狐狸精拼个你死我活,逼她显出原形?”

“至少你可以回到爹爹身边去,爹爹年年等你回家,你不是不知道。这十年来,你不停推搪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认为外国的生活比较适合我。”

“你与钱有仇?”

“我并不缺少什么,”我说,“我自给自足,我乐得很。”

“可是爹爹的事业很快要落到别人手中去了。”

“大姐,我不关心,那是爹爹的事业,不是我们的事业,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为了我爹爹的事业,这件事远在十年前我已经与他说清楚了,也已获得他的谅解。老子的事业,不一定由儿子去继承,外边有许多能干有为的年轻人,他们都能够做我父亲的好帮手。爹爹今年五十九岁,他尚能找到他所爱的女人,真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我替他庆幸,”我停一停,“至于那个女人是否一只狐狸精,我们不必替他担心,只要他快乐。”

小姐姐冷笑连连,“听听这么明理的孝顺儿子。”

“两位姐姐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说,“在这种事上,我自问是很豁达的,你们不必替我担心。”

小姐姐说:“你晓得咱俩就是为你好,咱们那份,早已折了嫁妆了。”

我很为难:“我要钱来干吗?人们需要大量的钱,不外是因为有拥物狂——一定要把一切都买了下来,堆山积海地搁在家里。我并不这样想,像我喜欢画,就跑美术馆,反正死后八成也捐到美术馆去,匆匆数十年,何必太麻烦。”

“发疯和尚。”大姐骂我。

我说:“我告辞了,再不走还有更难听的话要骂我。”

“你开了几小时的车,也够累了,在这儿休息几晚如何?”

“你们答应不烦我就好。”我扮鬼脸。

“好,好。”大姐笑,“你怎么连女朋友也没有呢?”

“我搞同性恋,你们不知道吗?”

“放屁!”

“家有这么两个姑奶奶,叫我哪里去找好人家的女儿下嫁?”我调笑。

大姐悻悻然,“这小子,一辈子就这么过了。”

小姐姐说:“你别瞧他疯疯颠颠的,人家这叫做君子坦荡荡,不比咱们小人长戚戚。”

我走上楼去。

我摇电话到牛津找庄国栋。

老庄是我同事。他这个人有点孤僻,与我也却还谈得来。

我叫他来伦敦,“反正放假,你一个人闷在宿舍干什么?”

“我懒得开车。”

“那我可要闷死在这里了。你来了,咱们还可以结伴钓鱼去。”

他说:“日钓夜钓,你也不腻。”声音闷闷地。

“你来吧,”我把地址告诉他,“我那两个姐姐虽然徐娘半老,倒还风韵略存,要是看中了你,你下半辈子吃用不愁。”

“震中,你是益发风趣了。”

“马上出门,晚上见你,再见。”

“好,再见。”他挂了电话。

小姐姐进房来,“那是准?你又拿你老姐开玩笑,我迟早撕你的嘴。”

“那是庄国栋,”我说,“我同事。”

“哦,就是你说过的,离了婚之后对牢老婆的照片过了十年的那个人?”

“不错,是他,”我笑,“他也确是对牢一张照片过了十年,但不是他老婆,是另外一个女人。”

“你们这些人的感情生活简直千奇百怪,我不能接受。”

我挺挺胸,“小姐姐,我的感情生活还未萌芽呢,你别一竹篙打沉一船人。”

“震中,你的脑笋几时生拢呢?”

“做大快活有什么不好?”我反问。

“你也做了长远了,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缘分没到,找不到女朋友。”我说。

“牛津有多少个女孩子?你到伦敦来住,保管你三个月之内娶老婆。”

“胡乱娶一个?不如去找牛津农学院那只母牛。”

“所以爹爹对你失望,那年他拿爵士衔,我问他可快乐,他答:‘你妈妈不在,有什么快乐?现在只有等抱孙子那天才快乐呢。’小姐姐替我整理床铺。

“我要会生孩子,我就满足他。”我摊摊手说。

她不睬我,“你朋友跟你睡一个房?”

