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黄振华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传来,“溥家敏,你少对我老婆甜言蜜语的,我宰了你。”他先笑了起来。

他们俩对我温言相待,我再也忍不下来,我说:“我……我心如刀割。”

黄太太说:“家敏,家敏……”

黄振华说:“爱她不一定要占有她,家敏,你应当明白。”

我的眼泪汩汩而下。

黄振华叹口气,“我要去睡了,更生,你好好开导他。”

我说:“不不,黄太太,你去休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

黄太太说:“别担心,我是天下第一个闲人,又不上班,也不理家务,这些事若果我不包揽上身,我还做些什么呢。”

我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在书房里。”她站起来走开。

我把头伏在饭桌上。

黄太太真是一个知书识礼,温文有礼、体贴入微的女子。

假如,咪咪也会有这样的成就,我还希祈些什么呢。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一百年后,我有没有遇见过玫瑰,又有什么分别。

最主要是现在活得高兴。

伏在桌上久了,我的脖子渐渐僵硬,但我没有移动身子。

我不能与大哥争女人,我一生欠他太多,不能成全他就罢了,我不能与他争,而且要使他相信,我对玫瑰并无诚意。

天亮了,我终于绝望地抬起头来。黄太太是对的,我目前最好是住在这里。

稍后……稍后我或许可以回加拿大去,我有那边的护照,离开香港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我洗个脸,坐在厨房不动。

黄振华起床了,“家敏,你怎么了?你的屁股粘在了这里?”他在厨房门口张望一下。

我跟黄太太说:“我想见一个人,你要帮我忙。”

黄太太凝视我,“我知道,我已经叫了她来。”

“什么时候?”我一惊。

“现在就到了。”

啊,黄太太真令我感动。

她的话还没说完,门铃已经响起来。

女佣人边扣钮子边去开门,咪咪站在门外。

我上一步趋向前。

咪咪有点憔悴,她眼睛略为红肿,一张脸却显得更清秀,因为她更瘦削了。

我悲从中来,她是这样的爱我,有机会也不摆我架子,毫无保留地爱我。我把她拥在怀内,脸埋在她秀发里,嗅到我往日熟悉的香水,我哽咽地说:“咪咪,我求你原谅我,并且嫁我为妻。”

咪咪哭了,她说:“好好,家敏,我答应你。”

我禁不住她的宽宏大量,羞愧得要命,我说:“咪咪,你不会以我为耻,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黄太太说:“不用解释了。”她的双臂围住我们俩个人。

我说:“我得找房子住,还有装修、家具,我们要去度蜜月——”

“最重要是买婚戒。”黄振华说。

咪咪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我的腰,头靠在我胸前。

我说:“黄太太,烦你通知我大哥一声,我订婚了。”

“放你一星期假,”黄振华说,“更生,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快开车送我上班。”

他们夫妻俩恩爱地走开。

我对着咪咪,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天气已经转凉,颇有秋意。我忽然怀念我寒窗十载的地方。

我握着咪咪的手说:“让我们到魁北克度蜜月,那里雪下得很大,我们穿得厚厚,到公园走,在湖上溜冰,我们会生活得很快乐。夏天再来的时候,我们可以租一间大房子,前后有花园那种,我们要生很多孩子,因孩子有生存的权利,你管家,我赚钱。咪咪,我们不回来了,你说好不好?”

“好。”

“我们在这里结了婚就走。”我说。

“好。”

“我们不再开摩根跑车,我们买一辆实际的旅行车,好不好?”

“好。”

“我们会很幸福。”可是我心中没有幸福感,我已是一个死人,幸福与我无关,只剩无边无涯的荒凉。

我与咪咪絮絮说了整个上午的话,留学时期最细微的小事都拿出来告诉她。

其实我们认识很久了,这一些她都应该听过,应该记得,但我愿她再知道一次。

有咪咪的家人与黄太太帮忙,一切进行得飞快,日子定好,酒席订下来,衣服都办齐,我的表现并不比一般新郎差。

咪咪对于我忽然决定娶她为妻的经过,一言不提,一句不问,娶妻娶德,夫复何求。

大哥问我:“你这个婚结得很匆忙。”

