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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银河经天,黄河行地。地球不停地转动。红色的大地上,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终日脸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的农民,理所当然也被运动着。

韩美丽在麦香村大队革委会广播室对着话筒热情洋溢地广播:“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最盛大的节日来到了,让我们高举起双手,热烈地欢呼,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大联合,夺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好得很!就是好得很!”

三疯子一边走着一边喊:“革命……革命……文化大革命……”地里仙摇头:“这个三疯子,才吃了几天饱饭,又犯病了!唉!”

牛有草抱着四岁的女儿麦花走进广播室。麦花望见韩美丽,一头扎进娘怀里哭了。韩美丽赶紧捂住话筒小声说:“没看我忙正事吗?快把孩子抱走!”牛有草站着不动:“孩子感冒了,非要找娘。”

韩美丽皱眉:“孩子说要找我,你就带她来找我啊?你这个爹怎么当的?赶紧把孩子拉走,有事回家再说。”韩美丽说着推开麦花又要广播。麦花大声喊娘。韩美丽赶紧又捂上话筒说:“麦花,让娘再讲一句,就讲一句,讲完娘就陪你。”她对着话筒快速说着:“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夺资本主义道路当权的派!不是,是当权派的权!”

麦花哇的一声哭了。韩美丽关掉话筒说:“唉!有你爷俩搅和,这工作没法干好!老牛,我以后的事多着呢。过两天我要去大寨参观学习,你得学会带孩子。还有,你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要有一个彻底的改变,要在思想深处爆发革命。运动一开始你都干了些什么?带领社员把挨批斗的周老虎抢来,藏在地里仙家里,一待就是一个多月。不是我上下活动,你不光小队长当不成,早就挨批斗了!地里仙也老糊涂,葱花大饼把个走资派养得白白胖胖。”

牛有草说:“不管他啥派,我就知道他是穷人的朋友,朋友有难我不能不管!”韩美丽大声说:“你这叫和走资派同流合污,这么下去,早晚要栽大跟头!”牛有草瞪了韩美丽一眼:“栽跟头我愿意,横竖就这一块,看着办吧。”他说完抱着麦花走了。

黄河封冻,滴水成冰。牛有草带领牛氏一族男人悄悄在地里仙牛忠贵家聚会。墙上挂着“老影”。地里仙让大伙儿都看看老影,认清自己的辈分。他说:“这不是又搞运动了嘛,还以为折腾几天就完了,看来刚点上洋蜡。有一条,不管运动咋搞,咱自己家门里的人不许窝里斗,谁要是不遵族规,族人不容!”他看着牛有草,“有草,我要特别嘱咐你一句,管好你家里的,别让她起幺蛾子!”

牛有草点头道:“二爷爷,我记下了。最近您可得注意点,风头紧,别像去年斗得最厉害的时候,为了藏周书记,您差点挨了打。”地里仙一笑:“谁敢打我?敢动我一指头,我就地躺倒,就当找到养老的地方了!”

小喇叭里传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声。牛有草扛着麦花走到家门口,他看见参观大寨回来的韩美丽从拖拉机上跳下来,笑着上前打招呼。韩美丽没搭理牛有草就要进家门。

牛有草喊:“哎,和你说话呢,没听见吗?”韩美丽头也不扭:“没称没呼的,谁知道你叫谁呢?”牛有草只好喊着:“麦花她娘,我……”

韩美丽这才扭回头很严肃地说:“你跟领导这么说话吗?我没有革命职务吗?叫韩主任!”韩美丽进了院子,牛有草跟着进院门喊:“老韩主任!咱俩的事儿咋说……”

韩美丽走进厨房,打开锅盖一看,把锅盖摔了:“辛辛苦苦出差回来连口饭都没有,你成天都干吗了?”牛有草倒是平静:“我个老爷们儿咋说也是队长,有我的活儿,还得伺候你啊?”韩美丽吼着:“没我说话,你小队长都当不上!”

牛有草数落着:“你个娘们儿家,不好好在家伺候男人、孩子过日子,撒开蹄子到处瞎跑,还怪我没准备吃喝,这是过日子道儿吗?”韩美丽怒视牛有草:“我这叫瞎跑吗?我是麦香岭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还是麦香村大队革委会主任,你这么说是污蔑文化大革命,必须批判打倒!”

牛有草反而笑了:“我这个人还就不怕批判打倒。不过,你打倒我之前,我要先把你打倒了!”韩美丽神气十足:“小样儿吧,能打倒我的人还在娘腿肚子里转筋呢!我告诉你,咱们家我是腚坐锅台手把勺,给你一勺是一勺!什么事儿我说了算!”二人吵着,麦花吓哭了。

“文革”一开始,马仁礼就不是队长了,成了“黑五类”,监督改造的对象。闲着无聊,他就在院子里摆弄百叶箱。儿子马公社在一旁好奇地看着。

乔月对马仁礼发牢骚,说她倒了霉,成黑五类家属,不光老师当不成,就连她教过的学生都追着屁股骂她是地主婆。她还说,韩主任找她谈话了,让她在家里负责马仁礼的改造,要定期汇报改造的情况,马仁礼得好好劳动,以后洗衣服做饭看孩子的活儿全归马仁礼。

马仁礼挨整习惯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共产党靠打土豪分田地坐了江山,地主羔子怎能有好日子呢?他不吭不哈夹着尾巴做人。

夜里,韩美丽躺在炕上打呼噜。牛有草把韩美丽捅醒:“喂,和你商量个事儿。”韩美丽睁开眼睛:“讨厌!人家正梦见在天安门广场等着检阅呢,生叫你搅黄了!什么事儿?”

