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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讲武堂

之二:讲武堂

三年前才出现在玄武湖畔的讲武堂,规制宏大,看上去颇有几分金碧辉煌的气派,但是房舍太过簇新,围墙又太过高耸——盖为了防备讲武堂中那些很有可能会在半夜里偷偷越墙而出、惹事生非的学生,一般的围墙只怕拦不住这些家伙——而且为了安全起见,沿墙所有的大树都已砍掉,墙内墙外,几乎是寸草不生,更显得那一道高墙咄咄逼人。

这样的讲武堂,突兀地立在风光如画的玄武湖畔,比较隔湖相望、绿荫掩映、白墙黑瓦、曲径通幽的国子监,未免让人想到……暴发户。

粗鄙不文、满身铜臭的暴发户。

国子监的学生,临湖而坐,遥望对岸新一期的学员由应天都督府的兵马送入讲武堂的大门,互相望望,一个个面露微笑。

又有好戏看了。

【一、】

孟剑卿没有想到,在讲武堂的第一门课,会是“挨打”。

一百二十名三期新生,站在演武场上,面对着马教习挑选出来的二十名二期生。

旗牌官高声宣布规则。每名新生以一炷香为限,与一名二期生对阵,但是只许招架闪避、不许还手,能在石灰线划就的圈子里撑过一炷香而不倒,便算过了这第一关,下一次可以换对手了——

旗牌官说到此处,底下已是起了一阵骚乱。照这样说起来,岂不是他们每个人,都得被这二十名二期生轮番揍上一顿?眼见得那二十人打量他们的目光,一个个得意之情见于形色,想必他们去年都是这样捱过来的,这一口气,忍了一年才能一吐为快,自是开心得很。

点将台上的马教习扫了他们一眼,慢慢说道:“要学打人,先学挨打,这点道理都不懂,你们这群蠢材,是怎么进讲武堂的?”

马教习看上去只是一个瘦小的、毫不起眼的中年人,一张满是皱纹的面孔仿佛风干的橘子皮一般,走在街道上,绝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但是他居然毫无顾忌地在第一堂课上如此尖刻、不屑地嘲笑这些天之骄子们。

新生们虽然不敢刚进讲武堂便顶撞教习,但脸上都已有了愤愤之色,一边暗骂一边闭上自己的嘴。

他们很快知道,马教习的绰号是“马蜂”。

听到这个绰号,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哗然一声,哄堂大笑。

可不正是一只专爱刺人的马蜂?

虽然知道马教习就这个脾气——所以才在军中呆不下去,上司同僚都处不好,只能调往讲武堂,横竖被刺的学生是敢怒而不敢言——但是马教习每回伸出来的刺还是激得他们在心中跳脚乱骂,逐个问候马教习的祖宗十八代。

话说远了,还是拉回来看演武场上孟剑卿他们的第一堂课。

孟剑卿对上的是一名十分魁伟、一双手掌张开来足有薄扇大小的二期生,后来知道他名叫关西。

在他前面与关西交手的三名新生,都被他用擒拿手法卸了关节摔出石灰圈来,场外监守的郎医官走过来,拎起其中一人的右手,面无表情地说道:“记住了,我只给你们接一回关节,以后就要靠你们自己。”啪啪啪一连数声轻响,手法快得不容人看清,转眼间已接上了关节。

留下那名新生苦着脸站在那儿。这么快,他要怎么记得住?

孟剑卿才刚踏入石灰圈中,轻轻松松连取三局的关西已一脚踢了过来,其意竟是不屑于再近身搏击,要趁孟剑卿立足未稳之际将他踹出去。

孟剑卿向后一仰,关西厚实的牛皮靴贴着他胸腹上方踢过,孟剑卿已从他脚底滑了出去,左手在地上一撑,霍然翻身立起,正在石灰圈的正中。关西一脚踢空,即刻旋身,收左脚起右脚,借了旋身之力顺势扫来,孟剑卿一个空翻让开这一踢,落下来仍是站在原地。

他这两下避得干脆利落,关西不免暗自“咦”了一声,收了飞踢之势,欺近身来,右掌张开,径直扣向孟剑卿左肩,左臂却暗地里徐徐运气伸展,只待孟剑卿向侧旁闪避时便要抓个正着。

孟剑卿向后急退数步,虽然避过了关西这暗含后着的一抓,却被关西瞅准这个机会突地一脚扫来,孟剑卿本能地向侧旁跃出。

这一跃之间,他的一只左脚已然踏到了圈外,将要落地之际,忽然听到观战的孟剑臣一声冷笑,孟剑卿惊悟,左脚迅即收回,只这一迟缓间,关西又是一脚结结实实扫在他左肩。孟剑卿没有运气硬抗,顺势向前仆倒,虽说摔得灰头土脸的不好看相,到底消去了大半脚力,而且脱开了与关西近身搏击的险境。

一炷香的时间里,孟剑卿挨了十几脚,也有几次险险被关西扣住肩臂关节,但总算撑到了最后,全身而退。

关西稍事休息之际,孟剑卿微微转过头向孟剑臣低声说道:“我该谢谢你才是。”

孟剑臣冷冷答道:“不必谢。你被摔出来,我也没什么面子。”

关西的下一个对手便是孟剑臣。受挫一局,关西的火气大得很,志在必得,孟剑臣的筋骨再坚牢,也被他抓住机会扭脱了左手拇指关节。不过孟剑臣到底也咬牙撑到了最后。

退下来之后,郎医官正在诊治另一个被踢得爬不起来的新生,孟剑卿便替他接上了关节。

一旁狼狈败出的公孙义大是不解地打量着这兄弟二人。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兄友弟恭了?倒真是稀奇。

孟剑卿兄弟突然抬头望向远处。

公孙义的眼力不如孟剑卿兄弟,隔了足有三人高的围墙,只望见远远一座古树遮掩的高台,高台上隐约有人影在晃动。

郎医官正从他们身边经过,抬头扫了一眼,没说什么,倒是他身边的药僮喃喃骂了起来:“国子监那群酸秀才,又在看热闹了!”

公孙义惊讶地道:“隔这么远,那群酸秀才居然看得清?”

他还看不清呢,真是打击人……

药僮一撇嘴:“还不是仗着从钦天监借来的千里镜?花那么多银子替国子监修一座观星台,没看到几个秀才观星,倒三天两头爬在上头看我们操练!迟早哪一天要拆了他的观星台!”

到得晚间就寝之时,大家解开衣服,一个个浑身青紫,互相帮忙往伤处抹上药酒——郎医官发给每人一大瓶跌打药酒、一大盒金创药,还有一捆干净布带。不过今天大家只用上了药酒。看着这些金创药和布带,未免心中都有大大不妙之感。郎医官不会平白无故给他们准备这些东西吧?

查房的两名二期生探头进来一看,便嘿嘿笑了起来:“黄鼠狼今年出手大方不少了嘛,去年发给我们是一间房才得一瓶药酒、一盒金创药。”

一间房住了六名新生。

孟剑卿六人这才知道郎医官的绰号是“黄鼠狼”,不过也难怪,郎医官那尖尖下颏、一部稀疏黄须的模样,的确有几分神似。

不待孟剑卿等人说话,那两名二期生又笑道:“怕只怕这是马蜂叫他准备给你们的。马蜂嫌去年整倒的人不够多,一心想在你们身上再试试刀锋呢!”

他们压低了声音哈哈笑着关上了门。

果然,过得二十名二期生的拳脚这一关,接下来便是兵器。

三个月的时间里,孟剑卿受的伤比他在天台寺五年受的伤还要多。

与马教习冷言冷语的嘲讽一样可恨的,是对岸观星台上国子监那帮酸秀才幸灾乐祸的指指点点。

直到这门课结束之际。

最后一堂课时,观星台上的人影比往日更多,显见得也知道这个热闹要到明年才有得看。

但是今天演武场上多了一个人。

马教习介绍道这位是他们的射术教习孔玄。

一群新生脸上都显出大不以为然的神气。像他们这样的军中子弟,从会走路时就开始骑马射箭,还用得着专门教?更何况这位年轻的孔教习,衣饰华丽,面貌俊美,生就一双惯会拈花惹草的桃花眼,wωw奇Qìsuu書com网所过之处,居然飘来阵阵香风,熏得最前排的学生不能不屏住呼吸。

孔教习想必已看惯初次见面时他们脸上的这种神色,微微露齿一笑,反手抓过身后一名亲兵背负的那张铁胎犀角硬背大弓,回手之际,已张弓搭箭,沉身旋臂,一箭射向对岸远远的观星台。

正举着千里镜看得不亦乐乎的一名国子监学生,哎呀一声,千里镜被射得粉碎,连带他握着镜筒的双手虎口也被震裂,鲜血直流;那学生惊叫起来,举着手不知所措。

眼力好的十几名新生,看得清楚,相顾而笑,只觉胸中这股闷气,一口吐尽,对那纨绔子弟一般的孔教习,大生好感;而自问并无这等臂力与眼力能够射掉观星台上那支讨厌的千里镜的诸多新生,望向孔教习的眼神,更多了几分钦佩——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孔教习便是明证。

马教习居高临下,自是将这些新生的表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冷哼了一声,向孔教习说道:“又来收买人心!”