我正在家收拾冬天的衣物要往魁北克,听他这么说,连忙装出一个笑容。“那里,我跟咪咪在一起,日子不浅,你是知道的。”

“可是——玫瑰呢?”大哥含有深意地问。

我心如被尖刀刺了一下,“玫瑰怎么样?她结过婚,又有孩子,我最怕这种麻烦,况且她那个丈夫又夹缠不清,她本人又只会叫人服侍着——累都累死,黄振华又不喜欢人家碰她,我就觉得吃不消。”

大哥微笑,笑容里很有内容。

我把毛衣一件件折叠好,收进皮箱里。

“你可知道,最近我在约会玫瑰?”大哥低声问。

我连忙作一个诧异的表情,“是吗,她?”

“是的。”

“她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说。

“我记得你曾经对她颠倒不已,家敏。”

我拼命地笑,“大哥,颠倒是一回事,结婚又是另外一件事,我可不是艺术家、浪漫的傻子,放着会服侍我的女人不要,虚无缥缈的去追求一个叫我服侍的女人,这不是老寿星找砒霜吃?”

大哥凝视我。

我耸耸肩,“你知道我,爱玩的脾气是不改变的,老不肯为爱情牺牲,如今咪咪的家人不放过我——”

我说:“喂,大哥,我养九个孩子,你可是要负责替他们取名字的。”

“九个?”大哥的注意力被转移,皱皱眉头,“真的那么多?”

“不多了,”我拍拍大哥的肩膀,“以前的人都生这么多,人口爆炸也不在乎我这几名,聪明人可以多生孩子,笨人就不必。”

大哥笑着摇头。

“这样就成家立室了。”我说道,“香港多少独身女郎要暗暗落泪。”

“你少吹牛。”大哥笑。

“真的,你也快快拉拢天窗吧。”我闲闲地说。

大哥犹豫片刻说:“我也正与玫瑰商量这件事。”

我晴暗想:那我是做对了,不由我不退出。

大哥说:“可是那个方协文实在是难缠,他现在索性住在香港,也不回纽约,天天跟在玫瑰身后,非常麻烦。”

“暂时避开他,你们上巴黎,不见得他也跟到巴黎去。”我说。

“但他是孩子的父亲,玫瑰并不肯把孩子还给他。”

“婚是离了是不是?”我问,“他终于答应离婚?”

“就因他终于愿意离婚,玫瑰反而不忍对他太苛。”

“他这个人就是麻烦而已,是个很窝囊的家伙,不见得有危险。”

大哥转变话题,“我们不说这些事,你也好久没见玫瑰了,她一向待你如兄弟的,你就把新弟妇带出来见一见她。”

待我如兄弟?我沉默,大哥,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家敏?”

“是,就明天中午好了。”我说。

我提起皮箱打道回黄府,黄太太代我检查,她问:“怎么全是毛衣没裤子?”

我那可怜的头靠在窗口不出声。

无线电中又在播老好洛史超域的曲子:

coc1我不欲谈及

你如何粉碎了我的心

我的心

我的老心——coc2

我轻轻地问:“谁开了无线电?”

“我。”黄太太放下毛衣。

第二天中午,黄家全家、我们两兄弟,以及咪咪一起午饭。

咪咪大方镇静得令我佩服,淡淡地、一派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模样,直至她看到玫瑰,她与我一般地呆住了。

玫瑰已不再戴孝,化妆得容光焕发,金紫色的眼盖,玫瑰红的唇,头发编成时下最流行的小辫子,辫脚坠着一颗颗金色的珠子。配一条蔷蔽色缎裤,白色麻纱灯笼袖衬衫,手腕上一大串玻璃镯子,叮叮作响。

一千零一夜的女主角自画片中举步出来。

而大哥一贯地白衬衣黑西装,以不变应万变的玫瑰。

我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他俩是一对壁人,应该早认识十年。我的心痛苦地牵动。

黄振华皱眉,“小妹,你出来吃个三文治,也得打扮得嘉年华会似的,真受不了。”

