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会武
布谷鸟一般是在春末夏初才开始叫,这才初春。
荀嬷嬷愣了一瞬,飞快地垂眼,对明意道:“老奴还要去后院看药材,就不陪着姑娘了,姑娘自己当心。”
作为吃她一顿饭的回报,她特意把最后两个字咬重了两分。
然而,明意这没心没肺的傻姑娘,正朝着账目上巨大的开销瞪眼,闻言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就继续嘀咕:“什么胭脂要三十两银子呀,金子磨的也没这么贵,大人别是让人坑了。”
“给我做的那些衣裳竟要二百两?天哪,我别穿它们了,它们穿我吧。”
“喝个酒居然要花五百两,是把酒楼一起喝了吗?”
叽叽喳喳的,毫无防备。
荀嬷嬷摇头,轻手轻脚地离开,关上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明意一个人的絮叨声,和渐起的风声。
似是要下雨了,风吹得窗户纸哗啦啦地响,明意看完几页账册,一边揉脖子一边嘀咕:“窗户怎么没关?”
她起身,绣着金丝喜鹊的裙摆一扫,伸着手就去拉支窗户的细木棍。
就这一瞬,一根如牛毛针擦着她的手背飞进了屋子里,又快又准地扎进墙上挂画里仕女的眼里,杀气十足。
明意愣了愣,茫然地低头:“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掉了?”
她连忙摸了摸自己发髻上的朱钗,又捏了捏腕上玉镯,发现都在才松了口气。
一点习武者的本能反应都没有。
四周静了静,明意关上了窗。
她从容地坐回书桌前,正要继续翻账本,就发现屋子里多了个黑衣人。
黑头巾,黑长袍,黑眼睛,那人就站在她桌前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啊!!!”明意吓得尖叫,花容失色地跳了起来,仓皇地躲去了椅子背后。
黑衣人亮剑,丝毫不客气地朝她刺过去。
她愕然地盯着那剑尖,像是吓傻了一般,都忘记躲,任由剑锋从她脸旁擦过去,脖颈上才后知后觉地被这杀气激起一层颤栗。
“你,你。”她哆哆嗦嗦地缓缓挪开脖子,“你是谁啊?”
这么愚蠢的问题,只能是慌了才能问出来的。
黑衣人微哂,这姑娘一看就不会武,也不知道叫他来做什么,纪伯宰眼神那么毒的人,难道看不出来?
他收回剑,转身就越窗而出。
明意惊魂未定,跌坐在地上好半晌,才想起来朝外喊:“来人呀,来人呀!”
荀嬷嬷循声而至,上前将她扶了起来:“姑娘怎么了?”
“有刺客!”她激动地比划,“一个黑衣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进了屋,刚刚差点杀了我!”
荀嬷嬷垂眼:“怎么会,这院子里守卫森严,姑娘别是看花了眼。”
“不是的,就刚刚,他拿了好长的一柄剑!”明意连连摇头,“这不成,院子里的防卫肯定有漏洞,伤着我事小,可不能伤着大人啊,嬷嬷,你去再买几个护院回来吧。”
荀嬷嬷为难:“这……”
“大人赏了我金条,我有钱,我给大人买也行。”她都要急哭了,“大人虽然厉害,但在家里总有个不察的时候,万一被人抓着机会伤着了可怎么是好!”
她转身,腾腾地跑回房间,把她那宝贝得不得了的金条抽了一根出来:“这可以买三四个回来了吧?您去将院子里的人清查一遍,我这便找人去买。”
“姑娘……”看她被吓得这么厉害却还一心一意想着大人的安危,荀嬷嬷都有些不忍心了。
大人也是的,试探人什么法子不好,偏选这么个吓人的。
她上前拍了拍明意的背脊:“别怕别怕,老奴这就让人去查,护院什么的,得大人做主才行。”
明意身子还在发颤,她一靠过去,她就像找到母鸡的小鸡崽子一般,抱着她瑟瑟发抖。
荀嬷嬷叹了口气,命人去熬汤,又给明意倒了热茶。
明意缓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哇地哭出来。
“我都没注意他什么时候就进了屋,太吓人了……”
“也不知道是毛贼还是强盗,可他什么都没拿呀。”
“他翻窗走的,别是还躲在府里吧?”
荀嬷嬷手忙脚乱地给她递帕子:“都查过了,没有人,姑娘放心。”
明意乖巧地点头,却还是止不住地后怕。
纪伯宰一回院子,就被荀嬷嬷瞪了一眼。
荀嬷嬷跟了他良久,这还是头一回瞪他。纪伯宰有些莫名,还没开口就被嬷嬷拉着往明意的院子里走。
“您惹出来的,快自个儿来哄吧。”
纪伯宰一怔:“伤着了?”
“没有,吓得直哭,还说要去给你多买几个护院。”
胆子也太小了些。
原是想好回来先去后院看一眼恭王的人的,但想起初次见面的宴会上,她也是这么胆小发抖的模样,纪伯宰心软了两分,快步跟着跨进门。
一进屋就被温香软玉扑了个满怀。
“嬷嬷不信有刺客,可奴真看见了,奴放心不下大人。”明意泪眼婆娑,长长的睫毛都被哭成了几缕,眨巴眨巴地戳在他的手心,“大人千万要当心啊。”
纪伯宰心虚地望天:“没事的,大人不怕。”
“可奴怕大人伤着。”她仰头,上下打量他一圈,又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身。
那力道,当真是怕极了失去他。
心里软软塌塌的,他轻叹一声,抱着她揉了揉:“好了,明日就让人去添护院。”
她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一根金条:“大人银钱够不够?奴这里还有。”
小手捏得死死的,指节都发白,却还是缓缓把金条递到他眼前。
纪伯宰看乐了:“你舍得?”
“奴今日看了账册,院子里开销甚大,奴心疼。”她扁扁嘴,“总归也是大人赏的,大人花了它也行。”
大笑出声,他箍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来转了一圈。
瓷秘色的裙摆像花一样绽开,她低呼,柔荑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一圈之后,整个人晕晕乎乎地跌在他膝盖上。
纪伯宰在太师椅里坐下,满意地挠了挠她的下巴:“你真是,甚合我心。”
不会武,又乖巧听话,吃醋也没有胡搅蛮缠,最重要的是模样和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好,实在让人欢喜。
明意嘤咛,倚在他怀里,当真像个无骨的妖精。
第12章 疑犯
青云界一向以元力强弱论地位高低,而修习元力者只能是男子,故而世人对女子的要求就是娇美楚楚、柔婉动人。
明意这模样,简直完美地契合了纪伯宰的喜好,让他破天荒地小半个月都宿在她这儿,闲时还与她品酒论茶,带她策马观花。
她是个娇气包,一会儿磕着腿了,一会儿门压着手了,总是红着眼来他跟前,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说来也怪,要是旁人这么多事,纪伯宰早就烦了,偏生她这模样他不觉麻烦,反而觉得可爱,跟养了只爱撒娇的猫似的,每天推门回去就等着她小碎步跑来,与他说今日院子里又开了什么花,明日胭脂铺要上什么新。
“这缎子还是织女楼的好看,奴给大人新做了衣裳。”
“荀嬷嬷说今日的葱油饼很香,给奴买了两个回来,奴给大人留了一个,快趁热吃。”
“大人怎么又伤着啦?奴给大人上药。”
每天都这么叽叽喳喳的,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是以半个月过去了,纪伯宰都没能去后院见那位侍酒,就连再去恭王府饮宴,都只带了她。
“没想到这慕星城里还有司判查不了案。”
酒宴上,舒仲林捏着酒盏唏嘘,“内院那几位大人,倒真是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这也怪不得赵司判,舞姬打死那么多个都没人吐出半点线索,实在是查无可查。”梁修远摇头,“也不知是谁这般有本事,在大司眼皮子底下杀人,居然还能全身而退。”
毒是宫中才有的,宴上又只有那些舞姬才能不动声色地靠近,凶手必定就在她们当中,只是,尚在宫中的舞姬还好说,拷问鞭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有好些被贵人带走的,是连问也问不得,可不得成悬案么。
明意端正地跪坐在纪伯宰身侧,正在思考怎么吃面前的肘子会更优雅,突然就觉得好几道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嗯?