孔教习笑眯眯地道:“无妨无妨,三年之后,感激你的人,就会远远多过感激我的人。”

孟剑卿诸人,一直要到三年之后,分赴军中效力、真正上阵厮杀时,才会明白到马教习那一门课对他们的重要性——当身陷重围、杀敌的同时必然会被敌所杀之际,能够捱得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能够在避无可避、刀枪箭矛刺入身体的那一瞬间本能地收缩或是放松肌肉、将身体调整到受伤害最少的状态,对他们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正如孔教习所预言,几乎每个人,都对马教习心存感激。

但是现在,他们喜欢和钦佩的,却是孔雀般招摇卖弄、惯会蛊惑人心的孔教习。

【二、】

孟剑卿没有想到的第二件事是,讲武堂的伙食居然会如此之差。

饭堂的条凳又窄又硬,只能勉强支撑,存心不让他们坐下来好好吃一顿一般;坑坑洼洼的长桌上,粗窑土碗和竹筷一溜排开,不过是每人一碗糙米饭和一碟咸菜。

新生们难免嗡嗡议论开来。

讲武堂的副总教习蔡本踱了进来。

虽是新生,也有不少人听说过这位以严苛著称的蔡总教习。据说蔡本原是洪武帝贴身小校,屡建大功而封千户,驻苏州卫所——那可是张士诚的老巢,足见洪武帝对蔡本的信任;前几年哄动一时的高启案,便是由蔡本揭发,弄得那位被誉为当今诗人第一的高启被腰斩,好像还牵扯到其他一些颇为棘手的事情,蔡本由此被调回应天,奉诏筹建讲武堂,以避开外面的麻烦。论职位,蔡本只是副总教习;但是总教习挂的是太子朱标之名,太子政务繁忙,一应事体,全都交给蔡本管理,是以他这副总教习,权大无比,讲武堂中,人人都知道蔡总教习才是真正的总教习。

蔡本一进来,便有一种阴沉沉的压力,新生们不由得都静了下来。

蔡本环视四周,慢慢说道:“孟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正如俗语所说,嚼得菜根,百事可为。若是连口腹之欲这一关都捱不过,算什么好男儿!”

新生们互相看看,一个个在心中会意而笑。“嚼得菜根,百事可为”,是蔡总教习最爱说的训词,于是顺理成章成了蔡总教习的绰号,也有刻薄人在前头另加一个“苦”字——苦菜根。

一片寂静之中,有人怯怯地发问:“请问蔡总教习,我们要捱多长时间才算过关?”

蔡本犀利的目光刺了过去,那名发问的新生不觉瑟缩了一下。

蔡本慢慢答道:“捱到我认为可以过关的时候。”

饭堂中几乎所有新生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蔡本坐了下来。

后来大家都知道了,这两年多来,蔡总教习一直坚持与学生共同进餐,好让他们没有理由抱怨。

新生们不免更是连连抽气。想想以后三年,都要在这样一位总教习的眼皮底下渡过,这也太可怕了……

钟声一响,诸生齐齐举箸,风卷残云一般,转眼间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吃下去之后肚里更饿得难受。

但是谁也不敢再当着蔡总教习的面抱怨。

孟剑卿半夜里被饿醒来。

同屋除了孟剑臣和公孙义之外,另有三名浙江的新生,此时也都已醒来,肚中的咕咕声,此起彼伏,公孙义嘀咕着道:“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他饭量向来极大,进讲武堂这三个月来,忍了又忍,到今晚终究忍无可忍,爬起来道:“你们怎么样?我是非得要找点吃的才行,否则真会饿死在这里!”

大家立时来了精神,一人问道:“你打算去哪儿找吃的?”

公孙义理所当然地道:“自然是厨房喽!”

虽然半夜溜出去,若给发现,会挨十军棍,但是比较起饿得猫抓似的滋味,公孙义宁可挨那十军棍——何况还不一定会被发现。

公孙义去了不到小半个时辰便灰溜溜地回来,悻悻地道:“真邪了,厨房里除了油盐和柴火,连一把青菜一把米都没有!”

想必厨房早已吃尽各样食物不翼而飞的苦头,所以才来了个坚壁清野,什么也不留给他们。

高墙外的蛙声一阵接一阵,叫得他们更是烦躁。

孟剑臣忽然说道:“去厨房拿点盐巴,咱们抓几只青蛙来烤。”

这倒是个办法。当下商定还是由公孙义去偷盐巴——他已走过一回,熟门熟路了——孟剑卿兄弟两人带了盐巴翻出围墙去烤青蛙。

足有三人高的围墙,拦不住孟剑臣。孟剑臣自演武场边上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杆长枪,擎着长枪奔向高墙,将近围墙时,枪尖在地上一点,人随枪起,弹向墙头,一个翻滚,落到了墙外。

孟剑卿将那杆枪扔了出去。

他知道孟剑臣不见得愿意用他的法子翻墙回来。

孟剑卿一扬手摔出了密密缠在腰间的细绳,绳头五爪钩扣住了墙头,他沿着细绳攀了出去。

孟剑臣打量着他,撇撇嘴道:“这种下三滥的小贼用的家伙,亏你还宝贝一般藏在身边。你身边不会还藏着迷香吧?”

孟剑卿不以为意地道:“迷香我没敢带在身上,免得万一让教习们看见,会有麻烦。至于绳钩嘛,只要有用,什么人爱用的兵器,又有什么关系?”

尤其是在捉青蛙时有用。

不过片刻,已捉得满满一袋。孟剑臣生起了火,瞅着孟剑卿熟练地剥皮抹盐,架在火上翻烤,心中不免有些异样的感觉。他是从来不做这些事情的。

孟剑卿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你得学着做,将来到了外头,可不见得总有厨子跟着。”

孟剑臣自然知道这话很对,但是由孟剑卿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让人窝火。正寻思着怎么挖苦几句,夜风中隐隐飘来烤鱼的香味。两人不由得吸吸鼻子,这半夜里还有什么人在野外烤鱼?

待到他们吃饱喝足、带着一袋烤好的青蛙往回溜时,赫然撞见关西和另一个二期生,关西手中还拎着一个布袋,袋口露着一截鱼头。

四人面面相觑,良久,相顾失笑。

蔡总教习如果知道他们是怎么填饱肚子的,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

每晚临睡前琢磨的是今晚如何溜出去、到何处寻食物、如何溜回来,孟剑卿居然不再梦见一直困扰着他的严二先生了。

半夜里溜出去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有一晚被巡夜的兵丁逮住两个,两人各挨了十棍,查房由一次变为三次,墙头则插上了一尺多高的铁蒺藜。

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很快有人开始挖地道。进出者每次留下带回的食物一份。只是这地道后来生意太过兴隆,守卫者未免有些得意忘形,一疏忽,便被巡夜兵丁发现,这条路也就此废了。

也有家中颇富的学生,暗地里吩咐讲武堂附近的店家,约好时间地点,半夜里抛入食物来,他们接住了包裹,再抛出银两去。如是多次,直到最终被发现——上得山多终遇虎,这也是难免的事。

孟剑卿他们六人冷眼看着这一场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用的还是老办法——翻墙。围墙虽高,要拦住孟剑卿兄弟,却也不能。俗语说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人人都以为这围墙防守严密、已成禁地,连巡夜的兵丁也懈怠了,倒正方便他们进出。

虽说进进出出不成问题,孟剑卿兄弟却遇上了另一个问题——这附近的青蛙已经越来越稀少、越来越不够他们填肚子了。

本来这玄武湖是放生湖,大大小小的鱼儿众多,但是关西他们在湖中抓鱼的次数太多,终于被湖畔鸡鸣寺的僧人发现,阻拦之际打了起来,那伙僧人自然不是对手,又苦于抓不住偷鱼贼,于是夜夜巡逻,一有动静便敲锣打鼓,关西他们担心被巡检司截住、惹出大麻烦,只能转移阵地;鸡鸣寺的僧人不放心,这巡逻竟是一夜也未曾停过,孟剑卿这些人只能望鱼兴叹,暗骂这群僧人怎么会如此认真。

于是孟剑卿两人搜寻食物的范围越来越大,从讲武堂五里之内,扩大到十里之内、二十里之内……从青蛙到野兔野鸡鱼虾蛇蟹……到后来,方圆三十里内,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一闻到他们的气息便会逃之夭夭,这话一说出来,便惹得公孙义那四人狂笑。

孔教习这时开设的射术课给了他们启发,孟剑卿两人开始射鱼。在箭尾绑上细长的钓丝,伏在鸡鸣寺僧人巡逻路线之外,那些僧人稍一错眼不见,便有两条鱼被射中,飞快地拖进了树丛。孟剑臣提着一袋子鱼,跟在孟剑卿后面,伏低了身子,在矮矮的树丛中屏息奔逃,直到远离玄武湖,才坐下来烤鱼,心中竟觉得大是有趣好玩,同时又很不舒服地想到,如果将他和孟剑卿两人同时扔到荒山野岭,孟剑卿肯定是更容易活下来的那一个。

孔教习要是知道他们这样练习射术,是气得七窍生烟还是付诸一笑?