玫瑰说:“我只会打扮,这是我唯一的本事,学会了不用挺可惜。”笑得如盛放的玫瑰。

黄振华看大哥一眼,“你本事不只这样,尚有溶解冰人的能耐。”

大哥微微赔笑。

“玫瑰,溥家明是你一生中所认为的男人最好的一个,好自为之。”黄振华说。

“是,大哥。”玫瑰说着侧侧头,情深地看着我大哥。

我慌忙低下头。

“还有你,家敏,”黄振华说:“你要善待咪咪。”

黄太太来解围,“振华,你别倚老卖老了,啰哩啰嗦,没完没了,才喝了杯茶就装出发酒疯的样儿来。”

黄振华歉意地拍拍妻子的手。

玫瑰说:“恭喜你,家敏。”

“不必客气。”我强装镇静。

她又跟咪咪说:“我跟家敏,真像姐弟似的,他成家立室,我自然是高兴的。”她自手袋中取出一串闪闪生光的钻石项链,要替咪咪戴上,“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黄太太笑说道:“光天白日,戴什么这个,脖子上挂着电灯泡似的。”

玫瑰却带种稚气的固执,非要咪咪戴上它不可。

咪咪居然并不反对,于是就戴上了。

我只能说:“很好看。”吻咪咪的脸一下。

那天下午,我们去取机票途中,咪咪很沉默,用手指逐一拨动钻石,然后她说:“她是那么美丽,连女人都受不了她的诱惑,铁人都溶解下来。”停了停又说道,“她那种美,是令人心甘情愿为她犯罪的。”

我心烦躁,因而说:“这与我俩有什么关系?”

“她与溥家明是天生一对,两个人都不似活在这世界里的人:谪仙记。”

我们终于取到机票,一星期后动身往加拿大了。

我们累得半死,婚宴请了一千位客人,近五百位女客都比不上玫瑰的艳光。

她那件紫玫瑰色的露背短纱裙令全场人士瞩目,倚偎在大哥身边,整晚两个人都手拉着手。

黄振华对我笑说:“我一直以为溥家明是铁石心肠,”非常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原来以前是时辰未到。”

礼成后送客,搅到半夜三更,回到酒店,还没脱衣就睡着了。

半夜醒来,发觉咪咪已替我脱了皮鞋,她自己总算换过睡衣,在床上憩睡。

我觉得无限的空虚清凄。

呵,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心灰意冷,走到床边躺下。咪咪转一个身,我抱住她,忍不住哭泣起来。

我的老心。

第二天下午,我们就往加拿大去。

咪咪说她一到那边,就要睡个够,她说她吃不消了。

实事上她在飞机上就已经熟睡,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我于是像所有的丈夫们一样,为妻子盖上一条薄毯子,开始看新闻杂志。

做一个好丈夫并不需要天才,我会使咪咪生活愉快,而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懂得世上最幸福的人便是知足的人。

在魁北克郊区咪咪与我去找房子,咪咪说着她流利的法语,与房屋经纪讨价还价。

屋价比香港便宜得很,我看不出有什么可讲价的,但我乐意有一个精明的妻子。

我们看中一幢有五间房间的平房。房子的两旁都是橡树,红色松鼠跳进跳出,简直就似世外桃源。

我说:“买下来吧。”一年来一次都值得。

“九个孩子。”咪咪笑,“最好肚子上装根拉链。”

“辛苦你了。”

“你养得起?”她笑问。

“结婚是需要钱的,”我说,“没有这样的能力,就不必娶妻。”

“可是孩子们历劫一生的生老病死呢?”她问。

“我尽我的能力供养关怀他们,若他们还不满足,或受感情折磨,或为成败得失痛苦,那是他们的烦恼。”

咪咪抱紧我的腰笑起来。

一个月的蜜月我们过得畅快舒服,咪咪对我无微不至,天天早上连咖啡都递到我面前,我还有什么埋怨呢,心情渐渐开朗,生命有点复活。

每天早上我都问她同一的问题:“你怀孕了没有?”