她回神,一脸莫名。
“看她做什么。”纪伯宰一手揽着她,一手抚着杯沿,星眸半阖,“昨儿我失手伤了一只院子里飞过去的鸟,她都怨了我半个时辰。”
“纪兄见谅,我等也只是好奇。”梁修远笑道,“明姑娘跟在您身边的时间,似是比先前那些都要长些。”
可不得长么,都半个月了,他也没能遇见比她更好看的小美人儿。
心里这么想,他面上却是道:“人总有个安定的时候。”
“明姑娘可别信他的,他上一回也这么说。”言笑打着扇子道,“说完第二日,身边就换了人。”
明意一怔,眼巴巴地扭头看他:“大人也想换了奴?”
“别听他瞎说。”纪伯宰不悦,“他巴不得我快些换了你,好接你去他府上。”
想起这茬他还有些烦,这小姑娘最近在他身边虽然确实挺开心的,但总感觉还隔着点什么。念及之前在内院她是想跟言笑的,就很难不觉得她还在惦记言笑。
然而,他这话一说出去,身边这人却是想也不想就摇头:“奴跟了大人,就一辈子都是大人的人,大人别换了奴好不好?”
美人楚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这么痴痴地看着他,眼里再没有第二个人。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舒心的了。
纪伯宰松了眉眼,捏着银筷夹了一小块肘子肉到她唇边:“不换,千金都不换。”
她笑开,容色如花,张口就含去他筷尖的肉。
言笑看得直摇头,拿扇子挡了脸:“真是个祸害。”
众人瞧着纪伯宰这模样,也就默契地不再多说,只开始各自与自己身边的侍酒调笑。
宴上侍酒甚多,平日里瞧着还好,但今日与明意一比,多少是平庸了些,也不怪纪伯宰只带她出来,这小姑娘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真真是颜色极盛,哪怕只穿了一身散花云雾薄衫,也比主位上的王妃更引人注目。
恭王妃饮着酒,一连朝他们这边看了好几眼。
“天音没跟来?”她问身边侍女。
侍女轻轻摇头:“闻说进了别院就没见着纪大人的面。”
“没用的东西。”恭王妃低斥,又皱眉看了明意一眼,“你看着点王爷。”
侍女无奈,王爷哪里是她能看得住的?
正说呢,恭王就带着赵司判从那边绕过来,走向了纪伯宰。
“知道你喜欢吃这糖蒸酥酪,孤特意让人给你多备了两盘。”齐?笑着点了点他桌上银盘。
纪伯宰颔首:“多谢王爷。”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他笑,“听闻大司允了你不用日日往内院述职,这份恩宠倒是少有,伯宰前途无量啊。”
“王爷过奖,大司知在下不是述职的料罢了。”
“纪大人谦虚了。”恭王身后的赵司判突然开口,“这般年纪就能坐上司判之位,慕星城百年来也就您一位。”
他语气严肃,与其说是恭维,不如说是质疑。
周围几个公子哥都放下了酒盏,略显紧张地看着他。
赵司判德高望重,又是断案的高手,颇受大司器重,不曾想今日来,竟是来找纪伯宰的麻烦的?
恭王连连打圆场:“赵大人为人耿直豪爽,向来不拘言辞细节,伯宰莫要在意。”
“好说。”纪伯宰抬头,“在下也久仰赵司判大名,听闻司判任职三十载,就没有破不了案。如此良才,说话直些也是应当。”
言笑听得一口酒喷在了衣袖上。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司判多年的好名声就败在最近那桩疑案上,他为此发了好大的火,纪伯宰还偏往枪口上撞。
果然,赵司判一听就沉了脸,目光落在他脸上良久,又慢慢转向他身侧:“托纪大人的福。”
他想审他身边这个娇娥,碍着他的权势,愣是无人敢上门要人。今日正好碰见,话又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干脆就开了口:“内院有舞姬说,您身侧这位姑娘在内院时就举止古怪,老夫有几个问题,不知能否一问。”
第13章 审问
赵司判说的是问句,但人直接就站到了明意跟前,巨大的气势压下来,让周遭氛围瞬间凝固。
纪伯宰有些不悦,指尖微微捻了捻。
“伯宰。”恭王见势不对,连忙按住他的手,“问两句话而已,又不用刑。”
对别人那是问两句话,可他家这个小姑娘胆子小得要命,少不得被他吓哭。他人在这里,又没死,哪能让她给别人欺负哭了。
他换了只手就想把人给扔出去。
然而,在他动手之前,明意开了口:“大人断案公正,小女自当配合。”
她跪坐着,脖颈纤韧,不卑不亢地迎向赵司判的目光:“还请大人入座。”
站在这里审问,无疑是不给纪伯宰颜面,但若坐下来喝酒,那就是闲聊了。
她替他考虑周到,说话也得体,纪伯宰不禁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明意轻轻地按了按他捏紧垂在腿上的手,然后就挡在他面前看向入座了的赵司判:“大人有何疑问?”
“敢问姑娘,内院宴会当日,可有见过魏鸿飞与邹晚成二人?”
“自是见过的,这二位大人就坐在大殿左侧第二排靠右的位置上。”
“哦?”赵司判紧紧地盯着她,“那你有向他们敬酒?”
明意苦笑:“大人莫不知舞姬用处?在场的大人,自是都要敬的。”
“你是什么时辰过去敬酒的?”
“殿中没有时漏,小女不知,但当时过去,两位大人还在聊天,气色尚好。”
赵司判不说话了,目光如炬,一寸寸地刮过明意的脸。
明意回视他,神色从容,不慌不乱。
片刻之后,赵司判道:“你是最有嫌疑的一个。”
但她的眼里没有丝毫的心虚和慌张,显然没有隐瞒也没有撒谎。
恭王打量了明意许久,突然开口:“也只是嫌疑,明姑娘出身干净可查,又未曾接触过无忧草,定罪是不能的。”
“当晚舞姬一共七十余,只明姑娘一人既是苑县出身,又曾在二位死者生前去敬酒,甚至还在事后出了内院,一直不曾接受审问。”赵司判有些烦躁。
这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她准备好一个完美无缺的谎言,就算不能定罪,她也不是完全无疑。
明意难得地严肃了神色,面带薄怒:“大人这是何意?审不出凶手,便要给小女硬扣个疑犯的名头?”
赵司判瞪她一眼,不以为然。区区舞姬,若不是有纪伯宰撑腰,他早上刑罚了。
“原以为赵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所以才断无遗案,不曾想也是沽名钓誉之辈,自己的名声竟是比案子的真相更重要。”她起身,柳眉倒竖,“今日若非有各位大人在场,赵司判是不是就打算将小女直接屈打成招,认成凶手?”