孟剑卿却不由得想到,在讲武堂还能填保肚皮的这些家伙,将来只怕个个都是偷营劫寨的行家里手、丢到哪儿都能活下去……

夜里如此辛苦奔波,难免会觉得睡眠不足。幸亏这段时间又开了一门历代兵制与战例的课程。

初见归有年归教习,讲堂中哗然一片抽气声。开始明白二期生的感叹:高山仰止啊……

这么大一座肉山矗立在讲堂中,想不仰止也难……

归教习脸上的笑容一天到晚恒久不变有如弥勒佛祖,每次上课,照例要先谆谆订嘱一番“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的道理,之后发下满满一大张纸叫大家背诵,之后他老先生便舒舒服服地仰躺在讲案后那张硕大无朋的罗汉榻上,呼呼大睡,直到晚饭钟声敲响前一个时辰,准时醒来,叫大家依次背诵,背得出来的,先走;背不出来的,留下来。归教习只有一个时辰的清醒时候,过了这一个时辰,又要呼呼大睡,两个时辰后才会醒来——那些留下来的学生,就得饿着肚子在讲堂中呆两个时辰。

孟剑卿和孟剑臣于是抓紧时间在归教习大睡的时候也睡它一个时辰,再用一个时辰背熟那张密密麻麻的大纸,一举两得,对这位颇有尸位素餐之嫌的归教习当真是感激不尽。

二期生背地里给归教习取的绰号本是“归山”——一座肉山;有读书多一点的新生,悄悄笑道,当年东坡学士嘲笑一位善睡的同僚是六眼龟——一口气能睡三只普通乌龟的觉,归教习正巧又姓“归”,可不正是一只六眼龟?话虽刻薄,贴切不过,新生们哄笑之余,六眼归的绰号也就此传扬开来。

【三、】

孟剑卿原本以为,讲武堂的三年,一直会这样紧张而热闹地过下去。

秋高草肥,分赴各卫所实习的三期生归来,一年一度的演习将要开始,讲武堂的空气中立时溢满了兴奋。

一百二十名新生,九十六名二期生,七十二名一期生,抽签分为两队,一黑一白,黑主攻白主守,留给每队三天时间准备,三天后开拨至秣陵关正式演习。

秣陵关东临秦淮河,扼应天府东南门户,地势险要。孟剑卿原以为会让讲武堂的两队学生分别攻守秣陵关,但是集训之际才发觉自己想得差了。

白队的主帅和各级将佐都由一期生担任,主帅是大名鼎鼎的高材生郭瑛。郭瑛出身显贵,为人处世极是练达,天姿又杰出,是以一入讲武堂便卓然于众人之上。抽签之后,郭瑛便将队伍拉到二期生专用的东演武场,一一唱名编队,五人为伍,伍有伍长;二伍为什,什有什长。全军分为左中右三队,各立队长。队长之下有队副,若队长受伤不能指挥,则队副递补;队副受伤则从第一什什长开始递补,以此类推。

孟剑卿与另一名浙江生公孙义及一名一期陕西生编在一伍,另两人是一名二期陕西生、有名能打的关西和另一名二期江西生,关西被点为伍长。孟剑臣却被编在黑队。

郭瑛在台上宣读军纪与演习事项。黑白两队,将在秣陵关前野战;太子殿下与燕王将亲临观战。

封于太原的晋王、封于大同的宁王与封于北平的燕王,统领重兵,扼守边塞,都被称为“塞王”,仅宁王便辖有精骑十五万,以控扼来自塞外蒙古的侵扰。三位塞王,每年轮流南下朝见。秋高草肥,正是蒙古骑兵大举犯边之际,燕王近几日也要返回防地了。

孟剑卿即刻明白,计武堂的演习为什么会选择野战。

大明的主要敌人,是在塞北与西南一隅之地盘桓的蒙古人。讲武堂的学生,将来要面临的,不是攻城掠地之战,而是如何击溃来去如风的蒙古骑兵。

演习之日,天气晴好,自秣陵关上望去,只见两队人马,盔甲鲜明,井然有度,燕王点头道:“虽然只是一群学生,看起来气势还真是不坏。还是大哥费心调教得好啊!”

挂着讲武堂总教习之名的太子微笑着看向一旁的蔡本:“这番话应该说给蔡总教习听才是。”

副总教习蔡本拱手道不敢当。本来他是想再谦让几句,但转念想到,讲武堂毕竟是挂在太子名下,自己实在不便替太子谦逊,也便就此打住,不曾再说下去。

第一通鼓声响起,演习正式开始。

黑队率先进攻。黑队主帅是郭瑛的老对头凌峰,明争暗斗三年,一心想将郭瑛打下马来,鼓声一响,径直以全军直冲白队的中军,立意要将郭瑛先挑落马下。

一见凌峰冲阵的气势,秣陵关上观战的教习们便已明白他的战术。燕王微微笑了起来。一旁的王府随从中,有人替燕王说出了他未曾说出口的话:“擒贼先擒王,黑队的战术倒也不错。只不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未免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弊。”

战术教习司马岫躬身答道:“如果白队能够顶得住这一轮攻击并有余力反击,或可造成这样的伤亡。”

无论贬损哪一方,都为司马教习所不乐见。

郭瑛并没有像凌峰那样亲自率队,而是稳稳守在中军,挥动帅旗,调长枪手拦截凌峰的前锋,左右两队骑兵自侧翼插入,将他的人马断为两截,自秣陵关上望去,白队的左右两翼,有如一双巨手,慢慢将黑队的后军围住,包围圈越收越紧,有如正在绞杀猎物的长蛇。

凌峰弃后军不顾,呐喊着挥刀劈下。

他们用的都是未曾开锋的长刀与枪矛。饶是如此,也有两名白队士兵被凌峰这当头一劈砍下马来。护翼郭瑛的中军,已经慢慢被撕开了一个裂口。

如果郭瑛的左右两队绞杀了凌峰的后军之后,来得及向凌峰的背后发起攻击,前后夹击,他必败无疑;但如果凌峰抢在这之前砍掉了郭瑛和他的帅旗,白队恐怕会一败涂地。

现在只看谁能抢先一步。

挡在郭瑛前面的那个伍,最终被凌峰和他的副将砍落马下。

郭瑛伸手握住了长刀。

但是他身侧有人更快地冲了出去,是关西和孟剑卿。关西身长力大,抢先一刀,劈向刚刚冲近的凌峰,刀风霍霍,凌峰虽然勇猛,也不敢轻视,全力迎战。

孟剑卿拍马冲出之际,突地自马背上蹿出,迎向他的那中副将一刀劈空,孟剑卿已自那副将马前掠过,反手一刀,敲中了马儿的一条前腿,马失前蹄,将那副将栽倒下来之际,孟剑卿左手在马肚上一拍,借力跃起,翻身又是一刀,那名副将被凌空而下的长刀正砍中腰部,痛呼一声,一时间再也爬不起来。

孟剑卿左足在地上一点,纵身掠出,直取凌峰的坐骑。

燕王不觉喟叹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司马教习,看来你的学生都学得很好啊!”

司马教习面有得色,欠身答道:“承蒙王爷夸奖了。”

凌峰正与关西激战,不防有人会偷袭他的坐骑,冷眼瞥见,却一时腾不出手来。

但是孟剑卿这一刀被人拦了下来。

孟剑臣斜斜刺出一枪拦下了孟剑卿,似笑非笑地道:“我就猜到你会偷袭。”

孟剑臣的长枪一抖开来,红缨乱点,寒气扑面,孟剑卿一连几个后空翻方才退出长枪罩住的空间,一伍自两侧插进来护卫郭瑛的白队士兵,迎上了孟剑臣的长枪,而孟剑卿则跃回马背,挥刀截击杀进来的几名黑队士兵。

郭瑛突然一挥帅旗,他身后的司鼓手击响了大鼓。

自秣陵关上望去,夹击凌峰后军的白军左右两队,突地散开来,有如两片花瓣徐徐开放,自顶部合向蒂部,将混战的双方人马全包裹在里面。

郭瑛抽出了长刀。反击的时刻已到。

也就在这时,小山包后,突然冲出了一枝著红色盔甲的人马。

郭瑛和凌峰大出意外。今日讲武堂演习,何等郑重的大事,关防严密,方圆数里内,连居民都已暂时迁走,如何会冒出这样一枝人马来?

那枝人马一出现,也不分黑队白队,一概冲杀过来。仓促之中,郭瑛令司鼓手击鼓传令,将围困黑队的左右两队散开来先挡住这枝不知从何而来的人马,凌峰以号角收拢本部人马,正赶得上迎战冲破白队人马杀近来的那枝红队的先锋。

至此大家都已发现,这枝红队所用的刀枪也均是未曾开锋的。

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这仍是演习,不过对手换了而已。

秣陵关上,讲武堂的教习们原以为这场突袭是太子的安排,但见太子的错愕神色,已经明白,这必定是燕王的安排,要看看讲武堂的学生临场应变的本事究竟如何。至此,观战诸人,满意地看到,郭瑛与凌峰的两队人马,面对这场遭遇战,经过最初的混乱之后,很快镇定下来,郭瑛集拢队伍稳守中军,凌峰自侧翼冲杀出去,截击红队的后军——正是郭瑛刚刚用过的战术。

燕王举起了左手。身后随从吹响号角。

红队开始后退。讲武堂的收兵锣声也已响起。

燕王笑着向太子道:“大哥,我看中了几个人,问你要成不成?”

太子摆手道:“别问我,只问蔡本。”

蔡本躬身答道:“能够得到王爷赞许,是讲武堂的荣幸。除了兵部已发出任职令的学生,其余都可任王爷挑选。”

燕王大笑:“讲武堂的一期生还得到岁末才毕业呢,兵部这么早就看中的人,想必也正是本王看中的吧!好,本王不让你为难,自去与兵部打官司。你只管派一名教习随本王去点人!”

