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抽签
景明帝先看向秦王。
秦王是养子,低调惯了,这种场合别的皇子不开口,他就更不可能开口了。
景明帝看向齐王。
齐王垂目而立,面上看不出多余表情来,心中却打定主意只要景明帝不点名,他肯定不当这个出头鸟。
储君之位空悬的时期,他与晋王的较量已经露了行迹。眼下太子复立,正是尽量降低存在感的时候,他出这个头没有任何意义。
且忍耐一时,等着太子作死才是正事。
景明帝目光滑向鲁王。
鲁王站在角落里,自以为无人注意,实则大大咧咧的站相令景明帝看得连连皱眉。
叫他去钱河县?他才不去咧,这么多人里就他是个郡王,凭什么苦差事想着他了?
不去,不去,坚决不去!
景明帝看向蜀王。
蜀王内心:不想去……
湘王内心:不想去……
郁谨:媳妇快生了,当然不想去……
景明帝气得摸了摸龙案上的白玉镇纸。
很好,这些小畜生!
既然都不想去——景明帝从头至尾,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众皇子登时紧张起来:父皇要点名了!
也不知道谁是那个倒霉蛋呢?
“为何没人说话?”景明帝先问了一句。
众皇子硬着头皮纷纷表示出一个意思:如此光荣的差事,不好与兄弟相争,一切听从父皇吩咐。
“既然如此——”景明帝停顿一下,淡淡道,“那便抽签吧。”
众皇子一脸古怪。
抽签?
这么严肃的事儿,抽签合适吗?
景明帝心中冷笑:没有比抽签更合适的了,公平公正,童叟无欺。
“你们觉得如何?”
众皇子齐声道:“抽签最好。”
景明帝扫了潘海一眼,示意潘海去拿签筒。
不多时潘海捧着一个朱漆精美雕花签筒回返,立在众人面前。
景明帝轻轻敲了敲桌面:“行了,抽签吧,这个就不用客气了。”
潘海清清喉咙,补充道:“共六支签,抽到兰花签的留下,抽到牡丹签的与太子一道去钱河县。”
众皇子默默抽了抽嘴角。
居然还是花签呢。
签筒在每个人面前经过,众皇子各自从签筒中取出一支签来。
郁谨垂眸翻过花签,露出一朵娇艳的牡丹花来。
他抹了一把脸。
娘的,运气太差!
他不是吃不得苦的人,死人堆里都摸爬滚打过,去一趟钱河县委实不算什么,可再有一个来月阿似就要生产了……
郁谨握着牡丹签,心头苦闷。
景明帝轻咳一声,问:“谁抽到了牡丹签?”
安静了瞬息,郁谨站出来:“儿子抽到了牡丹签。”
众皇子眼中顿时划过幸灾乐祸。
景明帝见是郁谨,莫名松了口气。
老七是个有点本事的,有他陪着太子一道去钱河县,至少不会担心太子缺胳膊少腿回来。
“你们都散了吧,老七,你留下来。”
众皇子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从没像现在这般迫不及待离开皇宫。
御书房内,景明帝看看太子,又看看郁谨,道:“你们明日就出发吧,兄弟二人要相互扶持,注意安全。”
二人齐声应是。
“老七,朕知道你惦记你媳妇。好在钱河县离京城不远,你们早去早回,想来用不了太多时日……”
“儿子明白。”郁谨面上没有露出半点不满。
既然已经抽到了牡丹签,再一脸怨气白白招皇帝老子不待见,他才没有那么傻呢。
景明帝见郁谨毫无怨色,果然露出笑意:“这就好,你们出去吧。”
郁谨与太子前后脚才出门口,太子就向郁谨肩头拍去。
郁谨下意识躲开,太子扑了个空,讪讪一笑:“七弟,你能陪我去,我还挺高兴的。”
郁谨呵呵笑了笑。
他不高兴!
太子没有意识到被嫌弃了,语气亲热:“那日七弟救了淳哥儿,哥哥就知道你是个好人。有七弟陪我去,我就安心了……”
莫名被当成了好人,郁谨抽了抽嘴角,也不怎么接话,听太子滔滔不绝说了半天,脚步一顿道:“二哥莫送了,不顺路。”
他冲太子抱抱拳,快步离去。
太子立在原处,摸了摸鼻子。
老七还是这么冷淡。
不过他是看出来了,老七面冷心热,比那几个口蜜腹剑的强多了。
太子回到东宫,把去钱河县的事对太子妃说了,叮嘱道:“换洗的被褥不用多了,准备三套就可……对了,我常用的枕头要带着,怕用别的睡不惯……”
太子妃听到太子连痰盂都要带着,忍无可忍道:“殿下是去赈灾,不是去游乐的,带上这些不妥。”
“不妥?”太子如踩了尾巴般跳起来,“我就带个用惯的物件,怎么就不妥了?冒着生命危险去赈灾已经够辛苦、够倒霉了,还不能让自己稍微舒服点?”
太子妃肃然道:“殿下,钱河县百姓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您受皇命前去慰问灾民,自己用的物件要带几马车,落在官员与百姓眼中,岂不坏了名声?”
她原就觉得当一个清闲静王再好不过,奈何天意弄人,祭祀时一场地动令这个男人翻了身,也让她与淳哥儿的命运变得莫测。
倘若皇家能够和离,她真想带着淳哥儿远离这摊烂泥!
“坏了名声?”被太子妃这么一说,太子迟疑了。
他好不容易重新当上了太子,不能坏了名声。
“那好吧,你看着收拾就是……”太子沮丧说完,懒得再看太子妃那张义正言辞的冷脸,抬脚去花园找小宫女聊天去了。
郁谨回到王府,直奔毓合苑。
五月初正是花木葱郁的季节,毓合苑的兰花在幽静的角落开了一丛丛,高大的合欢树绽放了无数毛茸茸的粉色小扇。
姜似肚子已经很大,由窦姝婉陪着在院中慢慢散步。
二牛懒洋洋跟在后边,时不时用毛茸茸的大尾巴扫过姜似绣满兰草的裙角,好引起女主人的注意。
察觉郁谨回来,二牛颠颠迎了上去。
郁谨心中惦着如何与姜似提去钱河县的事,完全没留意一只大狗的热情,沉着脸从旁边走过。
二牛:“……”
第542章 说梦
见郁谨过来,窦姝婉欠欠身,告辞离去。
姜似收回视线,侧头问郁谨:“父皇传你进宫为了何事?”
郁谨拉住姜似的手,陪她往前走。
数朵合欢花随风飘下来,落在二人前方的青石板路上,男人的皂靴踩过去,在路面上留下红痕。
郁谨开口道:“父皇叫我与太子一道前往钱河县赈灾。”
姜似停下来,拧眉:“钱河县?”
前世的景明二十年,她与郁谨还在南边,并没受到这场地动的任何影响。
可这场地动她却有些印象。
大周地域辽阔,旱涝、地动等天灾颇多,她之所以有印象并不是因为这场地动发生在钱河县,算是离京城最近、伤亡人数颇多的一次地动,亦不是因为地动之后随之而来的疫情,而是因为二次地动。
不错,就在景明二十年的五月,天子派刚刚复立的太子前往钱河县抚恤灾民,太子胆怯不敢入城,歇在了离钱河县相距不远的一个大镇上。
一天夜里,二次地动在这个镇子发生了,因为人们都在睡梦中,伤亡无比惨重,整个镇子几乎成了一片废墟。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太子在这场灾难中侥幸生还,而除了随行几个幸运儿,那些随太子歇在镇上的赈灾官员几乎伤亡殆尽。
姜似的脸一点点白了,变得毫无血色。
前世阿谨没有出现在这次出行的人员中,如何保证阿谨是那少数幸运儿之一?