牛有草板着脸说:“这事儿我想了好几天,我觉得我配不上你,咱离婚吧。”韩美丽教训道:“革命正忙,没时间和你扯这个。牛有草啊,你别心里没数儿,知道你为什么提拔不上来吗?就是因为你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

牛有草问:“还看啥路?咱走的就是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还用看吗?”韩美丽严肃地说:“否!你错就错在这儿。大道前面有好多三岔口,你是放着阳关道不走,专门走黑胡同。看看人家大寨,当家人领着老百姓三战狼窝掌,修梯田,还割资本主义尾巴,割得可彻底了!”

牛有草笑了:“人家那边是山地,不修梯田行吗?资本主义是啥东西?还长尾巴了?”韩美丽摇头:“你是不读书不看报,吃饭干活睡大觉,成天什么都不知道,早晚要走修正主义的道儿!经济作物就是资本主义尾巴,要一律砍掉!”

牛有草故意出怪调:“噢,这么回事儿啊?了不得,这可是条粗尾巴!”韩美丽瞪眼:“我警告你牛有草,不许放毒!现在报纸上都是怎么说的,不知道吗?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阶级斗争不能放松的,一抓就灵!”

牛有草嘻嘻笑着:“灵,特别灵!看看你现在,成天上蹿下跳,给活猴不换。”

韩美丽一脸正气:“不用和我嬉皮笑脸,告诉你吧,阶级斗争是长期存在的!地富反坏右,包括马仁礼,都是冬天的大葱,叶黄根儿烂心不死!阶级敌人时刻在阴沟里伸腿撂胳膊练猴拳,我们切不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我们睡觉的时候也得睁着一只眼,竖起一只耳朵,时刻要听到阶级敌人的咬牙切齿声!”

牛有草装鬼脸:“哎哟,吓死我了!睡觉还得睁一只眼,竖一只耳朵,这不成狗了吗?”韩美丽拿牛有草没办法,只好说:“就你今晚说的这些放屁辣臊的话,句句都在纲上线上,哪一句都够批判的!我看在两口子的面子上不给你往外捅,要是捅出去,你哭都找不到坟头!”

韩美丽告诉牛有草,马仁礼是公社黑五类分子的典型,他必须老老实实接受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监督改造。公社革委会决定,今后他必须定期向她请示汇报,这可不像你们以前闹着玩似的,要认真严肃地对待!

第二天,马仁礼就开始向韩美丽请示汇报了。马仁礼极其认真地汇报完之后说:“请韩主任指示,地主后代马仁礼洗耳恭听。”韩美丽“语重心长”地训斥:“马仁礼啊,你现在被定为黑五类了,以后必须老老实实接受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监督改造,不许乱说乱动,听见了吗?”

马仁礼低着头:“给我定什么是你们的权力,接受思想改造我没意见,可我不承认我是黑五类。家庭成分是地主我不否认,可我不是地主分子,不应当划到黑五类里,我是可以再教育好的子女。”

韩美丽讲不出更多的道理,一拍桌子喊:“你不承认就不是黑五类了吗?你要不是,咱们麦香村大队不就没有阶级敌人了吗?你这是阶级斗争熄灭论!是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唱反调!你既然承认是地主的儿子,就得承认是黑五类。你没听说吗?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你就是老鼠的儿子!”

马仁礼看一眼韩美丽:“韩主任,您这说的是反动的血统论,报纸上早批判过了!您说这个,对不起,我不敢苟同。”韩美丽又拍桌子:“闭嘴!”

马仁礼抬起头来:“您得让人讲话,据我所知,有不少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也是地主出身,这有据可查。远的不说,就说我救过的那位老将军吧,他就是地主出身,您敢说他是老鼠的儿子吗?”

韩美丽恼羞成怒地吼道:“老一辈革命家是谁?你是谁?你能和他们比吗?真是胆大包天!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关你的牛棚!”马仁礼屈服了:“好,我闭嘴,闭嘴。”

社员们拉碌碡压冬小麦。该休息了,马仁礼蹲在地头上抽烟。牛有草走过来说:“挨训了?别往心里去,全当让狗屁呲了。”马仁礼摇头:“唉!看来我这根儿是正不过来了,只要有运动,肯定落不下我,都要撸去一层皮。”

牛有草问:“跟我汇报和跟我家那口子汇报,感觉不一样吧?”马仁礼对着牛有草出气:“还是跟你汇报舒服点。你瞅你家那口子,脸像驴屎蛋子被霜打了,黑一块白一块;眼像在炼丹炉里炼了,通红通红;嘴像在粪坑里沤过,又臊又臭。她一上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说个没完没了,好像我欠了她家几条人命似的,那架势,不杀我不解恨啊!”

牛有草拍着手:“到底是有文化,讲得真好!就是那么回事儿。”马仁礼皱眉:“我真服你了!你和这个母夜叉,怎么能一个被窝里滚了这么多年?比起你来,我在家里舒坦多了。”

牛有草笑着:“赶上这个时候,没办法。人啊,没爬过火焰山,不知道啥叫风凉;没吃糠咽菜,不知道驴肉火烧是人间美味儿。哎,要不我去跟我家那口子商量商量,我代表她听你汇报?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家那九个元宝在哪儿?”

马仁礼忽地跳起来喊:“老牛,你这是落井下石敲诈啊!当年你倒霉的时候,还向我汇报过,我都没怎么为难你,你这是干什么?”牛有草拍屁股大笑:“我咋落井下石?再说,我就算敲诈,敲诈的也是黑五类分子。你看着办吧。”

落霞横飞,残阳夕照。寒冬白天短,一眨眼就又到了黄昏时分。墙上的小喇叭正广播小评论,说的是有个贫农出身的青年被一个阶级敌人拉去吃吃喝喝。大家教育这个青年要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他毫不在乎,认为吃吃喝喝是小事。错了!筷子头上有阶级斗争。阶级敌人是用糖衣炮弹进攻,妄图复辟资本主义。

牛有草做了两个菜放到桌子上说:“韩副主任,您吃啊。”韩美丽说:“就知道吃!你听,筷子头上有阶级斗争,说的就是你。你做了这么多好吃的,有什么目的?心里有鬼吧?”