【四、】

燕王一边说一边举步。太子也随之准备动身。

但是阶下一名扈卫的军官伸手一拦,微微弯腰,轻声说道:“太子殿下,王爷,请稍候。”

那军官居然伸手拦路,太子和燕王诧异地扬起了眉,询问地看向蔡本。蔡本摇头表示不识。太子的一名属官赶紧过来解释道这是兵部派过来的观战军官中的一个。

那中年军官淡眉秀目,气度闲雅,换一身衣服,绝看不出他的身份。太子属官解释之际,他微微弯腰的姿势始终未变,重复说道:“太子殿下,王爷,请稍候片刻。”

秣陵关下,讲武堂的杂役正在将受伤的学生移出战场,观战的各位教习已陆续下了秣陵关前去探询。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情形。

太子与燕王打量着这名军官,等着他说出稍候的理由。

那军官低垂的袖口中略略滑出一片腰牌,虽然转眼间便已收了回去,太子与燕王心中仍是大为震动。

这军官原来是锦衣卫千户。

论官职,这名千户在他们面前算不得什么;但是锦衣卫……

即使是太子与燕王,也不能不对洪武帝譬之为护家恶犬的锦衣卫另眼相看。

那千户仍是微微弯着腰,轻声说道:“卑职沈光礼,奉皇爷诏令并受指挥使陆谦之命,扈卫太子殿下与王爷检阅演习。请殿下和王爷最好不要下秣陵关,要见何人,由卑职去传唤。”

太子与燕王互相看看,转过头打量着秣陵关下的战场。

没有什么异样啊——

但是孟剑卿转身时看见两名杂役去抬倒在地上的公孙义之际,突然觉得其中一名杂役的手上有什么东西在日光下闪耀了一下,他心念一动,大喝一声:“慢着!”

那两名杂役之中,一名茫茫然抬起头来看着他,另一人却仍是将手伸向了公孙义。

孟剑卿心念方动,真气已流转至刀上,手中长刀呼啸而出,破空急旋,飞向那名杂役。

那名杂役的右手刚刚触到公孙义的衣服,便被破空而来的长刀吓了一跳,本能地向侧旁一跳,但仍是被长刀撞中右肩,幸喜未曾开锋,否则这条膀子只怕就要被卸下来了。

孟剑卿脸色不觉一变,他这一刀之力,便是关西这样的大汉,若无提防,只怕也要被撞翻在地,但这杂役看似毛手毛脚的一跳,居然消去了大半刀力,不过一个踉跄,便稳住了脚步。

那名杂役退开之际,孟剑卿带马冲到了公孙义身边,打量着对方。

那杂役此时正像同伴一样带着那种茫茫然的神气望着高踞马上的孟剑卿。

若非孟剑卿深知自己刀上的力量,只怕怎么也不会疑心这一脸蠢相的杂役有何不妥。

孟剑卿心中,一个个念头飞也似地转过。他是该盯住这可疑的杂役,还是该禀报郭瑛或某位教习?也许他禀报的时候,这杂役会将身上的可疑之物藏得踪影不见——

但是转眼望见那些受伤的学生全无防备地被杂役抬出战场,孟剑卿心中一跳,一个念头突地闪入心中,大声喝道:“郎医官有令,不要移动受伤者;司马教习有令,所有杂役等无关人员一律离开!”

他运足了气喝出这一句话,讲武堂的学生服从命令已成习性,来不及思考这命令究竟是由什么人发出来的,未受伤者一个个本能地出手阻止杂役抬人,并将那些杂役赶离战场。

孟剑卿紧盯着那名可疑的杂役。讲武堂中的杂役,都是由兵部遴选、并由可靠人担保才派进来的,他原不应起疑,但是……

那名杂役已将混入人群。

孟剑卿左手一扬,细绳悄无声息地荡出,索头五爪钩抓向那杂役可疑的右前臂。“铛”地一声轻响,铁钩碰上的,似是铁器,只这一碰之间,又荡了回来。

孟剑卿再不迟疑,喝道:“拦住那名身上有刀的杂役!”

孟剑卿矫命传令之际,孟剑臣已听出他的声音,大是诧异,拍马过来看个究竟,一见孟剑卿试探那名杂役,喝出这句话来,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挺身一枪搠出,但那杂役已钻入了人群,所有杂役全是一样衣服,那人一混入人群,竟是一时认不出来。借着众人的掩护,那人大叫道:“有刺客,快跑啊!”

那些杂役一惊之下,身不由己地乱跑起来。

孟剑臣啐了一口:“见鬼了,居然来这一招混水摸鱼!”一边长枪横扫,将乱跑过来的两名杂役拍了出去。

混乱中蓦地里有人惨叫起来。

战场之外,射术教习孔玄又是连珠三箭射出。

转眼之间,已有十余名杂役被孔教习射穿脚板、钉在了地上,捧着脚痛嚎。

其余人都不敢再跑,僵在原地。

孔教习这才悠悠闲闲地放下弓箭。

每名杂役都被叫出来,依次搜身。孟剑卿找到了方才那名杂役,但是他的右前臂上并无兵刃。那柄锋利的短刀静静地躺在地上,不会有任何人会承认自己是它的主人。孟剑卿脸色发白。他想自己只怕犯了一个大错。假传将令,这是军中大忌——尤其是他没能抓住对手。

而且,演习明令不许自带兵器,他却一时大意,没有解下日日缠在腰间的绳钩。

总算查出了一柄短刀,证明这战场上的确有人私带兵刃,有行刺之嫌,才不至于让孟剑卿方才的那番作为显得太过离谱。

郎医官突然叫了起来:“怎么回事?”

有三名受伤的学生,被人不知不觉地刺中了要害,同伴发觉不对劲时,已经无法救治。

消息报上来,太子的脸色很不好看。一次演习居然死了三个学生,就在他的眼底下,有这样胆大狠辣的刺客……

沈光礼不知何时已到了太子与燕王身边,轻声说道:“太子殿下,王爷,刺客的目标,只怕原本是殿下与王爷。”

在这种场合,以太子体恤下属的性情以及讲武堂总教习的挂名,以燕王的知兵好武、有心招揽人才,必定会亲自抚慰讲武堂的学生、大明未来的各级将领;即使是杂役,也会有机会接近他们。

眼见得太子与燕王被劝阻、不会走下秣陵关,混在杂役中的刺客,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在这重大的演习场合,杀几个学生来示威、折挫军心。

说起来那几个学生其实是替死鬼。

想通了这一层,太子的神情不觉悒郁起来。

那三名学生,都曾是国家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

燕王恼怒地道:“杀人杀到讲武堂的演习场来了!沈光礼,朝廷养你们这些人,都干什么去了!”

沈光礼的脸上仍是淡淡地看不出什么表情,微微弯腰低头答道:“卑职会查出刺客来历、将背后的指使者揪出来的。”

燕王哼了一声:“三日后本王就要离京。希望本王离京之前,能够等到你的消息。”

【五、】

孟剑卿原以为,自己无凭无据,那名可疑的杂役又有可靠的担保人,只怕是定不了他的罪。但是锦衣卫办案,竟全不是他想的那样,不管有无证据,只要与案子相关,一概先抓起来再说。是以当天在场的讲武堂的所有杂役,全被带走受审。锦衣卫的诏狱,久享大名,半路上那名可疑的杂役,终于按捺不住,夺路逃跑——他若不逃,一入诏狱,不论有罪无罪,不死也要脱层皮。他这一逃,正中沈光礼下怀,连夜将他的担保人和兵部的经手人全家及亲族全都扣了起来,顺藤摸瓜,宁枉勿纵,三日之内,果然让沈光礼查出了端倪——那名可疑的杂役,与张士诚旧部有关。

这个案子一掀开来,受牵连的何止数十人?担保人和经手人全族中十六岁以上男子均被处死,其余人口发卖为奴;兵部负责为讲武堂派杂役的两名吏目及五名差吏被发往凤阳服苦役。讲武堂其他的杂役均被看管起来,以查清是否有余党。

于是各种杂务都落到了一期新生头上。

这群年轻人,劈柴烧火、洒扫庭院、洗碗撞钟乃至浇灌花木,都还做得下来,至于炒菜做饭——这可真叫做无可奈何了。

勉强接掌大勺的,是从演习场上侥幸逃得一条命的公孙义。大家都说公孙义福大命大,运气好得出奇,想来这大厨,也将不学自会。于是联手将他推上了灶台,现如今想下来也下不来了。

公孙义将切得大大小小的老南瓜一把丢进油锅,忙不迭地跳开,但溅起的油花还是烫得他捧着手连连嘘气,一边嘟哝着抱怨锦衣卫那种瓜蔓抄式的办案法,害得他们也要遭池鱼之殃。

正抱怨着,厨房门口突然有人叫道:“公孙义,蔡总教习叫你!”

