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大捷
哈森在震动中站了起来, 他回过身, 看雷云奔腾向这里。
暴雨冲刷着铁骑,随着泥浆迸溅在马蹄间。狼群呼啸狂奔, 久违的压迫感横扫战场, 这是属于离北铁骑的锋芒。
当萧驰野出现在中博战场, 哈森的疾袭就失败了。他没能攻入端州城,反而在这里折掉了悍将和精锐, 再留下来就是消耗, 他此刻应该撤兵。
城门前锋已经掉马回头,濠沟后方的传讯兵在飞驰间舞动着虹鹰旗。压成长龙的离北铁骑截断了东南方, 蝎子们推动攻城器械, 开始向东方的茶石河撤退。
城门随即打开, 澹台虎带着憋了两日的守备军提刀冲出来,扯足劲儿喊:“二爷来了!”
哈森带着弯刀翻身上了空马,用边沙话让精锐出列,分为两道殿后的屏障, 在西面和东南面阻挡住锦衣骑和离北铁骑, 给中间撤退的辎重队争取时间。
“府君!”霍凌云单手策马, 带着风踏霜衣赶到沈泽川身边。
沈泽川用左手捡回仰山雪,他没上马,而是看着哈森率领精锐驰向南方,去迎战萧驰野。
府君说:“预备。”
霍凌云反应迅速,他在马上抬起手臂,朝着城墙高声说:“预备——!”
哈森的背影即将隐入大雨, 但是他的红发过于耀眼,就像是在雨中点亮的活靶子。沈泽川注视着他,仿佛是盯着正在活动的兔子。哈森在雨点里似乎感知到什么,他霎时间回头,隔着暴雨看见沈泽川说了句什么。
墙头的床子弩顿时射出,巨箭在高空好似横冲直撞的牛车,眨眼就突射到了哈森后方。哈森在疾雨四溅的危急时刻被迫下马,就在他滚身的那一瞬间,巨箭已经撞入了精锐骑队,骑兵们被撞翻落地,战马根本躲闪不及,只要被砸中,就会当场毙命。
战马惊鸣,歪身翻跌在泥浆里,血花当即喷现,这支队伍被打散了。床子弩让骑兵们闻风丧胆,它超强的杀伤力绝非单人能够抵挡,每次出现在战场,都会造成死伤无数。
哈森爬起身,弯刀猛地挥向前方,架住了萧驰野的狼戾刀!然而萧驰野不是沈泽川,哈森的弯刀仅仅停顿了刹那,就被萧驰野直接砸向地面,差点脱手。
这个力道太恐怖了!
哈森整个身体都跟着沉下去,他双手稳住弯刀,在暴喝里竟然试图抬起来。
萧驰野没戴头盔,雨水沿着他的鬓角下淌,没冲干净的污血滑过眉眼,他缓慢地拖着狼戾刀,在这一刻的俯瞰里冲哈森露出了笑容,令人毛发森然。
“我、在、找、你。”
雨声激荡,阴沉的乌云遮天蔽地,几乎要压到战场,雷鸣贴着头皮阵爆,哈森在阴暝间看到了狼的獠牙。
弯刀“砰”地斜过去,让狼戾刀滑开了。
哈森退身的瞬间,浪淘雪襟的前蹄就踏在了他留下的脚印里,溅起肮脏的污浊。周围的骑兵跟离北铁骑混杂在一起,铁骑簇新的刀在边郡饮饱了鲜血,锋利得像是正在张口咆哮。哈森在疾退里再度上马,狼戾刀突袭到了门面,他的马跟着连退几步。萧驰野仿佛养足了精神,步步紧逼。
澹台虎跃起来,纵身跳进意图撤退的骑兵里,抡刀先砍马腿,再带人疾步追向转移器械的蝎子。他挤出狞笑,道:“去你妈的!秃子偿命来!”
端州终于开始反扑,锦衣骑奔袭过濠沟,推着骑兵潮涌向东方。铁骑靠近茶石河畔的队伍沿河北截,就在河畔断掉了骑兵回奔的道路,跟守备军和锦衣骑形成三面包围,逼着骑兵们聚集到中央空地。
如今还剩下的豁口只有北方,但是哈森迟迟不下令向北撤退,因为北方紧靠沙三营,他担心这是萧驰野刻意留出的陷阱,更担心陆广白埋伏在北方,他已经殆于四面楚歌的绝地了。
狼戾刀削向喉结,哈森敏捷地俯身躲闪,格刀的同时用边沙话说着:“前锋替换!”
迎击离北铁骑的精锐立即后撤,蝎子见缝插针,在东南方组成斜面墙,策马疾驰时抡高了铁锤。
狼戾刀猛抬,刀面承接着急促的雨打,横在半空中,像是拴住铁骑的最后一条锁链。萧驰野没动,背后的离北铁骑也没有动。
哈森说:“冲锋!”
蝎子们的马蹄奔袭进泥浆,在泥水和雨水掺杂扑面的同时高喊着边沙话。萧驰野垂下手臂,墙头观望的守备军还没看清,就听铁骑传出整齐的归鞘声,铁骑竟然在此刻收起了刀。
萧驰野立在前方猛地转出新长刀,铁骑就好似掀开了遮挡的铁皮盖,只听“哗”地一声齐响,马腹侧旁露出清一色的长刀。长刀在边郡没有见血,它们只在茶石天坑露过锋芒,现下淋着雨,雪亮的刀尖淌的还是雨水。
蝎子的铁锤抡到面前,离北铁骑霍然打开了,他们把前锋队伍断开,迅速向两侧挪动,让蝎子畅通无阻地奔了进来。蝎子进到一半,哈森就觉得不妙,但是他的回撤命令根本传不到这里,因为铁骑两侧的前锋队开始回奔。
萧驰野奔在最前方,迎着蝎子擦身而过。天雷怒滚,雨声加剧,蝎子的铁锤还没有挨到重甲,就先被长刀削掉了脑袋。
东南方的离北铁骑就像是加固的铁笼,他们把蝎子“吃掉”了,让蝎子陷入更加深的包围,随后就像萧驰野那样,把蝎子用长刀就地绞杀。
铁骑齐刷刷的亮刀,紧接着就是脑袋滚落的声音。
哈森当即下命:“东突!”
不能再打了,骑兵的优势在这里消失殆尽,蝎子冲入铁骑包围只有被屠杀的份。哈森冒险突袭端州,他已经在这里丢掉了太多,必须即刻止损,尽快突围渡河。
后方的蝎子放弃再战,他们上马催促着拉器械的步兵,全部向东冲去。
哈森在雨中疾行,冰凉的雨水打在他的面颊,他盯着前方,在极速中杀出条血路。可是侧旁忽然响起马蹄声,浪淘雪襟分毫不让。哈森的弯刀在格挡里被撞出豁口,萧驰野的速度更快,两个人都在奋力疾驰,他们像炮弹般的冲在暴雨里!
哈森突到了最边缘,茶石河畔的戈壁就在前方,下水的骑兵跟埋伏在这里的禁军打得难分难舍,浅滩里红成一片。
哈森奔进河水里,浪淘雪襟照着战马的侧颈一撞,把哈森的战马撞得歪斜,他必须勒住缰绳来控马。萧驰野挥刀削断了哈森的缰绳,战马无力掉转身体,带着哈森翻进浅滩里。
哈森落地就滚,他的棱刺在跟沈泽川对打时丢在了濠沟边,此刻只有把弯刀和匕首。周围杀声震耳欲聋,他用空出的手舀起把河水,擦净被污血遮挡的双眼。
萧驰野也落了地,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哈森东望的目光,成为哈森和大漠间的山。哈森把卷刃的弯刀提到胸前,调整着呼吸,在萧驰野猛蹿而来的同时扑了过去。
刀锋碰撞时声音刺耳。
萧驰野抵住哈森,推着哈森向后。哈森勉强稳住身体,雨水打在刀刃,溅开那个刹那,他陡然撤刀,在狼戾刀前扫的空隙里闪身回避。
河水随着两个人的脚步“哗啦”四溅。
萧驰野面颊上残存着血,他只进不退的打法像是亡命徒,透露出强烈的进攻欲望。每次劈砍都让哈森手臂发麻,弯刀在狼戾刀密集的攻势里几乎要变作了废铁。
哈森在萧驰野的劈砍里猛然翻倒,他在快要落水的时候硬是撑臂把身体抬了起来,随即蹲身抬刀,再次格挡。
萧驰野没换姿势,就这样全力下压。哈森格挡的弯刀被压得缓缓下移,贴近他的肩膀,他甚至能感受到狼戾刀的锋利。哈森喉间逸出粗重的喘息,他被萧驰野压得腿部生疼,已经向下屈了。
哈森不会向萧驰野跪下。
十二部跪在大周面前,饿死了数不清的人。他走到今天,就是为了找到那条出路。哈森钟爱赤缇湖,却数年都睡在刀剑里,他从不向铁骑低头,他是翱翔苍穹的雄鹰。
哈森拼尽全力,扛着萧驰野的力道,在大吼里奋然架起了狼戾刀。他悍然前突,险些削到萧驰野的脖颈。
萧驰野猛地后退一步,接着屈肘撞掉了哈森的弯刀。身侧的马匹嘶鸣着摔倒,哈森翻转出匕首,在萧驰野进攻前再度前突。狼戾刀掉转不及,萧驰野松开刀柄,靠着右臂的臂缚格挡匕首,左手握拳把哈森砸翻进水中。
哈森摔起浪花,他咳着水,在萧驰野下一次到来前猛地扑身,抱住萧驰野的腰部,脚下钩绊,把萧驰野放倒落水。水花迸溅,萧驰野反拧住哈森的后领,从后卡住了哈森的脖颈。
哈森喘不上息,匕首捅出去的时候撞到了重甲,他立刻放弃,用匕首试探向萧驰野的双眼。萧驰野只能放手后避,哈森改为抱住萧驰野的手臂,跟着侧身,把萧驰野过肩摔了过去。
哈森摁住萧驰野的面部,让萧驰野在湍急的河流里无法呼吸。他夹住匕首,要割掉萧驰野的头颅。萧驰野反手握住了匕首,在锋刃陷进皮肉时蛮横挺身,撞到了哈森的下巴。
哈森双眼酸涩,就是这么一瞬间的破绽,胸口已经挨了萧驰野的肘击,他齿间没咬住血。萧驰野松开匕首,握血再度砸翻了哈森。
这一下太狠了。
哈森口鼻都在流血,他甚至有些头晕。厮杀声忽近忽远,大雨模糊了一切景物,他在撑臂时发觉自己的皮袖裂了,袖袋里的赤缇花随水漂出去。哈森没抓住花,花转眼就被马蹄踏烂了。
萧驰野重新拔起了狼戾刀,他双眸潮湿。哈森见过这样的狼,在那场大雪里,萧驰野就用这种眼神追了他几十里。
离北铁骑冲散了骑兵,他们沿着茶石河畔,让骑兵无路可逃。浅滩的河水通红,漂浮的尸体堆积在拐角,大雨泡白了所有人的面容,哈森没有等来他留在格达勒的援兵。
哈森在喘息里仰头淋雨,他越不过萧驰野的肩膀,看不到茶石河的对岸,他颓然地默念着:“天神庇佑——”
狼戾刀猛地插在浅滩里,血顺着刀刃散在河水中,哈森的身躯“扑通”地跪在湍急里,然后栽了进去。
暴雨喧嚣,萧驰野胸口起伏。背后的马蹄声都停了,苍茫的天地间,铁骑都望着他。萧驰野面朝茶石河,抬起提着红发的手臂。
漫长的寂静,只有激流的声音,
澹台虎蹚水走了两步,他扔掉刀,朝着前方哭道:“赢了!”
“我们……”铁骑们喉间发出压抑的哽咽,接着爆发震天的吼声:“我们是狼!”
长达半年的阴霾终于退却,贯穿南北的茶石河流淌着无数人的热血,离北在暴雨里要回了自己的尊严。
萧驰野攥紧拳,沉默地红了眼眶。
第252章 边蛇
雨势转小, 萧驰野撤向端州城门。守备军马不停蹄地开始清扫战场, 濠里的水都溢了出来,把门前这段路泡得稀烂, 马蹄踩在里边全是泥浆, 所有人都脏透了。
沈泽川站在城门前, 看着浪淘雪襟驰近。萧驰野从马背上俯过身,沈泽川抬起右臂, 跟他轻轻碰了一下。萧驰野望着沈泽川, 没有就此收回手臂。他翻手抬近沈泽川的下巴,在雨里, 垂着眸, 和沈泽川额头相抵。
两个人深陷雨中。
沈泽川敛起眼眸, 雨水沿着他的睫毛滴在萧驰野的鼻梁,他缓缓笑起来,逐渐笑出声。
乔天涯策马而来,到半途就勒马停下了, 歪身瞧着纪纲, 说:“师父哪儿去?”
纪纲在通道门口站了半晌, 把手里的氅衣扔给乔天涯,看着雨幕。
乔天涯把氅衣罩到自个儿身上,道:“师父,纪家拳经此一战再度名扬,纪老爹泉下有知,也当瞑目了。”
纪纲仰头望天, 雨水溅到眼睛里。良久后,他说:“端州今年要丰收了。”
乔天涯笑了笑。
纪纲背过双手,转身长叹,不再看沈泽川,说:“你赶紧去叫大夫吧!”