牛有草摇头:“我不做饭,你摔锅摔碗的;我做了饭,你又弄出个阶级斗争来,我看你干脆和阶级斗争过得了。”韩美丽正色道:“你要是再敢说这种放屁辣臊的话,别怪我不顾夫妻情面!”

牛有草瞪眼:“我就说了,咋了?我还不想过了呢!”韩美丽冷笑:“别拿这个吓唬我,我韩美丽不是吓唬大的,枪林弹雨里,我给解放军送过粮,治山治水,我抡过大铁锤,见过世面!”

牛有草怒火中烧:“你见的世面再多也是我老婆!老人说得对,老婆不能惯,越惯毛病越多。你啥都不缺,就欠揍,今天老子要革你的命!”牛有草把棉被往韩美丽头上一捂,骑在上面一顿胖揍,打得韩美丽杀猪似的号叫。麦花吓得哇哇哭喊。牛有草和韩美丽从炕上打到地上,从地上打到灶台,从灶台打到院子里。韩美丽抽出草叉子,照着牛有草叉去。牛有草一躲,叉子叉到墙上。

牛有草喊:“好啊,看来你是真动杀心了!”韩美丽号着:“你这个反革命!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过了,散伙!”

牛有草和韩美丽坐在王万春面前要闹离婚。

牛有草先说理由,他说,首先我检讨自己,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俩就不断吵架,县里姓张的把周老虎书记打成走资派,夺了权,乡亲们和我一起跑到县城把周书记接到村里躲难,后来又被抢走了。我被打成保皇派,打那儿开始,屋里的就和我彻底翻脸,天天训我。我觉得自己跟不上她的脚步,她脚下踩的是风火轮,嗖嗖的,我脱了鞋也跟不上。这娘们儿章程太大了,人家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炼过,得了一双火眼金睛,还会七十二变,就差筋斗入云了。

韩美丽接着话茬子说,你这是夸奖我还是讽刺?拿我当孙猴子啊?我为什么训你?因为你拖我的革命后腿,你四条牛腿跑不快,还不让我跑啊?你问问广大革命群众能答应吗?你说我是县革委会张主任的马前卒、急先锋,对了,我就是革命的马前卒、反潮流的急先锋!

牛有草有话接了,他立马插言,你不说那个姓张的我不来气,啥玩意儿,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底细啊?他爹是旧社会跳大神的,他娘是给人拉皮条的,他本人不学好,土改时候划成分差点划了二流子,凭着能说会道爬上去了,你偏偏跟着这样的人走,能有个好吗?

王万春皱眉摆手:“好了,这儿不是吵架的地方。我看你们俩没有根本性的矛盾,就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有点不一致。没有离婚的理由,我不同意你们离婚。你们要互相理解,团结一致,搞好文化大革命。”

韩美丽说:“离婚是他提出来的,我听主任的。”王万春问:“老牛,你呢?”牛有草淡然道:“你既然反对,我也不好说啥了。”

王万春让牛有草先走,他和韩副主任还要谈工作。牛有草走后,王万春给韩美丽布置任务,他说张主任来电话,要求各公社都得出样板戏参加县里的调演。咱们公社数你们大队文艺人才多,你们要代表咱们公社参加调演,你一定得把这个担子挑起来。还有,破四旧、立四新,咱们麦香岭得带个头,得抓典型,千万不能走过场。

韩美丽站起来一拍胸脯:“王主任放心,既然领导这么信任,就是孩子死了,日子不过了,我也要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关帝庙大变样,一片红海洋。韩美丽领着众人排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她让大家讨论一下怎么安排角色。大家觉得乔月嗓子好,长相也好,又会唱戏,让她演李铁梅最合适。韩美丽认为不行,李铁梅能嫁给地主子弟吗?马小转是贫农的女儿,爹娘又为革命献身,本人也经过火与血的考验,她就是李铁梅。吃不饱自荐演李玉和。马小转说:“那你不就是我爹了吗?不行!”韩美丽解释,这是演戏,李玉和与李铁梅也不是亲爷儿俩,没事儿。牛金花自荐演李奶奶。

正面人物有了,谁来演坏蛋鸠山和王连举呢?吃不饱说瞎老尹长得像王连举,他演最合适。瞎老尹不愿意演坏蛋。韩美丽说:“都是革命工作,不能挑肥拣瘦,瞎老尹演最合适。”牛有草找碴儿:“韩副主任,这么说不合适吧?王连举是干革命的吗?”

韩美丽摆手:“演戏嘛,这是两码事儿。”牛有草较真儿:“那你为啥说乔月演李铁梅是李铁梅嫁给了地主子弟?你是散布反革命言论,必须批判!大伙儿说对不对啊?”牛有草暗笑着走了。

韩美丽只好说:“算我说错了,收回。老尹,你不是干革命工作,也不能挑肥拣瘦。”瞎老尹喊:“啊?我又不是干革命工作了?那就是干反革命啊?我不演!”韩美丽说:“不演不行,扣你的工分!”瞎老尹闭嘴了。韩美丽让老干棒演鸠山。老干棒怕扣工分,不敢说不演,但是讨价还价,说干的是最埋汰的活儿,得给加工分。韩美丽答应可以加工分。

吃不饱听说给“坏蛋”加工分,提出他和小转儿演李玉和跟李铁梅,干的都是正儿八经的革命工作,挣的工分比鸠山和王连举还少,哪儿说理去?不干了!