赵司判微怒,他好歹是堂堂司判,竟被个舞姬指着鼻子骂。
但瞥了旁边的纪伯宰一眼,他硬将一口气咽了下去,只冷冷地道:“姑娘慎言,污蔑仕官,当受刮骨之刑。”
明意乐了:“污蔑?若是说真话也叫污蔑,那大人今日这般行径便是在陷害。小女蒙受纪大人恩惠,绝不愿因这莫须有的事连累纪大人名声,还请大人查清了再言。”
俗话说打狗看主人,她现在好歹是纪伯宰的人,她若成了凶手,那纪伯宰就有连带的责任。
她咬牙说完,愤恨地坐回纪伯宰身边。
纪伯宰原是有些不爽的,但看这小姑娘牙尖嘴利地把人一顿呛,他突然就笑了。
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梢,他道:“凶手是你,我不会护着。但若不是你,有我在,谁也别想冤了你。”
这话看着是说给她的,实则一字不落地全落在了赵司判的头上。
赵司判有些恼,想起身,肩却被恭王给按了下来。
“这案子是复杂了些,查无可查,非赵大人之过。”他笑,“且就这样吧,今日是来为小儿庆百日的,就不说那些了。”
“是啊,恭王府酒这么美,你们怎么还有心情聊别的,来来,快喝。”
“赵大人吃菜,吃菜。”
“纪大人,我敬你一杯。”
众人七嘴八舌地将话岔开,又忙让赵司判和纪伯宰背对着坐。
明意气犹未消,端着酒嘀咕:“我竟是不知当日宴会上就只有那七十个舞姬再没旁人了,怎么就逮着我们审,别是看我们最好欺负。”
言笑离得近,听得失笑:“明姑娘消气,凶手用的毒是内院里才有的无忧草,席上除了你们又再无旁人靠近那些大人,司判这才只怀疑舞姬们。”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明意放下酒盏,“内院里才有的无忧草,外头的人就一定拿不到?在座的各位大人要是都拿不到,奴等区区舞姬又怎么得来的?”
“再说近身,确实舞姬们是能主动靠近他们,但大人们有没有想过,若是死的那两位大人主动起身去敬酒呢?他们接触了谁,司判可有去一一用刑审问?”
言笑听得一愣,背后犹在生气的赵司判也是一僵,飞快地转头看向她。
明意不察,犹在碎碎念:“哪能依着几样证据就排除怀疑对象,谁知道哪些证据几个真几个假,证据确凿之前,大家都有可能是凶手嘛。”
她是负气在说,赵司判听得却如醍醐灌顶,当下就激动地站起了身。
“做什么?”她下意识地往纪伯宰怀里躲了躲。
“姑娘妙言。”一扫先前的敌意,赵司判拿了桌上的酒盏就往明意跟前一敬,“是本官思量不周,给姑娘赔个不是。”
明意皱了皱鼻尖,觉得这人喜怒无常,但毕竟是个大官,她还是接过酒勉强喝了。
众人都很纳闷:“赵大人这是怎么了?”
“先前查出毒药是无忧草,下官就根据内院药房近两年的无忧草流向排除了许多外头的人。”赵司判看向恭王,“明姑娘这一说,倒是给下官指了一条路。”
恭王看向明意,目露欣赏:“如此,明姑娘便是立功了。”
他转身就吩咐下人:“去把府里新进的胭脂挑两盒来赠予明姑娘。”
明意眼眸一亮,想立马谢恩,又顾忌地看向纪伯宰。
他从刚刚开始就一声没吭,旁人都在夸她,独他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是她哪里越矩了?
第14章 弱女子
明意飞快地把方才的情景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她呛声赵司判,是有些无礼,但纪伯宰这种性子,不但不会与她计较礼节,反而还会欢喜她仗他的势,自是不会因这个生气。
那是因为她话太多,显得不够端庄了?
不至于,赵司判给她赔礼,恭王来赏,她是挣足了颜面,他合该高兴的。
纳闷地歪了歪脑袋,她没想明白。
纪伯宰瞥了一眼恭王送来的东西,又看一眼身边这盯着他出神的人,忍不住低声提醒:“还不谢过王爷?”
明意回神,连忙行礼:“多谢王爷恩赏。”
“免礼,快入座用膳吧,今儿都是些好菜,本王请那几个厨子都费了不小的事。”齐?干脆也在这边上首的空席上坐下,招来奴仆上菜。
“王爷不去陪王妃?”梁修远与恭王妃家有些亲戚关系,倒也开口调侃,“看王妃那一双眼,都快把您盼穿了。”
齐?摆手,不甚在意:“她身子弱,不爱喝酒也不善言辞,本王坐过去连个下酒的话儿都没有。”
明意皱了皱眉,很快又松开,眼眸偷偷往恭王妃那边溜了一下。
她独自坐在主位上,身边放着小世子的摇篮,故作端庄,但嘴角的笑意十分勉强,时不时往恭王这边看一眼,眉宇间怨气难藏。
产子是女子的鬼门关,产完被夫婿嫌弃,却是比鬼门关还可怕。
明意暗叹,尊贵的王妃尚且如此,倒不知世间其他女儿下场如何。
齐?犹在与她搭话:“听闻苑县那边时常有人因着采参而丧命?”
她回头,勉强笑了笑:“是啊,悬崖高耸入云,血参又偏爱往那要命的地方长。”
只说这一句就不再说了,低头揽着衣袖给纪伯宰布菜。
纪伯宰抿着酒,安静地打量着她。
这小姑娘好像不似她表现出来的那样胆小。
赵司判那张脸,又黑又凶,寻常女儿家看了,哪个不得打颤,她倒是好,直面人家不说,还敢还嘴。还嘴也罢了,偏生说得还正中要害。
他一时分不清她是无心之失还是故意。
“大人。”不休从后头过来,蹲在他身边轻轻喊了一声。
纪伯宰垂眼,扭头对齐?道:“下官有些事,暂离片刻。”
“好。”齐?点头。
明意看他起身,也想跟着起身,但不知为何,纪伯宰完全没有要带着她的意思,几步就跨了出去。
她起了一半的身子顿住,眨眨眼,莫名其妙地坐回原处。
这些日子他与她亲近得很,说些大事小事都不避着她,还以为已经把她当自己人了,未料还是有她触不到的地方。
撇撇嘴,明意收回目光,继续应付话比她还多的恭王。
“已经把剩余的人都处理干净了。”
走在回廊上,不休低声道:“原以为查不到那处去,就心软留了几条性命,是小的的过失。”
“怪不得你。”纪伯宰哼笑,“谁能料到我宴上随意选的人,竟是这般冰雪聪明,比赵司判还厉害几分。”
他语气漠然,略带些厌烦。
不休凛了凛。
大人是最嫌麻烦的,从内院带舞姬回来是为了避开大司指婚的麻烦,独宠她一人是为了避开恭王拉拢的麻烦,谁料这姑娘竟反过来给大人找了麻烦,那她会是个什么下场?
管弦声起,恭王酒喝得尽了兴,侧着身子对明意道:“这曲子是新谱的,不如就以此为题,舞上一曲?”
明意面带微笑,心想这么多人你不叫,偏叫她,她压根不会舞。
她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装死算了。
“明姑娘,女眷们在后院已经起了台子,王妃命奴婢来邀您过去一同赏戏。”有人来她身边行礼。
眼眸一亮,明意连忙起身对齐?行礼:“既是王妃相邀,那小女就先告退了。”
齐?有些不悦,但这么多人在旁边看着,他也没法说什么,只能摆了摆手。
明意欢快地跟着奴婢离了席。
恭王府很大,花木也茂盛,一出宴席大院四周就安静了下来。她松了口气,笑着对前头的婢女道:“多谢。”
那婢女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她,只领着她匆匆往前走。
走着走着,明意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曲径通幽,前头怎么看也不是热闹的戏台子。
“你是不是认错路了?”她停下了步子。
那奴婢不耐烦地回头:“王府大着呢,我比你熟。”
明意眯眼:“我这人脾气也大着呢,话不说清楚,你看我跟不跟你走?”