* * *
雨停到翌日卯时才停,庭院里的竹筒“叮咚”地敲打着青苔岩。丁桃裹着小袄,跟历熊守在廊下,看大夫进进出出。
历熊说:“我口渴。”
丁桃攥着本子,小声说:“那你自个儿去倒水喝,我要守在这儿。”
历熊面露难色,他堵着廊子,使劲摇头,不肯单独去。
里边的孔岭掀帘,把大夫引出来,神色凝重。费盛才睡醒,前来轮值,看人出来,马上来接,让属下把大夫往偏厅带,问孔岭:“先生,主子如何?”
孔岭摇头,跟他再往屋里走,低声说:“一会儿进去,别吵着府君。二爷正吊着心,待在里边一宿没睡。”
费盛不敢再多话,跟着孔岭进了屋,看里间垂着竹帘,卸了甲的萧驰野正在看药方子,还没走的大夫拘谨地站在二爷对面,躬身轻声说着:“……日后就不便再握刀了……那双指……”
费盛听了这么两句,就觉得不好。他沉下心,看萧驰野神色冷峻,压得屋里服侍的人都噤若寒蝉。
“腰间……小腿……”
还有差点被哈森卸掉的右臂。
沈泽川昨天刚回来,人看着还是好的,等把脸洗干净,才能看出面色煞白。右手双指原本是肿的,在跟哈森对打时掉进了濠里,抓烂了,又泡脏水,最后的仰山雪都靠左手提,右手根本动不了。他没上马回城,装得风轻云淡,实际上是腰间的伤口在挺身时撕裂了,上马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太难了,只能强撑无事,让霍凌云牵马。
沈泽川紧绷的神经一放松,淋过的雨也要发作。他以为自己是睡着了,其实是半昏迷。昨夜的烧来势汹汹,到现在都没退下去,吃什么吐什么,胃里塞的都是硬馒头,吐干净以后就吐酸水。
垂帷不透光,萧驰野待大夫走后,掀条缝看兰舟。
兰舟的发铺在被褥间,整个人蜷不起来,压着没伤的那面半躺着。侧脸露出些许,上挑的眼角也没有平时的诱惑,仿佛寻常地在睡觉。萧驰野摸摸他的眼角,他没动,只要萧驰野在身边,他就敢这样不设防。他看着很小很小,被萧驰野的身影完全笼罩。
萧驰野呼吸困难,胸腔里哪儿都疼。他俯身过来,吻兰舟的鬓,指尖的动作轻得像是在抚摸还带着绒毛的幼兽。
庭院里的大夫来来去去,给府君的药喂了一盅,巳时的时候沈泽川又吐了。纪纲看着不行,拎着大夫继续瞧。偏厅里挤满了人。劫后余生的欣喜劲没过,府上就被阴云笼罩了。
申时交战地的军报到了,跟边郡的军报堆积在一起,都催着萧驰野看。萧驰野没敢离开沈泽川,全部让送到偏厅去,趁着喝口水的功夫站在偏厅,一边听大夫们七嘴八舌的讲方子,一边看军报。
丁桃不敢在这会儿闹,牵着历熊的衣袖,说:“廊子底下有水壶,我给你倒一杯。”
历熊脚没动,他揉着鼻子,烦闷地点头。
丁桃拉不动历熊,纳闷道:“你怎么不走啊?”
历熊没吭声,他看洞门那边来了人,费盛正带着新到的大夫往里走,眨眼过了廊子,掀了帘子就进屋了,屋里还有孔岭等先生在外间守着。
这新来的大夫长得周正,是樊州口音,说:“府君这身体,淋不得雨,吐成这样,药定然是用不进去,”他颠起袖子,让随行的药童把药箱打开,拿出针囊,给站在一边的高仲雄看,“我给扎几针。”
孔岭站起身,说:“先不忙,等二爷过来再做决定。”
大夫摊开手,接着道:“救人如救火,时间耽误不得。要不这样,你们赶紧派人催二爷过来,我把东西都备好。”
高仲雄连声应着,往外走,走到门口发现历熊堵着门。
大夫背过身,掀起些帘子,往里间走,嘴里还在叮嘱药童:“把箱子提进——”
费盛在药童收针囊的瞬间觉察到什么,他猛地握住刀柄,喝道:“留步!”
然而那药童当即甩手,针囊里寒光暴现。费盛能躲,但先生们躲不掉,他只能拔刀格挡,在一阵“叮叮当当”的暗器碰撞声撞开孔岭。
外间的桌椅“哐当”翻倒,孔岭没站稳,跌在氍毹上时还伸着手,急喊道:“来人、快来人!”
大夫已经蹿进了里间,竹帘“唰”地坠下来,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费盛惊得冷汗直冒,才跨出去,就被药童抡着椅子拦住了。
糟了!
费盛失声道:“保护府君!”
廊下的近卫破窗而入都来不及,高仲雄陡然被撞翻在地,只见历熊健步如飞,大叫着冲进里间,一个猛子把大夫扑到在地。两个人撞到床前脚踏,垂帷惊动。大夫夹在指尖的钢针直取历熊双眼,历熊探手拧住,一头把大夫的脑袋磕回地面。
大夫磕得头晕眼花,反手抱住历熊脖颈,拧身把历熊翻到地上,卡住了历熊的脖子。两个人翻滚间撞塌了里间的矮桌,茶壶跌下来,滚烫的茶“砰”地溅了历熊满脸。历熊粗喘着,朝着对方面部挥拳,结果扑了空。
大夫摁着历熊,历熊侧脸蹭在碎掉的瓷片里,扎得满是血痕,他喊道:“蛇!蛇!”
大夫举起钢针,岂料背部骤然一沉,整个人直接被砸翻了出去,滚在地上。他捂着半面,用边沙话高声说着什么,迅速去摸摔掉的钢针。萧驰野猛地拖起四脚蛇的衣领,对着地面就撞。
外间只听“咚”地几声闷响,再没音了。
近卫们摁住了药童,费盛气还没喘匀,竹帘就被撞得乱晃,满头是血的大夫滚在外间的氍毹上,已经没气了。
萧驰野面色冷厉,强压着怒火,寒声说:“从庭院到大门,十步一人给我堵死。谁筛的人?自己滚出去!”
庭院内外顿时跪倒一片。
满府的近卫,竟然就让对方堂而皇之地进了内屋。费盛冷汗就没停过,一头磕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吭。
第253章 病寒
辰时一到, 端州城内的气氛骤变。街巷间布满了士兵, 守备军跟禁军交替巡防,四门紧闭, 随处是军靴和佩刀的铿锵声。府内氛围沉重, 近卫们枕戈待旦, 不敢再有丝毫松懈。
萧驰野蹲在历熊跟前,问:“你认得?”
历熊面部受伤, 敷着药, 回答:“认得,是四脚蛇, 他们喝格达勒的奶, 很臭。”
萧驰野皱起眉, 道:“不是蝎子?”
“以前,以前是蝎子,”历熊讲得急,有点磕巴, “后来就变成蛇了。”
丁桃听得一头雾水, 说:“什么以前是后来不是?”
“他们是四脚蛇, ”历熊拍着自己的胳膊,“我大哥跟他们讲过话,他们跟海,海……”他不记得海日古的名字,“跟海不一样,不是牛羊。”
蝎子在十二部眼中是格达勒的牛羊, 地位低贱。
萧驰野想起了卓力,卓力也是四脚蛇,但是卓力有明显的边沙特征,如此看来,四脚蛇还是蝎子,只是换了种称呼。
“四脚蛇,”萧驰野抬眸看着历熊,猜测道,“四脚蛇是阿木尔的蝎子,所以他们比阿赤、海日古地位更高。”
历熊竖起拇指,高兴地说:“对,他们有地,可以跑马,”他说着又闷闷不乐,“他们都坏得很,爱打人,不跟蝎子玩,比蝎子贵。”
萧驰野抵着骨扳指,轻轻转动。
哈森死了不到三日,阿木尔的四脚蛇就出现在庭院里。他们到底是跟着卓力那支队伍来的,还是原本就在这里?
“你做得好,”萧驰野抬手,拍了拍历熊的脑袋,“在这里守着府君,二爷给糖。”
* * *
“你在这种事情上素来严谨,”乔天涯发都没干透,就到了狱内,“今日怎么会有如此疏忽?”
费盛端详着尸体,闻言摇头,说:“刺客长着大周脸,把地方话讲得比你我还顺溜,”他侧过头,“他们还有户籍凭证。”
乔天涯翻看着尸体。
沈泽川建立中博黄册,每家每户都籍可查,如果这些刺客连户籍都有,说明他们很可能比沈泽川更早埋伏在中博。
“这就难办了,”乔天涯沉声,“藏在人群里根本分辨不出来。”
“要说破绽,只有一个,”费盛虚点了点尸体的手臂,“文身。”
乔天涯目光下移,果然在尸体的臂侧看到了四脚蛇文身。
“当初主子为了排查蝎子,让各地衙门记录了有文身者的姓名,”费盛抱臂,“我已经传书给敦州的余小再,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的姓名,那他们就是城破时混进来的。”
乔天涯颔首,在收手时看向费盛,面上没有笑容,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作为潜入的刺客,身上带着如此明显的标记干什么?”
他们都是锦衣卫,深谙伪装的必要性。蝎子有必须带文身的理由,那比蝎子地位更高的四脚蛇何必呢?
费盛眼神凝重,轻“啧”了一声。
* * *
沈泽川申时醒了一回,萧驰野把药给喂进去。沈泽川烧得脑袋昏沉,他能听见萧驰野说话,但是声音忽远忽近。
“兰舟……”萧驰野说着什么,拨开了沈泽川颊边的发。
沈泽川透不过气似的轻喘,含着勺子,把最后一口咽掉。萧驰野用浸湿的帕子给他擦汗,他偏头,鼻尖蹭到萧驰野缠着纱布的掌心,嘴唇翕动。
萧驰野垂首来听。
“帕子,”沈泽川言辞颠倒,“我的。”
“在我这里,”萧驰野空出的手盖住他湿透的手掌,“好了就给你。”
沈泽川病得不清醒,在疼痛里隐约呜咽了两声。
萧驰野整个人都趴到了枕边,哄道:“真给你。”
沈泽川不信,他挣扎般的皱起眉,半敛的眼眸里流露出难过,埋进萧驰野掌心里。萧驰野的心就被他这么揉捏,垂头抵着他的鬓,贴着他的汗。
沈泽川舌尖满是苦味,半睁的眼睛看到的都是光怪陆离的景象,只有萧驰野的味道包围着他,让他仿佛漂浮在草浪间。他用很小的声音喊:“萧二。”
萧驰野亲他,用很沉的鼻音回到:“嗯。”
沈泽川几次皱眉,断续地说:“我想……吃糖……”
萧驰野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许,起身给他兑蜂蜜水。沈泽川只喝了两勺,舌尖沾着甜味就好了。萧驰野又把帕子淘了一遍,给他把颈子间的汗擦了,摸着烧似乎退了些。
* * *
偏厅里的先生们坐立不安,烟枪呛得满屋都是味,到了亥时也没人起身,连饭也忘了吃,所有心都系在府君身上。
“这些大夫都不管用,”澹台虎坐在椅上,对孔岭说,“先生看,要不然我马上策马出城,去敦州再找找?”
高仲雄谈虎色变,赶紧摆手,道:“不成,今日那刺客可是来历清晰,真的有细作,谁都分不清楚哪!”
孔岭愁眉不展。
一屋子的人再度陷入沉默,不多时,听着屋外又下起了雨。近卫们冒雨轮值,深夜点起的灯笼把府内各条道路都照得亮,不给任何人可趁之机。
战后大伙儿都没怎么休息,过了丑时,身子弱的就熬不住了,斜在椅子里打盹儿,睡又不敢睡着,就这样吊着。
姚温玉入屋时摘掉了风领,四轮车的声音惊醒了好几个人。他把风领叠放在腿上,温声说:“二爷在此,府君必定无恙。我知道诸位先生心急如焚,但是眼下战事才歇,各州衙门的案务都堆积起来,等到府君醒了再办,那不妥当。成峰和神威在此守候即可,其余人先回去休息吧。明早案务要正常处理,小务便宜行事,大事拿捏不定,就呈递偏厅,我们共商决断。”
孔岭也起身,说:“府君如今正在病中,确实不宜再拿案务催促,大伙儿就先回去吧。”
众人起身称是,依次往外退。
高仲雄替姚温玉倒茶,道:“元琢畏寒,该叫个人随行。”
姚温玉接过茶道谢,说:“有风领和氅衣,不打紧。这几日雨下不停,我看城内官沟排流通畅,没出事。”
“年初嘛,”澹台虎打起精神,揉了把带刀疤的眼睛,“年初人都在这里,就怕雪化给堵上,专门通过一回。”
“灯州堵了,但问题不大,余大人巡察时看着给疏通了。”高仲雄说,“这两日茨州的消息来得多,除了周大人问候府君的信,还有谈及八城的。”
潘氏给抄掉了,丹城错过了春耕,这都六月了,马上秋收一到,丹城百姓吃饭就该愁了。
“我们这边在打仗,阒都也在打仗。”孔岭说,“听消息,内阁已经嘱咐礼部开始筹备登基大典了。”
韩丞死了,太后靠着花香漪的关系留下条命,却被彻底囚禁在后宫。都军八大营的调令回到储君手中,李剑霆又有启东守备军作保,自顾不暇的世家哪里能阻挡得住。
“我们是外敌临城,大家齐心协力辅助府君,边沙就不是难题,但是如今的阒都四分五裂,薛延清抄掉潘氏已经引得八城浮躁,”姚温玉轻声道,“储君登基更是来势汹汹。”
“说起来,”孔岭看向晨阳,“我们还不知道边郡到底发生了何事,有熊部谈妥了吗?”