她每天都笑骂我:“神经病。”

我俩乐不思蜀,不想再回香港去。

我又不想发财,胡乱在哪里找一份工作,都能活下来,咪咪也不是那种好出风头争名利的女人,她会迁就我,我们就此隐居吧,回香港作甚。

此念一发不可收拾,我便写一封信回家,告诉大哥我的去向。

信放进邮筒时我想,他毕竟是我的大哥,世上唯一与我有血缘的人,我千怪万怪,也不能怪到他的身上。

一个明媚的早上,我与咪咪在公园中散步。

她问我:“你快乐吗?”

我答道:“我很高兴。”

“你快乐吗?”咪咪固执起来,犹如一条牛。

“不,”我说,“我不快乐,快乐是很深奥的事。”

“你爱我吗?”

我拍拍额角,“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欢问这种问题,你喜欢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说声我爱你又不费吹灰之力,你何必坚持要听见?”

咪咪笑而不语。

“黄振华从来没有疯狂地爱过苏更生,可是你能说他们不是一对好夫妻吗?谁说我们不是好夫妻。”

咪咪不出声。

“女人们都希望男人为她而死,是不是?”我笑,“如果我死了,你又有什么快乐呢?”

咪咪抬起头看蓝天白云的天空,她微笑。我最怕她这样微笑,像是洞穿了无限世事,翻过无数筋斗,天凉好个秋的样子——一切都无所谓了,她已经认命了。我叹口气。

我情愿她骂我、撒娇、闹小性子——女人太成熟懂事,与男人就像两兄弟,缺少那一份温馨,作为一个朋友,咪咪与黄太太自然是理想中人,但终身伴侣……我看了看咪咪。

《红楼梦》中有句话叫做“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我现在明白这句话了。

于是我也像咪咪般凄凉地笑起来。

两夫妻这么了解地相对而笑,你说是悲还是喜。

我握紧了她的手。

“你留在这种不毛之地——怕是一种逃避罢。”咪咪说。

“是。”我说,“求求你,别再问下去。”

“好,家敏,我答应你,我永远不再问问题。”

咪咪说:“你明知说一两句谎言可以令我高兴,但你坚持要与我坦诚相见,因为我受得住。”

“不,”我答,“因你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女人,我在你背后做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为聪明误一生?”她又笑。

“本来是。”我说,“我们都为聪明误了一生。”

能与妻子如此畅谈,未尝不是快事。

回到家,桌面搁一封电报,电报上说:“急事,乞返,黄振华。”

我问:“什么事?”

咪咪想了一想:“黄振华本人是绝对不会出事的,他原是个精打细算、四平八稳的人。”

“那么是玫瑰的事,”我说,“玫瑰跟我还有什么关系?”

“亦不会是玫瑰的事。”咪咪说,“黄振华做事极有分寸,他不见得会拿玫瑰的事来麻烦你。”

“推理专家,那么是谁的事?”

“是你大哥的事。”咪咪说。

我的血一凝。可不是!

“大哥?”我反问,“大哥有什么事?”

“接一个电话回去!快。”咪咪说。

我连这一着都忘了做,多亏咪咪在我身边。

电话接通,来听的是黄太太。

我问:“我大哥怎么了?”

“你大哥想见你。”

“出了什么事?”

“你赶回来吧,事情在电话中怎么讲得通呢?”

“大哥有没有事?”

“他——”

“谁有事?”我停一停,“玫瑰可有事?”

“玫瑰没事,家敏,我心乱,你们俩尽快赶回来好不好?你大哥需要你在身旁。”

我与咪咪面面相觑,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咪咪接过电话:“黄太太,我们马上回来。”她挂上话筒。

咪咪取过手袋与大衣。

“你做什么?”

“买飞机票回香港。”

“我不回去。谁也没出事,吞吞吐吐,我回去干吗?”

“有人不对劲。”咪咪说,“我有种感觉他们大大的不妥。”

“谁不妥?”