韩美丽批评:“你这个同志觉悟太低了,现在有工分挣,当年他俩谁给工分了?”

马小转讲理:“话不能这么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让革命同志吃亏,你心里过得去吗?”韩美丽被吵得头疼死了,只好答应演正面角色的也给补偿,不让吃亏。乔月没有分配到角色,擦着眼泪走了。

乔月不死心,夜晚在家里练习《红灯记》中李铁梅的唱段。四岁的马公社看娘唱戏,拍着小巴掌。马仁礼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乔月边唱边走台步,碰到水盆上,水溅了一鞋。她一脚踢翻水盆,水溅了马仁礼一身。

马仁礼火了:“我天天伺候你跟伺候奶奶似的,饭端上桌,菜喂进嘴,白天洗衣服,晚上焐被窝,半夜端尿壶,就差给你擦屁股了!你还不依不饶的,到底想干什么?”乔月满腹委屈:“就因为你这个黑五类,我出门抬不起头,大队排演样板戏,我没资格参加。我瞎眼跟了你,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我正考虑离婚的事,你早做准备吧。”

韩美丽排练一天戏,累得够呛,她晚上回家见到牛有草说:“牛小队长,有件事要问你。”牛有草好笑地回敬:“麦香岭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麦香村大队革委会主任韩美丽同志,您有啥事要问我呀?”

韩美丽说:“破四旧要抓典型,麦香村大队谁是典型?谁看起来神神道道的?”牛有草一笑:“这还用问,眼前摆着呢!你呀!睡觉的时候都睁着一只眼,竖起一只耳朵,时刻要听到阶级敌人咬牙切齿声,你说你神不神?”

韩美丽无奈道:“我这是阶级斗争的需要,你根本不懂。死牛蹄子,你就和我对着干吧,有你倒霉的时候!”

韩美丽和民兵连长研究找找“典型”。民兵连长先提出三疯子,后提出马小转,再提出老干棒和马婆子,都被韩美丽否定了。民兵连长最后说到地里仙。韩美丽一拍大腿:“对,就是地里仙!那老家伙整天眯着眼睛看人儿,动不动就拿拐杖在地上画圈。我家老牛有事就往他家跑,逢年过节还拿供品去他家拜祖宗,好像还有什么老影,那就是搞封建迷信,就拿他开刀!别看他可是我男人的亲二爷,要彻底革命,亲娘老子也不例外!走,看看去。”

韩美丽带着民兵走到地里仙家门口一挥手,民兵站住,她一个人走进去。地里仙坐在炕头闭着眼睛,身边放着油黑锃亮的拐杖。韩美丽进来打招呼,地里仙不说话。韩美丽看着地里仙家里破旧的陈设,摸摸这儿,摸摸那儿,摸到了地里仙的拐杖。

地里仙突然问:“有草家里的,您找啥啊?”韩美丽一愣:“你没睡啊?没睡怎么不说话?”地里仙挺威严:“就是少觉(教)啊!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你来干啥?”韩美丽警惕着:“看看你啊。”

地里仙闭着眼:“一把老骨头,有啥可看的?”韩美丽诱导着:“我最近不顺心,我家老牛满嘴火药味儿,动不动就跟我发脾气,他是不是中邪了?我觉得不简单,就寻思到你这儿拜拜祖宗,看看是不是我冲撞了祖宗。”

地里仙眼看顶棚:“我这哪儿有祖宗啊,祖宗都在天上看着呢!”韩美丽继续钓鱼:“前些年逢年过节,我家老牛就拿着供品到你这儿来,说要拜拜,你拿出来,我也拜拜。你这儿还有没有祖宗留下的东西?”

地里仙一举手里的拐杖:“这根拐杖就是祖宗留下的东西,传到我这有二百多年了。祖训说,这拐杖不打天,不打地,专打小人!你信不信?”韩美丽有点害怕:“信,信,我走了。”

牛有草听说韩美丽跑到地里仙家里找麻烦,他气得不行,特地向地里仙道歉。地里仙告诉牛有草,他家里的就是欠揍,该收拾就得收拾。地里仙把他的拐杖递给牛有草,并且教他一个“将计就计”的办法。

这天晚上,韩美丽摸黑儿回来了,牛有草给她烙好油饼,烧好洗澡水,让她边洗澡边吃油饼。韩美丽看着牛有草:“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呢?”牛有草说:“冷也不行,热也不行,你说我该咋办?”

韩美丽洗着澡说:“啊!忙了一天,洗个热水澡真舒服!”牛有草站在旁边说:“您这么忙,以后马仁礼的请示汇报还是交给我吧。”韩美丽痛快地答应了,她温柔地望着牛有草:“我太忙,好久没那个了,今晚早点睡吧。”

牛有草抱着麦花,麦花睡着了。韩美丽钻进了被窝。牛有草说:“韩副主任,您可得注意身子,革命的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走完的。”韩美丽往牛有草身边靠了靠:“那要看你用不用心,卖不卖力,一天等于二十年,大跨步前进就能走完!”

牛有草往后缩了缩:“您说得对。哎,韩副主任,我这几天总做梦,梦见咱老祖宗来找我,说我不孝,说这么多年都没带媳妇去见见他,老祖宗很生气。”

韩美丽来了精神:“你媳妇不就在这儿摆着吗?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呀!”

牛有草忙说:“这都怪我,咱们明天就去见老祖宗,到时候你跟着我走就是了。”韩美丽暗暗高兴:“说好了,一言为定!”

第二天一早,韩美丽就对民兵连长说:“多叫点人,都准备好,到时候听我的暗号,我喊,‘你要干什么!’你们就冲过去抓人!”