晨阳整理着军务,说:“若是谈妥了,二爷就不会晚到。有熊部的达兰台答应了我们的请求,承诺不会阻拦大帅北进。他拿着哈森给他的谢礼,说到做到,确实没有阻拦大帅出兵格达勒,但是他违背了盟约,在二爷准备调兵端州的时候突袭了边郡。”
正如戚竹音预料的那样,达兰台谁都不靠,他根本不想臣服于阿木尔,也不想受沈泽川驱使。哈森和沈泽川的请求让他看到了机会,他想要经过边郡占据南侧的锁天关,那里在失去冯一圣以后就没有强将驻守。
有熊部生存于南部的草场,达兰台游荡在大漠的时候就明白这里没有熊的容身之处,他们跋山涉水回到靠近故乡的地方,为了寻找到新的生存地,情愿在刀尖上奋力一搏。
萧驰野的铁骑就在黄沙里跟熊马相遇。
边郡打了两日,达兰台战死在那里,有熊部像是永远都跨不过那道门槛,他们只能再次退向大漠。
“哈森在格达勒留下的援兵交给了大帅,”晨阳举了举手上的军报,“昨夜急报,大帅在回程的路上发现阿木尔正在调兵。”
此言一出,满堂顿时紧张起来。
高仲雄结巴道:“那、那这是又、要打、打……”
晨阳示意他放松,道:“只是调兵,毕竟交战地的主将没了,阿木尔得派个能够接替哈森的人……我觉得这个人可能是他自己。”
因为萧驰野没有归还哈森的头颅。
“军务上的具体安排,得看二爷怎么吩咐。”澹台虎让各位先生们放宽心,“他们再怎么样都不会打到城下了,此刻是我们占据优势,即便阿木尔亲自出征,也未必就比哈森强。况且他要跨过茶石河,得问问二爷同不同意。”
偏厅内的气氛才稍有缓解,他们正说着,忽然听见廊下动静大起来。晨阳掀帘,探头看过去。
丁桃哭得鼻涕冒泡,拽着晨阳喊道:“哥!快让大夫进门,府君又烧起来了!”
大夫们战战兢兢,聚集在廊下,小声商谈着药方。那雨淘洗着庭内九里香,把花瓣冲得满地都是。乔天涯跟费盛淋雨而归,踩过花瓣,在檐下迅速擦拭着身上的水。
“先前给元琢瞧病的大夫都在这儿了,”乔天涯把帕子扔回去,“葛青青从厥西调的大夫也在,就没一个能治病的?”
“这烧反复,”晨阳没敢对着窗户讲话,偏身低声道,“说是元气坏了,就跟瓷器似的,没几个敢下药。”
“上回讲元琢也是这个话,”乔天涯没对大夫开呛,顿了须臾,“府君早年是用药坏了身体,但是这些日子在家里调得仔细,不应该的。”
“主子心里也想往好里治,药都在按时吃,”费盛捏着擦水的巾帕,忧心忡忡,“……还是那日伤得太重了。”
屋里要散药味,谁都不想这会儿去惹二爷,就站在檐下等着传唤。可是端药的仆从进去,不到片刻,就听见沈泽川吐的声音。
萧驰野半抱着沈泽川,一摸兰舟背部,都让汗浸透了。药全洒在地上,沈泽川吐不出东西,酸水以后就是干呕。他这会儿胃都是拧着的,人愣是给吐清醒了。
深夜起雾,惨白的灯影晃在雨里,庭院内的脚步声就没有停过。雨把庭院泡得潮,床褥换了一回。
费盛忐忑道:“备个炭盆,烘得干些。”
晨阳看呈出来的纱布浸血,也不知道是萧驰野的还是沈泽川的。
历熊盘腿坐在门边上,自顾自地睡了一会儿,到寅时醒了,费盛让厨房给他盛饭,他埋头扒了一大碗,吃饱了继续坐着,盯着进出的人。
“卯时劝二爷睡会儿,”乔天涯蹲柱子边,擦火点着烟枪,道,“这么熬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就睡里边,我们守门……”
他话音没落,边上就伸出只手,轻轻拨开了他的烟枪。
乔天涯回头,看着姚温玉。
“怪呛的。”姚温玉转着四轮车,面朝正屋。
袅娜的烟雾冒着,在湿淋淋的雨夜里化作那点看不见的温柔。乔天涯撑膝站起来,把烟枪熄了。
卯时院里寂静,天黑了又亮,连续守夜的近卫也在干耗。费盛靠着柱子,闭眼缓精神,突然耳朵微动,睁开了眼,半晌后门口才有动静。
“回来了,”费盛倏地跳下阶,“骨津回来了!”
檐下的灯笼灭了一只,萧驰野听见动静,待片刻后,帘子轻挑。
“二爷,”一路露宿风餐的骨津单膝跪在外间,“我回来晚了!在半道上就听说端州城让骑兵给围了,赶马道都没来得及!”
萧驰野猛地起身,从里间出来,檐下几个人静气凝神地听着。骨津面上的雨水没擦干净,他迎着萧驰野的目光,不敢犹豫,说:“二爷,大师……确实死了。”
第254章 既然
雨珠把残花打到泥巴里, 再将它的弱瓣敲得七零八落。风卷竹帘, 让屋内景象微晃,叫人看不真切。
“我到河州找到大师的俗家, 证实大师回到河州以后, 就被颜氏以看病为由带走了, ”骨津换了口气,“但天无绝人之路, 既然!”
门口的近卫都被骨津这句“既然”给吊起了心, 然而他没有后续。
既然?既然什么?
历熊正在捡着罐里的蜜饯吃,突然看廊子尽头冒出颗光滑的蛋。那蛋罩着宽大的僧衣, 提溜着两行袖子小跑, 经过历熊的时候还不忘瞟一眼蜜饯。这一看没留心脚下, 自己把自己绊倒了,“扑通”一声跌进竹帘里。
“哎呀!”蛋趴着身子,仰头说,“给二爷请安!”
众人定睛一看, 竟然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和尚, 比丁桃还要小。小和尚拖着袖子双手合十, 神情肃穆,念道:“阿弥陀佛!”
他带着河州口音,念不清楚“弥”字,听起来像是“阿你陀佛”。
“二爷,”骨津说,“大师肯回河州, 正是为了这小子。”
“嗯嗯,”既然煞有其事地点着头,“正是为了小僧。”
“大师年岁已高,自知不久将辞别世间,可是既然年纪太小,大师便回到河州,把他交给了俗家远亲,岂料就在那时遇见了颜氏。”
“颜公子说要带小僧去玩,”既然眨着澄澈浑圆的眼睛,“小僧要提水,他等得不耐烦,就先请师父走了。”
萧驰野看既然年纪这般小,仅存的侥幸彻底熄灭了。
骨津像是知道萧驰野心中所想,继续说:“既然年纪虽小,却深得大师真传,医术精湛,有他为府君看诊,二爷……”
“嗯嗯,”既然使劲摇着头,“不行的,萤光岂能与皓月争辉?小僧和师父,就像小溪和汪洋,比不得的!”
他脸上的婴儿肥尚未退尽,不仅眉眼间尽是天真,就连言辞都充满稚气。历熊忘了吃蜜饯,跟丁桃从门边歪着脑袋,一起端详这颗水煮蛋。
骨津拎起既然的后领,说:“你先去瞧瞧!”
* * *
既然给沈泽川把脉,他时而皱眉,时而自言自语。
萧驰野放轻声音,问:“如何?”
既然垂眸看着沈泽川的手腕,过了良久,对萧驰野说:“府君真白呀。”
既然白嫩的面容上没有试探。他眼神清澈,夸赞沈泽川,就像是夸赞一泓清泉、一方白云那般自然,萧驰野可怖的占有欲在这里找不到发作的地方。
“府君身体虚弱,是药坏的,但好在这半年调养细致,元气尚存。”既然挽起袖子,捏着笔冥思苦想,往空白的纸上写着方子。
萧驰野不敢就此放心,追问道:“继续用药便可?”
“那肯定不成呀,外伤也是伤,腰都给捅了。府君今夜若是昏厥,或是短暂停止喘息,二爷都不要着急。”既然惋惜地说,“小僧要劝二爷,以后就不要再让府君动武了。府君的身体实在不宜用那样力道刚猛的拳法,一拳出去,唉,别人是痛啦,可是府君也要痛,不划算的。待熬过这两夜,等烧退了,要养上好几年呢。”
既然把方子递给萧驰野。
“府君这半年还是用左手写字吧。”
既然顺势看了萧驰野的掌心,道:“二爷身体健硕,也要注意休息,这伤不能泡水。”
萧驰野说:“几年是多久?”
既然摸着脑袋,道:“我也不知道……养着总没错的。”
萧驰野捏着方子,看向垂帷。沈泽川呼吸匀称,昏睡不醒,伸出的手腕露在微暗的房间里,就像既然说得那样白,白得仿佛摸一摸都会融化。
* * *
沈泽川在昏沉里做了个梦,梦见十五岁的他站在阒都门前,等着师父和师娘还有纪暮接他回家。他穿着花娉婷做的小袄,看细雪沿着城墙簌簌地掉。
纪暮趴在墙头,朝他喊:“川儿,要去哪儿?”
沈泽川揪着新袄,怔怔地说:“回家呀。”
纪暮抬起头,跟他一起望着端州的方向,道:“那等等,爹就要来了。”
沈泽川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他从天亮等到天黑,明明下着雪,他却觉得好热。
纪暮搓着手臂说:“哥有点冷,你要上来烤火吗?”
沈泽川摇头:“我好热。”
纪暮便在墙头生火,他伸着双手取暖,跟沈泽川聊天。他说:“这趟回去,哥就能娶亲了,娘念叨了好几年。”
他们等了很久,沈泽川腰间痛,小腿痛,哪里都痛。他拭着汗,始终望着前方。
纪暮看天色暗了,忽然喃喃着:“爹不来了。”他的火烧尽,起身穿上搁在一旁的军袄,趴在墙头,冲沈泽川露齿一笑,“川儿。”
沈泽川仰起头,走了几步,看着他。
纪暮说:“哥的哨声响了,等不了了,要走了。”
沈泽川点头,习以为常:“那你去吧,我给娘说。”
纪暮露出头疼的神色,叹道:“哥发愁,你……”
“我从这走回去,”沈泽川抬指指着远方,“很近的。”
纪暮看着沈泽川,眼神温柔,说:“我弟弟可怎么办啊。”
沈泽川听见马蹄声,他有些雀跃,喊道:“哥,师父来了!”
纪暮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撑着首笑。
沈泽川转过头,看天际飞出只展翅的海东青,接着跑出匹通体乌黑的马,只有前胸一点白。他停下脚步,看那马跑到他身前。
马背上坐着个戴着头盔的少年郎,海东青落在他肩膀,他摘掉头盔,露出张不太高兴的脸。他俯身过来,端详着沈泽川,说:“杵着干什么?上马,二公子带你走。”
沈泽川不理他,他便翻身下马,把自己的头盔叩在沈泽川的头上,然后扛起沈泽川。
“啊,”沈泽川闷在头盔里,说,“我要回家。”
萧驰野屈指弹沈泽川一下,蛮不讲理:“你跟我走。”他走几步,像是生气,“你不认得我吗?”
沈泽川说:“不认得。”
萧驰野作势要把沈泽川扔进雪里,他将沈泽川抛起来,在沈泽川惊慌失措的时候又稳稳地接住。海东青落在他肩头,他看着沈泽川哈哈大笑起来。
沈泽川抬起头盔,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原本已经要黑下去的天骤然亮起来,风吹动萧驰野的发,周围遮挡视线的城墙尽数消失,无边无际的草野横铺在脚下。他就这样抱着沈泽川,还贪心地摸了摸沈泽川的面颊。
“我想把你藏起来,”萧驰野在风里大声说,“或者把你装在胸口的兜袋里。”
沈泽川听不清楚,他仰头,问:“你说什么?”
萧驰野看着他,照着他面颊狠狠亲了一口,答道:“我说你真好看,太他妈好看了,再也不会有人比你更好看了,我发誓!”
沈泽川捂着面颊,大声回道:“你骗人!”