这个险,不能冒!
见姜似脸色难看,郁谨心疼抚了抚她苍白的面颊:“别担心,南疆多瘴气,各种时疫更是屡见不鲜,对如何防治疫病我有些经验,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倒是你快要生产了,很让我放心不下……”
郁谨说着,越发无奈自己的霉运。
那只牡丹签怎么就被他抽到了呢!
御书房里,景明帝同样提起这个话题:“没想到牡丹签被老七给抽到了。潘海,不瞒你说,他们几个里老七抽到牡丹签朕最安心。他们一个个在京城长大,锦衣玉食,没经过风雨,不像老七在南疆还学到了几分本领,去钱河县那种乱的地方能沉得住气。”
这样也好帮衬一下太子。
潘海笑着恭维道:“可见您的心意正是天意。”
景明帝一怔,而后笑起来,竟是近日来少有的开怀。
潘海暗暗叹口气,心道不枉他做一番手脚,只希望燕王永远不知道才好。
在潘海看来,郁谨陪太子前往钱河县,虽然是一桩苦差事,却能让皇上印象更好,还能结交一下大臣,深究起来也不算太坑人。
嗯,他其实也是为燕王好呢。
潘海自我安慰着,那点内疚烟消云散了。
毓合苑中的合欢树下,姜似站定,微微仰头问:“阿谨,有件事我还没问过你。”
“你说。”郁谨伸手接住欲要落到姜似肩头的花瓣,轻轻弹落在地。
树下的地面,浅浅铺了一层粉色的合欢花,如稀疏织就的艳丽花毯。
“我及笄那年你从南疆回来,怎么就留下了,没想着再回南边?”
前世的轨迹明明不是这样的,阿谨那时参加过她与季崇易的婚礼不久就离京了,直到她流落到乌苗,对她来说才是二人初见。
郁谨笑了:“本来准备回去的,还没走你不是就退婚了嘛,于是我就留下来了。”
姜似轻轻抿了抿唇。
果然是因为她才留下来的。
可因为这样的改变,她明明重生而来,却对阿谨的命运两眼一抹黑。
姜似存了心事,夜里睡得有些不安稳。
郁谨伸手落在她腰间:“阿似,你真的莫要担心我,你这样反而让我担心……要不明日我找个由头跟父皇说不去了,让他换别人去。”
姜似嗔他一眼:“已经定下的事,岂能说不去就不去的,你当父皇是普通的父亲?再者说,是你抽签抽到了,没有什么可说。”
郁谨被噎个半死,讪讪道:“手气差了点儿。”
姜似靠过来,依偎在男人宽阔的胸膛里,柔声道:“好了,睡吧,明日一早你就要出门了。”
“嗯,睡了,你别胡思乱想,不然我会睡不着。”
“知道了。”
帐子里的声音渐渐歇了。
翌日,晨曦微露,姜似猛然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郁谨忙起身,揽住她的肩:“阿似,怎么了?”
姜似眼珠转了转,缓缓回神。
苍白的面庞在昏暗的纱帐里如白玉,挂着尚未褪去的惊恐。
“阿似?”
姜似用力抓住郁谨的衣袖,小声道:“阿谨,我做噩梦了。”
“梦到了什么?”要是换了别人,郁谨定然扔一个大大的白眼,顺便鄙视两句。
做个梦而已,矫情什么?
但开口的是姜似,当然就不一样了。能有好好安慰媳妇的机会,多好的事。
郁谨把姜似拉入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别怕,如果是噩梦,说出来就不准了。”
姜似伏在郁谨怀里,颤了颤睫毛。
她其实并没有做噩梦,只是要用这个由头避免郁谨陷入危险中。
“我梦到你们到了钱河县那里,住到了临近的一个镇子上,结果有一日夜里那个镇子突然发生了地动,所有人都在地动中丧生了……”
太子幸存这一点她没有提。
无关紧要……咳咳,不能这么说,主要是说得太详细用做梦就解释不清了。
“地动?阿似,你定然是太过担心,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姜似往外推了推郁谨,神色严肃:“阿谨,你不要因为我只是做梦就不当回事,你忘了我懂乌苗语的事么,我又没去过南疆,这如何解释?”
郁谨见姜似如此认真,不忍她担心,忙道:“我信你。等到了钱河县那边,绝对不住到那个镇子上去。这样你总该不担心了吧?”
姜似这才展露笑意,再次叮嘱道:“你可不许哄我,眼下答应得好好的,一出门就当我说胡话给丢到脑后去了。”
她若不是身怀六甲,定要随他一同前往才安心。
“保证不会。阿似,你梦里是哪个镇子地动啊?”
姜似呆了呆。
第543章 离京
姜似没有记住发生地动的镇子的名字。
前世回到京城已是两年后,这场令寥寥幸存者心有余悸的灾难早已成了过往,她只是偶然听人提及,哪里会刻意去记一个临省小镇的名字。
“怎么了?”郁谨轻轻拍了拍她。
姜似回神,懊恼道:“忘记了。”
郁谨忍俊不禁,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做梦是这样,梦里一切细节明明清清楚楚,一旦醒来,登时就能忘了大半。”
姜似咬了咬唇:“没有记住镇名还是麻烦。”
她想了想,叮嘱道:“阿谨,等你到了那边,看一看太子他们决定住在哪个镇子后再拦,反正梦里住在何处是他们定的。”
“好,你放心就是。”
“真的记在心上了?”姜似也不嫌啰嗦,又问了一句。
郁谨捉住她的手放到心口处,眼中尽是笑意:“真的记在心上了。阿似,我什么时候对你的话不上心过?”
听了这话,姜似一颗心稍稍安定下来。当然完全放心是不可能的,发动地动的镇名她不知道,加之地动乃是突发天灾,存在太多未知。
蹙眉想了想,姜似斟酌道:“阿谨,在我梦里,那是一个颇繁华的大镇,镇上百姓不少。倘若可以,你就帮那些百姓一把……”
有些事情不知道可以心安理得,可知道了,哪怕与自己全无干系,那么多条惨死的性命就如泰山压顶,令人喘不过气来。
在地动中丧生的人,有像她与阿谨这样恩爱的夫妻,亦有许多稚儿。
郁谨颔首:“这是自然。”
姜似心中淌过暖流。
她用噩梦示警,郁谨答应下来是出于夫妻间的情分,可选择相信她的梦去帮那些百姓就不容易了。让那么多人相信还未发生的事,可没有那么简单。
“阿似,那你梦中,那个镇子是哪一日发生的地动?”
如果只是保住太子一行人,不去住那个镇子就是,可若想救助镇民,知道具体时间无疑要容易得多。
姜似遗憾摇头:“我也不记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在太子住到镇子上没有几日……”
她拧眉想着,实在回忆不起那些细节,喃喃道:“应该不超过三日吧。”
郁谨抬手抚平她的眉心,笑道:“行了,我记着了,你不要为这些费神。现在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他说着拉姜似躺下,拥着她一起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听身边人睡熟了,他才移开手臂,轻手轻脚起床。
“王爷——”阿巧见郁谨出来,忙上前行礼。
郁谨摆了摆手,轻声道:“王妃睡得正熟,莫要吵醒了她。”
阿巧迟疑望了一眼遮掩的房门。
难道王爷不让主子送?那主子醒来会失落吧——
“王妃夜里没睡好,才刚刚睡下不久。”
听郁谨这么一说,阿巧登时打消了叫醒姜似的念头。
主子怀着身孕呢,要休息好了才行。
五月里的清晨,阳光总是明媚得令人不忍贪睡,窗外鸟儿叫声清脆,叽叽喳喳个不停。
姜似睁开眼,手往身边探了探,摸了个空。
阿谨已经走了?