一切安排妥当,韩美丽开始跟着牛有草去见祖宗,她身后隐蔽处跟着几个民兵。他们来到一片树林的空地上,一根油光锃亮的拐杖立着。

韩美丽奇怪:“嗯?这不是地里仙的拐杖吗?怎么在这里?”牛有草极为认真地说:“韩副主任好记性啊,这根拐杖是我们牛家一族的传家宝,二百多年了,我太爷用过,我老太爷用过,我太太爷用过。咱们给老祖宗磕头吧!”

韩美丽瞪眼看着牛有草:“给拐杖磕头,这算什么拜祖宗!最起码得弄个牌位,挂个老影什么的,点上香,像模像样地拜。地里仙那儿没有?全大队姓牛的家里都没有?你不说清楚我可不拜。”牛有草神秘地说:“你不拜是吗?好,我给你说说老牛家的家史,知道了你会拜的。你知道我们牛家老辈儿的祖宗是谁吗?告诉你,牛魔王!”

韩美丽哈哈大笑:“你骗谁呀,牛魔王是神话里的老牛精,不是人,叫你笑死人了!”牛有草一本正经道:“我说的牛魔王不是铁扇公主的男人,是咱们牛家二百年前的老祖宗,人家给他起的外号叫牛魔王。他是响当当的贫农,因为穷得过不下去,带领大伙儿上山竖大旗,绝对的造反派!咱老祖宗牛魔王使用的兵器就是这根拐杖!”

韩美丽问:“啊?就是这根拐杖?这东西能打死人吗?”牛有草煞有介事:“老人家是大首领,打仗不用他动手,他拿着这根拐杖指挥就行了。老祖宗留下话,拐杖传给谁,谁在族里就有权对牛家不肖子孙处罚。老祖宗托梦给我,说了,有草啊,你的媳妇……就是说你,近来张狂得不行,太少教了!我给你下个指示,你用我的拐杖教训教训她,让她别吃两天饱饭就不知道姓啥了,今天运动这个,明天运动那个,早晚会叫人家把她运动了!你拿着我的拐杖,朝她腚上肉多的地方打,让她长点记性!”

韩美丽一下跳出老远:“怎么,你想打我?”牛有草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你是我媳妇,咋舍得打?我不想打,可老祖宗的话不能不听啊!”他说着拔出拐杖,“你就当是老祖宗打你吧!”

韩美丽像被蝎子蜇住似的大叫:“牛有草,你要干什么?”隐藏着的民兵听到暗号立即冲出来围住牛有草。牛有草笑了:“韩副主任,当领导就是不一样,跟自家男人出门,都有这么多人护着啊!”

韩美丽带领民兵们垂头丧气地走了。

神州大地,革命号角正在震天响;黄河两岸,枯黄柳叶早已随风飘。这是“史无前例的大革命”深入开展的第三个秋天了。社员们被运动席卷,秋庄稼长得越发瘦削。吃不饱牛有粮又在叫喊吃不饱了。

王万春和韩美丽陪着县革委会张主任审查节目。关帝庙戏台上在演出吕剧版《红灯记》。“演员们”唱得跑调走板,笑话百出。张主任皱着眉头,大失所望。他只好让调演往后拖,先抓紧眼下的大事,就是割资本主义的尾巴。

秋风瑟瑟,落叶遍地。韩美丽有些疯疯癫癫地领着一群民兵气势汹汹地走着,他们手里扛着斧子,快马子(两个人拉的带锯),还有铁镐,要像秋风扫落叶那样开始割资本主义的尾巴。

一伙人来到马仁礼家的自留地边,马仁礼已经自己先动手拔地里的农作物。

他看着韩美丽说:“我坚决拥护公社革委会的革命决定,坚决与资产阶级划清界限。”韩美丽走到鸡窝旁问:“嗯?你家的鸡呢?”马仁礼回答很干脆:“资本主义的鸡,坚决不能留,我今早一棒子打死,扔进河里了。”

韩美丽他们刚走没多远,听见一声鸡叫。韩美丽一扭头,见马仁礼从筐底下抱起一只老母鸡跑了。韩美丽命令众人追赶马仁礼。马仁礼跑着,遇到乔月。乔月说:“好不容易把鸡养大,割了资本主义尾巴可惜了,你赶紧去找牛有草,韩主任不会连自己家人都割。”

韩美丽等人跑过来。乔月上前迎住韩美丽。韩美丽说马仁礼夹着尾巴逃跑了。

乔月装着不理解:“我们家老马是狼吗?我和他过了这么多年,也没发现他有尾巴啊!”韩美丽跺脚:“咳,不是用屁股夹的,胳膊夹的。”

乔月继续打哑谜:“我越听越糊涂,胳膊夹尾巴,那得多长的尾巴啊?没听说过。”韩美丽摇头:“你脑子怎么这么笨,是夹着资本主义尾巴!”

乔月问:“韩主任,现在资本主义尾巴到处都是,我男人怎么还能夹着逃跑呢?”韩美丽说:“马仁礼刚刚夹着你家的鸡跑了,你家的鸡就是资本主义尾巴!”

乔月眨巴着大眼:“哦,明白了……哎,韩主任,你为什么要割我家鸡的尾巴?”韩美丽气糊涂了:“不但要割你家鸡的尾巴,还要割你男人的尾巴!啊,我是说你男人藏起来的资本主义尾巴。不跟你啰唆了,你男人去哪儿了?”

乔月用手往相反的方向一指。韩美丽正色道:“你男人是黑五类,你要是站在黑五类一边,那就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敌人!”乔月吓坏了:“我坚决拥护割尾巴,不管什么尾巴都不是好尾巴,坚决剁掉!马仁礼去找牛有草了。”

牛有草在他家的老坟地摇晃着枣树,枣子掉下来,他往布袋里装枣。马仁礼抱着老母鸡跑到牛有草跟前:“老牛啊,你家娘们儿要割我家老母鸡尾巴了!咋办?”牛有草说:“你赶紧去灯儿家,这娘们儿挺打怵灯儿的,去她那儿抓紧把老母鸡炖了,不管咋的也得吃肚子里才不亏。别忘了给我留只大腿!”