许是不适应方才那娇娇柔柔的美人儿突然这么硬气,婢子回头看她一眼,撇了撇嘴:“到底是舞姬出身,不懂这深门大院的规矩,咱们府上的戏台子离此处远着呢,不跟着走,怕是要迷了路。”
说着挺像那么回事的,明意乐了:“我这小小舞姬,想来也是听不了贵人们才喜欢听的戏,索性就不去了,回去的路我总是能找着的。”
婢子显然也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当下就急了:“王妃相邀,你也胆敢不去?”
“嗯。”她点头。
反正天塌下来也是纪伯宰顶着,她一不是正头娘子,二不是时常都来,王妃什么的,轮不到她来应付。
于是她转身就走。
没走多远,背后就鬼鬼祟祟地过来了几个人。
明意警觉了,但四周环境她不熟悉,也不敢贸然动作,只能加快步伐。谁料,那几个人都有功夫在身,三两步蹿上来,一个麻袋兜头就朝她落了下来。
这就没办法了,她只能脚下借力往后一滑,从那两人中间滑出去,然后倚着旁边花枝堪堪站稳。
那几人动作很快,想必是抱着一击必中的自信,却没料她会武,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愕然。迎上她探究的目光,他们一慌,一不做二不休,又重新朝她围了过来。
明意叹息:“各位大哥何苦呢,都是讨生活的,为难我一个弱……”
她话没说完就有人扑了过来。明意拎起裙摆,猛地一脚将人踹开,然后继续叹息:“为难我我一个弱女子。”
几个壮汉:?
就这牛一般的脚力,算哪门子的弱。
第15章 后知后觉的发现
这几个人在王府里做事,也帮主子们处理过不少姑娘了,有背景的、泼辣的,不管什么样左右都敌不过他们的拳头,没曾想今日居然在看起来最柔弱的一个身上栽了跟头。
为首的大哥不服气,啐了一口就道:“都一起上,双拳还不敌四手呢。”
区区女子,他还不信她能在他们的地盘上翻了天!
明意抿唇,将鬓边碎发别去了耳后。
若是以前,别说这几个人,再多来十几个她都不会怕,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得凝神才能应对。
下等的家奴是不会元力的,只有一些练出来的粗力气,饶是如此,在这狭小的路上打起来也颇占便宜,所以他们气势很足,低喝着就朝她冲了上来。
明意落下冥域,化气为形,六团光晕轻飘飘地飞过去,再带着泰山之力重重落下。
跑在前头的两个家奴没有防备,被压砸进青白色的地石里口吐白沫,但还有一个反应快些,避开了她的元力,直直朝她甩来一棍。
明意从空中一抽,元力化成九节鞭,横鞭将棍子一拍两断,而后卷上他的脖颈,想了一想,放轻了力道,只将人甩开,并未要命。
另一个反应快的从她身后包抄过来,一个手刀砸向她后颈。她没回头,后抬腿一踢,将人踹飞了出去。
身上裙子繁复又沉重,就这几下,她额上便渗了汗,顺着鬓角流下来,带了些脂粉香。
“不是吧?”她低呼一声,连忙从腰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细粉,在地上一片痛苦的呻吟声里,就着小掌镜细细补妆。
旁边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背脊一僵,明意侧过掌镜往出声的地方照了照。
镜子里映出一张稚嫩的脸,满脸惊愕地瞪着她。
完了。她皱眉。
到底是元力退化了,居然连旁边有人都没察觉。
祸不单行,后头还正好响起舒仲林等人的嘻笑声:“都说了新来那人身段绝着呢,你若不信,改日让修远带你去看。”
脚步声愈近,只再转过一处拐角就要看见她了。
明意一凛,左右看了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立马飞奔到旁边那惊愕的小孩儿跟前,扑通一声朝他跪下:“多谢公子相救!”
小孩儿不过十四五岁,被她这动作吓了个趔趄:“姑,姑娘?”
“公子方才英勇无双,小女十分感激,定当告知纪大人,重谢公子。”
纪伯宰随着众人转过来,正好听见她这句话,一直不舒坦的心里总算是被抚了抚。
都说姑娘家最喜欢英雄救美那一套,他家这个倒是忠贞,被人救了也先把他抬出来避嫌。
有些人自己是做不到专情的,但他们最喜欢女子专情,最好离了他们就活不下去,那是再好不过的。
明意也懂,所以伏在地上真诚地道:“小女已许纪家大人,为免瓜李,这便先告辞了。”
说着起身,裙摆扬起恰好的弧度,然后迎面撞上纪伯宰,面露惊慌,一瞬又转成委屈和后怕,巴巴地迎上去:“大人!”
纪伯宰接住她,瞥了一眼地上倒的人:“怎么回事?”
“奴也不知。”她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眼里飞快涌上眼泪,“方才有婢女说王妃请奴去后院赏戏,奴便随她行至此处,谁料就遇见了贼人,幸得这位公子出手相救。”
她伸着兰花指,柔弱地指证地上的人,又点了点远处那半大孩子,嘴唇还后怕地颤了颤。
地上几位大哥都惊了,这跟方才那拳打两个脚踢四方的是同一个人?
然而,他们伤势严重,实在是没力气再说话。
被点名的小孩儿也有些茫然,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武力最高强的时刻。不过,这姐姐生得漂亮,挤眉弄眼地想要他帮忙,那也没什么不能应的。
于是他上前就朝纪伯宰拱手:“在下司徒岭,路过而已,谢不敢当。”
纪伯宰多看了他两眼:“小小年纪就有此等元力,前途无量。”
能被他夸前途无量的人,这还是头一个。舒仲林等人都忍不住细细打量他,纪伯宰却是说完就带着明意走,只让不休去给谢礼。
“伤着了?”他淡声问。
明意小心翼翼地倚着他:“没有,可大人您怎么了,从方才就一直兴致不高。”
本来悬案已成定局,被她三两句话挑翻了,他心情能好才怪。
“酒喝得困了。”随意找个借口。
身边这人懂事地点头:“那奴伺候大人先回去。”
月上梢头,佳人偎在他身侧,传来淡淡的兰花香。
纪伯宰突然好奇:“你怎么不让我去查是谁要害你?”
明意扶着他下台阶,头也不抬:“能在王府里不蒙面随意行走的,还能是谁的人,奴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奴跟您闹这个不是为难您么。”
先前就听内院舞姬们说过,各大高门王府里女子的命比草还贱,区区舞姬,随意捂死扔在池子里说是失足都没人去查的,查了也没用。
纪伯宰挑眉:“你倒是看得开。”
“奴是来伺候人的,又不是来让人伺候的,哪能给您添麻烦。”明意摆摆手,“只要命还在,奴绝不会嚷着要您做主,大人放心。”
这是讨巧的场面话,说出去轻巧得很,但不知为何,明意清晰地察觉到身边这人听了之后心情就好了不少。
她一凛,忍不住暗想,今日难道哪里给他添麻烦了?
细细回想,明意突然吓得打了个嗝。
“怎么,还没吃饱?”他调笑。
她敛眉,连忙娇声答:“这是吓着了还没好,大人又取笑奴。”
纪伯宰笑开,带她回去宴上,与先前一样将她揽在臂弯里。
明意看着眼前的肘子肉,却是吃不下了。
她先前说什么来着?内院那宴会上能接触到死者的除了舞姬还有各位大人——如果没记错,魏鸿飞和邹晚成两个人,当时确实是都起身去敬了酒,而且敬的都是同一个人。
脖子有些僵硬,她往旁边转了转。
纪伯宰姿容既好,神情亦佳,斜坐饮酒,引得席间女子频频回顾。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侧眸过来,温善地问:“怎么了?”