她坐起来,茫然揉了揉眉心。
听到动静的阿巧与阿蛮一起进来,身后跟着小丫鬟捧着手巾、脸盆等物。
“王爷呢?”
阿巧与阿蛮对视一眼。
阿巧回道:“王爷已经走了,见您睡得正香,就没叫醒您。”
姜似默了默,道:“伺候我梳洗吧。”
一番收拾,早膳已经摆好。
姜似由阿巧扶着坐到摆满碗碟的饭桌前,看着一桌子吃食只觉心中空荡荡的。
习惯了两个人一起用饭,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尽管不适应,姜似却吃了一笼包子、一碗小米粥才停下来,摸了摸肚子,竟不觉得饱。
盯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姜似暗想:有了身孕都是这般能吃么?
她记着良医正的话,到了快要生产时要控制食量,以免胎儿过大不利生产。
用过饭,还要去散步。
“主子,窦表姑来了。”
片刻珠帘掀起,窦姝婉走了进来。
姜似笑道:“表姑来得正好,咱们一道去园子里走走吧。”
窦姝婉伸手扶住姜似,二人往外走去。
“王妃吃得可好?”走在姹紫嫣红的园中,窦姝婉问道。
姜似心中虽惦记郁谨,面上却半点不露,笑眯眯道:“好着呢,吃了一笼包子,一碗小米粥,还想再吃,阿蛮不给吃了。”
窦姝婉扑哧一笑:“太医就是不一样,以往我在老家,从没听说有了身孕的人不许多吃的。”
姜似笑着眨眨眼:“表姑现在有了经验,以后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窦姝婉脸一红,瞪了姜似一眼:“王妃莫要拿我打趣。”
姜似知道窦姝婉脸皮薄,辈分上毕竟长了一辈,遂不再揶揄。
开春的时候窦姝婉与龙旦定了亲,与她一样,如今都算是有了牵挂的人。
“王妃莫要担心,王爷定然会在您生产之前赶回来的。”窦姝婉虽还待字闺中,毕竟不是懵懂无知的十三四岁少女,知道孕妇容易多思,宽慰道。
姜似目光越过一丛芍药花,看向远处:“嗯,他会很快回来的。”
离她生产尚有一个来月的光景,而伤亡惨重的二次地动就发生在不久后。等地动发生,太子定然要回了。
这一点她并不担心,说到底最担心的还是郁谨的安危。
整日的陪伴尚不觉得,而今那人出了门,满园美景似乎都失了颜色。
二人溜达了一会儿往回走,姜似突然发现一件事:“怎么不见二牛?”
姜似睡了回笼觉没有赶上送行,窦姝婉却送了,闻言道:“王爷带二牛一起去了。”
想想整日懒洋洋抱着骨头啃的大狗,姜似笑了:“让二牛出去透透风也好。”
二牛确实兴奋极了,跟在郁谨身边尾巴摇个不停。
太子惊得眼睛都直了:“七弟,你出门怎么还带着一只狗?”
随行官员亦暗暗摇头。
去赈灾带着狗?怎么觉得燕王比太子还不靠谱啊!
郁谨拍拍二牛的脑袋,严肃道,“二哥错了,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狗。”
第544章 狗官
“哪里不普通了?”太子扫量着二牛,“就是比别的狗块头大了点儿,肉多了点儿,呃,似乎腿脚还不太好——”
二牛忍无可忍一呲牙:“汪!”
它不发威,就以为它是只兔子吗?这个人真是欠咬!
大狗的视线落在太子屁股上。
它最擅长咬这里了。
太子被二牛盯得发毛,下意识往随行官员身边挪了挪,不满道:“七弟,你这可能是只会咬人的疯狗,还是赶紧送回王府吧。”
“汪!”二牛叫了一声,两条前腿一扬站立起来。
太子吓得脸色发白:“快把这狗弄走!”
二牛这一站起,快赶上成人肩头,郁谨摸起脑袋就更顺手了。
他轻轻给大狗顺着毛,笑道:“二哥又错了,一条合格的狗当然会咬人,不然用来干嘛?炖肉吃么?”
“不管它咬不咬人了,你赶紧把它弄走!”太子白着脸喊道。
郁谨脸色一正:“二哥不要为难弟弟了,这是随我一同出行的狗官。”
“狗官?”太子愣了愣。
郁谨指指二牛脖子前露出的铜牌:“这是御赐的腰牌,二牛乃是正五品啸天将军。二哥若是不信,不妨上前看看。”
随着郁谨介绍,大狗点点头,只用两条后腿着地往前走了两步。
太子猛然明白过来:敢情这大狗刚才立起身子,就是为了给他看腰牌。
这狗成精了啊。
发觉是条通人性的大狗,那在主人没下令的情况下定然不敢咬他,太子登时不怕了,反而对二牛生出几分兴趣。
“有意思,我还不知道七弟有一条被封了将军的狗。”太子摩挲着下巴道。
数名随行官员暗暗摇头。
先前见到出行人员中混入一条狗他们只觉得燕王胡闹,可现在想起来了,多年前皇上是封了一条狗为啸天将军,听说这狗对燕王有救命之恩。
当年京城因为这事还议论了一阵子,只可惜燕王常年不回京,渐渐就淡忘了。
太子完全不知道这事就有些不像话了,这是多不关心朝事啊。
人就是这样,太子被废斥后储君之位空悬,众臣忧心江山不稳催着景明帝尽快立太子,对太子复立欢欣不已,而今太子还是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太子,心中就又开始各种叹气了。
好在这样的叹气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众臣差不多习惯了。
“七弟除了带了这狗——”
郁谨纠正道:“二牛。”
太子嘴角抽了抽,倒也不想得罪这个性情莫测的兄弟,讪讪笑道:“除了带了二牛,就没带别的?”
“还需要带什么?”郁谨不解,低头看了看周身。
“总要带几套换洗衣裳和惯用的物件吧。”想想太子妃收拾的那点东西,太子就十分不满。
“换洗衣裳与惯用兵器有亲兵拿着,别的没什么可带了。”郁谨抬头看看日头,“二哥,是不是该走了?”
太子叹口气:“走,走。”
又不是去游玩,催什么催!
随太子前往钱河县的是浩浩荡荡一支队伍,拉了药材、布匹等物资,抵达钱河县的地界时已是三日后了。
早早得到急报的赈灾官员等候在城外迎接,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不见人来。
“怎么回事?按说一个时辰前就该到了啊。”
“谁知道呢,莫非遇到什么事情耽搁了?”
“就是来抚慰民心的,能有什么事耽搁?”
众人议论纷纷,猜测着太子一行人迟到的原因。
一人一马疾驰而来,很快就到了近前,对众人一抱拳:“各位大人,太子殿下在十里开外的白杨场停下了。”
白杨场是一片平缓山丘,遍山白杨,是由京城到钱河县必经之地。
众人面面相觑。
白杨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太子停在那里干什么?
太子是储君,更是代表皇上前来,不管停下来有什么想法,众人只能匆匆赶过去。
远远就看到一支队伍停在山林间,已经升起袅袅白烟。
这是做上饭了?
众人快步赶过去给太子见礼:“臣等见过殿下,殿下一路辛苦了。”
太子扫视着众人,问道:“你们都是在县城里参与赈灾的官员?”
