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影视小说 > 《于无声处》 > 正文 下篇 信仰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21

新生

2013年,也就是承志大学毕业的这一年,马东调到了金海湾大酒店做经理。

金海湾大酒店在市中心,是2008年建造的。二十年前,这里还是废弃的炼钢厂,然而,这些年里,渤东的变化太大了,一些工厂和老房子渐渐消失了。城市里的楼房越来越高,道路也越来越宽,连路上行人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渤东的人们好像都在“赶”,孩子们赶着出生,年轻人赶着赚钱,老年人赶着去世。仿佛只要稍微停一下脚步,这个快速发展的城市就会把自己紧紧地甩在身后。

马东还是保持着自己的步伐,此时他正走在去金海湾的路上,有人在那里等着他。

刚刚过了不惑年龄的马东,脸上开始显露出深深浅浅的皱痕,稳健中透露着一股沧桑。

就在一个月前,马东接到了指示,组织准备给他派遣新的任务。马东等待这一刻,已经二十年了。或者说,这二十年里,马东随时在等待组织联络自己,然而此时的马东,并没有心潮澎湃,反而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他或许已经适应了这种平静。都说人过四十而不惑,也许正是如此,马东更理解了王禹当初给他讲过的话。

当马东抵达房间的时候,王禹和杜哲都已经在了。

“王处!”马东叫道,久违的重逢,还是让他很欣喜。

王禹笑得很平和:“什么王处,我都退休了。”

马东有些吃惊。他看了看杜哲,杜哲跟马东点头会意,“王处是上个月退休的。不过因为我们这一拨人都是王处带出来的,这次行动,局里的领导特批王处做顾问。”

“闲职罢了。”王禹摆摆手,把马东叫过去,房间里有一扇大的落地窗,王禹把窗帘打开,能看见金海湾外面的整条街道,“来,我来跟你交接一下工作。对了,还没告诉你,我向上面推荐你做这次行动的总指挥。”

“我?那你呢?”马东不解。

“我没事儿就在城西公园里下下棋,打打太极什么的。你要是想下棋,可以去找我。”

马东会心地笑了,毕竟是王禹一手带起来的。

“好了,你过来。”王禹给马东指过去。

马东往街道上看,“JJ磨咖”几个大字的广告牌挂在对面的楼上。

“你爱人冯书雅负责的蓝鲸工程已经进入研制期,我们得到消息,外国间谍组织想要窃取蓝鲸的研制机密。我们需要负责的,就是防止外国间谍机关派出间谍,窃取间谍卫星无法直接获取的蓝鲸工程研制机密和进行一些破坏活动。”

王禹继续说:“杜哲已带领侦查员做了地域性排查,排查中,我们发现了JJ磨咖的老板孙玉增有间谍嫌疑,要对他重点监视。”

王禹从二人的身后走过去。

“你跟马东说一下具体的情况吧。”

“是。”杜哲翻开文件夹,里面是一些记录的资料,“蓝鲸新型动力装置设计、生产出来,按照国际上对大型船舶动力装置的通行技术要求,需要做8000小时的连续运行试验,以验证其安全性和可靠性。据我们推测,应该是外国间谍卫星从外太空发现了实验厂里有大动作。”

马东仔细地听着,杜哲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已经印在了自己的大脑里。

杜哲继续说:“我们发现,孙玉增在咖啡馆楼顶上立起了一个通风孔,通风孔里可能藏有电子侦测的探头打算刺探实验厂的空气微量成分,以此来确定“蓝鲸”动力系统采用的是常规动力还是核动力。”

杜哲说完,马东看了看王禹。

“说说吧。”王禹在沏茶。

马东站在落地窗口,看着JJ磨咖的广告牌:“查是肯定要查的。关键是,怎么查,要不要抓人?”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王禹说。

“我认为,既然孙玉增已经在我们的监视范围之内,先不要打草惊蛇。孙玉增背后一定有一个庞大的间谍组织。通过对他的监视,引出孙玉增背后的间谍网才是我们的目的。”

马东说完,王禹和杜哲相视笑了笑,马东不知道二人在笑什么。

杜哲笑着说道:“你呀,和王处想的一模一样。”