第16章 这是活人可以听的吗
老实说,纪伯宰是明意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不光在皮相,更在他的元力,醇厚丰沛,深不见底,是个元力者都会向往。
这样的人如果是个好人,那自然是天下太平。
但若不是呢?
背后的颤栗一层层冒出来,她脸上却是笑得愈发明艳:“奴是在想,大人这般的神仙人物,到底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
女儿家就喜欢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轻笑,抚着她的腰身,懒洋洋地道:“自是你这样的。”
呸,对谁都这么说。
侧头翻了个白眼,她扭回首笑吟吟地道:“奴真是荣幸万分。”
“纪大人!”下头突然过来一位妇人,执着酒盏,犹豫地喊了他一声,又皱眉看向明意。
纪伯宰抬头,神情稍淡:“何事指教?”
“只是许久未曾向大人问安,又在此处遇见,想来看看。”妇人有些委屈,“恭喜大人又得佳人。”
这妇人满头珠翠,一看就身份不低,怎么也与他有过一段似的?
明意目瞪口呆,纪伯宰却显得很冷淡:“多谢周夫人。”
周夫人眼眶微红,但四周到底人多,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将杯中酒饮尽,再恋恋不舍地看他一眼,就回去了自己的座位上。
纪伯宰扭头,就看见身边这人双眼放光地看着他。
“你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他好笑地问。
明意嘿嘿笑了两声,双手合十:“大人一向风评极好,想来是对旧人都厚待。”
比如会给她们找个富贵人家,又比如会多给些钱财宅子什么的。要是离开他之后都能像刚刚那位妇人那样珠光宝气,那他这点风流性子倒也可以原谅。
她眼里流出了向往。
纪伯宰气不打一处来,他大度没跟她计较,她倒还惦记着要成旧人。
这些日子的情意绵绵,竟都是装的不成?
向来只有他把别人玩得团团转,这小东西居然还企图玩弄他。
痴心妄想。
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他挂上温柔的笑意,替她夹了一筷子菜:“意儿这般娇媚动人,如何会成为旧人,莫不是最近恩宠薄了,你疑我变心?”
他在恩宠两个字上咬了重音。
明意耳根一热,嘴角抽了抽:“大人谦虚了。”
他腰好腿好身体好,最近几日如狼似虎的,就差没把她生吞了,薄个鬼。
“那就是我近来心情不好,让意儿担惊受怕了。”他叹息,长睫垂下,落下一片阴影,“是我的过失。”
明意莫名打了个寒战。
眼前这人挺温柔的,看着也赏心悦目,甚至比先前对她的态度都要好些,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有点害怕。
“大人乃人中龙凤,怎可与奴说这些。”连忙偎在他怀里,给他倒酒。
纪伯宰低眸看她:“意儿不怪我?”
她有那个胆子么。
明意勉强笑道:“奴从未怪过大人。”
“你真是我见过最温柔的女子。”他欣然一笑,低头轻吻她的额头。
席上女眷目露艳羡地看过来,一边打量她的衣裙首饰,一边低低私语。
于是不久之后,主城里就开始时兴筠雾色百褶裙,以及各种纪伯宰钟意套装,那都是后话。
眼下明意很忐忑,不止在王府纪伯宰如此,回去别院,他也比往常更加亲昵,甚至还主动带她去书房。
明意连连摇头:“奴走不动了。”
“无妨。”他伸手一捞,“大人抱你过去。”
“……”
他胸膛结实,手臂也有力,轻松地抱起她,穿庭过廊呼吸都没有加重,但明意靠着他,只觉得自己大限将至,眼前已经浮现出了煎炸煮烤各种死法。
她还有没有办法抢救一下?
“大人。”不休从外头进来,瞥见她,有些意外地闭了嘴。
纪伯宰却道:“无妨,说吧。”
“半个时辰前,东街药铺的火被扑灭了,掌柜并着几个抓药伙计,都没能出来。”
明意耳朵动了动。
这种民间事怎么也要特意来给他汇报?
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她挣扎了一下:“大人,奴想去更衣。”
纪伯宰按着她,当没听见似的继续道:“司判那边派人过去了?”
“郑迢动手快,司判那边尚未查到药铺这边来。”
明意:“……”
她好像听懂了点什么。
欲哭无泪,她瑟瑟发抖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这不是活人该听的东西。
哪知,纪伯宰竟是拉下了她的手,继续道:“派人盯着点司判府。”
“是。”
不休关门出去了,留下明意躺在纪伯宰怀里,抖得像个小鹌鹑。
“你怕什么?”他抚了抚她的侧脸,“大人是信任你,才带你议事。”
明意面白如纸,嘴唇抖啊抖:“多谢大人。”
谢谢您十八辈祖宗,带她听这杀人放火的勾当。
指腹轻轻抚过她发颤的嘴角,纪伯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何要做这些事?”
不,她不好奇!
明意惊恐地摇头,这人却跟瞎了似的嗯了一声:“既然你好奇,那我就与你说一说。”
说个屁,她不想听!
眉毛皱成了毛毛虫,她想挣扎,却被他按着后颈压在了腿上。
“从前有个家族,钟鸣鼎食,他们收养了很多奴隶场里的孤儿,教他们习武,还给他们饭吃恩重如山,谁料,那家的大女儿却被几个医官陷害成了不忠不贞之人。”
“在一个孤儿生辰这日,家族被抄,满门流放,那温柔娴静的大女儿就死在孤儿眼前。”
他慢悠悠地说着,捏了捏她的耳垂:“你说,被他们养大的孤儿,该不该为他们报仇?”
明意怔了怔,心里微动。
原来他经历了这些?
若换做是她,这仇也是要报的,不过在人家大司眼皮子底下杀人,也委实大胆了些。
身子没颤了,她仰头看他,目光里还有些同情:“大人……无父无母?”
纪伯宰可怜兮兮地垂眼:“我生下来就在奴隶场。”
奴隶场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监工日日鞭打,还要做很多重活。
明意有些愧疚。
要不是她,他也不至于如此。
第17章 虚伪的人类
要不怎么说女子心软呢,他刚说一个开头,怀里这人竟就一副要哭的模样,还捏了捏他的胳膊,满脸心疼。
纪伯宰挑眉,觉得明意心里多少还是有自个儿的,不然也不会是这种表情。
于是他接着道:“奴隶场暗无天日,我差点死在那儿,幸亏被人好心救走,谁料好日子没过多久,好人一家遭难,你说,我只杀他们,放过了他们的家人,是不是已经心怀慈悲?”
嗯,这么说来的话,确实是。
明意不怕了,只眼巴巴地看着他:“大人告诉奴这些,不怕奴去告发?”