为首的赈灾官员乃户部侍郎,姓赵,闻言回道:“臣乃户部右侍郎赵如庆,是此次赈灾的主官,这些是从京城随我一道来的官员,这是钱河县的一众官员……”
太子慢慢点头,实则除赵侍郎外没记住几个人。
“钱河县现在情况如何?”
赵侍郎脸色难看几分:“情况不大好,这次地动是钱河县百年难遇的一次地动,伤亡过万,且正是天热的时候,疫病已经有些不好控制了……”
太子掩住眼底的嫌弃,问:“那你们如何保证不染上疫病?”
这话听得众人嘴角齐齐一抽。
赵侍郎道:“臣等每次进城巡视后都会听从太医安排,服用汤药,以草药沐浴,熏蒸衣物……”
太子听得头皮发麻。
他的担心果然不错,进一次城需要做这么多事,可见疫病的厉害。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才不想涉险!
“不知城中百姓如何安置?”一道清越声音响起。
这么靠谱的问题竟令赵侍郎一时没接上话,缓了缓才看向与太子毫无相似又比太子俊美许多的那张年轻面庞。
郁谨没想到只是问了一个如此普通且正常的问题,竟然冷场了,明明太子那些智障问题这位赵大人答得流利着呢。
他轻轻咳嗽一声,提醒赵侍郎的失态。
赵侍郎回神,看向郁谨的眼神都有几分激动了:“目前城中划分出东西两个区域,没有疫病的聚在西边,家中有病人而不愿离开的依然留在东边。死伤人数正在登记造册中,凡是发现尸体一律集中掩埋,并发给家属一两银作为抚恤……只是疫情越发严重,聚在西边的灾民已经多次堵在城门口闹着要出城了……”
凡是发生疫情的地方,往往许进不许出,特别是钱河县离京城如此近,这些官员就更不敢放灾民出城了。
万一有携带疫病的灾民出去,可要起大乱子。
第545章 锦鲤镇
郁谨与赵侍郎一问一答,滔滔不绝,太子听得不耐,打断道:“先吃饭吧。”
赶了这么久的路,早饿了。
饭已经好了,很简单几大锅豆饭,还有亲兵现打来的野味。不过野味不多,只能供几位贵人享用。
太子只觉食不下咽,不满道:“兔肉要抹了蜂蜜烤才香。”
众人动了动嘴唇没敢开口。
怎么办,一开口就想把太子骂个狗血喷头。
二牛趴在郁谨身边吃得津津有味,心道:这人真聒噪,总有一日它要咬他屁股,让他老实点儿。
一顿饭草草吃完,太子擦了擦嘴,问赵侍郎:“你们平日在何处休息?”
“在城外搭了些草棚木屋。”
五月的天气对死人来说很不友好,尸体腐烂得快,对活人来说就舒服多了。
哪怕天地为席都能凑合,有木屋草棚者遮阳挡雨,条件算是不错了。
赵侍郎常年在京城养尊处优,原本也不想过得这么粗糙,然而钱河县离京城太近了,有个风吹草动就能传入皇上耳里,要是在赈灾之时贪图享乐,那才是想不开作死。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户部右侍郎,这次赈灾中如果表现亮眼,位子也该动一动了。
“草棚如何住人?”太子眉头一皱,想到要表现好点,咳嗽一声道,“各位大人都是赈灾的干吏,若是住的不舒服,累垮了身体,那就不美了。”
赵侍郎暗暗翻了个白眼,面上恭恭敬敬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就没有离着钱河县近且又没有地动、没有疫情的地方?”
郁谨看一眼太子,心头一跳。
现在看来,阿似那个噩梦还真有些意思,太子居然真的提出来住到附近的村镇上。
对姜似所说的噩梦,若说坚信会在现实中发生,那就是大瞎话。他怎么也是个带脑子的,对媳妇再全心全意都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想法与怀疑。
但是,阿似要他相信,那他就愿意相信。
这就与脑子无关了,而与心意有关。
阿似不让他住到那个镇子上那他就不去住,梦中情景会不会实现有什么关系呢,至少能让媳妇安心。
郁谨决定先不掺和,冷眼等着最终决定。
众人互相看看。
明白了,太子这是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混日子啊。
有太子挑头,他们当然何乐而不为,找个离县城近的镇子住下确实比住草棚木屋舒服多了,也不耽误每日过来勘察灾情。
被人弹劾?
不存在的,这可是太子的提议。
赵侍郎给一名下官使了个眼色。
下官开口道:“回禀殿下,这样的村镇有一些。离钱河县最近的是大河村与小河村,就在县城边上,咱们从这里出发,再往前行数里就能到了。除此之外,还有双羊镇、锦鲤镇、乌鸡镇等几个镇子,其中离钱河县最近的是双羊镇……”
太子听得脑仁儿疼,打断道:“村子就算了,说说这几个较近的镇子里哪一个最繁华?”
繁华?
回话的下官愣了愣,才道:“要说繁华,自然及不上地动之前的县城,更及不上京城了,这些镇子里最热闹的当属锦鲤镇。”
太子微微点头:“锦鲤镇听着就不错。离钱河县多远?”
下官道:“离钱河县不足十里。”
“还是挺近的,这次地动没有受到牵连么?”太子一听离钱河县这么近,不大放心追问道。
赵侍郎眼角微微抽搐。
太子在当地官员面前表现得这么怕死,连他都觉得尴尬!
数名京官默默抬眼望天。
太子真给朝廷长脸……
那名下官回道:“说来奇怪,钱河县地动,周边村镇多多少少都有人员伤亡,唯有锦鲤镇无一例伤亡,只倒塌了几间屋舍。”
太子一听大为满意,拍板道:“就住锦鲤镇了。”
他装模作样看了看天色,道:“今日天色已晚,就直接去锦鲤镇吧,等明日一早再去钱河县勘察灾情,抚慰百姓。”
众人忙应了,队伍由当地官员带路,浩浩荡荡赶往锦鲤镇。
锦鲤镇是个大镇,在钱河县之下就属这个镇子最热闹。
站在镇子街头,太子颇为满意。
好歹比他想象中的断壁残垣强多了,就住这里了。
郁谨混在队伍中,一直没有出声。
他在等。
阿似不记得镇名,倘若把阿似的梦完全当真,为了万无一失,他要等太子确定住下才会行动。
在当地官员安排下,临时住处已经安排出来,供太子等人住的地方是一个乡绅的宅子。
宅子不大,还算干净。
太子巡视完,满意点点头,习惯性伸手去拍郁谨肩膀。
郁谨习惯性躲开。
“七弟,你这就见外了啊,哥哥就是觉得你亲近。”自从郁谨救了儿子,在太子心里就成了可靠的人,连那顿狠揍都不计较了。
没想到他不计较,对方还这么冷淡。
郁谨淡淡道:“在南边呆久了,不习惯别人突然的接触。”
“呃,哥哥就是跟你说一声,这里还凑合着住,先歇着吧。”
“嗯。”郁谨言简意赅点头,立在抄手游廊里见太子进了房间,环视一眼小院,又抬头望天。
天空碧蓝,阳光灿烂。
某天夜里,这个镇子真的会因地动而成为一片废墟,无人生还?