马东看了看王禹:“谁让我是您曾经的学生呢。”

马东早早地赶回了家,马东家搬到了城北的公寓里,一楼。

他们是2000年的时候搬的新家,房子是冯书雅的单位里分的,因为有冯景年在,于是分了个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马东操持着把房子装修好,冯景年有时候也会过来住。因为冯景年上了岁数,爬楼不太方便,于是要了个一楼的位置。马东本来是担心一楼太吵,影响承志学习的,现在看来,这个小区的环境算是很清净的了。

这天晚上,马东在家里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的饭菜。

承志扶着冯景年走进来的时候,马东还带着围裙。他连忙把围裙摘了,把座位安排好。冯景年去了上座,自己坐在一边,把另一边留给书雅,承志坐在冯景年的对面。

冯景年两鬓已经斑白,头发也稀少了许多,手上和脸上的老年斑,也已经历历可数。承志这几年长得很快,现在已经和马东一般高了。冯景年常说,照这样下去,承志可就是我们家最高的人了。马东则打趣地说,我们那一代人营养不好,都长不高,哪像他们现在条件这么好啊。冯景年就“呵呵”地笑了起来,人越老,笑起来倒越像个孩子。

晚上过了六点,冯书雅才回到家。

“什么事儿啊老马?”冯书雅是被马东的电话催回来的。

“没什么事儿,就是叫你回家吃个饭,爸和承志都在家等着你呢。”

冯书雅也已经年过四十,能够看得出衰老了许多,皮肤比以前粗糙了,幸好身材倒是没有变形,不臃肿,但也算不上瘦削。

她向来是不化妆的,反倒给人一种看上去化了淡妆的清澈。是的,冯书雅浑身上下都是清澈的,她的身上存留着一种知性的气息,这是时间的流逝也无法带走的。

马东从橱柜里拿出一瓶酒打开。平常在家里,马东从来都是不喝酒的。

“今儿陪爸喝点儿。”马东给冯景年一个酒杯。

冯书雅看了一眼马东:“我看呐,是你自己馋了吧。”

冯景年招呼着马东:“去,给承志也拿个杯子,倒上。”

冯书雅:“爸,承志就不喝了吧,他还小呢。”

冯景年:“倒上,倒上。都二十多了,不小。”

冯书雅想要再去阻拦,马东推了一下她,让她别再说了。

马东端起杯子来:“我先说两句。咱们一家人,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主要是书雅最近工作特别忙。今天借着这个机会,我们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承志问。

“这第一件事情呢。”马东朝冯景年看过去,“是爸光荣退休,为国家工作了一辈子,是要好好歇一歇了。

”马东又看向冯书雅:“这第二件事情,就是书雅出任202厂的总工程师,值得举家庆祝。”

冯书雅笑了:“就别说我了,说说你的第三件事吧。”

马东平时不爱说话,可是一贫起来,冯书雅对他是了如指掌。

马东说:“第三件事呢,就是我调到金海湾大酒店做经理了。也算是工作上的一个进步吧。”

冯书雅被马东的这股正经劲儿给逗笑了。

马东话还没有说完:“还有一件事情,是关于承志的。承志,你给大家说说吧。”

承志端着酒杯,说道:“姥爷,爸,妈,我准备出国留学。”

承志说完,冯景年先是一惊,然后就笑了,指着冯书雅,“多么熟悉的口气!和你妈当年一样。”

冯书雅也陪着笑了,冯景年这是说起她年轻的时候想要出国留学,可是当时国内的政治环境不太好,后来冯书雅也没有出去。

现在国内的政策和条件也好多了,出国留学的人也是越来越多。承志想要出国留学,冯景年和马东的心里都很高兴,只是此时,冯书雅开始担心了,现如今出国留学,不像他们那个年代,国家公费出去深造,现在想要出国读硕士,大部分是要自费的。那么学费就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

整个晚饭时间里,承志和冯景年都聊得很投机。马东看出来了冯书雅是有意见的。

冯书雅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在想承志留学的事情。她是知道的,承志想要留学这件事情,马东早就知道了。然后又想起这些年里,自己忙于工作,承志跟马东走的倒是更近一些。毕竟马东也不是承志的亲生父亲。冯书雅本来是想要质问马东的,想到这一层,便也不打算再开口了。

马东知道冯书雅心里有事,便先开了口:“你说,承志出国留学,怎么样?”