韩美丽带人追来。牛有草挡住韩美丽众人:“韩副主任,你这是闹的啥子妖?”韩美丽让民兵们去追马仁礼,她对牛有草说:“你成天不学习不看报,连广播都懒得听,割资本主义尾巴了,你不知道吗?”

牛有草笑着:“倒是听说过,可尾巴在哪儿呢?没看见,你给我说说,也让我开开眼界。”韩美丽如数家珍:“这是一套活儿,叫割尾巴,砍耳朵,摘眼镜。割尾巴,就是砍掉每家房后种的树;砍耳朵,就是房子两侧不能种菜和经济作物;摘眼镜,就是家门前不能留自留地。”

牛有草摇头:“还一套一套的!这是谁吃饱了撑的不去蹲茅房,跑这儿放臭屁?社员们辛辛苦苦干一年,工分挣了不少,可一个工分才值八厘钱。好不容易打了点粮食,你们把收成说得那么高,交了公粮和统购粮就没剩啥口粮,饭都吃不饱,就靠在自留地弄点东西换点油盐酱醋,现在你们连这点东西都不放过?让不让人活了?”“你脑子跟不上形势,跟你说不明白,我得去割尾巴了,晚上回家再给你补课。”韩美丽转身跑了。

老驴子在收拾蜂箱,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民兵闯进来告诉他:“我们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突击队的,你家的蜜蜂采了集体庄稼地里的蜜,这是资本主义尾巴,我们要割尾巴,砸你的蜂箱!”

老驴子举起连枷说:“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谁敢动我的蜂箱,我一连枷拍碎他的脑瓜壳。今天谁敢动我家的东西,我先送他去见阎王,不信就试试看!”他挥动连枷把地砸了一个坑。

众民兵面面相觑。民兵连长一挥手:“乡里乡亲的,抹不开面啊,走,去别的地方看看。”众民兵走了。

民兵来到老干棒家的一棵大树下。民兵连长说:“树荫挡了集体地的光,这是资本主义尾巴,砍了!”民兵们正要砍树。老干棒顶着锅跑过来喊:“小子们,砍我的树就是砸我的锅,就是不让我吃饭了!那好,先把我的锅砸了,然后咱们拼命!”民兵连长只好撤。

天上挂着一钩新月。乔月一家和牛有草在杨灯儿家一起吃鸡。灯儿说:“老马,人家听到风都把鸡处理了,你咋还留着?胆子也太大了!”乔月接上:“我家的鸡正是下蛋的时候,没舍得。再说,老马胆儿太小,不敢杀鸡。”

韩美丽在公社革委会汇报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成绩,说麦香村大队基本上把资本主义尾巴剁掉了,耳朵割掉了,眼镜摘去了。只是眼下还有些死角,家家的祖坟上都有一些枣树啊什么的,我们不会放过,坚决不留情!王万春提醒她坟地上的树就不要动了,以免惹起民愤。韩美丽亢奋极了,誓言“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要痛打落水狗!有些人对割资本主义尾巴有抵触情绪,散布奇谈怪论,准备抓住典型,开展革命大批判,让无产阶级革命派扬眉吐气!

夜晚,韩美丽劝牛有草带头割尾巴,把牛家祖坟上那三棵枣树砍了,做个榜样。牛有草说,那里埋着咱家的人,树砍了不阴凉,风吹日晒的老人家睡不安稳。这事不能干,对不住祖宗。

韩美丽直接告诉牛有草,原则问题上她不能让步,她要替他砍树。

第二天上午,韩美丽赶着马车,带着民兵,拎着各种砍树工具来到牛家三棵枣树下。牛有草把自己绑在树上喊着:“孙子们,这儿是我老牛家的祖坟,我的先人都睡在这里,谁要敢动这树,就把我和树拦腰一块儿砍了!”韩美丽放眼四望,周围每个坟头的树上都捆着一个村民。民兵连长怕闹出人命,不敢动手。

牛有草喊:“姓韩的你吃错药了?怎么别的地方不砍,就盯着人家的屁股找尾巴?你还有点人味儿吗?”韩美丽教训牛有草:“今天我给你上一课,说说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伟大意义。革命导师列宁教导我们,小生产无时无刻不在滋生资本主义。自留地、自留树,还有房前屋后的小园地,都是资本主义尾巴,尾巴不割,能进社会主义大门吗?大门一关,尾巴就得夹断,这么浅的道理你不懂吗?”

老干棒跑来劝架,让他们两口子回家吵架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韩美丽说老干棒来得正好,让他给磨磨砍树的家伙。老干棒说他的磨刀石不争气,磨不动。韩美丽说老干棒存心想和革命过不去,他的磨刀石就是资本主义复辟的工具,成天磨刀霍霍,是在搞反革命串联!韩美丽夺过老干棒的磨刀石给砸断了。老干棒拿着断成两截的磨刀石,顿时呆住了。

牛有草火了:“姓韩的,你怎么成疯狗了,见谁咬谁?今天我把话说明白,你今天敢动一个乡亲,我和你拼命!”