他低笑,自嘲道:“同床共枕这么久,你若都不能体谅我,那我便是当真有罪,你去告发也无妨。”
说得情真意切,眼里还隐隐有泪光。
明意暗唾,他摆明是做足了准备不怕她告发,搁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
不过他这装腔作势的模样比她还好看,她忍不住多看两眼,还借机伸手去摸了摸他那笔直的鼻梁:“大人别难过,奴能体谅大人。奴既是大人的人了,就必定与大人生死相随。”
青云界女子不二嫁,身子给了谁便是一生都跟着谁,她与他日夜同眠,极具说服力。
此外,她还道:“大人既然开诚布公,那奴也就明说了。宫中舞姬多少都算蒙了内院的恩,一年有一次回内院探亲的机会。说是探亲,其实是将一些大人府内的消息带回去,奴出来之前也被内侍细细嘱咐过。”
“不过大人放心,奴已经是大人的人了,绝不会出卖大人半个字。大人若有什么想让奴带回内院的消息,也只管吩咐。”
这是舞姬的秘密,跟命一样重要,她大方地说给了他。
纪伯宰很是满意,虽然这东西他早就知道,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意义不一样。
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他感慨:“往常遇见的女子,要么不解风情,要么不合我意,难得遇见意儿这样的,真想将你永远留在身边。”
甜言蜜语谁不爱听呢,明意害羞一笑,当即也还他:“意儿也没想过自己这浮萍一生,能遇见大人这般的人物,往后就算大人厌弃,奴也愿意在大人身边当个粗使丫头。”
“意儿……”
“大人——”
两人泪目相拥,脖颈交错之后,各自一张心怀鬼胎的脸。
窗外枝头路过的鸟困惑地看了看这些虚伪的人类,扑扇着翅膀远离了是非之地。
屋内暖香盈盈,私语绵绵。
纪伯宰觉得经此一谈,明意应是明白她的生死都拴在他的身上,不能再造次了。
而明意是觉得,他这么一说,她的小命是暂时保住了。
皆大欢喜。
两人如胶似漆了几日,在别院里成双成对地出入,谁也离不开谁。直到祭祀大典将至,纪伯宰才不得不进内院开始忙碌。
明意懒洋洋地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吃着山北刚运过来的枇杷,翻看着府里的账本。
“后院支出怎么这么多?”她纳闷地问荀嬷嬷,“买地啦?”
荀嬷嬷摇头:“是那位侍酒,一直头疼脑热地要养身子,买了不少珍品血参。”
那东西吃多了上火,她当饭呢?
摇摇头,明意倒没打算管,毕竟因着她的洁癖,人家已经很久没瞧见纪伯宰了,男人和钱总得有一样,可以理解。
谁料,她不管人,人倒是自己过来了。
“瞧着今日的血参不错,我给姐姐拿过来些。”天音进门就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语气有些古怪,“还请姐姐笑纳。”
荀嬷嬷略微皱眉。
明意的生父就是因为采血参摔死的,她居然拿这个过来,不是膈应人么。
她侧头看过去,却见明意一点也没生气,甚至有些欣喜地扭头问她:“她送我的,是不是从她的开销里扣,然后东西归我处置?”
荀嬷嬷:“……”
荀嬷嬷:“道理上来说是这样。”
“那就多谢了。”她欣喜地收下,大方地将枇杷往她面前推了推,“吃点这个,很甜。”
天音年轻,喜怒都形于色,看见她这动作,表情当即就沉了:“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嗯?”明意不解,“怎么了?”
“姐姐明知我家境况,居然拿这东西来羞辱我?”她气恼地起身,“想着你先来这府里,我才叫你一声姐姐,你不过是跟我一样没名没分的玩意儿,主府侧门都进不去的低贱货色,也好意思与我拿乔?”
说罢,一把掀翻她的果盘,愤恨地甩袖走了。
明意脑袋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她看向荀嬷嬷,很纳闷:“她家里什么境况?”
荀嬷嬷忍着笑,低声道:“那位姑娘家中务农,原就是山北种枇杷的。”
明意:“……”
天地良心,她真不知道这茬,向来只有别人打听她,她哪有闲心去打听别人家境。
不过,这小姑娘方才有一句话倒是对的,在别院里再得宠也是没用,好东西都在主院呢。
得想想办法。
于是晚上,纪伯宰一回来,就看见一袭轻纱如烟一般飞到了他怀里。
“大——人——”明意嗲声嗲气地唤他。
微微勾唇,他将她抱起来:“怎么了?”
“奴今日午休,好像又看见了什么人在府里来去,可吓着了——”她捂着白花花的胸口,娇嗔,“这院子住得真是心惊胆战呢——”
纪伯宰眉梢微动:“先前你说要加守卫,不休已经去买了几个回来,怎会还有什么人乱闯?”
“奴也不知——”她咬唇,楚楚可怜,“奴害怕——”
他笑了:“有大人在,没人会害着你。”
他不在也没人能害她,这是重点么。
明意咬牙,又嘤嘤了两声:“听荀嬷嬷说,她有个儿子,在大人的另一处府邸里当差,母子二人都许久未见了。”
“那我明日就让她回去探亲。”
“可是,可是奴也离不开荀嬷嬷——”
纪伯宰不说话了,坐下来将她放在腿上,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明意被他看得心虚,绞着手帕道:“罢了,离开一两日也没什么大不了……”
“后日祭祀大典之后,有个宗亲内聚的小会。”他突然开口,“你可要回内院去探亲?”
第18章 我这般佳人
明意傻白甜地眨了眨眼:“奴已经是大人的人了,还能在宴会的节骨眼上回去探亲?”
“你总有办法的。”他怜爱地抚了抚她的侧脸,“荀嬷嬷确实挺久没回主府去了,此番若是顺利,我便让你与她一同回去。”
鼻尖动了动,明意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宗亲内宴没有外臣,纪伯宰也不会去,做什么非要她去?而且还给她去主府的好处,那必定是有事要她办。
瞧见她眼里的警觉,纪伯宰笑着抚了抚她的鬓发:“意儿哪里都好,就是太聪明了。”
明意:“……阿巴阿巴。”
她是个傻子,她不聪明,她想在家睡大觉。
他温柔地揉着她挺得笔直的腰肢:“大人会给你准备极好看的衣裙,你会喜欢的。宴会一结束,我就让人去接你,你什么都不需要做。”
会这么好?
她狐疑地看着他,略微犹豫。
纪伯宰微哂:“再加五根金条。”
“大人奴什么时候出发啊只是回去探亲吗需要奴去宴上逛一逛吗?”她殷切地摇起尾巴。
他轻笑,眸光滟滟:“意儿若想去见见世面,我自然没有拦着的道理。”
明白了,一切都是她自愿的,她想回去探亲,她想去宴会上逛逛。
明意点头,立马起身去准备。
纪伯宰就爱她这股子机灵劲儿,省事。
不过天色这么晚了,他也没让人太累,瞧着她找好了衣裳首饰,又写好了探亲书,便将人抱回床帏里。
明意有点怨念,别的女子都只要娇嗔两句就可以享福了,她怎么要做两份工,难道就因为她又美又娇又招人喜欢?