“是。”我说。

“现在好了,爹爹一结婚,那女人升上神台,你这个正经承继人便打入冷宫……”

“小姐姐,你看狸猫换太子这一类东西看得太多了。”

“至少你应该换一辆车子。”她咕嘟。

“你送我?”我问。

“我问爹爹要去,”她说,“最多先替你垫一垫。”

我嬉皮笑脸,“说到钱就失感情。”

“去你的。”

傍晚时分,庄国栋来了,他整个人的格局像电影大明星——英俊的脸,壮伟的身型,好气质,有点不羁,略略带点白头发,增加他的成熟美。

我迎出去。

“快进来烤火,火鸡大餐就准备好了。”我拍打他的肩膀。

庄进来书房,我把姐姐们介绍给他认识。

姐姐们很诧异于他的出色。

小姐姐说:“没见你之前,以为震中算是个英俊的男孩子,现在发觉震中简直是个傻大个儿。”

“喂喂喂!”我抗议。

吃了饭我与庄在房中下棋。

我说:“明天姐姐与姐夫们介绍女孩子给我们认识。”

“烦不烦?”他说。

“没法子,”我问,“你打算住几天?”

他打个呵欠,“无所谓。”他从简单的行李袋内取出我熟悉的银相架,放在床头。

“我的天,庄某人,你也太痴情了。”我说,“没有这张照片,你睡不着?”

庄脸上那股忧郁的神色又出现,他大口地喝着威士忌,苦笑,“我不能忘记她,我太爱她。”

那张照片很模糊,是他与那个女郎合影的风景照,我再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好耸耸肩。

“如果你爱她,就应该跟着她去。”我说。

“我不能。”他说,“当时我已订了婚。”

“那么对着她的照片做梦吧。”我说,“祝你幸福。”

“是我先抛弃她的。”庄靠在床上说。

“你抛弃了她?”我问,“为什么?”我没听懂。

“你不会明白的。”他叹一口气。

“再下一盘?”我改变话题。

“累了。”他看着窗外。

“你这个人,自牛津闷到伦敦。来,我们到酒馆去喝几杯。”

“我不想走动。”他伸个懒腰。

我随他去,度假不外是为了松弛神经,如果庄能够在床上躺得高高兴兴,愿他躺上十天八天。

第二天,大姐请来了许多华侨“名媛”以及各学院的女留学生,莺声沥沥,挤满了图书室。有些人在弹琴,有些翻画册,有些闲谈调笑,有些在扇扇子,哗,简直眼花缭乱。

有几个是皇家美术学院的学生,自然最会打扮,骤眼看仿佛布衣荆钗,实则上花足心思穿成一派返璞归真状:花裙子、长羊毛袜、大毛衣、布鞋、头发梳辫子……我也不知道我在寻找谁,等待谁,但这些女孩儿好看是好看,由头到尾,总没有一个叫我交上这颗心。

于是我寂寞了。

庄国栋比我更落魄,他的眼睛隐隐浮着一层泪膜,与我两个人,坐在窗台上,手里拿着酒杯,一派无聊。

我轻轻问:“我们要的那朵花,在什么地方?”

庄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你的花。”他低下头苦笑。

有许多女郎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不在乎,也看不见。

我问他:“看中了谁没有?”

“没有。”他伸一个懒腰,“这里不是没有长得好或是有性格的女子,只是……你总听过‘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这是你的悲剧,有许多人,除却巫山,都是云。”我笑,“从一只母猪身边走到另一只母猪,他们成了风流人物,呵哈呵哈,多么自在快活。”

庄向我瞪眼,“你呢?”

“我?”我说,“我只能活一次,我不打算胡乱与一个女人生下半打孩子,养活她一辈子,牺牲我的理想与自由。我很自私,我要找个好对象。”

“你今年二十七岁,等你三十七岁,你声音还这么响亮,我就服你了。”庄点起了香烟,“这些事,是注定的,身不由己。”

“啊,是,”我做个手势,夸张地说,“都已经注定了,五百年前月老的红绳已经代我牵向一个女子,我再挣扎反抗也没有用,都已经写在天书里了:她是一个搓麻将贴娘家的小女人,目不识丁,啊……”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旁边有几个女孩子“咯咯”地笑起来。

庄的眼光如凝霜般落在我脸上。我摊摊手:“庄,我只不过是想你开心而已。”

“命运是有的。”

我唯唯诺诺,只是不想再与他吵架。

“既然如此,我们豁达一点,庄,笑一笑。”姐姐们端出银器,招呼我们喝标准的英式下午茶。女孩子们都围上来,坐在我身边那一位简直明眸皓齿,动人如春天的一阵薰风,我很有点心向往之,但想到一直在等待的那一位,只好目不斜视,低头全神贯注地喝我的牛奶红茶。

姐夫们也来了,忙着打招呼,服侍女宾,呵,新的一年,人人都喜气洋洋。

长途电话接通。

小姐姐唤我与父亲说话。

我与爹爹谈了一会儿,恭喜他,祝他新婚愉快。他叫我在农历年的时分回家,我照例推辞,小姐姐在一旁拼命使眼色,我不忍太拂她的意,改口说:“让我考虑考虑……”

爹的声音很轻松,充满生机,与以前大大不同,无论如何,这个女人令他开心,这就够了。世界上并没有免费的东西,凡事总要付出代价,爹爹在晚年得到一点欢愉,没有什么不对呢。

挂了电话,我问小姐姐,“你那媚眼,一五一十的朝你兄弟送来,没有毛病吧?”