郁谨不由想到了毕恭毕敬迎他们进门还把主院让出来的乡绅,以及带着几分生疏给他们上茶的乡绅之女。
他们用了人家最好的。
还有进镇子时镇上百姓的好奇与激动。
郁谨按了按心口。
没有人的心是石头做的,如果冷硬,不过是保护自己的铠甲而已。
哪怕没有阿似的嘱托,他亦愿意救一救这个镇子上的人。不为什么名声,也不提为大周江山,想救人对他来说从没那么多复杂的原因。
他是人,想救与他一样的人,就是这么简单。
就当替他与阿似未出世的孩子积福吧。
郁谨抬脚走进房间,躺在床榻上琢磨起来。
阿似说在梦里太子住到镇子上没几日就地动了,到底是哪一日他无法确定,但第一日没地动是肯定的。
既然如此,今晚就好好睡一觉,等明日再说。
第546章 乱子
翌日照样是个好天气。
郁谨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去院子里打了会儿拳,等重新冲过凉,太子那边才传来洗漱的动静。
在外边不太讲究,陪太子与郁谨一道用早饭的是赵侍郎。
乡绅亲自端着托盘进来,摆碗筷的则是他女儿——一个青春秀丽的小娘子。
太子忍不住多看了小姑娘几眼。
虽然与东宫的莺莺燕燕不能比,这种乡间野花也是别有一番味道的。
太子是个离不得女人的,可这次出行不能带妻妾宫女,一颗心不由骚动起来。
乡绅见太子多瞧了女儿几眼,激动得脸都红了。
老天啊,他们祖上积了多少德,居然有机会招待太子与王爷!
倘若女儿被太子看中,那可是一步登天。
啪的一声脆响,一双筷子掉到了地上。
小姑娘忙捡起来,放在衣裙上蹭了蹭,就要往饭桌上放。
乡绅忙拽了女儿一把,斥道:“掉地上的筷子怎么还能给贵人用,快拿出去。”
小姑娘委屈翘了翘嘴,扭身出去了。
太子眉头一皱。
举止这般粗鲁,令人大倒胃口。
他那点兴致登时烟消云散。
乡绅忙赔罪:“小女粗野,唐突殿下了。”
“无妨,这里不用你伺候,退下吧。”对小姑娘都没了兴趣,对小姑娘的爹就更没兴趣了,太子不耐烦道。
乡绅退出去,把女儿叫过来一顿数落:“平时不是挺机灵的,怎么连个筷子都拿不稳?这也就罢了,筷子掉了还往身上擦,你是要气死我啊?”
少女笑嘻嘻道:“我是故意的嘞,这样那双色眼就不会盯着我瞧了。哼,别以为爹打的主意我不知晓,我告诉您,我宁可嫁给种田的庄稼汉,也不要去给色眯眯的太子当小妾嘞——”
“死丫头,你给我小点声——”
少女冲乡绅吐了吐舌头,飞快跑了。
乡绅无奈摇了摇头。
罢了,儿女大了不由人,他还是不操心了,省得气死。
饭厅里,太子磨磨蹭蹭用过早饭,心知实在躲不过,对赵侍郎道:“走吧,去钱河县城看看。”
赵侍郎悄悄松了口气。
他还真怕这位殿下连去都不去,让他们这些京城来的面上难看。
半个时辰后,太子一行人出现在县城门口。
“殿下,您先套上外衣再进城吧,外衣是用草药熏蒸过的。”
太子自然不会推脱,忙把赵侍郎递来的薄薄外衣套上,指了指丈余的城墙道:“登高望远,咱们就在城墙上看看吧,这样还能一窥全貌。”
众人神色扭曲了一下。
“咳咳,太子说得是。”赵侍郎哭笑不得,见太子半点不愿涉险,倒不强求。
皇上派太子来抚慰灾民,说起来是做给百官与天下人看的,回去大笔一书传扬开来,人人称赞太子仁心,谁会知道太子究竟进没进城呢。
这样也好,至少太子的安全万无一失。倘若太子有个好歹,那他的仕途才是到头了。
众人陪着太子登上城墙。
正如太子所说,登高望远。
郁谨站在城墙上放眼看去,就见东北边大片大片的废墟,瞧着触目惊心。到了西南方向倒塌的屋舍就少了些,那边似乎本就空旷,此时建起了无数帐子,能望见缩小的人影走动。
他默默望着这些,面色没有多少变化。
在南边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争,比这更惨的景象他见过许多次。只不过那样的惨景有自己人与敌人共同构建,而眼前受难的皆是大周百姓。
郁谨这才发觉两者给他的感受还是不同的。
而太子已经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那日在太庙殿前的地动,天地摇动,旗杆折断,他事后想起来无比后怕,已经觉得是最吓人的场面,没想到眼前能这么惨。
他甚至望见数名兵士抬着一具肿胀尸体往一处走去。
幸亏离得远,不然他晨起用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太子双目无神,看向赵侍郎:“地动这么久了,怎么还有死人?”
赵侍郎对太子的天真已经不想评议,回道:“那是死于疫病的人,往往一人患病,就会殃及一家,继而全家死绝……”
太子猛地打了个哆嗦。
疫病太可怕了,他要回家!
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太子白着脸道:“控制不住么?”
赵侍郎苦笑:“疫病哪有这么好控制的,往往都是——”
怕吓着太子,他没说下去,只听一个冷淡的声音接口道:“全死绝了,也就算控制住了。”
太子与赵侍郎齐齐看向说话的人。
郁谨面色淡淡,仿佛刚刚接话的不是他。
到现在他已经明白了这些人的打算。
赈灾当然要赈,但城中的人想出去是休想。就这么耗下去,等什么时候城中不再因疫病死人才算解决,只不过到那时还有多少活人就听天由命了。
这种处理疫病的法子,算是多少朝代传下的惯例。
在天灾面前,人命贱如蝼蚁,也是没办法的事。
赵侍郎不料郁谨会把不堪的真相就这么直接揭开,讪笑道:“王爷过于悲观了,目前聚在西边的百姓,尚且问题不大——”
话还未说完,突然一阵骚乱传来。
城内涌来数十人,聚在城门口处与手持长矛的兵士对峙着。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快开城门,我们不要留在城里等死——”
衣衫褴褛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神色麻木而绝望,个个双眼通红呐喊着。
太子张了张嘴:“这些人——”
赵侍郎解释道:“聚在西边想出城的百姓。”
太子眼中闪过嫌恶之色。
谁知道这些贱民有没有染上疫病,居然闹着出城,对别人的生命安全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幸亏他明智,只是站在城墙上瞧瞧,不然真的进城去,就要被这些贱民唐突了。
太子默默赞了自己一句。
钱河县令见灾民在太子面前闹得不像样子,扯着嗓子高喊道:“大家静一静,听本官说。朝廷一定会好好安置大家,不会轻易抛弃任何一个人。你们看,这是太子殿下,殿下代表皇上来看望大家了——”
人群一静,一只破鞋突然扔上墙头,正中太子脑门。
第547章 晨钟
太子捂着脸惨叫一声:“有刺客——”
城墙下,越发混乱。
“太子来了都不敢进城,可见是要把我们关在城里等死了。放我们出去!”
“对,放我们出去,我们要出去,我们要活命——”
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城门前人越聚越多,隐隐有冲破城门的架势。
赵侍郎狠狠瞪了愚蠢的钱河县令一眼,忙对太子道:“殿下,您先下城墙吧。”
太子忙不迭应了。
太危险了,这些贱民疯了吗,连太子都敢袭击!
赵侍郎掩护着太子从城墙上往下退,郁谨却没有动。
城门处已经爆发了流血冲突。
眼看着一名男子要把城门冲垮,守门兵士忍无可忍拿长矛挑了过去。
男子被刺中胸口,惨叫一声,头垂下来。
这番动静登时镇住了冲击城门的百姓。
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平日里哪敢与官兵硬碰硬,不过是死亡威胁当前,不得不反抗罢了。
突然发现身边的人惨死,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
郁谨拽住了顺着梯子往城外爬的太子:“二哥,这种情况你要说两句,不然会爆发更大的冲突。”
太子忙甩开郁谨的手:“别开玩笑了,我什么都没说呢就让破鞋袭击了,要是再说两句,袭击我的就要变成利箭了!”