不过,纪伯宰这人腰身真是不错,劲瘦有力,技巧得当,也不能算亏,毕竟真花钱找他这样的,也是很大一笔开销。
缠绵里的纪大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估了价,他只看着身下这人玉一般的肌肤,忍不住道:“遇事小心些,莫要受伤。”
他最爱女子完美无瑕,像上好的瓷器,一旦有疤,那可就不好了。
明意心里暗骂,不想让她受伤倒是就别让她出门了啊,又要人做事,又要人不受伤,话都让他说干净了。
面上倒是娇笑:“奴省得。”
两人你侬我侬,虽说心思各异,但身体是万分契合的,有那么一瞬间,纪伯宰甚至想就这么抱着她过一辈子算了。
但这点冲动很快被夜风吹没了。
天下女子千千万,谁都不可能做到始终如一,他只需要在她好的时候留她在身边即可,一个念头太轻,一辈子太长。
天明时分,荀嬷嬷掀开了帷帐。
纪伯宰已经出门了,明意将醒未醒,一头乌发铺散床沿,半弯凤眼困意缱绻,雪白的手腕往荀嬷嬷衣角上一扯,绢袖滑落到了手肘。
她倦声撒娇:“再睡一炷香吧。”
荀嬷嬷无奈摇头:“您今日要试衣改衣,还要往内院递探亲书,可不能再耽误功夫。”
明意嘤嘤两声,在床上滚了滚,还是撑着身子爬起来,随她去洗漱更衣。
一看见纪伯宰准备的衣裙,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木兰青的雪锦彩绣裙,这可是寻常人家买不着的好颜色,又是这等的好料子,配上巧夺天工的刺绣,真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她欢呼一声就去换上。
腰线熨帖,宽袖轻盈,明意在铜镜前转了一圈,满意地点头:“大人眼光真好。”
荀嬷嬷也觉得好看,明意是她见过最会穿衣的,不管什么衣裳落在她身上,都能穿得十分合适。
她给她梳了发髻,又看她给自己细细上妆,柳眉描黛,眼尾染脂,虽然花了足足一个时辰,但成果喜人,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任谁看了这张脸都得停下来多瞧两眼。
明意对自己也很满意,捧着脸道:“这铜镜真是好命,能照着我这等佳人。”
荀嬷嬷刚想夸她,就被她这自夸给堵得呛了一声,没好气地道:“姑娘也该懂些谦虚。”
“这儿就我与嬷嬷,谦虚给谁看嘛。”她撒娇,“我就是觉得自己好看,若没有这般颜色,大人又哪会将我带回来。”
说的倒也是实话,纪大人能忍下她的碎嘴,这张脸有九成的功劳。
“我在内院里只有一个好姐妹,名唤章台。”明意把探亲书交给荀嬷嬷,“她身子弱,又得内衙掌事偏宠,我要回去探她,定是能允的,只是嬷嬷让人别走寻常门路,塞些银子托个内侍送进去才好。”
纪伯宰想撇清关系,这探亲书自然不能走他的势力,寻常探亲又得是内院主动召见,由不得外头的人做主,故而荀嬷嬷以为明意会手足无措,已经给她准备好了门路。
没想到她居然有法子。
将信将疑地接过书信,荀嬷嬷去照着她的说法试了试。
结果晌午刚过,内院就传来了回音。
“内衙掌事召姑娘回去省亲,今晚即可动身。”
明意点头,然后立马紧张兮兮地拉着荀嬷嬷的手:“我去了,嬷嬷千万看着大人,不要被别的小妖精勾了去。”
荀嬷嬷哭笑不得,连连点头。
她虽对大人有恩,但毕竟只是个下人,哪能看得住大人什么,只是,这姑娘当真是在意大人,小模样可爱极了,看得她都心软。
有这样的姑娘在身边,大人怎么还会看得上别人?
纪伯宰抱着侍女坐在棋盘边,刚落下一子就打了个喷嚏。
“你风寒还没好?”言笑揶揄。
他摆手,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帕,纳闷地道:“原本就没风寒。”
“你还是风寒了的好。”言笑唏嘘,“怎的就把见血枯认成了无忧草。”
无忧草是宫里才有的毒药,但见血枯不是,两者极为相似,但见血枯宫外药铺随处可得。
纪伯宰垂眼:“一时不察。”
“亏得是你,换做别人都得被赵司判怀疑是凶手。”言笑摇头,“不过这样一来,这案子就真成悬案了,你小心些,燕家那小子年少冲动,少不得找你麻烦。”
“无妨。”他道,“那点元力,我还不放在眼里。”
“也是,能让你放在眼里的,只有先前朝阳城明家那嫡子。”言笑想起这事还有些可惜,“也不知那人现在流落去了哪里。”
第19章 明家嫡子
明家嫡子是六城公认的元力高强,十二岁以斗者身份代表朝阳城出战,已经在六城大会上连胜七年,从未遇见过对手,多年来实力唯一接近他的是飞花城的郑迢。
而今年的六城大会,纪伯宰以绝对碾压的姿态胜了郑迢。这让六城哗然,也让所有人都无比期待他与明家嫡子的交手。
谁料,就在比赛的前三日,朝阳城突然宣布了退赛,接着明家嫡子就下落不明,坊间议论纷纷,有说他是被害了的,也有说是朝阳城输不起特意回避纪伯宰的。
众说纷纭,但明家嫡子却是再也没出现过,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明家对他也是绝口不提。
虽然纪伯宰因此被认为是这一次六城大会的无冕之王,但言笑觉得,他应该是遗憾的,未曾与那样的高手过招,后来的比试还被慕星城一些贵门子弟给顶替了位置。
“提他做什么。”,纪伯宰轻啧了一声:“落荒而逃之辈,连面也不敢与我一见。”
“朝阳城内院形势复杂,他指不定有什么苦衷。”言笑耸肩,“到底是个厉害人物,怎能甘愿不战而降。”
“谁知道呢。”落下一子抹杀一片黑子,纪伯宰挑眉轻笑,“说不定是元力不如我,相貌也不如我,自惭形秽之下,不愿与我站在同一个台子上。”
言笑:“……”
天下也是再难找他这般自恋之人了。
摇摇头,他与他继续下棋。
几个医官的命案成了悬案,内院的戒备自然更森严,祭祀大典守卫重重,出入皆严查不说,之后的宗亲内宴更是派了重兵把守,舞姬统统要搜身,饭食也是有专人试吃,一张请帖一个人,核查得十分仔细。
明意坐在章台面前,就听她一直在叹气:“这场合真不知要我们来做什么,左右都是些眼高于顶的贵人,拿我们当摆设罢了,偏生司乐坊给的舞还难跳,我学了半月都还未成。”
章台一边说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她,等着她接话。
然而,明意竟像是没听见一般,只道:“掌事说你又病了,是什么病,可吃药了?”
章台撇嘴:“还能是什么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刮风都要咳上半个月,吃些老药勉强压一压罢了。”
她说着,又多看她两眼:“我听人说你在外头很得宠,怎么想起要回来探我?”
“得宠不得宠的,也就是一时风光。”明意垂眼,“日子过得如何也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几日是得空了,就来看你一看。”
两人虽也只是萍水相逢,但都因着容貌过人被其他舞姬排挤过,算得上是同病相怜,章台虽不服气明意的风头一贯压她,但也觉得她甚有前途,将来指不定能倚仗,所以一直与她交好。
明意也明白,交情不深,有些事一旦开口求人,那就得付出代价。
她不喜欢付代价,她喜欢捡便宜。
于是她云淡风轻地问:“明日你几时退场出来?我好给你提前熬着药。”
章台垮了脸:“我还没决定去不去……”
“这也能不去?”明意一脸惊讶,“方才掌事分明还跟我说缺人。”
自从上回司判打死好几个舞姬,她们这边就少了人,新选来的尚未培养好,旧人又时不时头疼脑热。别的宴会还好说,少去几个也没什么,但这宗亲内宴,要的就是排场,上头下来话说,只要没死,爬也要爬去宴上。
章台也不与她拿乔了,苦哈哈地说:“也不瞒你,我最近确实跳不了舞,你若是有煎药的功夫,不妨替我去走个过场,那些宗亲你也知道,不会碰舞姬的,你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风寒而已,为何跳不了舞?
明意困惑地看着她,目光从她的脸慢慢移到了她的肚子上。
章台一惊,下意识地将被子拉起来盖住肚腹:“我,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什么也没想。”明意眨眼,“只是看你最近好像吃胖了些。”
舞姬是最看重身段的,章台一向自律,不至于突然圆润了这么多。
想起内院掌事那张憨厚老实的脸,明意笑而不语,扭头看向旁边的屏风:“这上头是你的舞衣?”
“不是。”章台有些心虚,“今年内院要节省开度,不再裁新裙,明日宴会掌事说穿先前的舞裙即可。那上头挂的是我的便裙,我的舞裙……我都弄脏了。”
明意:?
弄脏一条舞裙还可以说是不小心,全部舞裙都弄脏了是不是也太刻意了些?
她好笑地问:“我帮你去走过场,若是纪大人怪罪我,厌弃我,你怎么赔我?”