萧驰野不顾他的挣扎,抱紧他,在他耳边说:“我错了。”
风停下,萧驰野倏地就长大了。他宽阔的肩膀挡着光亮,拥着沈泽川,既像是刚刚睡醒,又像是还在梦中。他解开的头发跟沈泽川的交错在一起,铺在被褥间,中间横着根小辫。
沈泽川睁着惺忪的眼,呆了半晌,困乏地说:“绑着了。”
“嗯,”萧驰野用长指拎起小辫,“结发为夫妻啊。”
沈泽川才醒,还在缓劲儿。萧驰野给他搓着背部,说:“该起了。”
沈泽川被搓得微微侧过身,正趴在萧驰野胸膛。萧驰野手上有茧子,搓起来很舒服。沈泽川眼睛都要眯起来了,还不忘对萧驰野生气地说:“你好吵啊。”
萧驰野用带胡茬的下巴猛蹭他,说:“我都要被你搞死了沈兰舟。”
沈泽川用裹成粽子的右手戳了戳萧驰野的面颊,两个人自然而然,接了个病恹恹的吻。
数日的阴雨停歇,端州转晴了。
既然虽然很谦虚,但三日后沈泽川就能按时进米粥了。小和尚站在窗边,虔诚地念着“阿你陀佛”,在萧驰野问他想要什么报酬时,他不假思索地指向历熊的糖罐。
众人都松了口气,在历熊拒绝前递过了糖罐。
* * *
屋里开着窗,沈泽川枕着靠枕,听费盛说完话。
“倘若是细作,确实不需要在身体上留下这样明显的文身,”沈泽川左手拿着元琢写的呈报,都是这几日的重要事,先生们不好自作主张,“你的意思是,他们之所以还带着四脚蛇文身,是为了跟普通蝎子区分开?”
“四脚蛇都隶属于阿木尔,自诩是悍蛇部的分支,”乔天涯说,“卓力要上战场,有文身不奇怪,但潜入的四脚蛇还有文身,只可能是担心自己被人搞混。”
萧驰野问:“犹敬怎么说?”
“刺客用的户籍是真的,樊州确实有这两个人,但极有可能是被替换掉了,”费盛说,“毕竟只知姓名不知样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孔岭稳声说,“黄册每年都要填报,即便各州衙门在核实情况的时候收录画像,也不能久存。”
但是乔天涯的猜测没错,潜入的四脚蛇为什么要带着文身?这样一旦被查,就根本跑不掉了。阿木尔把他们当做自己的私兵,连卓力都是“借”给哈森的,表明他格外看重这些四脚蛇。如果真的是为了把自己跟蝎子区别开来,那就跟常年游荡在中博境内的蝎子有关系。
“端州距离格达勒不近,距离阿木尔更远,再快的马也不能把消息即刻传到,”萧驰野对东边的军事地图了如指掌,“哈森的猎隼都没能飞回去,这两个四脚蛇不是阿木尔派来的。”
阿木尔调兵,是对戚竹音攻击格达勒,哈森没有回援的最坏打算,他确定哈森的死讯只能是这两天的事情,因为茶石河不好渡,所以他也无法在前几天就对四脚蛇下令,时间上来不及。
姚温玉神色一动,说:“四脚蛇既然是阿木尔的私兵,就不会轻易听别人的调遣,如果不是阿木尔给他们下的刺杀命令,那就只能是有人假借阿木尔的名义给他们下了命令。”
费盛眉头紧锁:“倘若如此,那就还有蝎子,或者四脚蛇待在我们身边,他知道端州的动向。”
高仲雄总是立刻紧张起来的那个,他说:“那岂不是坏事了?此人很熟悉中博事宜啊!”
“这些四脚蛇若是久居境内,即便有户籍凭证,也会因为文身被记录在册,”乔天涯说,“他们是新混进来的。”
“衙门查得这么严,”孔岭说,“他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城太难了,得能避开近卫的检查。”
“那还真有个地方可以,”晨阳对府君微微行礼,“茨州蝎子在境内不受盘查,他们能够跟着海日古自由行动。”
海日古的蝎子原本只能待在北原猎场,受守备军的严格看管,直到他们随同离北铁骑在茶石天坑立了功,中博就此解开了对他们的束缚。如果四脚蛇是跟他混在一起,那文身的事情就能说通了。
费盛当即说:“海日古跟有熊部的谈判也没有成,主子,不然我……”
“着急什么?有熊部败退,青鼠部的领地彻底空了出来,”沈泽川搁下呈报,对萧驰野说,“把这块地给海日古吧。”
萧驰野微挑眉。
“海日古替我跟有熊部签订了盟约,但是有熊部背叛了约定,”沈泽川疲惫的双眸里暗含狠绝,“背叛就要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让海日古去替我讨。”
海日古之所以要教唆藏在自己蝎子群里四脚蛇行刺,就是为了把战火尽早点燃。他想要土地,和达兰台一样,他们都是看似摇摆不定,实则在为自己谋取利益的人。
萧驰野在茶石天坑杀掉了阿赤,边沙蝎子已经群龙无首,海日古没有了竞争对手,如果他此刻回到大漠,他就是剩余蝎子的唯一首领。他连颜何如的生意都敢做,他也能因为局势的变化掉头跟阿木尔再度合作。
沈泽川杀掉海日古,只是杀掉一只暴露的蝎子,阿木尔不缺这样的蝎子,所以沈泽川不仅不杀海日古,还要给海日古梦寐以求的土地。他要让海日古立在这里,牢牢占据着中博战场,把控住蝎子的流向,成为让阿木尔棘手的存在。
但是同时,沈泽川也要狠狠地敲打海日古。
海日古想要青鼠部那块地,就得先去解决有熊部,只要他做了,十二部不会再轻易接纳他,阿木尔不会再信任他,他还将承担有熊部的仇恨,因为他是执行惩罚的持刀者。
府君要物尽其用。
沈泽川坐乏了,在众人要退下前说:“元琢回去了不急休息,一会儿既然要过去看诊。”
* * *
既然还是孩子心性,跟在骨津后边跳过水洼,看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倒映在水里,不禁捧腹大笑。
乔天涯在门口迎他们,也双手合十,对既然笑道:“小师父请进。”
既然回了一礼。这会儿树间的鸟雀正在叫,天气和煦,他身着僧衣,立在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大小的水洼中,竟叫人恍惚里分不清天上人间。
“施主,”既然学着师父的模样,对乔天涯缓缓颔首,“施主有佛缘。”
乔天涯觉得有趣,道:“我年少时,也有和尚这么讲,然而我到今天也没遁入空门。”
既然看着乔天涯,他安静时有种出尘的气韵,但那不是所谓的不食烟火,而是天成的超然,小和尚干净如此,他用一双眼睛旁观人世间。
“绿水无忧,因风而皱;青山不老,为雪白头①。施主的因已经有了,缘还会远吗?”清风吹起既然的僧衣,衣摆垂到了水中,他轻轻拍了拍手掌,在纯真里正色无比,像是笃定了乔天涯的去路。
乔天涯在清风里听到檐下的铁马摇晃,他转头看见姚温玉坐在那里。姚温玉的衣袂顷刻间随风而动,竟与漫步在水洼白云中的既然有相似之感。
既然走到阶前,没有对姚温玉行礼。他在“当啷”的铁马声里,端详着姚温玉,最后摇摇头,说:“我治不了你的腿,即便我师父在世,也治不了你的腿。”
姚温玉的手指盖住腿上的虎奴,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②。”
这世间因缘聚合变幻无常,姚温玉已经不再执着于这双腿,他早在回答出那句“我仍是站着”时就给予了自己超脱。他站坐没有差别,他既是他,他亦是他。
既然叹息,道:“别人要我讲佛语,你却与我讲佛语。向死而生,你看到了尽头,何必停留在这里?与我去山里吧。”
姚温玉说:“我心中还有万相。”
既然看着姚温玉,抬指点向乔天涯,说:“你心中还有他相。”
风吹着姚温玉的衣袖,腕间红线轻轻滑动,他说:“所以我仍旧是个凡人。”
因缘妙不可言,究竟是什么时候?或许是牵线的那夜,或许是那声“我恨死你”,或许是更早,早到春意萌芽的三月天。乔天涯,乔松月,他是留痕的燕。
姚温玉明白世间一切皆虚妄,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就像是弹指一瞬,极快就会消失在无尽长河中。姚温玉,姚元琢,他是化泥的叶。
“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既然微歪头。
姚温玉看向沈泽川的院子,微微一笑:“你已经成全了我。”
* * *
边郡的黄沙拂动军旗,戚竹音摘掉头盔,口中都掺杂着沙砾。戚尾递来巾帕,她不能像男将那般脱甲就擦,只能顶着炎热,克制地擦净面颊。
“端州的军报来了好几封,”戚尾说,“交战地的也来了。”
“交战地就是陆广白,无非是关于边沙骑兵退兵一事。”戚竹音放下诛鸠,挪到墙后边乘凉,“端州就是萧驰野,说说吧。”
戚尾这才拆开私信,给戚竹音读了一遍。
戚竹音原本叠帕子的手一顿,她看向戚尾,重复道:“把青鼠部的领地给蝎子?”
戚尾谨慎地再看一遍,确定无误后,才点了点。
戚竹音那点满不在乎的神情逐渐收敛,她肩上的甲算轻的了,但是戴久了仍然沉得肩痛。她说:“拿笔,现在给萧驰野回复,我不同意。”
青鼠部是启东守备军打下来的,这个地方戚竹音用不到,她可以让给离北或是中博,但她不想让给蝎子。海日古占据青鼠部的领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的门口从此有了看门蝎子,还是随时都有可能反咬的蝎子。
萧驰野收到戚竹音的回信是意料之中,他枕着手臂,对身侧的沈泽川说:“启东的地势造就了优势,向东扩建就是削弱边郡的重要性,天妃阙和锁天关两大‘门板’也要就此失去作用,这件事很难让大帅点头。”
沈泽川都要睡着了,道:“离北肯跟回颜部建立从属关系,铁骑因此得到了糙茶的利益,边郡向外增加领土对于启东而言利大于弊,这在以后也能减轻大帅的军费负担。”
行商从互市往港口卖的糙茶有大半都来自回颜部,这笔钱沈泽川都回馈给了离北铁骑,要知道,铁骑的消耗装备的速度可谓是天下第一。
沈泽川想到这里,瞌睡就减轻了。他不能随意地翻身,只能跟萧驰野一样仰着,继续说:“仗能打一辈子,那下辈子呢?”
“下辈子,”萧驰野把信罩在面上,叹气,“下辈子还是生在离北好了。”
两个人躺着,廊下的丁桃和历熊带着既然砸核桃,男孩子们嬉笑不停。烈日下的虫鸣聒噪,一声一声。
“阿木尔用一辈子都没有统一十二部,”半晌后,萧驰野说,“老爹以为他能成为大君。”
“你不懂阿木尔没有成为大漠大君的原因,”沈泽川偏头,“我可以偷偷告诉你。”
萧驰野拿掉信,侧过身,热得发懒,只发出:“嗯?”
“因为离北有萧策安。”沈泽川抬起眸,望着他,“你想渡河东进,去找阿木尔。”
萧驰野忽然盖住沈泽川的眼睛,天这么热,他凑近了,低声回道:“妻甚懂我啊。”
沈泽川唇角微扬,有点小得意。
萧驰野喜欢这么看沈泽川,垂着眸,忍不住吻他。
作者有话要说: ①:原句出自沈义甫
②:选自《金刚经》
第255章 青山
阒都满园翠绿, 明理堂的空地两侧都摆着盆栽。太监们端着盛满冰块的盆, 搁在堂内四角祛暑。在檐下听候传唤的朝臣们热得流汗,却又不能失仪, 只能强忍着让汗打湿袍子。
明理堂的竹帘掀起来, 风泉搭着拂尘走出来, 对朝臣们躬身行礼,轻声说:“酷暑难耐, 各位大人办差辛苦, 殿下特地嘱咐奴婢准备了绿豆汤。”
小太监们麻溜地端汤,提早把巾帕纸花都备好了, 风泉再行礼, 退进了明理堂。
“殿下体恤卑下, ”地方来的官员饮着汤,说,“我等真是感激涕零。”
汤勺轻磕着瓷碗,都官对边上的江青山说:“万霄在驿站可还住得惯?”
江青山饮尽汤, 微微颔首。他跟传闻中的雷厉风行有些不符, 举止温吞, 似是对事情都很敷衍,没那么上心。过了半个时辰,太监唱名,江青山掀袍入内,跪在堂内行礼。
“臣厥西布政使江青山参见殿下。”
李剑霆道:“万霄请起,这天热, 让你在外边站久了。我与元辅正谈到厥西政务,看你折子上说庸城无雨已有月余,地方粮仓供应不足,想跟槐州借粮?”