“回去就知道了。”

“我不回去,死了人也不关我事。”我赌咒。

咪咪静默。

我说:“好好,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我跟你一起走,可是我刚刚预备开始的新生命——”

咪咪抬起头问:“你的旧生命如何了?”语气异常辛酸。

我搂一搂她的肩膀,“我们一起走。”

订好飞机票我们再与黄太太联络,她在那头饮泣。

我觉得事情非常不妥,心突突的跳。

黄太太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人物,即使黄振华有外遇给她碰上,她也只会点点头说“你好”,倘若她的情绪有那么大的变化,事情非同小可。

在飞机上我觉得反胃,吃不下东西,心中像坠着一块铅。

咪咪也有同感,我们两个人四只手冷冰冰的。二十四小时的航程不易度过。

我说:“我只有这个大哥,……”断断续续。

咪咪不出声。

“大哥要是有什么事——”我说不下去。

我用手托着头,一路未睡,双眼金星乱冒,越接近香港,越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终于到了飞机场,我们并没有行李,箭步冲出去,看到黄振华两夫妻面无人色地站在候机室。

我的心几乎自胸腔内跳出来。

我厉声问:“我大哥呢?”

黄太太说:“你要镇静——”

“他在哪里?”我抓住黄太太问说,“你说他没事,你说他没事的——”

黄振华暴躁地大喝一声,“你稍安毋躁好不好?从来没看见你镇静过,三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没读过书,一点点事又哭又叫!”

“振华——”黄太太劝阻他。

咪咪挡住我,“我们准备好了,黄太太,无论什么坏消息,你快说吧。”

“家敏,你大哥有病,他只能活三个月。”黄振华说。

咪咪退后三步,撞在我身上,“不!”

我只觉全身的血都冲到脑袋上去,站都站不稳,耳畔“嗡嗡”作响。

隔了很久很久,我向前走一步,脚步浮动。我听见自己问:“大哥,有病?只能活三个月?”

黄太太垂下泪来,“是真的。”

“什么病?我怎么一点不知道?”我双腿发软。

“他没告诉你,他一直没告诉你。”黄太太说,“现在人人都知道了,可是玫瑰硬是要与他结婚。”

“大哥在哪儿?”我颤声问。

“在家。”黄振华说道。

“玫瑰呢?”我说。

“在我们家。”黄振华说。

咪咪说:“我们回去再说,走。”

坐在车子中,我唇焦舌燥,想到大哥种种心灰意冷的所作所为,我忽然全部明白了。

他早知自己有病。

但是他没对我说,他只叫我赶快结婚生十个八个儿子,他就有交代了。

我将头伏在臂弯里,欲哭无泪。

黄太太呜咽说:“到底癌是什么东西,无端端夺去我们至爱的人的性命?”

黄振华喃喃地说:“现在我们要救的是两个人,玫瑰与家明。”

我也不顾得咪咪多心,心碎地问:“玫瑰怎么了?”

“她无论如何要嫁给家明,她已把小玫瑰还给方协文,方协文已与她离婚,带着女儿回美国去了。”

我呆呆地问道:“她竟为大哥舍弃了小玫瑰?”

“是,然而家明不肯娶她,”黄太太说,“家明只想见你,可是你与咪咪一离开香港,我们简直已失去你俩的踪迹,直至你们来了一封信,才得到地址。”黄太太累得站不直,“你回来就好了,家敏,我发烧已经一星期了。现在医生一天到我们家来两三次。”

到达黄家,我顾不得咪咪想什么,先找玫瑰去。

推开房门,她像一尊石像似地坐在窗前,泥雕木塑似,动也不动。面色苍白,脸颊上深陷下去,不似人形。

“玫瑰!”我叫她。

她抬起头来,见是我,站了起来,“家敏!”她向我奔来,撞倒一张茶几,跌在地上。

“玫瑰!”我过去扶起她。

她紧紧拥抱我,也哭不出来,“家敏。”

我按住她的头,我的眼睛看向天空,带一种控诉,喉咙里发出一种野兽受伤似的声音。

咪咪别转了头,黄振华两夫妻呆若木鸡似地看着我们两人。

我说:“玫瑰,你好好的在这里,我去找大哥,务必叫他见你,你放心,我只有他,他只有我,他一定得听我的话。”

玫瑰眼中全是绝望,握着我的手不放。

“你先休息一下,”我说,“我马上回家去找他。”

玫瑰仰起头,轻轻与我说,“我爱他,即使是三个月也不打紧,我爱他。”