残阳西坠,乱云泛起。老干棒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当年果儿的儿子寄花生米的袋子,默默地看着,禁不住老泪涌出。他翻着袋子,找出一粒干瘪的花生米塞进嘴里慢慢嚼着。他走出家门,挨家挨户收镰刀,收锄头,收了一筐。他用那半块磨刀石磨了一宿家什,直到天亮。他把磨好了的家什摆得整整齐齐,然后蹒跚着来到黄河边。他向西望,那滔滔河水自天边无声无息地涌来;向东望,血染的朝阳正从漫无际涯的河面上飘浮着升腾。老黄河啊,老干棒一辈子生在你身边,长在你身边,却不知道你的首尾在哪里!几十年来,老干棒也不知道自己生命的首尾在哪里,他要去寻找他的归宿了!老干棒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麦香村,然后扑进黄河的怀抱……

上午,韩美丽气势汹汹地来到公社革委会办公室,状告牛有草带头阻挠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革命行动。民兵连长忽然跑进来报告,麦香村大队的老干棒牛有道跳黄河自杀了!王万春怒斥韩美丽:“再怎么折腾,不能闹出人命来!你怎么收场?这个屁股你得给我擦干净了!”

老干棒的尸体躺在河边。社员们围着老干棒,有人替他净面。地里仙拄着拐杖,秋风刮乱了他的头发,他的眼里不断流着泪水。牛有草把那两块断了的磨刀石粘在一起,跟人一起埋了。他喊着:“有道大哥,你走好啊,我知道,这块磨刀石就是你的指望,磨刀石我给你带上了,到了那边,你找个媳妇啊……”

韩美丽在大队广播室对着话筒广播,牛有草走进来坐下眯起眼睛听着,像是睡着了。韩美丽一边广播,一边偷看牛有草,她广播完关上麦克风。牛有草睁开眼走到麦克风前吹了吹,确信关上了,上去给韩美丽一个耳光。韩美丽捂着脸还没有说话,牛有草脱下鞋暴打韩美丽,边打边吼:“你不给革命的男人做饭洗衣服,阴谋饿死革命男人,我打死你这个反革命!”

韩美丽跑出大队广播室呼喊:“革命的社员同志们,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革命派反扑了,快来帮忙啊!”乡亲们抱着膀子看热闹。吃不饱说:“韩副主任,汉子打老婆,天天吃饽饽;老婆打汉子,金银满罐子。打吧,越打日子越红火。”

韩美丽让民兵连长把牛有草抓起来。民兵连长想要拦阻牛有草。牛有草瞪眼:“两口子打架,你掺和什么?一边待着去!”

民兵连长只好让韩副主任赶快往公社跑。韩美丽狼狈地跑着,鞋都跑掉了。社员们哈哈大笑。

韩美丽跑到公社向王万春哭诉,说她正在广播大批判文章,牛有草突然像饿狼一样扑来,抬手就是个耳光子,他这是完全代表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发起进攻!王万春说:“别什么都往阶级斗争上扯,两口子打架,外人不好干涉。”

农业学大寨,冬闲变冬忙。社员们扛着镐头、铁锹修梯田,修海绵田,嘹亮的学大寨的歌声此起彼伏。

韩美丽拿着尺子到处量深浅,她来到吃不饱跟前量了一番,批评吃不饱和三猴儿弄虚作假,翻的地不够七尺,要扣他俩今天一半儿的工分。马小转气不过,就高喊:“牛队长,你挖你家里的地够不够尺寸?也扣工分吗?”大伙儿都笑。

韩美丽陪着张德福和王万春来检查工作,她大声喊:“社员们,县革委会张主任百忙中抽出工夫下来视察,大家热烈鼓掌欢迎!”

牛有草拄着铁镐说:“张主任,修海绵田,把生土翻上来,把熟土翻下去,这不是祸害地吗?就是为学习大寨的梯田这么搞?这是不懂种地!”

张主任严肃地说:“你懂种地,可是你懂政治吗?牛有草,你这身刺儿该收收了!”王万春忙说:“全国都在修,咱不修能行吗?”

马仁礼拽了一下牛有草。众人走了。牛有草一把扔了铁镐,马仁礼接住铁镐说:“牛队长,别耍性子,人家嘴大,你嘴小,人家要是较起真儿来,你就得跟我一道早请示晚汇报了。”

晚上,牛有草来到马仁礼家里。马仁礼说:“牛队长,累了一天,我给你揉揉?”牛有草翻眼:“那我不是占剥削阶级的便宜了?”马仁礼一笑:“贫下中农占剥削阶级的便宜,没毛病。”

马仁礼给牛有草揉肩膀,牛有草很舒服地眯缝着眼说:“老马,我给你点个赚钱的道儿,咱们学《龙江颂》,来个堤内损失堤外补。这两天我在老秋沟里转悠,看那个地方挺隐蔽的。开春咱找几个人秘密开几片地,种上黄烟。”马仁礼连忙摇头:“那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吗?这叫顶烟儿上啊,杀的就是这个,你这是往枪口撞!”

牛有草说:“不这么干咋办?家家穷得锅都掉底了,吃不上穿不上,我看这是条道。你到底想不想干?你跟我干事,不会吃亏!”马仁礼疑虑着:“收了黄烟上哪儿卖?就算你有地儿卖,谁也不敢买啊!出了事怎么办?”

牛有草一拍胸脯:“到时候我顶锅盖就是了!我是活猪,出了问题我担着;你是死猪,留着吧。可你后肘子肉不多,头不小,屁股太小,狼见了都掉泪。”

牛有草告诉马仁礼,到时候秘密开会就到场院屋去,那儿僻静,当年也有个躲避日本鬼子扫荡的地窨子。马仁礼终于同意跟牛有草干了。

乔月来到大队广播室,拿出她写的大批判稿请韩美丽“批评指正”。韩美丽问:“最近听说牛有草他们好像在忙活什么事,你知道吗?”乔月说:“你们两口子睡一个被窝,还来问我?”