“去年朝廷征调的粮食由厥西承担,十三城的粮仓已经见底,”江青山没抬头,“不承想会遇着旱灾。”
孔湫在侧对李剑霆说:“庸城也是西南粮仓,若是旱情严重,只怕光凭万霄借粮也难以支撑,还是得靠朝廷下调赈济粮。”
李剑霆额间的花钿红艳,她沉吟片刻,说:“咸德年你为了赈灾得罪地方商贾,让他们堵在衙门里为难,今年又为了借粮跟槐州百般交涉,很是不易。庸城遇灾,这不是小事,但也不要着急,我与元辅尽快给你个章程,粮食肯定要调的。”
江青山入都听惯了推托之词,先前的天琛帝和咸德帝都没有这么干脆的态度,当下听到李剑霆如此说道,不禁正色起来,磕头拜过,道:“臣知道朝廷今年要兼顾启东战事,军粮为重,厥西愿意用蚕丝抵债,跟槐州换取粮食。”
孔湫说到这个就有些动气:“官粮公调,殿下批红后即可施行,槐州州府陶茗为什么要抗旨不遵?槐州去年丰收,按照陶茗年初上呈的折子,这份赈济粮他能给。”
“几日前诏令已发,”李剑霆说,“风泉,到外边问问,槐州州府陶茗到了没有,如果到了,就叫到堂上来说明白。”
风泉还没跨出门,福满就巴巴地到了门口,说:“殿下,驿站那头到的信,说槐州州府陶茗带着一家老小跑了!”
李剑霆一愣:“跑哪儿去了?朝廷召他过来是为商谈,他跑什么?”
福满轻轻跺脚,道:“投奔中博沈泽川去了!”
殿内顿时议论声起。
陈珍皱眉,说:“借粮是常有的事,他跑什么?总得有个缘由!”
“殿下不知,”福满细嗓子急道,“那前去传召的官员到槐州打开粮仓,发现粮食所剩无几,根本不够做赈济粮。陶茗跟沈泽川沆瀣一气,早把粮食都卖给了茨州,一听闻厥西要借粮,吓得当夜就跑了!”
堂内哗然,岑愈站起来,说:“这……地方御史怎么也没吭声!”
槐州没粮,河州也空了,八大城指望不上,那庸城怎么办?还得厥西自己勒紧裤腰带从牙齿缝里省!
堂内气氛骤降,四角的冰盆透着寒气,凉得孔湫后心痛。他掩着口鼻一阵咳嗽,待平复后站起身,对李剑霆行礼,说:“赈灾是头等大事,耽误不得。都官月俸可以酌情削减,就从臣开始,不能饿死百姓!”
外间的朝臣们面面相觑,跟着跪下,附和道:“臣等心甘情愿,还望殿下成全。”
树间的蝉被太监粘掉了,李剑霆也站起身,在那短暂的寂静里,感慨道:“诸君如此,我岂能阻拦?既然是为了庸城百姓,宫中也该适当削减花销。万霄,粮是你来要的,就由你安排赈济。”
江青山磕头称谢。
* * *
晚上花笼薄纱,庭院内布筷摆饭,只有哑儿在侧伺候。
薛修卓身着常服,给江青山倒茶,说:“到我府上委屈你了。”
江青山接过茶,叹道:“自打我入都,应酬的事情多得很,什么山珍海味,都不如你这里的粗茶淡饭香。”
“穷命,”薛修卓搁下茶壶,难得调侃,“哪个封疆大吏像你这般?出门连个像样的马车都没有。”
“我是真穷,你是假穷,”江青山道,“但是咱俩臭味相投,浑身穷酸气!”
两个人碰茶大笑。
“我看储君聪慧,待下很有分寸,处事干脆,颇有光诚爷的风范,”江青山拿起筷子,吃着小葱拌豆腐,“就是怪端着的,讲话太老成。”
“她年少坎坷,自然不同一般女孩儿。”薛修卓看着江青山吃饭,“我看你年初的信,柳娘有身孕了?”
江青山放慢吞咽的速度,看薛修卓一眼,笑意淡了,说:“老样子。”
薛修卓便没继续问。
江青山有妻却无子,他妻子是白马州柳氏,不算什么大富之家,跟江青山感情甚好,但两个人迟迟没有孩子。柳娘身体不好,头胎是咸德四年时怀的,当时江青山奔走在外四处借粮,商贾上门要债吓到了柳娘,那次流产以后就再难怀上。
“你这般沮丧干什么?”江青山搁了筷子,“若是我注定命中无子,那就罢了,不强求。”他说着看向侧旁的花丛,停顿片刻,“就是母亲催得紧,难免对柳娘有些……唉。”
江母求孙心切,对待儿媳相当苛刻。
“母亲年迈,生性还要强,柳娘侍奉在侧受了委屈,我这些年忙于政务,疏忽家中,到底是辜负了当初对她的誓言。”江青山提起家事就伤感,“母亲年初把什么远亲侄女也接了过来,说是暂住,到现在都没走。我几次回去,看柳娘在檐下站规矩,母亲还要撮合我跟那女子……”
“你不情愿,还是直言回绝,”薛修卓给他蓄茶,“免得让老夫人觉得可行,伤了柳娘的心。”
江青山挡住薛修卓,道:“换酒吧。”
“我明早还要办差。”薛修卓说着看向哑儿,示意哑儿去拿酒。
“你独个儿住在这宅子里,空荡荡的,”江青山抬起手臂,挥了挥,“也该找个人了。”
“韩丞才除,田税没有查完,”薛修卓接过酒,只给他倒了,“娶妻也不过是让她一个人待着这空宅里,耽搁人家的青春,何必造这个孽?”
“公务永远办不完,”江青山说,“你难道就这样办到老,办到死?”
薛修卓当真点了头,就此开始谈公务:“庸城旱情比起咸德年不算严重,却已经让你焦头烂额,倘若这雨过了七月还是不来,或是其余十二城也开始旱,那光凭阒都削减月俸也没用,厥西仍然要死人。”
江青山抿酒,道:“内阁心有余而力不足,若真有余粮,元辅也不会出此下策。我也想问问你,八城真的空了?”
“空了,从丹城潘氏那里抄到的粮食,”薛修卓抬手,点了点侧旁,“连这宫里的人都养不活。”
“以前我们是缺钱,”江青山摇头,“如今是缺粮。若是能早下调令,重整中博六州,恢复万顷良田,那沈泽川就不至于成为地方枭主,大周便不会有今日的困境。”
薛修卓缓声说:“如今全天下最充实的粮仓就在中博,如果七月以后厥西旱情加重,我就要考虑跟沈泽川买粮食了。”
“只怕难做,”江青山说,“谁能想到,沈八能收服六州?端州一战更是让他成为了人心所向。此人记仇,必不会轻易就卖粮给你。”
薛修卓把酒壶放在一侧,道:“他要以仁义之名行走天下,就不能对厥西旱灾袖手旁观。”
他们又谈了些公务,待时候差不多了,薛修卓就让哑儿扶江青山去休息。江青山临去时,指着前厅说:“我到驿站的时候遇着你大哥了,他去祭奠承之。我看他升官了,想必是借了你的光。延清,从前他因为跟你一个姓,百般刁难你,最终还要攀附着你活,却连句好话都不肯说。”
江青山有些醉了,脚下发飘。
“我看他那般得意,只怕他日后会牵连到你……你留意些吧。”
薛修卓应了。
* * *
葛青青踩着凳子,变戏法似的晃出骰子,说:“大爷,输了!”
薛大喝得红光满面,摸了摸兜袋,道:“唉,出门前忘带钱袋了!青青,记上吧!”
葛青青吹了吹骰子,看着薛大笑道:“大爷跟我客气什么?本该记我账上。前几日给府上送的香茗还成?最近琴州的货也到了,大爷要是有什么能看上眼的,尽管提。”
“不成,不成。”薛大嘴上说着不成,还是坐到一旁,点起烟枪,“我府上都有,不缺这些小玩意,就是近来吏部要更调朝中差事,听宫里的公公的意思,有肥差哪。”
葛青青挪下脚,坐到薛大旁边,说:“那咱们大爷要高升了,恭喜,恭喜啊。”
“可是这宫里的公公,都是伺候皇上的,见得多,寻常物件看不上,”薛大略显踌躇,“你这里有没有什么海货?”
“有啊,有的是,一会儿我喊小吴把册子拿过来,大爷看着挑,”葛青青凑近些,“您点哪个,我就给您孝敬哪个,甭客气!”
“好兄弟!”薛大当即笑起来,指了指葛青青,“这差事要真成了,以后保准儿给兄弟你加倍还礼。”
葛青青扔骰子时不经意般地敲了边上的矮桌,那边伪装成仆从的锦衣卫轻轻颔首,把东西都给薛大备齐了,还不忘在底下铺了层黄金。
外边更深夜重,薛大没察觉,早就乐不思蜀了。
第256章 祖宗
酉时李剑霆到园中散步, 这是她一天中的闲时。风泉陪在侧旁, 储君沿着石子路慢行,还想着堂内政务。
“几日后要敬神祈雨, ”李剑霆抬指拨开探到颊边的花枝, “事情要紧, 那日万不可出岔子。”
风泉替李剑霆挪开花枝,恭顺道:“奴婢必当尽心尽力。”
李剑霆站到池塘边, 往里头撒了把鱼饵, 看群鲤相争,道:“你从前跟着慕嫔, 性子张狂不知忍让, 让朝中大臣多有非议。如今死门里走了一遭, 收敛了不少。”
储君在谈及政务时提起此事,绝非一时兴起,这话里有东西。风泉目光微动,躬身在心里揣测着储君的意思, 柔声说:“仆随主性, 殿下待人宽厚, 奴婢受得殿下教引,自然不敢再像从前那般不知分寸。说来惭愧,奴婢以前遇见内阁诸位大人不懂规矩,如今承受君恩,该拿旧事引以为戒。”
李剑霆看风泉一眼,说:“你很好。”
风泉侍奉过天琛帝, 李建恒心思简单,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但李剑霆自打入宫起,就隐约有了君威,实在难猜。她在这里用膳,没有偏好,再美味的东西,动筷的次数也不会超过三回,话中喜怒也很难分辨。
“你先前在狱中,我听闻福满对你多有责难,如今你们共事堂前,”李剑霆说,“心里可有不快?”
风泉掀袍跪下,道:“奴婢是殿下的奴婢,深知殿下安排必有深意。奴婢虽然曾经与福满交恶,但他此次也是秉公办差,奴婢不敢心存愤懑。”
“他险些打断你的腿。”李剑霆看向还在争食的鲤鱼。
风泉磕头哽咽,细声说:“持杖公公都是东厂老人,懂得分寸。”
李剑霆专心看鱼,不经意般地说:“福满虽是先帝时期的老太监,却是在东厂闲置后开始行走御前,”她笑了笑,“没听说先帝叫他管过东厂事宜,不想对东厂旧人也这般熟悉,想来我宫里的猫猫狗狗,他也熟识。”
风泉借着拭泪的动作擦汗,顷刻间就明白了储君的意思。李剑霆在殿内中毒,她宫里的人都是薛修卓挑选过的,却仍然没挡住太后,这其中定有熟悉门路的人相助。李剑霆设宴杀韩丞时用了福满,此刻韩丞这个心腹大患已除,她该秋后问帐了。
风泉思及此处,心中略定,道:“福满既是先帝时期的老人,在内朝衙门就不同旁人。他资历深厚,又很得内阁大人们的青眼,熟识的人自然比奴婢多。他子孙虽多,却待人亲和,办差又仔细,谨遵礼法。”
“你这话没说全,谨遵礼法?我看他心比天高,是老祖宗哪。”李剑霆拿帕子拭手,“他一个内宦,既无安定社稷之功,也无明谏君上之勇,只因为久在御前,就能做个‘老祖宗’,谁的祖宗?”她侧眸看风泉,“我的么?”
风泉只觉得这轻飘飘的三个字重如巍峨崇山,压得他不敢抬头,连忙磕头:“殿下是天潢贵胄!太祖煌煌宗业尽交于殿下手中,殿下便是天下至尊!”
“咸德爷时阉党乱政,杀了一个老祖宗,不想到我李剑霆,竟然能再遇着一个。可见人心不足蛇吞象,天大的恩待都难得忠义之心,宠信太过必生祸患。”李剑霆把帕子递给边上的宫女,自嘲道,“但他确实有能耐,没个缘由,还真能做我的祖宗。”
福满子孙遍地,借着堂前办差的机会,跟朝中官员也有来往,偏偏他在这里比潘如贵更聪明,对着内阁大臣不敢乱规矩,恨不能十步一叩。孔湫先前身体抱恙,撑病办差,福满侍奉在明理堂时亲自试药,把元辅照顾得无微不至,为李剑霆博了个好名头。福满为博恩宠做到这个地步,却恰好犯了大忌,他自作主张谄媚言官——他一个内朝太监,这般笼络外朝官员干什么?既想在宫内当个老祖宗,又想在宫外做个好太监,里外面子齐全了,反倒耽搁了他的本职。
内宦乃是天子奴婢,伺候天子就是本分。若非潘如贵开启乱政先河,批红权也不会沦落为太监中饱私囊的通行铁券。但是福满对外恭谦,在内积势,李剑霆想要拿掉福满,得要个能服众的理由。
此时天色偏暗,园子那头提灯走进一行人。福满近来差事办得好,面色自然红润,远远看到李剑霆站在池塘边,边上跟着的小太监对他附耳说:“祖宗,风泉跪着呢!”