公孙义吓了一跳,急忙脱去油腻腻的外袍,没忘了洗一洗手再冲往蔡总教习召见学生的小厅。

小厅中先有十来人了,公孙义认得其中有孟剑臣和关西。

料来不会是坏事吧。

公孙义忐忑不安地站到了队尾。

蔡本清一清嗓子,宣布召集他们这些学生的原因。原来是燕王亲自点将,要将他们直接调往北平军中任职。

这自然是一件好事,即便是三年之后,正儿八经毕业,也不见得能有这样的机会。

公孙义兴奋之余,不免还有些困惑。凌峰和郭瑛这两位最拔尖的怎么没选,倒选上了他这么一个门门课成绩平平、在演习时还差点送命的学生。

与他有同样困惑的学生不在少数,不敢问其他教习,只敢悄悄地去问与他们混得最熟的孔教习。孔教习眯眯笑道:“凌峰和郭瑛早就被蓝玉大将军看中、要调往云南的,燕王爷怎么会夺人之好呢?至于公孙义你嘛,王爷说了,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会是一员福将,自古福将如名将,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一群新生哄堂大笑,公孙义也摸着头嘿嘿笑。

这个,虽然有点儿那个,不过好运气要砸到谁的头上来,那是挡也挡不住的事情。

另一人道:“怎么燕王爷选了孟剑臣,却没有选孟剑卿?”

按理说当日演习,孟剑卿揭露刺客有功,应该比孟剑臣更有入选的资格啊。

孔教习耸耸肩道:“王爷大度,怎么会去夺人之好?”

人人都猜,看中孟剑卿的,多半也是哪位大将,所以燕王才不愿多事。

但是孟剑卿自己心中有数。

他虽然不曾见过,但是已经打听到,主办刺客案的那位沈千户,正是去年秋天到宁海卫调查严二先生一案的沈光礼。

现在他已经听过很多关于沈光礼的传说,知道这位沈大人的神秘与可怕了。

沈光礼是不是已经对他起了疑心,才阻止燕王挑选他?

在讲武堂中,他从来没有让人看过他真正的刀法——只除了演习场上那凌空一斩。

他不知道沈光礼有无看到、有无疑心,但是他宁可先做这样的打算。

锦衣卫的瓜蔓抄,有一天会不会也落到他的头上来?

他现在已站在一片随时会裂开的薄冰之上,别无出路,只能咬紧牙走下去,直到薄冰最终裂开,又或者他终于踏上坚实的土地。

【六、】

两年后。

隆冬之夜的玄武湖畔,风寒如冰,讲武堂黑沉沉的庭院中,安静得如同寂无声息的湖面。

孟剑卿蓦地里自睡梦中翻身坐起,额上冷汗涔涔。

他又梦见了严二先生自青草覆盖的地下冒出来,咧着嘴向他笑,那笑意仿佛在说:少年仔,你的秘密,终有一天,会让人知道的。

青纱帐外,同室的晏福平,例外地并没有鼻息如雷,一听见他翻身坐起,立刻也坐了起来:“孟兄,你也睡不着是吧?唉,想着咱们三年苦学,前程如何,明天马上就可见分晓了,也难怪叫人睡不着觉。”

孟剑卿微微一笑:“晏兄福泽深厚,自是不必担心出路问题。”

晏福平的岳父,据说是军中手眼通天的人物。

晏福平闷闷地道:“话虽如此,焉知不会有变数?倒是孟兄你,才是真正不需担心的人。咱们讲武堂,前两年出来的头三名,哪一个不是让圣上另眼相看、委以重任?听说升得最快的郭瑛,现在已经是贵阳卫副都司,再过两三年,说不定便可博得一个千户世职了。”

孟剑卿是他们这一届的第三名。

晏福平随即又兴致勃勃地道:“孟兄,你觉得你会被派往何处?你是从浙江来的,想必不会派回浙江吧?听说你兄弟孟剑臣在燕王处很受重用,燕王说不定也会将你要过去。”

孟剑卿与晏福平就着他们所有人关心的这个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直到晨练的号角吹响。

早饭后有半个时辰的休息。

一名杂役端着茶盘自孟剑卿身边经过时低声说道:“孟舍人,冷教习请你到他房中一叙。”

主管兵器库的冷教习,因为也是识刀爱刀之人,故此对与他谈得来的孟剑卿一向关爱有加,此时找他说话,想必是关于前程一事。孟剑卿悄然退出吵吵嚷嚷的饭堂,转向东监三舍兵器库。冷教习的房间,就在兵器库左侧。

冷教习不在,一名佝偻着身子的老年杂役正在收拾房间,听见孟剑卿在门口问冷教习安,那杂役转过身,咧着嘴笑道:“冷教习请孟舍人暂且等一等。”

那老年杂役转过身来时,孟剑卿的脸色不觉陡然一变,本能地后退一步,伸手摸向腰间——但是他摸了一个空。自从去年饭堂斗殴造成三死七伤之后,讲武堂已经禁止学生在演武场之外的任何地方携带兵器。

那老年杂役浑然不觉孟剑卿脸上那好似见了活鬼一般的怪异神气和刹那间腾腾而起的杀机,兀自点头哈腰地说道:“孟舍人请进来坐。”

他抓着抹布慢慢离去。

孟剑卿凝视着那佝偻的背影。

讲武堂中,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杂役。

他转过头看着面前这间熟悉的房子,在里面究竟还有些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

一个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声音已经自内间传了出来:“孟剑卿,你进来吧。”

孟剑卿暗自咬咬牙,踏了进去。

两道房门在他身后关闭。

东窗之下,背光坐着一名颇为文秀的中年男子,穿的是今日讲武堂中处处可见的职方司吏员服色——他们这些讲武堂的学生,首先要由兵部职方司接收、发给授状,才能分赴各地正式上任。

但是孟剑卿单膝跪了下去:“见过沈指挥使。”

他面前这个看似温和、甚至有些慵懒的中年人,正是三年前的沈千户,如今应天府中人人敬畏的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

沈光礼微笑:“你的记性很好,三年前见过我一次,居然还能认出我。也难怪得你会被我那个老奴吓一大跳,想必你从来就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人的面孔、尤其是严二先生这种人的面孔吧。”

那名老杂役与严二先生一般无二的面孔,蓦地里又跳到孟剑卿面前。

他脸色不觉微微苍白,定一定神,答道:“沈大人明察秋毫。”

沈光礼深思地看他一眼。孟剑卿这话,看似恭维,仔细一想,却大有深意。

沈光礼沉吟一会,转而说道:“当年我亲手检查过严二先生的尸体。他十几年前便已受了重伤,数处筋脉皆废,能够活到那个时候,已属不易;最后一击,更是耗尽精气。他所余的力量,也不过就是那一击罢了。更何况其中几个人的死法,并不太像严二先生一贯的雷霆手段,出手的人,用的虽然也是十三斩,却比严二先生谨慎精细得多。”

孟剑卿心中突突直跳。

沈光礼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如有实质一般沉重,压得他呼吸艰难,徐徐的话语,一字一句直打入他心底深处去:“我一直在想,一定还有另一个人。不过这另一个人,又会是谁呢?严五和严七那时早已经化成灰烬了,自然不会是他们;严大先生么,我知道也不是他。或者这另一个人是严家兄弟的弟子?”

孟剑卿的后背上悄然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沈光礼又道:“你说呢?”

孟剑卿猛然抬起头道:“不知沈大人在三年之后重提旧案,有何用意?属下年轻无知,还请大人示下。”

他一瞬不瞬地迎着沈光礼意味深长的注视。

窗外日影悄然移上了树梢。

恍惚间似乎已过了好几个时辰,沈光礼微微笑了起来:“年轻人,你是在威胁我么?三年前的案子,是我经手办的;若是现在查出有误,岂不是连我也要受挂累?是这样吧?”

孟剑卿低下头答道:“属下不敢。”

沈光礼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年轻人,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瞒得过锦衣卫、可以瞒得过圣上。如果有人保有秘密,那不过是因为,有人不想揭开这个秘密罢了。你是愿意做一个因为保有秘密而日夜提心吊胆的人,还是愿意做一个让别人提心吊胆的人?”

孟剑卿一怔,立刻明白了沈光礼的意思。

他为了保守一个秘密,结果不得不制造了一个又一个足以致命的秘密,每一个都足以令他身败名裂、永无出头之日。

他要做出选择,是带着这一个个沉重的秘密去兵部,还是去锦衣卫、归于沈光礼的麾下,将他这沉重的负担卸在沈光礼的手中,也将自己的命运交到沈光礼的手中。

沈光礼站起身来:“我要先告诉你,年轻人,我已经看了你三年;也许还要再看你三年甚至更长时间。如果你不能让我满意,你将一无所有。”

孟剑卿心中一寒。他开始明白,这三年来,为什么自己会频频梦见严二先生;因为他内心深处,其实对自己受到的监视是有所察觉的,所以才会担心秘密的泄露而生出如此怪梦。

他绝不想再重复这三年的诡怪梦境。

他迎上了沈光礼的目光:“既蒙沈大人抬爱,属下自当誓死效劳。”

沈光礼打量着他,良久,又是一笑:“年轻人,你很懂得审时度势、当机立断。锦衣卫中,的确需要你这样的人。好,你且去吧,我会安排你的职务的。”

孟剑卿临去之时,本想问一问,那名老杂役,仅仅是长得与严二先生相像,还是与严二先生有何关系,或者干脆就是严大先生本人——虽然他觉得早在诸雄争霸之初便已退隐的严大先生肯屈身为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他一触到沈光礼淡淡的然而居高临下的目光,便已明白,他已没有发问的资格。

因为从此刻起,他已真正成为沈光礼的属下。

孟剑卿离去之后,冷教习自内室走出,冷冷说道:“沈大人,你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居然到讲武堂来挖人了。”

沈光礼微微一笑:“我若不将孟剑卿接管过来,那可真是可惜材料了。换一个人,哪里沉得住这三年的气来等着我掀牌?”