我心如刀割,“是,我知道,我知道。”

黄太太说:“玫瑰,你去躺一会儿,别叫家敏担心。”

玫瑰的魂魄像是已离开她的躯壳,她“噢”了一声,由得黄太太抱着她。

黄振华向我使一个眼色,我跟着他出去。

他说:“我们去找溥家明。”

我喉咙里像嵌了一大块铅,一手拉着咪咪不放。

咪咪眼泪不住地淌下来。

我反反复复地说:“我只有这个大哥——”

到家我用锁匙开了门,女佣人马上迎出来,“二少爷,大少爷不见客。”

“我是他兄弟!”

“大少爷请二少爷进去,客人一概不见。”老佣人要强硬起来,就跟家主婆一样。

我说:“这也是外人?这是二少奶!”

咪咪连忙说:“我在这里等好了。”

我既悲凉又气愤,随佣人迸书房。

大哥坐在书桌前在调整梵哑铃的弦线,他看上去神色平静。

“大哥!”我去到他面前。

他并没有抬起头来。“你也知道消息了?”

“大哥,你何必瞒着我?”我几乎要吐血。

“以你那种性格,”他莞尔说,“告诉你行吗?”

“大哥——”

“后来玫瑰终于还是查出来了,她是一个细心的女子。”大哥说,“瞒不过她。”

“你还能活多久?”

“三个月。”他很镇静,“或许更快,谁知道。”

“可是玫瑰——”

“所以你要跟玫瑰说:有什么必要举行婚礼?如果她愿意伴我到我去的那一日,我不介意,可是结婚,那就不必了。”

“她爱你。”

“我知道。”大哥燃起一支烟,“我也爱她。我们在这种时间遇见了,她给我带来生命中最后的光辉,我很感激她,”大哥微笑,“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因而放肆了一下,把她自你手中抢过来。家敏,你以为如果我能活到七十岁,我会做这种事吗?”

“你早知道了。”我说。

“是,我早知道,我也知道你爱她。家敏,但我想你会原谅我。”他若无其事地说。

“医生说了些什么?”我伤痛地问。

他拉开抽屉,“资料都在这里,你自己取去看,我不想多说了。”

“玫瑰想见你。”

“我不会跟她结婚的。”

“她很爱你,她愿意与你结婚。”

“她的脑筋转不过来,她太浪漫,她弄不清楚三个月之后,我真的会死,她真的会成为一个寡妇。”大哥说。

我说:“我想她不至于有这么幼稚,你不应轻视她的感情。”

大哥仰起头,“她迟早会忘了我,家敏,时间治疗一切伤痕。”

“大哥——”

“回去告诉玫瑰,我们的时间太短,不要再逼我结婚。”大哥说。

“大哥——”

“别多说了,家敏,你应当为我高兴,人生三十不为夭,我今年都四十二了。”

我闭上眼睛,眼泪如泉般涌出来。

“家敏,”大哥说,“你那爱哭的毛病老是不改,自小到大,一有什么不如意就淌眼抹泪的,把咪咪叫进来,我有话跟她说。”

咪咪应声就进来,双眼哭得红肿。

大哥诧异,“我还没死,你们就这个样子!”

“大哥!”咪咪过去搂住他,索性号陶大哭起来,一边叫着,“你不能去,大哥你不能去。”

大哥抱住她,却仍然不动容。

我用手托着头,黄振华低声跟我说:“家敏,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他把我拉至露台。

他说:“家明需要的是过一段安宁的日子,我们总要成全他。回去设法说服玫瑰,叫玫瑰再偌伴他三个月,”黄振华摆摆手,“他一切还不是为了玫瑰。”

我说:“两人在这种时间遇上了——”我取出手帕抹泪。

“是,”大哥笑吟吟地站在我们身后,“在我有生之年居然遇见了她,我是多么幸运。”

我受不住,“你还笑,大哥,你还笑!”