冯书雅躺在床上,背对着马东:“出国留学是好——”马东知道书雅还没有说完。冯书雅翻过身来:“这个费用怎么办?老马——我不太赞同承志出国读书。”“其实承志想要出国,早就告诉我了。”冯书雅没问,马东倒是先说出口了,

“承志的一个同学,是留学生,已经拿到托尔诺的录取通知书了,他说承志的成绩很好,是可以申请托尔诺的。而且能找到这个学校的导师给承志写推荐信。我查过这个学校,排名也不错。”

冯书雅:“留学不是小事,先不说别的,光说学费就要六十多万。”

学费的事情,马东当然也考虑过,但他想,这个数目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总不能被这个死数目给难倒吧。

“我们拿的都是这些死工资,怎么供承志出国呢?再说了,不出国留学,在国内读大学,读硕士,甚至读到博士,只要肯上进,一样也能成才。你看我,我爸,都没出过国留过学,不一样也是高级工程师。”

“书雅,你那时候没有出国留学,是因为时代限制。现在条件好了,承志又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多难得啊。我想着吧,咱们就是再苦再难,也要实现承志这个愿望。把他培养成才。”马东说的话,甚至让冯书雅都觉得有些愧疚。

马东半躺着,望着天花板:“我知道,你最近工作压力也很大,承志留学的事情就交给我办,你就别操心了。

冯书雅叹了一口气:“从小你就惯着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他都长这么大了,你就接着惯他吧。你惯他可是等于害他呀。”

“怎么能呢。”马东看着冯书雅一脸不悦,“他姥爷,他爸,他妈都是本本分分的人,承志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坏不了的。”

冯书雅不再说话了。

马东看冯书雅有些不太高兴,也不说了,他想帮承志过他妈这一关,不能强来。

此时承志站在门外,他是出门上厕所的,路过的时候,偷听到了冯书雅和马东的谈话。

第二天一早,马东开车送承志去郊区的大学住校。从家里到承志的学校要开半个多小时的车,一路上,承志都没有说话。承志坐在车后座上,马东从后视镜里能看得见他,承志一直看着窗外,心神不宁。

承志是因为听到了前一天晚上的谈话,自己回去想了一夜,他准备告诉马东,自己不出国了。只是承志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马东却先说话了:“儿子,你先去办申请托尔诺大学的手续。我和你妈,都是支持你出国读书的。”

承志没有多说什么。但马东大概也猜得到承志在想什么。

马东继续说:“你只管申请就好,学费你就不用考虑了,这点儿事情还难不倒你爸我。”马东呵呵地笑着,他又从后视镜看承志,承志挤出一点儿笑容,弱弱地点了点头。

车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承志就拎着行李下车了。马东铁下心来让承志出国,就一定要把学费凑齐。

送走承志后,他的车掉了个头,就去了杜哲那里。这是马东这辈子头一次借钱,杜哲也很吃惊。

马东从杜哲那边借了五万,又从另外一个朋友那边借了五万。马东知道,这些钱,也是他们多年存下来的。杜哲让马东去找王禹,马东说算了,其实大家都是知道的,王处一生清廉,到最后也就留下了点儿给自己养老的钱。

马东回到金海湾的时候,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公司有存着的五百万。

可他也清醒得很,这些是掩护侦查用的公款,是一分都不能动的。即使马东今天拿了钱,明天再补回来,那也是说不清的。马东忽然就被自己吓到了,他想起王禹跟他讲起的那些建国后的贪腐,都是将私产和公产混淆不清的人。有些人有欲望,有些人有苦衷。然而拿与不拿,就只在一念之间。

马东镇静地坐下了,他的大脑里在快速过滤能够给承志筹到学费的一切手段。

这些年里,自己手里并没有多少存款。他挣得那点儿工资刚好贴补家用,国安厅的薪水也甚是微薄。马东也没有想到家里会有大笔花钱的时候。但凡是个做生意的,或是做官的,此时都会有办法。然而他马东,什么事情也不会难倒他,这一次,他倒让钱给难住了。