【七、】

孟剑卿被职方司——确切地说是沈光礼——分发至云南军中任一名小校。云南虽是瘴雾之地,但大明军队与蒙古梁王的战事尚未结束,正是讲武堂这一班血气方刚的青年将官渴望建功立业的地方,一期生中的佼佼者如郭瑛和凌峰,如今都在云贵,是以大家对孟剑卿的去向大都艳羡不已。

按讲武堂的旧例,学生毕业之前,允许他们到兵器库挑一件兵器作为纪念。

孟剑卿第三个进入兵器库。

在他前面的两人,分别挑了一柄短剑和一柄长剑。

在这暗沉沉凉森森的兵器库中,孟剑卿不知消磨过多少个夜晚。

他的手慢慢滑过一排排形制各异的长刀短刀。明军中士兵所用刀的已经统一改成最简单实用的单环大刀。然而兵器库中,保留着自有战刀以来的各式刀样。

他只能挑一件。

门外已有不耐烦的催促声。

孟剑卿终于挑了一柄极为轻薄的短刀。刀身上勒着两个梅花篆字:百折。不知是说这刀经过了百次折叠锻打,还是寓意着百折不回。

才走出兵器库,便有人哄笑起来:“孟兄怎地挑一柄如此秀气的短刀?与蒙古人对阵,这样的刀,只怕连一招都挡不了!孟兄不会是怕冷教习心痛才不敢挑好刀吧?”

孟剑卿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他的对手,并不是战场上的蒙古人。

另一名同窗笑道:“孟兄这柄刀,用来剃胡须倒挺不错——哈哈!”

哄笑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孟剑卿踌躇了一下。他是应该继续一笑置之,还是该还以颜色?哪一种作法,更明智更正确?

他转过目光看看那些同窗。一直以来,他们中很多人都认为,这个来自浙东贫寒之地一个小小百户的庶子,能够挤进藏龙卧虎的讲武堂,而且居然拿到第三,不过是因为谨慎小心、善于钻营、从不让上司或教习们失望不快而已。

他已经如履薄冰一般过了三年。

如果他不能让他们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在他今后的生涯中,将不能指望这些必将飞黄腾达的同窗们的尊重与帮助。

孟剑卿拔出了短刀,轻轻摩挲着刀身——虽然过去三年他已经将这柄刀抚摸了无数次了。

他的神气中,有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狂狷与自傲。

同窗们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不无困惑地打量着他。

孟剑卿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右手一扬,短刀盘旋着横飞向庭中,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光芒刺眼的弧线,刀锋掠过庭院那头一株手臂粗的丹桂树时,被桂树一挡,不再向前飞行,而是绕着树干转了一圈之后又飞了回来。

孟剑卿伸手抓住刀柄,插入鞘中,左脚踢起一粒碎石,击中了桂树。

那株手臂粗的丹桂树,被这颗碎石一击,轰然一声,拦腰倒下,现出树干上一圈整齐的刀痕。

同窗们倒抽一口冷气,面面相觑。

孟剑卿微笑着说道:“任何一种刀,都有它的可敬之处。”

他将自己的命运交到沈光礼手中,让自己套上一条无形的绞链;但是从此以后,他可以在日光下练刀和用刀。

那个噩梦,将一去不复返。

 

后传:暗战

【一、】

虽然已是四月,一整天的雨下来,仍旧有几分寒意。

天色已晚,安顺府镇宁州的驿站中,灯火通明,里外三进院落,挤满了人和马,那愁眉苦脸的老驿丞,忙得脚不点地,眉头皱得更紧;后到的过路官员,只能挤在前厅中将就一夜。

一名驿卒往火塘中加了几大块木炭,火势立时更旺,烧得架在火塘边铁栏杆上的十几双湿透的牛皮靴滋滋作响,水雾蒙蒙,臭气熏人。

一名左颊上带着道长长刀疤的军官,操着山东口音,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这蛮荒瘴雾之地的鬼天气。旁边有一名自云南前线过来的中年副将说道这儿还算好的,这个季节,云南丛林中,一场雨下来,腐叶败草浮土足以在转眼间埋没一名壮汉;还有大如拳头的雷蚊,一出动便是一大群,哪怕叮上一头牛,也不消片刻功夫便能吸干那头牛的血。

那副将说得口沫飞溅,听得从未去过云南的那群北方军官目瞪口呆。

窝在灶下煮茶的一名瘦小驿卒突然间失声笑了一笑。

这笑声虽不大,却刺耳得很。那副将自是知道他在笑什么,酒气上涌,面红耳赤,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瞪着那瘦小驿卒道:“笑什么笑!老子在前线出生拼死,你小子躲在这地方吃安稳饭,倒还有脸笑!”

那驿卒不紧不慢地道:“我不过是想起前些日子从这儿过的几位大人的话,觉得好笑而已,怎么敢取笑军爷你呢!不过听那几位大人提起云南的天气和水土来,可是赞个不停呢,说的是这样一块宝地,难怪得那蒙古梁王拼死不肯让出来。”

他声音清脆,却是个少年。

副将被他这番不冷不热的话一激,霍地拔出了腰刀,指向那驿卒喝道:“你这臭小子,敢取笑老子!”

一边喝骂,一边大步奔了过去,冷不防一柄短刀斜刺里伸出,那副将收不住脚步,膝盖撞在刀上,整个人立时向前栽倒下去,去被那柄短刀轻轻一扶一带,又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斜倚在墙角的孟剑卿收起短刀,淡淡说道:“将军,你喝多了。”

副将打了一个酒嗝,愣怔着眼瞪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小校——居然敢出手管教穿着副将服色的自己?

他的腰刀指向了孟剑卿:“你这小子,是谁的属下?”

孟剑卿立直了答道:“卑职隶属沐元帅后军粮草督办齐将军麾下,奉命回京公干。”

那副将哈地一笑:“是齐天赐么?他见了我老罗,还得尊一声‘老叔’,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倒敢来管教我老罗了!”

他倚老卖老,又带着几分醉意,叱喝一声,腰刀已劈了下来,孟剑卿没料到他居然会在驿站中挥刀砍人,吃了一惊,本能地向侧旁一跳,腰刀砍了一个空,那罗副将气咻咻地又追了过来。

孟剑卿皱起了眉。

他是否应该拔刀?对方究竟是借酒装疯,还是另有用意?

一连避过三刀,前厅中挤满了人,他已是避无可避。

灶下烧火的那名驿卒突然挥起烧得通红的火钳敲向那罗参将的大腿。罗副将大叫一声向后退去,饶是他退得快,大腿上还是被烧焦了一块。他的几名亲兵一见主将吃亏,哪敢不奋力来救,纷纷拔刀围了过来。

眼下这情势,孟剑卿只能拔刀,向后一退,背靠墙壁,格开砍过来的乱刀。

那驿卒挥舞着通红的火钳,一时倒无人敢去惹他,他倒有闲心且笑且道:“哟,胆敢打砸驿站,当心洪武爷知道后剥了你们这群军爷的皮!”

那罗副将充耳不闻,高声喝道:“这臭小子以下犯上,我老罗是在整顿军纪,各位同仁都闪开一点!”

孟剑卿骤然惊悟——罗副将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必须速战速决,不能留给对方再召集人手的机会。

孟剑卿挥刀格开一柄单刀的同时,左脚勾起,踢向那挥刀士兵的胯下,那士兵惨叫一声栽倒在地,痛得蜷缩着身子抱成一团;孟剑卿落足之际已向左侧斜斜跨出一步,刀随身转,撞开两柄腰刀,旋身的同时,右足飞起,腾空踢中了一名士兵的左颈脖处,那士兵连叫都没能叫出来,便软倒在地;孟剑卿顺势伏低了身子,两柄腰刀自他头顶掠过,他右手短刀抽回,划过两只握刀的右腕,人已就地滚出数尺。

腰刀当啷落地,两名士兵捧着鲜血淋淳的手腕惨叫,罗副将怒嗥着挥刀扑了过来。

孟剑卿向侧旁一闪,让过刀锋,注视着罗副将,轻轻转动着手中短刀。

但是门外有人喝道:“罗老吉还不住手!”

罗副将听出了来人是谁,迟疑一下,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停住了手。

厅中众人勉强挤到一边,让来人挤过来。

挤进来的是孟剑卿曾在沐元帅账下见过的参将毛贵。毛贵身边跟着两名亲兵,还有一名年轻的军官。

罗副将收刀回鞘,指着孟剑卿道:“毛参将,你可看清楚,这回可不是我罗老吉发酒疯,齐天赐属下的这名小校,打伤我手下这么多人,你看着办吧!”

毛参将尚未开口,他身边那名年轻军官冷说道:“罗副将,你搅挠驿站在先,纵容属下群殴在后,人家以一敌五,再不还手,岂不是任人宰割?讲武堂教出来的天子门生,若是这么脓包,岂不是将圣上的颜面全都丢光了!”