韩美丽冷着脸:“自从牛有草打了我,我们就在床上划清界限了。”乔月笑着:“那你受得了?”韩美丽正色道:“别嬉皮笑脸的。你好好打听一下,看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要是打听到重要情报,你就立了大功,我一定向领导反映。最近公社要成立通讯报道组,到时候我推荐你当通讯员。”

马仁礼一家三口吃饭,乔月给马仁礼烫了一壶酒端上炕桌说:“我忽然想起咱俩这些年的日子,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真不容易,做媳妇的我慢待你了。”马仁礼奇怪地看着乔月:“你没事吧?”

乔月给马仁礼倒酒:“你看你,人家说的都是真心话。”马仁礼喝了酒:“乔月,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做男人嘛,都不容易,尤其是我这样的男人,更不容易,可再不容易也过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躲过一次次运动,没受大的伤害吗?因为我脖子后有观音菩萨给的三根救命毛。”

乔月摸马仁礼的脖子:“在哪儿?没有啊?”马仁礼笑了:“我这是个比喻,我是说我有三条对付运动的锦囊妙计。第一条,是我爹告诉我的,多看少说。第二条,话到嘴边留七分。第三条就是装孙子……”马仁礼说到这儿眼泪掉下来了。

乔月话锋一转:“他爹,你天天跟牛有草请示汇报,知道他最近忙什么吗?”马仁礼摇头:“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嘴紧心眼多,我哪知道他忙什么。”

乔月开始动员:“你这辈子跟着牛有草干,肯定翻不了身。韩美丽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还是麦香村大队革委会主任,你跟着她干,不但能翻身,搞得好还能弄个官当当。”马仁礼装蒜:“可是她不搭理我这黑五类啊!”

乔月趁热打铁:“那得看你能不能立功了。你打听打听,最近牛有草在忙什么?”马仁礼忙说:“行,我这辈子就信你的话。”

社员们在修大寨田。牛有草对马仁礼说:“得抓紧开个会了,通知的都是跟了我多年的乡亲。”马仁礼悄悄说:“这事可得谨慎点,我家那口子让我打听你最近在忙活什么呢!她知道了,肯定给韩美丽汇报。”牛有草一笑:“没事,你就跟她说,牛有草正忙着联络族人拜祖宗!”

冬夜,小风刮着,挺冷。吃不饱骑在树上悄悄瞭望着。场院屋外,三猴儿敲三下门说:“土豆。”门开了,三猴儿和牛金花闪身进来。里面坐着牛有草和马仁礼等人。三猴儿夫妻刚坐定,又传来三下敲门声,外面说:“茄子。”瞎老尹进来了。不断有人进来,报着各种蔬菜名。

昏暗的油灯下坐着十几个人。牛有草小声说:“众位乡亲,去年咱们麦香岭地区又受了灾,家家的粮食都不够吃,工分也不值钱,咱们不能这么穷下去。我打算带领大家种黄烟卖钱,你们都是自愿加入的,一旦进了这个门,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都听明白了?”三猴儿说:“队长放心,我们都下决心跟你走到底了。”瞎老尹说:“我算穷怕了,再不抓挠点钱,日子没法过。”

外面传来吃不饱“平安无事哦”的声音。牛有草一摆手,油灯熄灭,众人默不出声。牛有草说:“这是暗号,平安无事就是有事。”过了一会儿,一下敲门声传来。牛有草说:“警报解除,点灯。”油灯亮起,继续开会。

牛有草接着说:“别的少说,咱们不但要过日子,还要过好日子。眼下到处割尾巴,种黄烟是条又粗又长的尾巴,一不小心就露出来了,大家都得擎着点精神头,千万别露尾巴!”众人都表示,精神头足着呢,保证不会露尾巴!

牛有草掏出一张纸让大家签名,签上名谁也跑不了。不会写字摁手印。瞎老尹一听还得摁手印,不想干了。牛有草正色道:“秘密你全知道了,现在想撤腿,没门儿!”三猴儿说:“排样板戏他演王连举学坏了,说不定要当叛徒!”几个人强行让瞎老尹摁了手印。瞎老尹无奈道:“你们这不是把我当杨白劳了吗?”

忽然,“平安无事哦”的吆喝声又传来,油灯熄灭。一会儿,油灯又亮起。就这么折腾了好几次。

牛金花说:“我的亲娘,吓得我尿裤子了!”马小转笑道:“我说咋这么臊,原来是你啊!”瞎老尹感叹着:“有草,你胆子真大啊!”牛有草说:“胆小就得饿肚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老马,你把纸上的字给大伙儿念一遍听听。”

马仁礼拿起大伙儿签了字的纸念道:“红旗飘飘迎风扬,战天斗地人正忙。平原掘地七尺整,农民又要饿肚肠。学习龙江好精神,自力更生不慌忙。堤内损失堤外补,老秋沟里找口粮。黄烟种上一大片,这条尾巴有点长。对灯盟誓不反悔,出事大家一起当。下边是签字人。念完了。”

马小转夸赞道:“老马,你真有水平!”马仁礼急忙摆手:“不不不,这是牛队长编的,不信问问他。”牛有草看了一眼马仁礼:“就是我编的。”

“平安无事哦”的喊声又传来了,油灯再次熄灭。马仁礼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他走出场院屋,看到乔月正向这边窥探。马仁礼走过去,在乔月的后背拍了一下。

乔月吓了一跳,回头喊:“哎呀,是你呀?吓死我了!”马仁礼问:“这么黑的天,你跑这儿干什么?”

乔月掩饰着:“你出门没和我打招呼,不放心,出来找你。你跑这儿干什么来了?”马仁礼说:“我刚才回家,看儿子哭着找你,邻居家找不到你,出来看看,没想到你在这儿。”乔月说:“我怎么听到场院屋里好像有动静?”“场院屋里老鼠多,不奇怪,回家吧。”马仁礼拉着乔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