“你这个糊涂蛋,”她顿足道,“趁你爹还记得你的时候,不回去走走——”她咬牙切齿在我额角上一指。

“你点了我的死穴了,”我呼痛,“七七四十九日以后我就寿终正寝了。”

庄微笑地走过来,“这震中,真叫亲友啼笑皆非。”

小姐姐像是遇到了知音人。“庄先生,你说一句公道话,这个弟弟,真叫我们伤透了脑筋,二十多岁了,还这么吊儿郎当,天天弹琴写画,不通世事。唉,叫我们头发都白了。”

我也叹口气,“什么都赖我,等下额上有皱纹,也赖我。”

庄说:“他又贫嘴了。”

“可不是。”小姐姐拍着手说,“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我这叫做幽默感。”我改正他们。

庄说:“不过大家都喜欢他,你不知道他在洋妞堆那种受欢迎的劲儿呢,真叫人羡慕,于是他死命扮演那个叫柳下惠的角色,叫那些热情如火的金发女郎恨得牙痒痒。”

小姐姐大笑,“你们哥俩倒真是一对儿。”

我说:“是呀,牛津若没有庄国栋,那还不闷死,我自有我的打算,将来我老子烦我,不供养我,就与老庄走天涯唱相声,怕也混得到两餐。”

“庄先生在牛津干啥?”小姐姐问。

我代答:“他洗厕所。”

庄莞尔:“震中打扫宿舍。”

小姐姐说:“喂,你们俩有完没完?”可是又忍不住笑。

我说:“我俩约好的,五十五岁时若大家都找不到伴,我便与老庄结婚。”

“这种玩笑也开得?”小姐姐朝我皱眉,“传到爹耳朵去,剥你的皮。”

我愁眉苦脸跟庄说:“咱们家最暴力,动不动抽筋剥皮,剁为肉饼。”

小姐姐不理我,“庄先生也没女朋友?”

我说:“他有的,他结过婚,离过婚,又有女友,又与女友分手,不比我,我是纯洁的。”我挺挺胸。

小姐姐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但庄反而不打自招,他一边深深抽烟,一边说:“我真正恋爱,是在订婚后的一段日子,我认识了一个可爱年轻的女孩子。她的美丽,令我心悸,但是我要做一个完人,我没有变心,我拒绝了她,与未婚妻结婚。婚姻维持了十年,在旁人眼中看来,我们也是幸福的一对。”

庄说:“在我心中,无时无刻不挂住我抛弃的那个人。我们终于离婚了,那一日,妻对我说:‘庄,你并没有爱过我,我们浪费了十年。’离婚时还比结婚时轻松愉快。听着叫人齿冷吧?事实如此,我们在小馆子里共喝了三瓶红酒,她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有什么打算呢?在牛津的图书馆,我找到一份职业,一做好几年。我有什么打算?”庄温和地笑。

小姐姐听得呆了,怜惜地问:“没有孩子吗?”

“没有。现在的女人,都很自爱,生孩子不一定非常痛苦,可是对身材相貌都有一点影响,若非有极大的安全感与爱心?”庄很唏嘘。

我说:“庄是伤心人。”

庄傻呼呼地笑,一派天凉好个秋的样子。

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以前他非常高傲冷峻,一派高不可攀,现在却如酒窖中的白兰地,越来越醇,与每个人都处得很好。

小姐夫过来问:“你们谈什么?客人都要走了。”

小姐姐说:“你去送一送,我马上来。”

小姐夫耸耸肩,出去了。

小姐姐对庄说:“震中过农历年要回香港。庄先生,震中很愿意请你去走一趟散心,咱们家的房子大得很,十多间房间,庄先生若不嫌弃,就一同去散散心吧。”

“真的,”我说,“老庄,何乐而不为呢?”

庄说:“我好久没回去了。”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笑说。

“要死,”小姐姐白我一眼,“乱用成语,谁落叶了?”

过了年,我与庄开车回牛津,仍然过我们那与世无争的日子。下了班在宿舍抽烟斗、下盘棋,我们的生活有什么遗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