“人总是要死的,”他很温和,“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总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与他紧紧地拥抱。

他比许多人幸福,生命只要好,不要长,他说得对,他能够在有生之年,找到了他所爱的人,而他所爱的人也爱他,实已胜却人间无数了。

我们一家人从此要压抑自己,不提死亡这个名词。

我与玫瑰谈了一个通宵。

她几乎要发疯了。

“我找了他半辈子,找到了他,他的生命却只剩下三个月。”她的眼睛空洞。

“有些人一辈子也找不到。”我感染了大哥的勇敢哲学。

“我爱他。”

“我们都知道。”我说。

“我很爱他很爱他。”她说。

我的心碎了,但我仍然说:“我知道。”

“我也爱你,家敏,但那是不同的,我爱你如爱我自己,我爱家明,却甚于爱我自己。”

“我知道。”

“如果他坚持为我好,不肯与我结婚,我也没法子,我仍然爱他,我愿意陪伴他这一段日子。”

我说:“我大哥实在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玫瑰勇敢地说:“你们也许不明白我对家明的感情,实际上我认识他不止这些日子。第一次见他,我就有种感觉:我知道这个人已经长远了,他是我的心上人。家敏明白吗?心上的人,他存在已经很久了。”

心上人。我凄凉地想:玫瑰玫瑰,你何尝不是我心上人。

“明天我将搬进去与他同往,”玫瑰说,“你们也不会反对吧。”

我摇摇头。

“也许你不知道,”玫瑰说,“我会煮很好的菜式,我也会打毛衣,我会服侍家明,使他舒适安逸。我们其实很幸福,我们只有三个月,我们不会有时间吵架,也不会有机会反脸,我们享有情侣的一切欢愉,却没有他们的烦恼,”玫瑰忽然乐观起来,“家敏,鼓励我。”

我将她抱在怀中,“我祝福你。”

玫瑰搬进大哥的房子。

那日,大哥倚在书房门边欢迎她,她看见大哥双眼中充满爱怜与仰慕,嘴角有一个美丽的微笑,她仍然瘦削苍白,一副饱受折磨的模样,但依旧漂亮得像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因此脸上添上一股圣洁的光辉。大哥握住她的双手摇了摇,笑说:“你终于屈服了?”

他俩的世界再也没有旁人,我与咪咪悄悄地退出。

咪咪感喟地说:“我们只是凡人。”

我看着咪咪说:“我们是要白头偕老的,我要你为我生许多孩子,女儿不计分,起码三个儿子,我没有那么伟大,我知道生命多灾多难,可是我喜欢看到孩子们奔来奔去。咪咪,你马上怀孕吧。”

咪咪点点头,“好,就让我们做件最俗气的事,身为知识分子而拼命生养孩子。”

“辛苦你了。”我拍拍她肩膀。

“哪里哪里,家敏,也许我永远没有机会证明我对你的爱,但我也确实爱你多于自己。”

我说:“咪咪,这件事早已获得证实了。”

我们从来没有对时间更为敏感。

天天太阳升上来,我会感叹,又是一天,这是家明剩余的日子中的第一天。

太阳下山,我又会想,家明的生命又少了一天。

无时无刻我不是心中绞痛。

因无法集中精神工作,我与黄振华都处于半休息状态。

玫瑰表现了她无限的毅力,她愉快得像个没事人一般,而大哥的心情之宁静和平,也跟往日一模一样,我们邀他俩出来,多数不成功,他们的理由简单而真实:“没有时间。”

我往往在下午带着咪咪去探访大哥与玫瑰,看他俩打情骂俏,过着仿佛正常的生活。

大哥照练他的梵哑铃,玫瑰故意提高她的声音,又装得悄悄地说:“那琴声,实与杀鸡杀鸭无异,当时为了追求他,不得不装成知音人的样子,现在日子久了,真与受刑一般。”

大哥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他高声说:“活该!”

我说:“你可以学我,大力踢他书房的门,叫他停止。”

玫瑰无奈地说道:“我怕,他说过如果我如此侮辱他,他会,他会——”

“他会如何?”咪咪诧异问:“打人?”