郁谨扯了扯嘴角:“二哥多虑了,受灾的百姓哪来的利箭?破鞋已经不多了。”
“不行,绝对不行!”太子把衣袖抽出来,忙顺着墙梯往下爬。
而城门下经过短暂的平静后,一名抱着孩子的妇人嘶声哭起来:“虎娃他爹,你不能死啊,你死了孩子们怎么办?”
妇人怀中的男童跟着放声大哭。
突然,妇人抱紧男童往城门处冲去,疯狂喊道:“求求你们发发慈悲,我不出去,让我儿子出去吧,我儿子没生病,真的没生病——”
几支长矛挡在妇人面前。
妇人把怀中孩子往一名兵士身上推去:“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吧,他明明是个好好的孩子,不能留在城中等死啊……我不走的,让我走我也不走,我还要回去照顾妞妞呢——”
妇人的喊声令兵士面上露出几分不忍,可上官的命令不能违背,随着妇人把孩子往前送,手中长矛下意识刺了过去,等反应过来往回收,孩子已经被刺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虎头,我的虎头!”抱着染血的孩子,妇人终于崩溃了,头一低竟对准长矛冲去,“你们这些畜生干脆把我也杀了吧,我们一家人正好团聚了——”
郁谨眼神一缩,捡起砸向太子的那只破鞋扔了出去。
破鞋击中妇人膝盖窝,妇人腿一软摔倒在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火光电石间,而那些百姓则以为妇人连同孩子都被守门兵士的长矛刺死了。
如果说男人的死令这些百姓暂时胆怯了,妇人与孩子的死却放出了他们心中的暴戾。
本该保卫家国百姓的兵士却对妇孺举起了刀枪,那他们还有什么指望?
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人群越发暴动起来。
郁谨骂了一声:“这些蠢货!”
本来能控制住的局面,只要太子说几句适当的话就能避免这些无畏流血,可偏偏太子第一时间逃了,以至于场面开始失控。
“弓箭!”郁谨伸手。
一旁龙旦立刻递上长弓与箭囊。
郁谨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迅速弯弓拉弦,箭如流星飞了出去。
利箭破空,直奔高高的钟楼而去。
“嗡——”肃穆悠扬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响彻全城。
又是接连两支箭射去,钟声再响,传得更远。
鼓响,城门关闭,万家入眠;钟鸣,则城门开启,人们开始一天的劳作。
晨钟暮鼓本就是城中百姓听惯的,可从灾难发生以来,他们再也没听到过象征着黎明的钟声。
没有黎明,那便只剩下了黑暗。
百姓们愣在原地,有些痴了,再然后不由自主追逐着箭来的轨迹,看向立在城墙上的青年。
弯弓拉箭的年轻人逆着光,瞧不清面容,却能看到他挺拔如白杨的身姿。
见压住了场面,郁谨沉着脸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王爷!”还没来得及离去的赵侍郎大惊失色。
不足两丈的城墙,对郁谨来说毫无困难就落到了实地上,亦落到了那些百姓面前。
“我是当今圣上第七子,燕王。”郁谨说完,大步向他们走去。
百姓们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
郁谨面无表情穿过去,走到摔倒在路边草丛里的妇人面前,弯腰抱起吓得忘了哭泣的男童。
男童肩头还在往外冒血。
“龙旦!”郁谨喊了一声。
早就随着郁谨跃下城墙的龙旦颠颠跑过来:“王爷?”
“给这孩子包扎一下伤口。”
龙旦忙把男童接了过去。
男童一到龙旦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那些原本绝望麻木的灾民,听着孩子的哭声露出欢喜的笑。
原来那娃娃没事!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对这些看不到活路的灾民来说,他们以为的男童的死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当他们知道孩子还活着,生的希望如春芽,悄然滋生。
不多时,摔在草地上的妇人亦爬了起来,惶恐看向郁谨。
郁谨不吝微笑,温声道:“大嫂放心,本王会带你的孩子出城,把他安顿好。”
“真的?”妇人眼中迸出强烈的惊喜。
“我随太子奉天子之命前来看望大家,自然不会随口许诺,大嫂可愿信我?”
妇人望着青年那张清俊无双的面庞,用力点了点头:“小妇人信的——”
她话说了一半,突然痛哭起来。
这一哭,无数百姓跟着哭起来。
他们就这么站着,抬手抹着眼泪。无论男女老少,皆放声痛哭。
这样的场面颇古怪,几乎闻所未闻,可又格外震撼人心。
至少赵侍郎被震撼住了。
他能被指派为主官前来指挥赈灾,在景明帝眼中自然算是一位干吏,先前随太子准备撤退也是无奈之举,被太子狠狠拖了后腿而已。
望着跳入城内的青年,赵侍郎撸了撸袖子。
燕王皇子之尊尚且不惜己身,他又算什么!
第548章 不失信
准备从城墙跳下的赵侍郎被随从死死拽住:“大人,不能跳啊,城墙近两丈高呢,您要跳下去,腿会摔断的!”
赵侍郎往下看了看,脸一白醒过神来。
人家燕王是在南疆战场混过的,他一个老胳膊老腿的文臣,跟着凑什么热闹。
恢复了理智,赵侍郎命人搬来墙梯,顺着梯子爬下去。
“大嫂家中还有什么人?”郁谨问。
妇人答道:“还有一个女儿,她,她发热了——”
人群一静,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发热,往往是疫病的征兆。妇人的女儿疫病发作,说不定妇人也染上了……
这些急着冲出城去的灾民几乎都是聚集在西区的人,自认为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不想留在城中等死。
他们怕被妇人殃及。
妇人似乎也明白情况,突然跪下来对郁谨砰砰连磕了三个头:“王爷,虎头就交给您了。”
她无比留恋看了龙旦怀中男童一眼,转身就跑。
没有人出声挽留,只有男童响亮的哭声:“娘——”
这样的哭声令人闻之心酸,但对见惯了生生死死的灾民来说,却也只是这样了。
他们都是朝不保夕的人,能怎么样呢?莫非劝妇人不要管等死的女儿?
郁谨沉默片刻,对龙旦道:“先把孩子带走吧。”
“王爷不可!”赵侍郎急慌慌冲了过来。
郁谨看向他。
赵侍郎苦口婆心劝道:“王爷不能意气用事啊,这孩子的家人染了疫病,他此刻说不定已经有疫病在体内潜伏,只等发作了。若是把他带出城去,一旦疫病流传开,那就是无法控制的灾难,无法对皇上与天下百姓交代啊……”
他理解这位年轻王爷的善心,可这种情形不能靠善心,善心往往会造成更大的灾难。
这样的教训史上可不鲜见,最好的办法就是遵循惯例:先观察疫情,倘若实在不可控制,就只能牺牲这些人以绝后患。
赵侍郎的话却触及了灾民们的痛楚。
“我们没病,我们家人也没病,为什么不能放我们出去?”
见赵侍郎下来了,钱河县令也跟着下来了,板着脸道:“有病没病,不是你们说了算。谁都不会认为自己有病,可等出了城,把疫病带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人群中就有人呸了一声:“要是这么说,县老爷还是城中人呢,怎么就能进进出出?”
又有人道:“就是啊,还有那些进城救灾的兵士,他们为什么能进出城?”
钱河县令被噎得无话可说,脸涨成了猪肝色。
郁谨瞥了一眼钱河县令,暗想:这种智障是如何当上县令的?