福满甩了下拂尘,说:“他先前在宴席上立了功,若是肯安分守己,殿下自然不会为难他,可他那脾气实在上不了台面,为些琐事惹怒殿下也是意料之中。”
说罢轻哼了下,笑容满面地迎过去,对李剑霆行礼。
“你来了,”李剑霆笑起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奴婢时刻都惦记着殿下,”福满越过风泉,知道李剑霆不喜欢人碰,便虚虚地护着她下阶,“在堂内候着等不到音讯,心里急!奴婢又看天际有云堆积,怕待会儿下雨,就赶紧来给殿下送伞。”
李剑霆说:“还是你有心,事事周到。”
福满似是才看见风泉,“哎呀”一声,道:“这是怎么了?”
天光沉寂,李剑霆在灯光错影里忽然计上心头,她遂冷了脸色,道:“狂妄自大的东西,听说他在堂前办差,对诸位大人很是不敬,我便罚他在此跪着。”
风泉闻声啜泣,伏在地上,正是一副方才挨过骂的模样,道:“奴婢没得眼色,冲撞了大人们,着实罪该万死,殿下……”
“我知道你在先帝时期当过秉笔,但宦官岂能与前朝官员相提并论?那些地方官员,进宫述职都是为了地方民政,劳心劳累,你给他们脸子瞧,你算什么东西?”
地方官员。
福满心下释然,难怪李剑霆会动怒。这几日庸城旱灾的事情让储君辗转难眠,宫里宫外都在削减用度,连储君自己吃的都是粳米,说是不忘百姓苦,她待地方官很是看重。
“殿下在堂内操劳政务,出来游园本是难得的散心时候,万万不要因此坏了兴致。”福满引着李剑霆走,赔笑道,“薛大人也到了堂内候着,正等着殿下呢。”
福满瞟风泉几眼,也没出声求情。李剑霆便不再看风泉,径直回去了。待李剑霆归了明理堂,他奉茶退下,在檐下候着时,低声问小太监:“还跪着呢?”
小太监偷笑:“跪着呢。”
“叫他起来吧。”
“祖宗,”小太监奇怪道,“他平素不是一副清高样,嘴巴还贱得很,祖宗帮他做什么?让他跪到殿下议完政务不正好。”
“当奴婢,就要想君之想,为君排忧解难。”福满说,“他跟殿下是潜邸情谊,殿下只让他跪,也没有怎么罚他,就是待他宽容。殿下这一时半刻忘了,等晚些想起来,他再哭上一场,殿下惦念旧情,就该心软。我适才没替他求情,再让他跪久了,殿下就该责备我们做奴婢的不懂事了。”
“还是祖宗想得周到,”小太监佩服道,“总想到主子心里去,高!我这就去唤他起来。”
福满回头看明理堂内透出的昏黄烛光,不觉自得一笑。
没有了韩丞这条老狗,他在外边就再无把柄。只要伺候好储君,再得内阁保荐,平步青云就在眼前。潘如贵能做的,他照样能做,只不过要做得更好、更漂亮。
福满转过目光,就是太后尚在,让他不能高枕无忧,为绝后患,他得尽快下手。
第257章 茶谈
沈泽川卧床难起, 萧驰野就在端州没有离开。中旬后, 边沙骑兵在北边的攻势减弱,陆广白亲自到了端州。
“端州一战打得凶险, 看这城墙修补就需要时间, ”陆广白下马, “既明遣了军匠过来。”
萧驰野身穿常服,道:“大哥思虑周全……”他话音一顿, 看向后边的马车, 神情惊喜,“大嫂来了!”
侍女掀起车帘, 陆亦栀捏着帕子探出头来。
陆广白含笑:“洵儿也来了。”
“我在家中挂念兰舟, ”陆亦栀在侍女的搀扶中下了马车, 对前来相迎的萧驰野说,“便来瞧瞧。”
萧驰野侧身,道:“兰舟也挂念大嫂。”
陆亦栀看着端州城墙,继续说道:“如今中博胜负已决, 兰舟该好好养伤。”她侧过头, 抿嘴一笑, “我专门带洵儿来给兰舟解闷。”
萧洵跟在亲娘后边,不需要人牵,朝萧驰野行礼:“二叔——”
萧驰野一把抱起萧洵,架在半空仔细端详,道:“小子长高了。”
“跟你小时候一样,”陆广白把马鞭交给晨阳, “成日都怕自己长不高,按时喝牛乳。我问他过年许了什么愿,他说想长二叔这么高。”他说着捏了捏萧洵没表情的面颊,“外甥像舅舅,别想了,你跟我啦。”
“舅舅也好,”萧洵扶着萧驰野的手臂,开口稚声说,“有器量,寡玩饰,舅舅是儒将。”
三人皆笑,陆广白叹道:“虽然在说舅舅,但我听着更像在夸你爹。”
府里现在孩子多,丁桃历熊还带着既然。萧驰野把萧洵抱回去,他却挣扎着要见沈泽川。萧洵喜欢沈泽川,过年时就只要沈泽川牵。沈泽川小腿带伤,在阶前迎接。进屋后几人略作寒暄,陆亦栀就要带着萧洵去拜见纪纲。
待陆亦栀走后,沈泽川便说:“如今北边战事缓和,将军到端州,是有事情要替大哥与我商谈。”
陆广白端起茶盏,抬盖时笑起来,看了眼萧驰野,再看向沈泽川,道:“府君是雄士,此刻都不忘军务。不错,既明确实有话要我来说。如今哈森已死,端州危急已解,南边有熊部溃败,正是重拾战局的好时机。”
“哈森死了,阿木尔这个‘大俄苏和日’的地位在大漠里就有待商榷,”萧驰野说,“大哥是想趁势反击,一举定局。”
“兄弟齐心,”陆广白饮过茶,“你也是这么想的。”
萧驰野的位置靠近窗边,他转着骨扳指,微偏过来的脖颈正好让喉结露在昏光里,说道:“阿木尔能够维系各部安稳,是因为悍蛇部的骑兵骁勇善战,但去年悍蛇部的精锐尽数投进了战场。仗打了一年,悍蛇部早已弹尽粮绝,对其他部族的威慑力大不如前。哈森一死,阿木尔痛失右臂,此刻不打更待何时?”
“倘若要东进大漠,就要三军协力,”陆广白说,“大帅那边还要受制于阒都调遣,所以这事,不好办。”
萧既明和陆广白都跟戚竹音有私交,但此事却要到端州对沈泽川说,那就是靠私交解决不了。戚竹音先后出兵都是为了协助离北,可是眼下骑兵已经退了大半,南边有熊部被驱赶进了大漠,她没有理由再跟离北跑这一趟。
“兵部同意大帅出兵格达勒,是因为陈珍等肱骨老臣深知离北之危关系阒都,现在格达勒打过了,”陆广白搁下茶盏,“就不是那回事了。”
戚竹音不同意把青鼠部的领土交给海日古,也有暂停干戈的意思。她借粮不易,沈泽川的粮食都要还的,如此日积月累,迟早要变味。启东今年疲于战事,军屯荒了一半,先不提军粮,就是过冬的粮食都要依赖朝廷和沈泽川。倘若启东像河州那样倒也罢了,但是启东还有守备军,戚竹音握着兵权,她绝不能在这里马虎。
“大帅是李氏大帅,再跟乱党厮混,就有谋反嫌疑,”沈泽川摩挲着扇骨,“启东出兵青鼠部时,朝中就已经有了弹劾的折子。大帅倘若再跟离北共击大漠,阒都就能革掉她的帅职。”
戚竹音当初拒不归还陆平烟就已经惹得朝中非议,她本就不讨言官的喜欢。戚时雨为保启东兵权,娶了花香漪,如今太后又倒了,可是这层关系还在。戚竹音在阒都时替李剑霆杀了韩丞,这事说忠能忠,说奸也能奸。
沈泽川病中的眼眸温和,像是锐气尽除,他道:“储君要登基了,依照薛修卓的意思,得给大帅封赏。”他吃茶,仿佛谈的都是江野轶事,“那就等等看,储君若真舍得,就是帮了我们大忙。”
第258章 小鲜
储君率领百官祈雨, 但是庸城的雨仍然没有下。江青山四处筹粮, 梁漼山还在稽查遄城账目。赫连侯心惊胆战,在韩丞死后大病一场, 这几日连门都不敢出。
“这账目搪塞不过去, ”赫连侯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太后又软禁在深宫,是天要亡我费氏!”
小侯爷费适那日在宴席上被李剑霆吓到了, 也不敢再四处乱跑, 守着他爹,责怪道:“你贪那么多干什么?这么大笔银子, 如今想填都填不上。”
“你怎可怪我?我为了谁。”赫连侯老泪纵横, 勉强撑起身, 指着费适,“你但凡争点气,我何须那般求人?你瞧瞧你,文墨不通, 武功不成, 袭承爵位也是混吃等死。我不走走门路, 咱们费氏往后可怎么办。”
“是是是,”费适听他爹急喘,赶忙把赫连侯又给扶倒,“我混球,我笨蛋,你可千万别把自个儿气昏了。”
赫连侯捂着胸口平复, 枕泪道:“这要是抄家了……我都不敢想哪……”
照月郡主抱着孩子,鬓边簪着白花。她和离后就待在家中,听闻潘氏噩耗,憔悴了很多。她把孩子交给乳母,示意伺候的人都下去。
“早知如今,何必当初,”照月郡主杏眼微红,“这账害死了多少人。”
“不错,这账确实害死了人,”赫连侯哀声,“可若没有这账,你哪还能嫁进潘氏?你这份尊荣,就是这账给的。花家鼎盛时,花思谦权倾朝野,咱们仰人鼻息,不得不上贼船。花思谦死后,我本盼着,适儿能混个一官半职,起码能在朝中说上话,可他成日鬼混,我也是没法子了。”
遄城费氏子嗣很少,嫡系只有费适,赫连侯若不提早打算,他们就是第二个薛氏。可就算薛氏式微了,人家还出了个薛修卓,反观费氏,是真的族中无人。
赫连侯想到此处,又爬起身,问:“从前在锦衣卫当差的那个孩子叫什么?”
费适道:“你说费盛?”
“对,对!费盛,”赫连侯说,“他能萌袭父职,是我作保,韩丞当时提拔他,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后来他跟萧驰野跑了,这会儿就在中博效命沈泽川。”
费适神色一变,道:“那是乱党!跟他沾着关系,是要杀头的。”
“这么大的窟窿补不上,”赫连侯提高声音,“不仅要抄家革爵,说不定还要问斩,你看看潘氏,现在还有几个人活着?就算是流放,走到半道上也得死。”他越讲越心凉,“倒不如转投中博……槐州的陶茗都跑了……”
费适愣愣地坐着,他生在金银窝,还是小侯爷,一直以来都是大周臣,蓦然间要他跟乱臣贼子厮混,竟生出荒诞可笑之感。他呆坐半晌,说:“不成,我怎么能做三姓家奴?承之到死都没叛国,我与他是至交好友,不能做这等不忠不义的事情。况且沈泽川为人阴鸷不好相与,费盛又贪名好权……不成。”
“祸事临头,哪管什么忠义?”赫连侯恨铁不成钢,“你该学的不学,倒把潘蔺的酸臭学了个全!”