“他会哭。”玫瑰眨眨眼。

我狂笑,眼睛里全是泪水。

为什么这样一对璧人,不能活到五代同堂?大哥比谁都有资格活下去,玫瑰比谁都有资格为他生孩子。

黄昏,玫瑰亲自下厨做精致的小菜,重质不重量,通常只两三碟,色香味俱全,简直吃得人把舌头都险点吞下肚子里。

大哥有意无意地撩拨玫瑰生气——

“最近盐恐怕是贵得很了,真得省着点用,这菜所以淡了。”

玫瑰会扑上去打他。

他会叫道:“嗳嗳嗳,两个人加在一起七十余岁,别尽胡闹,这会成为小辈们的笑柄,嗳嗳嗳——”

只羡鸳鸯不羡仙。

黄太太一日静静与我说:“见了他们,才懂得什么叫爱情,如此的盲目不羁,惊心动魄,我们只不过是到了时候结婚生子的下下人物而已;什么事一有比较,高下立分。”

咪咪说:“然而他们把时间浓缩了,他们的时日无多。”

“我们呢,”黄太太苦笑,“我们之间谁能保证自己能活到一百岁?谁不与时间竞争?明天可能永远不来。”她的声音无限苦涩,“此刻我认为自己根本没活过。”

“你与黄振华——”我瞠目结舌。

“我与振华——”她仰起头,“振华是个永恒性心平气和的人,除了事业,一切都是他的附属品。”

“他生命中并没有爱情这回事,而我性格上最大缺陷,却是妄想追求爱情,”黄太太问,“我老了吗?已经没有资格谈这些了吗?并不见得,我心中一直十分痛苦。”

我怔怔地听着,十分意外。

“振华给我生活上十全十美的照顾,”黄太太微笑,“一般女人会觉得他是个好丈夫。”

她又微笑道:“我本身是一个有能力有本事的女人,我比别人幸运,我自己双手也能够解决生活问题,因而有时间追求精神生活,倘若黄振华不能满足我这一点,我有什么留恋?我无谓再迁就黄振华。”

我呆呆地问:“你的意思是——”

“我想离开黄振华。”她温和地说。

“什么?”我跳起来,“你与黄是城里公认的理想夫妻呀。”

“城里的人?”她淡然地笑,“城里的人知道什么?我岂是为他们而活?”

咪咪沉吟了一会儿,“黄先生知道这件事没有?”

“没有,现在是非常时期,我无意造成更大的混乱。”

我们明白她所指,她始终是个好妻子。

我震惊,对婚姻的信念大大地动摇。

“这十年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们并非珠联壁合的一对,我迁就他得无微不至,”黄太太说,“他的口头禅是‘我们不如……’数百个‘不如’下来,我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成为他的影子,于是他满意了,丝毫没有发觉这是我一个人努力在刻意求工。”

我小心地聆听。

“起初我也不明白,我认为夫妻之道必须互相迁就。现在见了家明与玫瑰,才晓得不是那回事,我并不快乐。也许我的要求是太高太不合理了,但为什么不呢,我像所有的人一样,只能活一次。”

咪咪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她心中不是没有同感的吧,而她此刻为我受的种种委屈,将来会不会如黄太太般发作起来?

黄太太深深叹口气,“我并不要求世人原谅我。”

咪咪冲动地说:“我原谅你!”

“当初嫁黄振华……是因为要争口气——你们以为我完了吗?早着呢。一口气,”她哈哈地笑起来,“多可笑。”

“你是爱他的吧?”我忍不住。

“自然我爱他,但自始至终,他未曾爱过我,未婚前他舒适地住在父母的家中,令我等了他三年半。他可没想到这一千多日我浪费在公寓中,天天度日如年——呵你们还年轻,你们不明白这些说不完的故事,我虽然老了,我也还有我的故事。”

咪咪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是你的后身,黄太太。”

黄太太摇摇头,“家敏懂得感情,你们可以白头偕老。但只有振华,他不懂得玫瑰,不懂得家敏,亦不懂得我,他浑身无懈可击,但他不懂得爱情——”

“这点我同意。”我说。

黄太太说:“多么不幸。”

黄太太的悲剧是她要在已成事实的环境中追寻理想。

真没想到他们这一对也会出毛病,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岂是一项艺术,简直是盖万里长城,艰苦的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