章台哭丧着脸拉了拉她的衣角:“好妹妹,我们都是苦命人,你今日帮我,便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下回你有事,我也定然帮你。”
不错,赚人情比欠人情可好多了。
明意为难片刻,叹息一声应下:“你我相识一场,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罚,明日我且就替你去吧,只是,若被人发现,你千万记得替我遮掩。”
章台惊喜地点头:“放心,有我和掌事在,没人发现得了端倪。”
舞姬么,大家发髻首饰都差不多,加上原也没规定要穿什么舞裙,明意简直可以完美混入。
章台信心满满。
可是,她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明意这张脸,哪怕换了跟先前完全不同的妆容,也是美得让人侧目,以至于一群舞姬刚进场,席上就有人赞叹出声。
“这司乐坊最近也是人才辈出,先前纪伯宰带走的那位就生得花容月貌,不曾想这儿还有姿色如此出众的。”
说话的是孟阳秋,在司案衙门任职的同时,也是贤王府庶子。
他一开口,旁边几个宗亲都朝明意看了过去,纷纷点头:“有这些女子笼络臣心,也不怕我慕星城人心不稳。”
宗亲眼里可没有什么美色可言,他们觉得女子都是社稷的工具,只分好用和不好用。
饶是如此,还是有个人朝明意招了招手:“你过来。”
明意不解,但还是低着头碎步走过去,跪下行礼。
“你这身衣裙倒是特别。”他目露怀念,示意她凑近些,“有些日子没瞧见这个颜色了。”
第20章 木兰青的裙子
那人眉目精烁,头发微白,一身金罗宝相朝服,手里还攥着串深绿的佛珠,瞧着年岁有四十余,神情却恍如动情的少年。
直觉告诉明意,纪伯宰要她来见的可能就是这个人。
大司胞弟,亲王齐柏。
这人鲜少出现在宴会上,也只有这一年一度的宗亲内宴能请得动他,纪伯宰想要她做什么?
还不待她多想,齐柏的手就轻轻抚上了她的裙摆:“木兰青人人会仿,但自从司制坊全换了新人,就鲜少能做出这么正的颜色了。”
他抬头,看向明意的脸,神情微微恍惚:“你叫什么名字?”
看这反应莫不是想收了她?
明意一凛,连忙跪坐下来,恭声道:“奴唤章台,身上还有风寒未愈,侍不得酒,还请王爷见谅。”
宴上舞姬一般是不能拒绝人的,何况这位还是亲王,但明意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拒绝一下不会丢命,但要是被发现身份,那肯定会被纪伯宰灭口。
谁料,齐柏居然没有生气,只拍拍旁边的软垫:“你可以坐在这里,不用饮酒。”
明意眨眨眼,迟疑地跪坐过去。
宴会开始了,今日的舞姬花红柳绿,无人在意谁去了谁旁边,是以齐柏近乎失态地盯着她看,也就没被人觉得不对。
但明意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齐柏最先看中的不是她的相貌,而是这身裙子,这裙子又恰好是纪伯宰特意为她准备的。
这颜色三年前在六城当中时兴过,是慕星城司后孟氏当时赴观六城大会,一袭木兰青长裙,清雅出尘,才引得人纷纷效仿。后随着孟氏出事,木兰青也就渐渐不再受贵门追捧。
纪伯宰为什么知道齐柏一定还喜欢这个颜色?
“王爷该吃药了。”身后的宦官突然提醒了一句。
齐柏回神,看了一眼旁边试毒的人,见其并无异常,这才将药碗接过来一饮而尽。
药香扑鼻,明意莫名觉得头晕。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身裙子,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眸一动,小手立马掏出绢帕来,作咳嗽状捂住自己的口鼻。
“王爷,奴身子着实不适。”她虚弱地道,“您也还吃着药,奴怕……还请允了奴先行告退。”
齐柏微微皱眉,放下药碗,又摸了摸她的裙摆,叹了口气:“你是个心善的,跟她一样。”
不知为何,明意好像听懂了这个“她”是谁。
她不动声色地甜笑,而后起身,接受旁边宦官一番搜身,这才躬身退回舞姬队伍里。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站在她旁边的舞姬荣心突然开口,“还真以为章台有了这等好手段,能勾搭上王爷了,不曾想竟是你。怎么,这么快就被纪大人赶出来了?”
她一开口,周围的舞姬纷纷朝明意看了过来。
这人向来嫉妒心重,又爱挑事,明意不打算计较,笑一笑就算了。
然而,荣心今日像是被刺激得狠了,开了口就不打算停:“原以为你是攀了多高的枝儿,闹得满城风雨,未料还是跟咱们一样得回来侍酒。”
“方才与王爷说什么了,说给大家听听呗。”
“怎么不说了?只会对着男人媚笑?”
嘴上嘟囔,手还来推搡,光推搡不算,又长又尖的指甲还掐了她一把。
明意没防备这些小姑娘,被她掐得痛呼一声,低头一看,手腕上赫然一个血印。
她突然就动了怒:“你做什么?”
荣心被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声音更大:“跟我们这儿逞什么威风,有本事去大殿里头吼呀!”
“有本事,你也去大殿里头掐。”明意沉着脸道,“当场不争取,下来跟我撒气,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你!”荣心沉了脸。
以前她没少挤兑明意和章台,初春时分将她们被子扔进水井里也是有过的,明意从未反抗,一看就知道是个胆小怕事的。
眼下不过是惹了贵人的眼了,居然就对她这么说话。这股小人得志的模样,谁看谁不气。
“你真以为那殿里的贵人会给你撑腰?”她恼道,“我看亲王也只是盯着你的裙子看罢了,你这裙子给我,我也能坐在大殿里!”
这话仿佛提醒了她自己,明意靠的才不是脸,脸蛋谁不好看啊,她不过是占了这裙子的便宜。
灵机一动,她扭头就给身后几个唯她是从的舞姬们使了眼色。
明意觉得不妙:“你想做什么?”
“今日内宴我是领舞,我自然该穿最好的颜色,你舞技差,又站在边上,穿这样的衣裙不合适。”荣心微笑,“我们换一换。”
她皱眉后退:“今日规矩就是各自穿各自的衣裙。”
荣心懒得跟她废话,她们站在大殿偏门外的小花园里,要等大司来了之后才会重新进殿起舞,期间不会有人往这边来,更不会知道她们在干什么。
“给我扒了她的裙子!”
她们欺负人的路数已经很熟练了,几个人在外围挡着,里头另几个伸手就来抓她的腰带。
明意气笑了,纤手一摆:“我自己来,这料子贵着呢,扯坏了谁都没得穿。”
几个舞姬一顿,看向荣心,荣心哼笑:“你别给我耍花样。”
能耍什么花样,头一次有人这么上赶着找死,她还能拦着不成?
明意麻利地脱了外裙扔给她,顺带提醒:“这裙子可没有那么好穿。”
荣心以为她在揶揄她没穿过贵重裙子,当下就将身上外裙脱下来砸在她脸上:“你都穿得,我难道穿不得?”
接过裙子换好,明意没再多说,只跟往常一样混在舞姬的队伍里,进殿胡乱跳上一跳,然后再跟着往外退。
退出来的时候,荣心十分不小心地摔在了齐柏的席位前头,哎呀一声,极其刻意。
齐柏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正有些难受地扶着额,瞧见眼前一抹木兰青摔下,他一惊,连忙让宦官将人扶过来坐着。
荣心欣喜若狂,万分得意地瞪了明意一眼。
看吧,她穿这裙子,她也能坐在亲王身边。
明意没有在意,她只看了一眼齐柏那有些发白的嘴唇,就匆匆低头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