“反正我不走,”费适犟起来,“你好歹是个侯爷,我就不信内阁真敢动手。”
“这又什么不敢?”照月郡主拭泪,“没有太后,储君按律查办,内阁的票子一下来,抄家杀头就是一夜间的事情,”她想起潘逸,掩面啼哭,“潘氏就这么抄了。”
“你看看你姐姐,她还带着孩子呢,”赫连侯说着也泪雨滂沱,“你就忍心看你老父伏诛,亲姐流放,全家成了乱葬岗里头的坟蓬。”
“可走也不成,”照月郡主抬头,擦净眼泪,“适儿说得不错,费盛在锦衣卫里就很会钻营,贪名好权,没有好处打动不了他。爹爹听我一言,如今庸城旱灾,江青山在阒都筹粮,那槐州陶茗又跑了,朝廷为难,你不如把家中庄子变卖出去,拿这笔银子去替朝廷筹粮。”
赫连侯道:“可眼下到处都没有粮食,只怕有钱也筹不到啊。”
“爹爹的粮食从谁那里卖出去的,就从谁那里买回来。”照月郡主把帕子掖好,“至于费盛这条路子,日后若真用得上,就日后再说。”
* * *
几日后,明理堂内换了冰盆。李剑霆在看折子,福满弯腰候在边上,拿着扇子给储君轻轻扇风。
“殿下看了一个时辰了,”福满轻声说,“歇歇吧。”
李剑霆合上折子,还没有开口,福满便转头朝外边喊:“把冰镇的酸梅汤呈上来——殿下,天热,喝些酸梅汤去火消暑。”
福满近来得宠,李剑霆似是还生风泉的气,留在身侧伺候的只有福满。福满春风得意,他以前断然不敢替储君做决定,几次试探后,发现储君没有责怪,便愈发大胆了。
李剑霆拭手时,福满替储君收拾桌面。李剑霆看他把折子挨个摆好,按照地域、部门依次分类,便问:“这明藏的折子为何要跟元辅放在一起?我记得他们不是同乡。”
“殿下有所不知,他们是师生,”福满笑容满面,“明大人晋升就是元辅提拔。”
孔湫担任内阁元辅,都察时评定的各部官员不胜枚举,按照规矩,这些官员都可以称他一声“老师”。李剑霆才接手政务不久,确实不知道,各部都官那么杂,这种事情若非特意留心,很难记住。
福满如今只是在御前伺候,等到储君登基,就可能做秉笔太监,那是能替皇帝握朱笔的。可是李剑霆不是咸德帝,她亲理政务又正当年少,根本不用太监来替她处理这种要政,福满把这些关系背得滚瓜烂熟,其野心可见一斑。
李剑霆了然,道:“你比我清楚。”
福满闻言微怔,极快地反应道:“奴婢不在前朝办事,这事情,还是上回元辅在办差院里提过一次,奴婢在边上伺候的时候记住的。”
“好事,”李剑霆神色温和,笑道:“我就记不清,以后还得你提醒。”
福满趁拾碗的时候偷瞄李剑霆,见储君神情寻常,言辞谦和,跟平时没有不同,才放下心来,说:“奴婢能为殿下分忧,便是三生有幸。”
“诸位先生到了吗?”李剑霆说,“到了就让进来吧。”
刚到明理堂外的孔湫、薛修卓等人听传入内。他们齐身叩拜,道:“臣等参见殿下。”
“诸位先生都是我的老师,”李剑霆示意福满扶起孔湫,“元辅进堂何须多礼?该是我给元辅行学生礼。”
孔湫落座,笑说:“殿下如今不同以往,不必再谨遵师生规矩。明理堂是处理朝政的地方,此地只有君臣,臣不敢僭越。”
李剑霆端详着孔湫,忍俊不禁:“今日有好事。”
孔湫不苟言笑,老成持重,很少会这般喜形于色。果然,下一刻就听孔湫说:“今早听江青山呈报,庸城的赈济粮已经筹齐了。”
“这般快,”李剑霆大喜,“是跟河州借的粮吗?”
“是赫连侯,”孔湫稍敛喜色,“赫连侯自知田税有误,为了让殿下从轻发落,变卖田庄,自行筹粮,替庸城百姓解了难。”
遄城田税是堂内众人心照不宣的案子,朝廷想要追回空亏的那部分,还想重丈良田归还于民,赫连侯势必要承担罪责,可他这样做,内阁也要酌情裁决。
“所谓法不容情,殿下不能因此让小人心存侥幸,依臣之见,”薛修卓跪着身,“赫连侯虽然为庸城筹备到了粮食,但仍旧要按律查办。”
“我们追查田税,归咎到底正是为了恢复八城民生,赫连侯既然肯替庸城筹粮,便是有悔改之心。”岑愈道,“殿下要以仁孝治理天下,倘若严遵刑律抄斩费氏,只怕有失人心。”
岑愈是老臣,还是寒门老臣,却在此刻要保赫连侯,正是为了李剑霆。赫连侯筹粮救灾,不论如何,在庸城就有仁名,李剑霆若是执意抄他满门,对于还在观望的剩余世家而言就只有死拼到底这一条路可以走。
早在追查丹城账的时候,岑愈就屡次劝孔湫放缓速度。如今端州大捷,六州尽归沈泽川麾下,一旦离北平定战事,那下一个就是阒都。所谓滴水石穿,世家既然是沉疴,就不能急于一时,否则伤及肺腑,哪里还有余力应对中博?况且丹城重丈民田还要重查黄册,朝廷想要专心治病,就得在没有外患的前提下进行。
“咸德年朝廷给他们留有余地,可八城变本加厉,这才催生了倒卖官粮一事。”薛修卓说,“如果不能杀鸡儆猴,如何能让他们胆寒?”
“如今社稷垂危,”岑愈也跪下,“离北、中博相继反叛,乱党纠集江野,沈泽川——”
“正是因为社稷垂危,才要重卫朝纲,若不能尽快铲除世家,”薛修卓重叩下去,“如何能奋靖河山?”
岑愈抬起头,苦口婆心:“猛药已下,潘、韩、花、魏已然崩塌,世家钳制大不如前。此刻外患不除,必成大祸。殿下,治大国若烹小鲜①啊!”
李剑霆沉思不语。
堂外热浪浮滚,静得渗人。良久后,只见小太监神色匆遽,疾步到堂前,附耳对风泉说了什么。
“殿下!”珠帘乱晃,风泉说,“太后病危!”
堂内众人无不变色。
作者有话要说: ①:选自《道德经》
第259章 流言
李剑霆到时, 殿内的太医惶恐伏地。琉缃姑姑跪在榻侧, 执着太后的手,轻唤道:“储君来了。”
太后呼吸微促, 转动着眼珠, 看见李剑霆。她虚汗不止, 未施粉黛的面容上有些皱纹,终于露出了老态, 气若悬丝:“哀家……要与殿下……说说话。”
琉缃姑姑站起来, 带着左右退下。
殿内的垂帷分挂,佛龛生香, 袅娜的烟雾遮挡佛像, 悲悯之色变得模糊不清。李剑霆弯腰拾起落在氍毹间的佛珠串, 闻到了浓郁的檀香。
“你设宴杀韩丞,”太后散发偏头,“哀家便知道……你也容不下……哀家。”
“我虽有心,却无力。”李剑霆转着佛珠, “福满这般着急, 可见太后人心散尽, 已经到头了。”
太后胸口伏动,却勉强笑起来。她目光透过李剑霆,道:“你果真是……光诚帝的女儿……可笑你们李氏……倘若你是个男子……”
“我若是个男子,必定活不到今日,”李剑霆握着佛珠串,坐在床沿, “你把李氏男儿杀尽了。”
太后湿透的鬓发贴在面颊,能从这眉眼间窥探到当年的风华绝代,她嘴唇翕动:“谁承想,他那般狠,宁可乱伦,也要留个祸患给哀家……”她笑意覆满眼眸,“秦王……可是被他自己……活活逼死的……”
李剑霆看着太后,道:“你杀夫杀子走到这里,本可以做前无古人的君王,可你把权柄交给了别人。轻信宦官,任由阉党乱政;偏帮兄长,助长权臣势焰……社稷垂危,你难辞其咎。”
太后眼中笑意渐散,她凝视着李剑霆:“高处不胜寒……你不明白……我如浮萍无所依……”
“我如浮萍无所依。”李剑霆重复着这句话,她年轻的面容上没有忧愁,亦没有笑容。她转开目光,顺着垂帷,看到了太后的梳妆台,凝视着那澄黄的铜镜,道:“既然没有惜身以赴的气魄,又何必乱这一场江山风雨。”
“你亦为女子,”太后道,“何不懂我。”
“我既非女子,也非男儿,”李剑霆重新看向太后,眸中清明,“我是李剑霆罢了。”
太后怅然若失,半晌后,她说:“我见你,便知李氏君王是何等风姿……但你也受制于人。”
“棋盘不在谁的手中,而在山河里。”李剑霆轻轻地说,“自以为在执棋的人,只不过是比别人晚些进来而已。”
太后呼吸转轻,她的声音也越发轻:“……可怜薛修卓机关算尽……”她稍微睁大双眼,喃喃道,“……河山啊……”
殿外余晖尽没,几只鸟雀横渡苍空。没插稳的牡丹掉了瓣,落在梳妆台上,被风一推,就走了。
* * *
阒都的消息急呈启东,马蹄撞破寂寥的夜,在数日后到达边郡。花香漪尚未休息,见驿报来了,便笑问:“姑母的信也来了吗?”
戚尾神色古怪,在门口踌躇。
花香漪如有所感,缓缓起身,道:“是病了吗?”
戚尾避开她的目光,垂头说:“回禀大夫人……太后驾崩了。”
花香漪当即后退一步,红缨连忙扶住她。她怔怔地看着戚尾,须臾后,泪已先流。她撑着红缨的手臂,向外走几步,哑声说:“……休骗我。”
戚尾默然。
花香漪她用帕子仓促地掩住口,逐渐哽咽:“怎么……怎么会呢……”
戚尾不及回答,就听红缨喊道:“夫人!”
花香漪身已斜滑,晕了过去。
* * *
帐内点了安神助眠的香,花香漪醒来时,戚竹音正坐在床侧的椅子里削苹果,觉察到她醒了,便搁到一旁的小案上,拭手后摸了她的额头,道:“病了也不知道。”
花香漪唇间泛白,没有睁眼,把枕畔濡湿了。
戚竹音不擅长安慰人,见她哭得伤心,赶忙用帕子给擦,擦完了才想起这是刚刚用来擦手的帕子。花香漪背身蜷起双膝,不住啜泣。她哭到累,就这样又睡过去,再醒来时,戚竹音还坐在椅子里。
“消息走得慢,”戚竹音说,“……马上新帝登基,我带你回去。”
“既无姑母,那里就没有我要回的地方。”花香漪眨着红肿的眼,“分别时,姑母身体康健,不过两个月,竟然就病逝了。”
戚竹音沉默少顷:“……我答应过你不让她死。”
“大帅远在边郡,力所难及。”花香漪说,“深宫非前朝,刀剑无形,元辅也鞭长莫及。”
戚竹音以为花香漪要说什么,可她却就此打住,撑着身起来。
“大帅军务繁忙,”花香漪说,“让我独自待着吧。”
花香漪的手腕都浸在泠泠月光里,她垂眸的模样很是憔悴。戚竹音不好再坐,就从袖中摸出个小香囊,放在她的膝头。
“红缨在门口候着,”戚竹音起身,“我在偏厅。”
此时夜已将息,红缨卯时听到花香漪的唤声,便差人到厨房拿饭,自己先进去了。
花香漪说:“你把我的箱子拿来。”
红缨到柜子前拿下花香漪的小箱子,花香漪解开锁,吩咐红缨拿铜盆进来,随后把箱内的账簿烧掉了。
“夫人这是做什么?”红缨急着要挡,“这都是夫人熬尽心血算出来的。”
“储君答应大帅,不杀姑母。”花香漪纤指松开,看着账簿逐渐被火吞掉,“若不是她做的,便是她无能;若是她做的,便是她无信。”
清风把纸页翻开,在“哗啦”声里散落一地灰尘。
* * *
端州夜凉,庭院内花木深深,蚊虫多,费盛在新搭的凉棚里点了香。沈泽川拿汤勺把碗里的冰块搅得微响,一边看萧驰野带萧洵拉弓,一边听费盛呈报阒都事宜。
“薛大想要掌管仓库的要职,就得跟内宦打交道。宫里边的太监喜欢永宜港的海货,让青青备给他。”
“青青说已经准备妥当,等新帝登基后,势必要大赦天下,到时候薛大正逢机会,该出头了。”费盛说,“还有太后驾崩,世家岌岌可危。不过赫连侯卖田筹粮,内阁兴许会网开一面。”
“赫连侯能想到筹粮,就是被逼到了绝路,不得已,需要割肉重做人,”沈泽川饮汤,“我粮食给他了,也算仁至义尽。”
赫连侯变卖家产买的粮食,都是从厥西柳州州府尤檀那里得来的。当初颜何如说要新建港口,沈泽川答应了,柳州尤檀就是厥西内应。这位州府跟他名字一样,尤其地贪,只要银子给够,再掉脑袋的买卖他都敢做,否则也不会在江青山的眼皮底下跟颜何如来往。
“薛修卓过于激进,倘若中博的仗没打完,孔湫和岑愈还能答应,但如今我空出了手,”沈泽川眸子侧映着流萤,“他们自然不想再跟世家斗得你死我活,合力攻敌才是要务,只要储君不傻,就会赦免赫连侯。”
“那咱们还给赫连侯粮食?”
沈泽川让尤檀给赫连侯的这批粮食,不仅价格公道,还全是好米。
“赈济粮当然要给,”沈泽川看向费盛,“让尤檀实话实说不就好了。”
费盛随即顿悟,笑起来:“主子英明!”
那边萧驰野松开指,利箭正中靶心,晨阳等近卫齐声喝彩。
费盛感慨道:“二爷这臂力。”
沈泽川看了萧驰野良久,对费盛说:“尹老的后事都办妥了,他剩余的东西,你是儿子,你做主。”
“他哪有像样的东西……破席子烂被子都扔了吧,烧给他,我也怕他骂我,”费盛抬手按住腰侧的刀,“我留着这个就行。这刀无名,他也无名。”
沈泽川说:“尹老是英豪,这刀该有个名字。”
“我跟他都追随着主子,”费盛握住刀,“还求主子赐名。”
沈泽川转着瓷碗,看月光削过碗侧,一片雪亮,说道:“旌旗十万斩阎罗①,就取后三字吧。”
费盛掀袍跪地,朗声说:“此刀必不负此名!”