“各位稍安勿躁。”郁谨扬了扬手。
人们安静下来。
对于这位敲响钟声救下妇孺的年轻王爷,他们愿意听听他讲什么。
“各位对县令与救灾兵士可以进出城有疑问,就请侍郎大人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赵侍郎被郁谨推出来虽然无奈,可想到刚才灾民们齐声哭泣的情形,暗暗叹了口气,道:“各位可以看到,我们若要进城,需要换上草药熏蒸过的衣物,出城后更要反复洗药浴,服汤药……而那些兵士不但要做这些,出城的住处还是专门圈定的,他们只能住在城外那片地方,哪怕等这次救灾结束,亦要观察至少半月,没有问题才允许离开……”
听着赵侍郎的解释,有人喊道:“我们也可以那样,只要让我们出城!”
赵侍郎苦笑道:“城中数万人,一旦出城,如何能让这么多人全都留在圈定的地方个把月?而只要有一个潜伏着疫病的人离开,就有可能造成一城、一国的灾难,这样的责任谁付得起?”
人群沉默许久,有人喃喃道:“所以我们就该等死吗?”
赵侍郎当然不能这么说,忙道:“皇上与朝廷都惦记着大家呢,如何会让大家等死?如今城中不是分出东西二区么,大家且在西区安心住着,等城中不再有疫情出现,就放大家出城……”
“那这个孩子呢?”有人指向龙旦怀中的幼童。
几岁大的孩子哭累了,靠在龙旦肩头开始打盹儿。
龙旦虽是个大男人,抱着这个小小软软的娃娃却有些心疼了,不由抱紧了些,紧张看向郁谨。
无论如何可怜这个孩子,最终他还是要听主子的。
正在打盹儿的幼童不知道自己瞬间成了无数人的焦点,攥着小拳头睡着了。
“王爷刚刚说会把这个孩子带出城去……”
不患寡而患不均,当关系到自身生死时,对一个陌生孩童的怜悯就不算什么了。
郁谨微微颔首:“本王是这么说过。”
赵侍郎不停给郁谨使眼色:“王爷,切莫因为一个孩子造成一城混乱啊——”
郁谨正色道:“赵大人错了,造成一城混乱绝不是因为一个孩子。再者说,本王若是连一个孩子都失信,岂不是辜负了父皇的重托?”
赵侍郎抖了抖面皮。
燕王真会扯大旗,明明得到皇上重托的是太子,燕王只是陪太子来的。
对了,太子呢?
想想早就脚底抹油的太子,赵侍郎忽然觉得还是燕王讨喜些。
尽管有些年轻人的意气,可品性是好的。
不管心善会不会办坏事,心善终究是心善,永远比冷酷无情要强。
“诸位且听小王一言。”郁谨冲灾民拱了拱手,朗声道,“小王既然答应了那位大嫂把她的孩子带出城,就会言而有信——”
“就不怕这孩子潜伏着疫病吗?如果这孩子能出城,那我们也要出去!”人群一时激动起来。
郁谨抬手往下压了压,人群又静下来。
煎熬绝望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有贵人说可以带人出城,哪怕只是一个孩子,其实也给了这些人无限希望。
对于给他们希望的人,他们当然多些耐心与尊重。
“这孩子带出去后会进行隔离观察,无论结果如何,到时候定会与大家说一声。”郁谨叹口气,“他刚刚死了爹,娘也见不着了,大家不会与一个幼童计较吧?”
“那我们呢?”听郁谨这么一说,不少灾民赧然,语气软下来。
第549章 希望
当面临生死时,大多数人会打破束缚,比如对高官显贵的畏惧。
灾民们目光灼灼盯着郁谨。
尽管对这位王爷大有好感,倘若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复,他们依然会闹,绝不甘心就这么在城里等死。
疫病有多可怕,他们瞧得清清楚楚。
好好一个人,转天就会发热、呕血、浑身溃烂……想想便令人不寒而栗。
这里曾经是他们安居的乐园,而现在则是地狱。
他们是人,为什么要在地狱呆着?
郁谨从灾民们的眼神中看到了决然。
他暗暗摇了摇头。
赵侍郎等人一心想让灾民老老实实呆在城中,以为凭借朝廷的威望这些平日不敢直腰的百姓会言听计从,却忽视了求生的力量。
他敢肯定,如果没有一个解决的办法,给这些人一个希望,接下来的冲突会一次比一次激烈,到最后就会变成兵士与灾民之间的厮杀。
当然,朝廷赈灾调来了不少卫兵,最终定会解决这些灾民,再在疫情上稍作文章,这些流血冲突就能掩饰过去,甚至最后粉饰成功劳亦有可能。
他在南边曾见过将士斩杀无辜百姓冒充军功,对此深恶痛绝。
“各位且等一等,小王会与侍郎大人等人商量如何安排你们,等商量出结果,会来这里亲自告知诸位。”
“什么时候能商量出结果?”有人喊道。
无数人附和:“是啊,要是一直商量不出结果,难道我们就一直等着?”
“今日申正时分,小王定会给大家一个答复。”郁谨环视着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肃然道。
灾民们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喊道:“好,我们信王爷,等申正时分再来这里!”
赵侍郎嘴唇翕动,多次想要开口阻止,这种情形只能按捺住。
等出了城门,赵侍郎叹道:“王爷,您冲动了!”
郁谨看一眼被顺利带出城的幼童,淡淡道:“等人齐了再说吧。”
离钱河县城外不远处的大片空地上是一片营帐,这些就是那些兵士的落脚处。
另一边则建起一排草棚木屋,与那些营帐泾渭分明,其中最宽阔的一间木屋就是这些赈灾官员的议事处。
郁谨默默打量着四周。
“太子殿下呢?”赵侍郎问陪着太子先出城的官员。
陪太子上城墙的官员不少,此时只剩下寥寥数人。
其中一人回道:“殿下回锦鲤镇了……”
赵侍郎窒了窒。
这就回锦鲤镇了?好歹装装样子去议事处走走啊。
对这位太子殿下赵侍郎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暗叹口气道:“王爷,那咱们也回锦鲤镇与太子殿下汇合吧。”
郁谨扬眉:“不知谁是这次赈灾主官?”
赵侍郎抱拳:“是下官。”
“太子来此目的为何?”郁谨再问。
赵侍郎回道:“代表皇上来抚慰灾民。”
郁谨笑了笑,棱角分明的眉显出几分冷厉:“刚才太子已经抚慰了城中百姓,回锦鲤镇休息无可厚非,而赵大人的事务尚未完成。”
“王爷的意思是——”
“自然是与同僚好好商议如何解决城中百姓的安置问题了。”说到这,郁谨停顿一下,嘴角隐约挂着几分嘲弄,“还是说对城中百姓置之不理,让他们留在城里等死?”
赵侍郎眼皮跳了跳,忙道:“王爷误会了,这些天下官等人兢兢业业,断不敢无视百姓生死……”
郁谨不等赵侍郎说完,便道:“那就好,咱们去议事处。”
不多时议事处聚满了官吏,当然有一部分官吏陪着太子回了锦鲤镇,郁谨也不强求人到齐。
“今日的事,各位大人怎么看?”
赵侍郎苦恼叹口气:“王爷不该破例把幼童带出城来,此例一开,更难以安抚住那些百姓了。”
大周有资格上朝的京官有个好习惯,只要谈到正事,哪怕与皇上意见不合都能喷着唾沫说出来,更何况郁谨一个没有实权的王爷。
赵侍郎先开了口,京城来的官员纷纷附和。
那些地方官员则老老实实不吭声。
赈灾的物资是人家拉来的,军队是人家调来的,将来在皇上面前禀报情况的也是人家,没有他们说话的份儿,老实听着吧。
“赵大人的关注点不对。”郁谨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本王说的是城中百姓的诉求。他们可以忍耐一日、两日,难道能一直忍耐下去?今日已经见了血,这只是个开端,如果不作出应对,等到大规模的冲突爆发,难道要把他们全部血腥镇压?”