马东咬了咬牙,往王宇航的住处去了。

王宇航作为当年202厂的青工头子,一直跟马东以哥们儿相称,很讲义气,现在,家住在城东的别墅群。

城东,是渤东的富人区。

王宇航这样的人,是一个顺应时事的精明人物,上学的时候他就已经干过投机倒把的买卖,后来离开202厂,下了南洋,自己也开过工厂。他倒是有商业眼光,脑子也算灵活。王宇航最早的时候,就看得出马东是个人才。他多次想要拉马东入伙,都被马东拒绝了。王宇航工厂关闭后,想要开酒店。当时正值马东的供销社倒闭,只是组织上安排马东去了金海湾大酒店。

王宇航当时告诉马东,他给马东开出比金海湾高三倍的工资。马东还是拒绝了。一来,这是组织上的安排,二来,王宇航这个人太精明了,又很多疑,马东长时间跟王宇航接触,难免会让他对自己产生疑心。

这一次,若不是因为承志上学需要钱,马东也不会来找王宇航。

马东的车停在了门口,他下来登记后才开车进去。一排别墅很整齐地排列着,房子与房子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屋前是草坪,屋后是一个小花园,这种生活看起来都让人觉得惬意。

马东停下车,敲响了王宇航的门,是保姆来开的门。

“您是哪位?”“我是王宇航的朋友。”马东是顺着王宇航给自己的名片找过来的。

保姆进去通报的时候,马东打量着这四周,这附近绿化做得很好,空气自然不错。最主要的是宽敞,不像市区里,房子挤着房子。

保姆快步走过来:“来,请进吧,屋里坐。”

马东从门口走进去,客厅里的空间就更大了,少说也有一百五十多平米。里面有一个旋转阶梯,通往二层。马东找了地方坐下来,他扶着身下的沙发,马东知道这是红木的家具,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身下坐的就是红木里最贵的海南黄花梨。在那个时候,海南黄花梨一度被炒为“木市”里的神话。

王宇航从楼上走下来,他仍旧魁梧,但发福不少,并且头发梳得锃亮。他走过来和马东握手。

王宇航:“多久没见了?”

马东:“三四年了吧。”

“我看你倒是没有老嘛。”王宇航抽出一根雪茄,递给马东,“还是那么的意气风发。”

“不用了。”马东没有接。

“尝尝嘛,好东西!”

“烟都戒了。”

王宇航拿出一根来,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转动,又放在耳边,轻轻摇晃。然后划一根火柴,点着。马东都看在眼里。

“今天我过来,是找你有些事情。”

马东开门见山,“我们家承志想出国留学。”

“准备去哪儿?”王宇航问。

“托尔诺大学,学软件工程。”王宇航抽了一口,然后吐出来烟雾,烟雾把自己包围住,“好事儿啊,不过,去美国,费用应该不少吧。”“就是因为这个,才来找你。”

王宇航当年起家的时候,也是一穷二白,当时幸亏马东帮了他。他倒也不是不念旧情的人,后来有了发财的机会,他准备叫上马东,是马东主动拒绝他的。现在马东找自己来借钱,王宇航倒还是想帮马东这个忙的,只是他也知道,出国留学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王宇航:“大概多少?”

“承志的学费是六十万,我想找你借五十万。”马东说得很直接,也很明白。

王宇航没有轻易答应下来马东,钱自己肯定是有的,只不过钱在自己手里,就是钱生钱,放在马东那里,过不了几年,这钱也就不值钱了。

“你知道,我的钱都在外面流动。这又不是一笔小数目。”王宇航把雪茄放下,雪茄还没有烧尽,“我先去核算一下,再告诉你。”

他又补了一句:“我能拿出的,可能没有这么多。”

两个人又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王宇航问了马东工作是否还顺利,马东听出了王宇航的意思,他只说自己现在的工作很好。后来王宇航准备留马东吃午饭,被马东婉言拒绝了。

马东从王宇航的家里出来之后,顿感人情如纸薄,不禁一阵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