* * *
太后驾崩,储君登基一事就不便再拖,内阁拟好章程,时间定在八月初,紧跟在丧事后,年号择的是“盛胤”。
萧驰野听闻时便道:“储君有锐气。”
八月初孔湫率领百官,在明理堂前叩拜新帝,李剑霆就此成为大周名副其实的皇帝。
“猜猜新帝要封大帅做个什么,”沈泽川成日闷在屋里逗萧洵,这会儿有萧驰野,就逗萧驰野,“猜对了有奖。”
“奖什么?”萧驰野看着军务,任由兰舟压在自己背上,“彩头要够才行。”
沈泽川看到哪里,就用折扇画到哪里,觉得这么压着萧驰野还挺舒服,道:“什么都行。”
“侯爵,”萧驰野捉住沈泽川的手,翻在掌心看疤痕,“有离北王虎啸山河在前,阒都不会再封一个启东王。”
边郡陆平烟都是边伯侯,戚竹音乃五郡兵马大帅,若是跟陆平烟平阶,就显得委屈了。但是永宜年至今,大周只有两个异姓王,一是离北王萧方旭,二是建兴王沈卫。戚竹音战功不及戚时雨,又不得言官青眼,封起来困难重重。两相权衡,封侯更合适。
“那我就猜个封王,”沈泽川贴耳,“要是赢了,你就得给我奖励。”
* * *
福满换了新袍子,往明理堂走时,沿途的太监宫娥都要行礼。他志得意满,但没在这里失了分寸,见到朝中大臣就会避退,看着更谦卑了。
福满到了明理堂,门口伺候的小太监悄声说:“皇上刚醒,正找祖宗呢。”
福满拍了拍衣袖,跨进门,接过宫女的茶,自己呈到李剑霆跟前,禀道:“皇上。”
李剑霆时常睡不好,捏着眉心,接了福满的茶抿了一口,道:“元辅怎么说?”
“这是元辅的票子,您瞧瞧,”福满从袖中拿出内阁的票,呈递到御案,“皇上若是同意,今夜就能发出去。”
李剑霆把孔湫拟的票子看了,思忖半晌,说:“前头的陆平烟也是侯爵,再封戚竹音为侯,只怕会惹得启东心里不痛快。”
李剑霆时常对福满说政务,福满也不避讳,把自己在内阁办差大院里听到的东西略作润色,道:“陆广白叛逃,陆平烟要是押入阒都,是得褫夺爵位的,他那边伯侯已经不算数了。皇上是新帝,大帅便是新臣,您封她为侯,本就是天大的恩哪。”
“你说得在理,”李剑霆把票子放在桌面,“那就——”
李剑霆言犹未尽,福满正准备研磨,忽听堂外有人禀报,说是孔湫来了。李剑霆被这一打岔,就把这件事情搁到一边,让孔湫先进来。
孔湫面色铁青,掀袍跪下,叩首请安后,沉声说道:“皇上,送去庸城的赈济粮出了问题,厥西的折子刚进来,臣不敢耽搁!”
福满立即来接折子,转呈到李剑霆御案。
李剑霆打开一看,顿时沉下了心。
“如今庸城流言四起,都道这赈济粮是中博沈泽川暗中相助,言之凿凿,沸沸扬扬。”孔湫说,“倘若放任不管,只怕会……”
“如果此刻停止发放赈济粮,便坐实了这粮食跟沈泽川有关系。”
阒都无粮,能够赈济庸城旱灾的只有这批粮食,李剑霆不能让庸城百姓饿死。可是正如孔湫所言,放任不管,三人成虎,沈泽川便占尽了朝廷的便宜,成了庸城的恩人。
这一手既阴又狠。
李剑霆总算领教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原句“ 此去泉台招旧部 旌旗十万斩阎罗。”——陈毅·《梅岭三章》
第260章 封赏
“赏, ”李剑霆心思飞转, 合上折子,“赫连侯筹粮有功, 朕要重赏赫连侯。”
孔湫伏地, 暗自颔首, 恭声说:“皇上圣明。”
赈济粮不论如何都不能回收,李剑霆在此刻重赏赫连侯, 流言就会不攻自破。既然沈泽川要跟她打仁义战, 那就走着瞧。
“韩丞专权欺主,又有篡位之心, 罪大恶极, 难得赦免, ”李剑霆说,“大帅为保朕之安危,替朕擒拿韩贼,实乃大功一件。不仅如此, 她出兵青鼠部大捷而归, 于公于私, 朕都要封她。”
孔湫说:“大帅驻守边郡,受尽苦寒,早在咸德年间就有出兵勤王的功劳。只是不知皇上要如何封大帅?”
“朕听闻大帅素有‘风引烈野’的美名,”李剑霆提笔,在纸上工整地写下两个字,“不如就封大帅为‘东烈王’。”
孔湫霎时抬头, 愕然道:“那便是……”
“戚竹音,三出启东保驾勤王,风引边沙火烧十三营,孤军深入救回其父。自她担任启东五郡兵马大帅以来,一郡双关固若金汤。咸德年至天琛年间,边沙十二部没有一兵一卒得以进犯我启东领土。”李剑霆抬起眼眸,“这般的忠贞悍将,朕封她为王,有何不可?”
“可是大帅身为女子,”孔湫道,“能登上玉龙台受封觐见已是破格,若是再封为异姓王,必定会天下哗然。皇上,三思啊!”
李剑霆看着孔湫,说道:“元辅在授课时曾教我,‘君臣本同治乱,共安危①’,朕要善纳忠谏,还要善待英贤。如今戚竹音既能为朕镇守四方,又能为朕擒杀逆贼,她以赤诚忠心这般待朕,朕却还要拘泥于男女之辩,这样岂不是会寒了天下英贤的心?”她离开座位,前来扶孔湫,诚恳地说,“老师,她为女子,却肯戎装杀敌,除却报国真心,便只剩忠君之义。更何况,我亦为女子,老师对我倾囊相授,还辅佐我治理天下。所谓男女,真的那般重要吗?”
李剑霆从“朕”变成了“我”,孔湫却不能从“元辅”再变成“老师”。新帝要封戚竹音,除却她所讲的肺腑之言,还因为眼下中博、离北兵强马壮,阒都仅靠八大营固守城门就好比以卵击石,只有戚竹音,只有紧握启东三十万兵马的戚竹音才能跟乱党一较高下。
“皇上圣谕册封便已是厚待启东,但这爵位,实在是太高了。”孔湫不是不明白局势,相反,他太明白了。戚竹音一旦封王,此刻的大周便再也没有能够跟启东形成制衡的军事势力,整个王朝兴亡都将依赖于戚竹音这三十万兵马。若是赢了,日后还怎么封戚竹音?她已经到了跟萧方旭一样的位置,不仅无可再封,并且再也没有一个离北能与之相互制衡。
李剑霆同样明白,可是戚竹音与离北萧氏交好,她手里能给的东西,只有这个了。
* * *
“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②。”姚温玉拿着剪刀,把膝上的盆栽裁得很丑,“流言一起就难再根除,新帝重赏赫连侯是时局所迫,她对赫连侯的杀心已定。”
“我看新帝行事既不像薛修卓,也不像孔湫,”沈泽川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断枝,“很有主见。”
“她初登紫极,已经看见天下山河,”姚温玉说,“哪里还会甘为棋子。她封大帅为‘东烈王’,算是孤注一掷了。府君虽然在赈济庸城一事上略占上风,但也让尤檀的位置变得危险,若是赫连侯重刑之下供出他来,那柳州内应就作废了。”
“日后的柳州新港要货通全境,”沈泽川把断枝丢进庭院的池塘里,“经手银税关系重大,尤檀不是好人选。况且薛修卓既然志在查账,就让他专心点,毕竟他家中烂账一堆,我怕他到时候无力自顾。”
尤檀贪财,这个人用起来方便,但留着就不方便了。沈泽川在厥西最方便的线是奚氏人脉,可他仍然挑了尤檀去跟赫连侯做买卖。
这是主君的心思,姚温玉不能深谈。他即便看破了,也不能说破。膝上的盆栽越裁越秃,元琢道:“看葛青青的新消息,薛大已经如愿以偿了。”
“阒都内仓多好的职位,主理都内物资进出,只要有心打点,就能赚得流油。薛大当了一辈子世家阔少,让他骤然成了落魄小吏,他怎么受得了。薛修卓在对薛氏同族进官加爵一事上格外小心,不肯偏帮薛氏,早就惹得族中非议。”沈泽川说到这里,看既然追着萧洵,在廊子尽头嬉戏,“那日既然看完后,便没有再找过你了吗?”
“薛修卓行事周密,要杀我,便不会留情。就算大师在世,这腿与这毒都无药可解,既然年幼,府君不必再为难他。”姚温玉平静地说,“此事无须强求,且看老天吧。”
萧洵跌在地上,又迅速爬起来,兜着草屑就跑。
姚温玉松开剪子,并不沉溺于此,继续说:“世子身体康健,既不骄纵,也不娇气。我看他天资聪慧,书读得也很好,日后有诸位先生加以教导,必定不负众望。”
沈泽川没有说话。
姚温玉便笑了,他把盆栽送给沈泽川,道:“府君还在犹豫。”
沈泽川抬起拿着折扇的左手,指向西边,说道:“天下囚笼。”
阒都是天下最自由的地方,也是天下最不自由的地方。
“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姚温玉说,“离北的狼就只能奔驰在草野吗?世子聪颖,府君何不问问他自己。”
* * *
萧洵玩累了,仍然撑着精神,要沈泽川牵着往回走。他走过池塘,指着水面,对沈泽川说:“二叔叔,此乃明镜。”
他把萧驰野叫二叔,萧驰野就教他把沈泽川喊二叔叔。
“嗯,”沈泽川说,“照镜可正衣冠。”
萧洵对着水面,把袍子拍干净。
要知道萧驰野这么大的时候,还在追着马驹跑,恨不得成日睡在草窝里。萧洵看着像萧既明,可是据萧驰野透露,萧既明这么大的时候,虽然没有自己会挨打,但也没有这般静。
沈泽川便问:“你今日来找先生,是想要先生教你读书?”
萧洵点头,道:“读书能明智。”
“府里这么多先生,”沈泽川折扇微挑,点向姚温玉的屋子,“你为什么要挑这个?”
“成峰先生说元琢先生学问最好,”萧洵停顿片刻,仰头对沈泽川说,“我想要最好的先生。”
沈泽川稍稍沉默,接着说:“倘若没有元琢呢?”
“元琢先生说,企者不立,跨者不行③。”萧洵指着自己,“就算要天下最好的先生教,洵儿自己也要听得懂,不能这样好高骛远。”
他讲话老成,不过七岁,已经远超同龄。府里的先生受姚温玉的影响,没有政务时,偶尔会在亭内清谈,萧洵不喜欢清谈。但不论是萧驰野处理军务,还是沈泽川谈及政务,他都会坐在侧旁听。
“你这样刻苦,是想要成为最好的先生吗?”
萧洵露出奇怪的神色,他对沈泽川摇摇头,说:“洵儿不是先生,洵儿想要先生。”他说着指向费盛,“洵儿不是将军,洵儿也想要将军。”
圣贤招文席,英豪进吾毂!不论文武,他都要“最好”的,这是兜揽天下贤能的野心。
沈泽川捏了捏萧洵的手,不再说话。
* * *
新帝大赦,六部调动,薛大升至内仓典守那日在东龙大街上大摆筵席,邀请远亲近邻,狠狠出了口气。他喝得烂醉,由葛青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往家走,说道:“风水轮流转,我是有运气的人,还是家中嫡子。”他竖起手指,对葛青青说,“我字‘平净’,平——净!薛修卓字‘延清’,延谁的清?”他拍拍自己胸口,笑道,“我的,我的啊,我是他大哥,我就该比他嗝、比他高!”
葛青青跟着摇晃,连声说:“是,大爷说得是。”
“大爷,”薛平净大声说,“不错,我是大爷!我凭、凭什么要看他眼色?他一个庶子,夺了、夺了我的家主之位,分家,把我们一个二个都踢出去,他真是最、最冷酷无情的人。”他摆着手,一副薛修卓不堪提起的模样,“你瞧瞧他,一朝成了朝中重臣,却不肯帮衬帮衬我们……这是、是人干的事吗?”
葛青青没作答。
“你们都怕他,”薛平净喷着酒气,“他有什么可怕的?他是贱、贱婢庶出!从前上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不安分的,”他说到伤心处,竟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是他大哥,他凭什么比我有才?家里让他替我写文章,他就是不肯……他当年若是写了,如今我也是重臣。”
薛平净越哭越伤心,最终扶着墙壁,“哇”的一声吐出来。
“他说我偏宠妾室……荒芜儿子的学业……便不许我们父子再见……”薛平净不顾狼藉,掩面号啕,“他真是好狠的心啊!我的儿子,即便日后成了不学无术的混子,那也是我的儿子!他夺人子,罔为人!”
葛青青宽慰道:“大爷如今也升官了,跟宫中公公都说得上话,自然有机会要回大郎。”
薛平净擦抹眼泪,攥紧葛青青的胳臂,含恨道:“我看他势垒高台,也要看他身跌万丈!”
作者有话要说: ①、②:选自《贞观政要》
③:选自《道德经》
内仓典守这个职位是我杜撰的,明制里确实有类似的官职,但今天实在想不起来叫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