罗副将这才知道自己惹上的是什么人,呆了一呆,仍是满心不服气:“讲武堂又怎么着?打伤我手下这么多人——”

那年轻军官打断了他的话:“讲武堂只教杀敌制胜的招数。人家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毛参将咳了一声,说道:“罗老吉,别吵了,带着你的人退出去吧。”

前厅中安静下来,孟剑卿收起刀,先向毛参将行礼,再转向那年轻军官,拱手说道:“在下孟剑卿,多谢郭学长仗义执言。”

那年轻军官拍拍他的肩,笑道:“原来你还认得我。我也认得你。两年前的那次演习,不就是你和关西冲在我前面拦住凌峰的吗?早听说你也分到云南来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见面。这一次也凑巧了。”

出身名门的郭瑛,文武双全,少有英名,自入讲武堂之际,便被寄予了厚望。其父郭桓两年前升任户部侍郎,尚书年老不理事,国家财政,实际上全由郭桓操持,深受洪武帝倚重,却还是将爱子送往战事紧急的云南前线,虽说是历练,到底还是真刀真枪的历练,是以讲武堂的教习们更是常用郭瑛为标样来激励他的学弟们。据说郭瑛对人对事,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年演习时分给他指挥的一百四十余人,他只需检阅一遍,便能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和面孔。这项本事带到云南军中,也是大受士卒欢迎,令得在他军中的威望,远在脾气暴躁的凌峰之上。

孟剑卿没有想到会在这个蛮荒之地的驿站在遇上讲武堂的传奇人物,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触。

他转而问道:“郭学长如何会在此地?”

郭瑛道:“我随毛将军回京公干。你一个人?就到我的房里挤一挤吧。”见孟剑卿略有迟疑,郭瑛笑道:“来吧,我又不是没有和别人挤过。讲武堂三年,哪天夜里不是这样过?”

再推辞就不好了,孟剑卿也是一笑,收拾行李与郭瑛一同离开前厅。

郭瑛问起他与罗副将冲突的缘由,不免有些惊讶:“你有公务在身,为何要多管闲事?”

这不是讲武堂允许学生做的事情。

孟剑卿踌躇一会才答道:“我有一个总爱扮成小子去跟人打架的妹妹。”

郭瑛即刻明白,哈地笑了起来:“原来你已看出那烧火的驿卒是个姑娘!那是麻驿丞的孙女儿,名叫艾艾。别以为你不出手她就会吃亏,我上回住在镇宁驿时,手下两名亲兵不该招惹了她,好险没被她的吹火筒打折了腿。听说她父母双亡,只留下这个女儿,所以一直跟在麻驿丞身边,南来北往的大兵见得多了,养就这么个泼辣性子。你可小心了,别以为自己刚才帮过她的忙就敢招惹她。”

孟剑卿好笑地道:“我招惹她做什么?”

郭瑛笑而不答。

孟剑卿很快知道了其中原因。

郭瑛房中只有一张床。孟剑卿才刚放下小小的行李卷,房门“啪”地一声被人踢开,仍旧穿着驿卒衣服的麻艾艾抱着一床草垫和一张草席进来,往地上一扔,说道:“姓郭的,你要的东西来了!”

她已洗净了脸上的烟灰,肤色虽然略黑,但是俏生生的眉眼仿佛雨水洗过的山花一般清新而又娇艳,带着扑面而来的淡淡暗香。

孟剑卿不由得怔了一怔。难怪得那些南来北往的大兵要去招惹艾艾;也难怪得艾艾要扮成那么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孩模样。

郭瑛笑着说道:“艾艾,你还没有谢过我这位学弟呢。”

艾艾斜了孟剑卿一眼:“噢?又不是我叫他多管闲事。他还得先谢过你才是呢。”

说完一扭腰肢径自走掉了。

孟剑卿心中突然一怔。

艾艾的语气,与郭瑛好像极是熟络。即使郭瑛是个比较热情随和的人,艾艾却怎么看都好像满身是刺……

那晚孟剑卿睡在草席上。郭瑛没有勉强他来睡床。他们之间,并非主宾,无须这般客套。

郭瑛颇为健谈,问起自他走后讲武堂的各位教习与各项事体,两人直谈到半夜方才睡下。

奔波了一天,孟剑卿已颇为劳累。

迷蒙之中,孟剑卿霍地惊醒,睁开眼的同时,藏在草枕下的短刀已握在手中,一跃而起。

郭瑛刚刚穿鞋下床,诧异地道:“你还没睡着?怎么这么紧张,如临大敌似地?”

孟剑卿自嘲般笑一笑,重新躺了下去。

郭瑛出恭回来,也安然躺下,房中又是一片静寂。

【二、】

次日起来,雨仍旧下个不住。郭瑛皱着眉头说道:“这个鬼地方,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

远远地突然传来一阵闷闷的轰隆声,郭瑛和孟剑卿互相看看,都觉得大事不妙,这个声音,好像是——

果然,传来的消息说,前面一段山崖被雨水泡得松软滑坡,崖下的整个驿道全被埋了进去,人马都无法通行,估计没有一两天时间,是清不出那条驿道的。

毛参将大是恼怒,沐元帅还在等着他到贵阳办完军务后即刻回营复命——他要是在这儿拖上个一两天,误了日程,沐元帅不砍了他的头也会打他八十军棍、再撤职查办。

但是山崖陡峭,四面无路可通。

郭瑛和孟剑卿都要赶时间,孟剑卿打量着左前方尚未崩塌的石崖,寻思着道:“这片石崖想必比较坚牢,应该可以攀爬上去吧?”

郭瑛摇摇头:“别去冒这个险。此地石质,不同别处,大多比较松脆——何况就算我们能够爬过去,毛将军过不去,也还是不行。”

艾艾绕着手站在后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苦苦寻思。

郭瑛笑道:“艾艾,你笑成这个样子,想必是有好办法等着我们来求你吧?”

艾艾一扬头道:“我一个烧火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好办法值得你来求呢!”

郭瑛走过去低声和她商量。艾艾一会儿绷着脸一问摇头三不知,一会儿又与他讨价还价纠缠不休,孟剑卿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嘴角不觉浮上一丝笑意。

他已明白一身是刺的艾艾为何会与郭瑛如此熟络。

良久,郭瑛走回来,说道:“艾艾知道一条小道,可以绕过这个地方,这样天气,大约得走上两个时辰,就可以重新回到驿道上。她答应带路。你走不走?”

孟剑卿看看雨雾蒙蒙的山岭:“好,艾艾姑娘给郭学长你指的路肯定不会有错,我走!”

郭瑛怔了一下,摇头笑笑:“这儿不是讲武堂,别拿姑娘家的名节乱开玩笑。”

艾艾将驿站中仅有的三套油布雨衣全搜了出来,麻驿丞老大不情愿,却也无法可想。毛参将一套,艾艾自己一套,余下一套,孟剑卿知趣地请郭瑛披上,自己只在肩上裹了一张油布,与毛参将的几名亲兵一起,跟在后面爬上了驿站对面的山岭。

艾艾似一头小鹿般在山林中钻来钻去,不多时,走在后面的孟剑卿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雨水不断地流到脸上,孟剑卿挥手抹去,同时跨过又一道沟坎。

密林之中,突然传来艾艾的一声惊叫,紧接着郭瑛大叫起来:“艾艾!艾艾!”

孟剑卿一惊,提气纵身,飞奔向前方。

郭瑛趴在一道山崖边沿向下张望,脸色苍白。

孟剑卿的目光落在山崖上方的小道上,小道的草丛中有艾艾失足滑过的痕迹。崖下则云雾弥漫,不知深浅。

毛参将懊恼地搔着头皮:“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郭瑛即刻答道:“我下去找她。”

好在山间多的是藤蔓,郭瑛与孟剑卿很快已砍下一堆长藤,连接起来,紧紧绑在两株大树上。郭瑛攀着长藤慢慢滑下了山崖,不过片刻,云雾已淹没他的身影。

毛参将的四名亲兵也赶了上来,围在毛参将身边,静候消息。阴雨绵绵,孟剑卿和那四名亲兵的身上,简直已经拧得出水来。山林中寂静无声。这样的天气,连鸟儿都不肯出来。

良久,山崖深处,隐约传来一声惊呼,立刻又被湮没。

孟剑卿心中觉得不妙。郭瑛是不是也出事了?他是应该掉头回镇宁驿,还是应该沿着这条依稀可辨的小路赶往前方驿道,或者——

但是他蓦地一咬牙,甩掉裹在肩头的油布,走到了崖边。

在崖下的是郭瑛。他绝不能袖手旁观。

他攀着长藤慢慢地滑下山崖。自崖底透上来的,除了重重湿气,还是重重湿气。

脚下突然一空。他踏中的是一个洞口。

孟剑卿小心翼翼地下滑,想看清楚这个洞口究竟有多大。

洞中蓦地里撞出一根木棍,拦腰击向孟剑卿的腹部。他双手握着长藤,无从防范;洞中又阴黑不见人影,听到风声时,已是躲闪不及,整个人被撞得飞了出去。幸得他手中仍是紧抓着长藤,在半空中荡了一个大圈,又荡了回来。

洞中那根木棍正蓄势待发,瞄准了他荡回来的路线,再次拦腰击出。

孟剑卿一缩身子,双脚提上勾住长藤,倒翻下来,左手仍旧攀着藤蔓,右手已拔出了短刀。

短刀自下而上斜斜挥出,格开了木棍,孟剑卿随之又荡了开去。

郭瑛的失踪,是不是因为来自洞中的袭击?