他说着,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冷冷道:“如果是那样,这不是赈灾,而是屠城,诸位良心安在?”
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人活一张脸,哪怕贪官污吏也想有个好名声,何况其中不少官员是愿意干些实事的。特别是地方低级官员,生于斯长于斯,与城中百姓沾亲带故,反而如钱河县令这样的外地官员没有这么多想法。
在大周,县级以上地方官员须乡贯回避,这也是钱河县令对城中百姓并无感情的原因。
赵侍郎被说得脸上挂不住,问道:“不知王爷有何应对之策?”
郁谨毫不客气,立刻道:“在城中,我提议再划出一个区域,称之为过渡区。”
“过渡区?”
“不错,现在只有东西二区,非此即彼,倘若东区有潜伏疫病的人直接进去西区,就会造成严重后果。若在东西二区之间设一过渡区,从东区进入西区者需在此区隔离两三日,减低患病者进入西区的可能……”
众人不由点头。
燕王这个提议不错,这样确实可以降低风险。
赵侍郎摸摸胡子表示赞同,道:“即便如此,亦打消不了西区百姓想要出城的念头。”
郁谨笑笑:“为何要打消?堵不如疏,何不给那些百姓一个希望呢?只要有希望,哪怕留在城里的人也会耐心等待。”
人活着就得有希望。
没人教过他什么大道理,但他十分清楚人在绝境中最需要什么。
不是眼前的一碗稀粥,几两抚恤银,而是能活下去的希望。
第550章 办法
希望?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郁谨此话的意思。
赵侍郎咳嗽两声,问道:“王爷如何给这些百姓希望?”
“我先问问赵大人,如今在西区聚集的百姓有多少人?”
赵侍郎对这个数据了然于心,立刻道:“截止到昨日,大概有两万八千余人。”
“那么东区呢?”
赵侍郎面现为难之色:“东区人数不好登记,每日都会有人死于疫病……”
几名地方官员悄悄擦起眼角。
钱河县算是大县,人口五万有余,而今一场地动加上疫情,人口折损了小半。
这些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问过太医了,疫病潜伏期大概在半月左右。从第一次发现疫情到现在已经过了十来日,那些最早到东区的人距离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几日,何不从中选出数百人先在城外扎营暂居,从而安抚住百姓?这样安稳度过那个潜伏期后,就可以把西区百姓放出城了。”
过了潜伏期没有发作就可以放出城去,这些官员亦是如此打算,只是他们为了万无一失不准备提前放出一个人,才使得灾民与朝廷的对峙气氛越发剑拔弩张。
赵侍郎虽觉一个皇子如此为百姓着想不容易,但却认为郁谨的提议有些天真了,摇头道:“如今西区百姓近三万人,王爷可有想过如何选出数百人?百中选一,选哪个好,不选哪个好呢?不患寡而患不均,到时候没被选中的百姓心存怨愤,场面或许比现在还要混乱。”
“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不错,所以一切人为的选择都不会令人信服。”郁谨平静道。
“那王爷的意思是——”
郁谨笑着看了众人一眼,吐出两个字:“抽签。”
抽签?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古怪起来。
这么严肃的事抽签?
郁谨冷眼看着众人神色,心中冷笑。
抽签怎么了?他就是抽签抽来的!
这些人谁敢瞎咧咧,他就直接把皇帝老子办的事说出来,看他们还敢多说一个字不。
好在这些官员虽然觉得抽签有些不够严肃,仔细一琢磨,竟觉得比别的法子可行。
抽签决定命运,把命运交给天意,没被选中的就不能埋怨了。
虽觉得办法可行,可这其中还是存在太多细节问题需要讨论。
有一名地方官员忍不住道:“抽签的话,又该怎么抽呢?数万人排队抽签,先后顺序不一,也存在不公吧?再者说,这数万人虽然都聚集在西区,却也划分了区域,平日严禁他们流窜,以免接触到疫病潜伏者造成更广的传染。要是把这些人都聚在一起,那感染疫病的可能就大大增加了……”
郁谨点了点头,十分赞同此名官员的话。
当然,他赞同的是后半段。
抽签有个神奇的地方,无论先后其实抽到的可能性是一样的,但常人皆以为先抽的几率会大一些,他不准备在这个上面多费口舌给这些人解释。
至于官员说数万人聚在一起会增加感染疫病的可能,确实如此。
“都聚在一起抽签确实不妥。赵大人,聚在西区的人划分了几个区域?”
“五个区域,每个区域五六千人。这五六千人又分了队,队下面又分组,方便管理。”
“一个组多少人?”
赵侍郎看向钱河县县令。
钱河县县令又看向下属。
下属忙道:“一个区分了六队,每个队分了十组,每组约莫百十人。”
郁谨认真听着,对这些官员不由改观。
真正做实事的官员,比他这外行人还是有经验。
本来是乱糟糟的数万灾民,这么分下来,差不多可以像卫所那样管理了。
只不过情绪激动的百姓聚在一起可比兵士难管理多了,且赈灾的官兵有大量差事要做,用于管理灾民的人手不够,才有那么多暴乱。
郁谨沉吟一番,笑道:“诸位大人如此周到,令小王敬佩。”
众人意外得了表扬,纷纷道:“王爷谬赞了。”
心中对郁谨好感顿生。
堂堂王爷能把他们的努力看在眼里,也算令人欣慰。
“既然已经细致分了组,那就好办了,每组用抽签的方式选出一人就可,公平公正,童叟无欺,谁都没有话说。”
赵侍郎掐指一算:“每组选出一人,每个区就是六十人,五个区正好三百人……”
众人互相交换着眼神。
选出三百人出城,似乎可行。
“三百人出城后就在城外聚居,由朝廷暂时负责这些人的吃喝管理应该没问题吧?”
知道这些官员不全是酒囊饭袋,郁谨言语间多了几分客气。
将心比心,众人察觉他的客气,好感又升了不少。
燕王真比太子强多了……
赵侍郎沉吟道:“管理三百人还是没问题的。”
郁谨笑笑:“这三百人就等于给了城中百姓一个希望。有这个希望在,他们就能等下去,而不是掀起一场接一场的冲突。”
众人不由点头,算是赞同了郁谨的提议。
“还有一件事,小王想提醒各位。”
“王爷请说。”众人齐声道。
“东西区之间,要施行更严厉的封锁。今日那妇人三口应该就是从东区出来的,没有经过医者检查就与西区百姓混在一起,一旦有患病者,后果不堪设想。”
赵侍郎苦笑:“人手紧张,总会有漏网之鱼……”
郁谨沉默了。
有些事不是想当然就可以,他也只能做到尽量提醒。
“就按王爷的提议,先把城中百姓安抚住再说。”
等到下午申正,郁谨与赵侍郎等人准时出现在城墙上。
更多的百姓涌在城门口,用渴望的眼神盯着立在城墙上的年轻人。
随着郁谨一扬手,乱糟糟的现场登时鸦雀无声。
听郁谨讲完按组抽签确定出城者的事,场面一时又混乱起来。
郁谨再次扬手,等场面安静下来,道:“小王愚钝,这已经是能想出来的最好办法。倘若大家不满意,就请诸位稍安勿躁,等大人们商议过后拿出更好的办法来。”
百姓们一听不由急了。
等那些官老爷拿出好办法?还不如等母猪上树啊!
“我们愿意!”人们纷纷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