无论如何,他不能就此逃上山崖,一定要探个究竟。

几个来回,孟剑卿已看清,那洞口足够他钻进去。

再次荡回洞口、面对一心要将他打下崖底的木棍时,孟剑卿突然甩掉了长藤,身随刀转,绕着木棍来势,旋转着钻入了阴黑的山洞。

洞中那人一感受到迫面而来的刀气,立刻弃了木棍退入了更深更黑处。

孟剑卿紧追不舍。他不能留给那人从容反击的时间。

山洞出乎意料,并不狭窄,也不算长,转过两个弯,已见光线透入。

一个黑影飞快地闪出了前方的洞口。

孟剑卿急冲向洞口。

但是他冲出洞口之际,一张绳网当头罩下,孟剑卿猝不及防,滚倒在草地上。

绳网收紧,一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白雾之中,孟剑卿过了一会才看清,握刀的人,竟是艾艾!

郭瑛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初时的震惊过后,孟剑卿很快定住了心神,说道:“郭学长,有什么事情,我们就不能好好谈一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郭瑛脸上带着淡淡的苦笑:“你若站在我的位置,也会觉得别无选择。”

他慢慢走过来,凝视孟剑卿许久,说道:“我很抱歉。你要怪,就去怪杨参将吧,为什么一定要将那个任务交给你。”

孟剑卿恍然明了。

督办粮草的杨参将,交给他的,是一本事关倒卖军粮的要案的账册。给他的命令是,直接交到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的手中。

郭瑛为什么会卷进来?郭瑛家中豪富,前途无量,根本用不着犯这样的贪赃之罪、甚至于冒这样的风险设局谋杀他呀!

孟剑卿心念飞转,眼见得郭瑛倒转刀柄向他头顶敲来,料想是打算打昏他之后再解开绳网将他扔下山崖去,好制造一个失足落崖的假象;孟剑卿人在网中,无法挥刀抵挡,颈中更架着艾艾随时会勒下来的刀锋。

郭瑛挥刀之际,不觉暗自叹息一声。他并不想这么做,可是他别无选择。

叹息未落,郭瑛突然觉得小腹一寒,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绞痛。

艾艾尖叫起来。

郭瑛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着插在自己小腹之上的那柄小刀,小刀入腹极深,只留下刀柄在外,旋转之势未止,兀自轻轻颤抖着。

艾艾的眼睛离开了自己架在孟剑卿颈中的刀。

只这一刻,孟剑卿已滚了开去,困在网中的右手再度转动,袖中小刀贴地射出,自下而上,透入艾艾心口。

艾艾身子一颤,仍是支撑着向郭瑛伸出手去。

郭瑛抓住了她的手。

老藤结成的网结实得很,但是孟剑卿从讲武堂中带出来的那柄百折刀锋利无比,容得他片刻从容,已割断藤网脱困而出。

他将藤网掷下了深谷,背靠着山崖,横刀而立,望着郭瑛两人,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

他们两人,中了他的刀,腑脏皆碎,已无生还的机会。

孟剑卿不由得说道:“郭学长,很抱歉,我别无选择。”

他不下杀手,死的便是他自己。

郭瑛脸上的笑容,又似惨痛,又似解脱,喃喃说道:“没什么好抱歉的。”

孟剑卿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郭瑛不答,只看向艾艾:“艾艾,倒是我害了你了。”

艾艾眼圈一红,将他的手抓得更紧。

她其实想说,自己从未后悔,从不认为郭瑛在害她,但是她已无力气开口。

她原是生长在这深山老驿中的野荆棘,娇艳的花朵带着满身的尖刺,每日里所见的,也都是如那蛮荒山野一般粗砺的兵士,又或者是趾高气扬的将官。

但是郭瑛与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走进驿站时,就像那穿透重重瘴雾的阳光一般耀眼夺目,高高在上;然而他的两名属下被她打伤,他却很过意不去地向她道歉。艾艾本能地感到了郭瑛并不是在做戏,也没有必要向她这么一个小小驿丞的孙女儿做戏。

也许就在那一刻,她便已毫无保留地交出了自己的心,从此将更多的刺留给了所有其他人,将俏丽的脸抹上一层烟灰——直到郭瑛返程时再次来到驿站。

她也知道郭瑛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家庭,是绝不会容许她走进去的;可是这些她都不管了。她只要帮郭瑛做一切事情,看着他永远那样高贵耀眼。

艾艾的眼神开始迷蒙,但是一直没有离开郭瑛的面孔。

郭瑛感慨万千看着她,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终究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便突然拼起最后一点力气,握着艾艾的手跃下了深谷。

孟剑卿眼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深谷的迷雾之中。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局,可是他只能这样做。他猜得到郭瑛和艾艾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故事。闭锁深山的少女,突然间遇上郭瑛这样一个极其出色的年轻人,对她又别具深心,如何不飞蛾扑火般地投入整个生命?他只希望郭瑛对那个满身是刺的少女,并不只是利用而已,否则他会觉得,即使他们都已死去,也有一根刺横梗在自己的心头,难以平舒。

默然许久,孟剑卿才打点精神,沿着来路,回到刚才那个洞口。

他只能向毛参将回报说,找不到郭瑛和艾艾的踪影。

那条长藤,静静地垂在洞口。

孟剑卿握住长藤时,心中忽地一寒。

他从来没有想到,郭瑛会设局杀他;昨天夜里,郭瑛是不是就想下手了,只不过因为他太过警觉才不曾动手呢?

毛参将虽然没有在他下来时砍断长藤,但是又真的值得信任吗?

如果毛参将在他攀住藤蔓向上爬时砍断这长藤……

但如果不依靠这条长藤,他也许永远也上不去……

孟剑卿握着长藤,一时间无法决断。

山崖上久等不见动静,伏在崖边向下大喊。

孟剑卿的目光触到了洞口下方一排斜斜生长的石缝中的矮松,松枝已被踩断几根细枝——他猜想这一定是艾艾滑下来时踩断的。

冒这样的风险,为的不过是帮郭瑛来除掉他。

郭瑛伏在山崖边大叫“艾艾”时,那苍白的脸色和焦急的神情,原来并不是假装。这样的风险,的确是九死一生。那一刻郭瑛心中有没有后悔?

孟剑卿心中感慨未已,一个念头忽地生出。

他将长藤的下端牢牢缚在两株矮松上。

即使毛参将砍断长藤的上端,这根有所附着的长藤,也能保证他不至于摔到谷底去。

毛参将并没有砍断长藤。

孟剑卿一踏上实地,禁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三、】

因为失去艾艾这个向导,毛参将与孟剑卿只能原路返回镇宁驿。毛参将固然是痛失爱将而沮丧不快,麻驿丞更是急痛攻心,昏倒在自己房中不省人事。昨天里寻事生非的罗副将见孟剑卿平安回来,而郭瑛与艾艾却不见踪影,脸上青黄不定,大是不安,只是昨日里已经试探过孟剑卿,自知不是对手,隐忍不敢再多事。

孟剑卿在镇宁驿等了一天一夜,才等到驿道疏通。这一天一夜,他便是睡梦中,也是睁着一只眼、刀不离手。

在他的前路,也许还有另一个郭瑛,或者另一个罗副将。

一个月后,孟剑卿将那本至关重要的账册交到了沈光礼手中。沈光礼批了他三个月的假,让他回宁海卫去探亲。孟剑卿回来销假时,正遇上郭桓案发。

户部侍郎郭桓,会同各省官吏与地方巨室,勾通军中将佐,私卖官粮乃至军粮,追赃粮七百万石,洪武帝震怒,下诏彻查,供词牵连,死者数万;中产以上富室,破产者十之三四。

一将功成万骨枯。孟剑卿终于明白这句话并不只适用于战场。

他也终于明白郭瑛临死前那又似惨痛又似解脱的苦笑。

无论郭瑛曾经有过什么样的雄心壮志,面对这样一个父亲,他都别无选择,唯有尽一切力量来阻止事情的败露。

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孟剑卿不由得想到自己,想到宁海卫驿道上那场无人知晓的恶战以及自己这几年的噩梦——啊不,那场恶战,并不是无人知晓。

因为他的父亲的缘故,也因为他的师承的缘故,他将永远不能摆脱沈光礼居高临下的控制。

孟剑卿握紧了刀柄。

沈光礼只淡淡地看着他,说道:“这件案子办下来,你在军中呆不下了。”

孟剑卿默然不语。

虽然郭桓案首发之地在北平,但是知道孟剑卿所作所为的人,并不算少。

在北平首发盗卖军粮案的,是孟剑臣、公孙义那一批讲武堂分发过去的年轻军官;他们不受贿赂,揭破黑幕,掀倒了一大批贪渎无能的旧将,令得讲武堂精忠报国的名声大震,不论是洪武帝、太子、燕王还是一般士卒,对此都是乐见其成、大加赞赏。

然而孟剑卿在云南掀出来的黑幕,将新旧两个系统的人马全都卷了进来;讲武堂树为楷模的郭瑛,更是死在他手中,外加身败名裂,以至于太子和蔡总教习知道这消息时,脸都绿了。

他得罪的人太多。

沉吟一会,沈光礼又道:“你正式到锦衣卫任职吧。”

孟剑卿拱手领命。

沈光礼的目光已转向了窗纸上那只徒劳挣扎的飞蛾,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大明的敌人,在明处,更在暗处。”

孟剑卿心中微微一怔。沈光礼这句话,倒好似在告诉他,无论他是在军中还是在锦衣卫中,都不曾违背讲武堂的训词:精忠报国。

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