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万春、牛有草等农会的人在村公所开会。周老虎简单讲了当前的工作,然后提出马敬贤的家庭成分应当怎么定的问题,让大家讨论。
王万春主张按政策划,马敬贤本来就是地主。周老虎觉得马敬贤家的情况比较特殊,很难划定,给他划地主吧,可他家眼下的土地数量不够。
菜包子马仁廉心里想,马敬贤和自己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就想为他说句好话。他说马敬贤把地分给大伙儿,自己的地已经不多,划成分应该考虑。
牛有草认为马敬贤很狡猾,不划地主不合理。瞎老尹喊着,马大头要是不划地主,麦香村就没有地主了。大多数人觉得马敬贤该划地主。
周老虎拍板给马敬贤划地主。他讲了有关政策。马敬贤划地主也合乎政策,但不管怎么说,他主动献出自己家的地,以前没有替敌伪做事的历史,相反,对抗日和民主政府多少有过贡献,应该算开明士绅。当然,麦香村斗争会还是要开的,不过一定要有充分准备,把斗争会开好,开成穷人团结的大会,土改阶段性胜利的大会!
一切准备妥当,斗争会按时举行。天气晴好,日头明晃晃照着。会场设在麦香村关帝庙大院里,关帝庙的戏台子前拉起斗争大会的横幅,周围横七竖八贴了许多标语,四周有背着大枪的民兵站岗。戏台子前站满了人。马敬贤被持枪的民兵押上台子。台下的马仁礼看着父亲上台,脸上木木的,毫无表情。忽然,三疯子牛有金大喊大叫地跑过来:“来了!来了!斗啊斗……”一个民兵赶紧过来拉住三疯子训:“喊你娘的腿啊!别捣乱!出去!”连推带搡把他弄出院子。
周老虎站在台上宣布斗争大会开始:“乡亲们,今天农会开大会,斗争地主马敬贤,大伙有冤的诉冤,有苦的诉苦,谁打头一炮?”
台下的人面面相觑,互相推着别人上台。吃不饱让老干棒上台。老干棒反问吃不饱咋不上台。吃不饱推说这几天闹嗓子。
台上的牛有草忽然站出来说:“我打头炮!乡亲们,咱们受地主老财马大头的压迫剥削太苦了,别的不说,全村的土地,他家就占一半,他一家人不劳动,吃香的喝辣的。有人说,这两年马大头老实多了,他为啥老实?还不是因为八路军来了。以前他马大头多威风啊,成天拄着文明棍儿在村子里晃,心里不顺当了,见鸡打鸡,遇狗踢狗,碰上人更不用说,两句话不合,抡起文明棍儿就打。老干棒你说,你的门牙是咋掉的?”
老干棒牛有道喊:“马大头打的。他家的狗咬我,我踢了狗一脚,他说他家的狗是母狗,说我不怀好意。大伙儿说说,就算我说不上媳妇,也不至于打他家母狗的主意啊,他这不是羞臊人吗!”台下有人笑了。
牛有草赶紧一步跨到马敬贤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质问:“马大头,你说有没有这回事儿?”马敬贤哭丧着脸说:“冤枉啊,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家的狗带崽了……”牛有草立马打断道:“你给我闭嘴!大家看看,马大头多霸道啊,他家的狗都欺负穷人!”
吃不饱想起昨天牛有草动员他上台发言的事。当时他答应得蛮好,现在他不敢上台,总得有点动静,于是就在台下喊:“打倒地主老财马大头!”
牛有草继续诉苦说:“乡亲们给马大头剥削得苦啊!日子过得凄惶啊!就说我家吧,我今年三十五岁了,因为穷,至今还没说上媳妇。前一段,我家和老杨家那件事大家都知道了,就因为马大头下作,把我借他家三升麦子扣了斤两不说,还给我红眼麦子。搞得亲事吹了,两家还种下仇。大伙儿都说说,马大头该不该斗?”
台下大伙儿喊该斗。牛有草带领大家喊口号:“打倒地主马大头!”因为动作剧烈,他的裤子掉了下来,一段捆腰的草绳子掉到台上,引起一阵哄笑。
周老虎赶紧捡起草绳举着说:“大家不要笑,乡亲们都看到了,牛有草兄弟连裤腰带都扎不起,日子多苦啊!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地主阶级的压迫剥削!”
马敬贤忽然抬头看着牛有草说:“有草侄儿,你爹跟老杨头斗狠吐了血,我让儿子给你家送去半袋子雪白的面粉,你吃肚里拉完就全不记得了吗?”
牛有草想不到马敬贤竟然敢在台上回嘴,一时不知道该说啥好,被噎了一下,不由得猛地搡了他一把说:“拉倒吧!你每回送给我家东西,年末算账都扣除了,那叫送吗?”马敬贤被搡得趔趄一下,差点摔倒。
菜包子马仁廉心里想,咋老是牛家在说,马家也得说几句。于是他就在台下喊:“我说两句。马敬贤剥削乡亲们是事实,可咱们不能不长记性,他也为乡亲做了些好事,头两年他减租减息的事就不说了,前不久他不是给大家分地了吗?所以我说,他还不是罪大恶极的地主恶霸,咱们说话可得拍着良心。”
牛有草喊:“菜包子,你虽说是贫农,可是和马大头是本家,向着他说话,你听听大伙儿都是咋说的。”说罢向台下招手。
瞎老尹、吃不饱上了台。瞎老尹说马大头分地不假,可他给分的不是沙洼地就是盐碱地,他这是拿着骨头当肉送,欺骗贫雇农!吃不饱这会儿仗着人多胆儿大了,大声说:“我家本来不像现在这么穷,有几亩好地,当年马大头他爹眼红我家那地,几次要买。我爹死活不答应,他爹就动了心思,让我们家摊上官司,马大头他爹趁火打劫,逼得我家把地低价卖给他家。我爹气不过跳河死了……”吃不饱说到这儿,蹲在台上呜呜地哭。
牛有草拽了吃不饱一把,赶紧领着大伙喊口号。吃不饱站起来说:“马大头家老老少少没一个好东西,他儿子马仁礼也该陪斗!大伙儿说是不是啊?”
台下有人响应。周老虎觉得让马仁礼陪斗不合乎政策,而且也转移斗争的大方向,正要阻止,牛有草大喊一声:“把马仁礼押上台来!”
民兵们立即押着马仁礼上台。乔月看着马仁礼被押上台,脑子飞快转着,她忽然在台下喊起口号:“打倒万恶的地主阶级!坚决和马家划清界线!”
大伙儿把目光投向乔月,乔月在众目睽睽下上了台。王万春告诉周老虎,这女孩子是马仁礼没过门的媳妇。
“周队长,我也要控诉!”乔月用她那唱戏的尖脆嗓子大声说,“乡亲们可能不认识我,我叫乔月,是东北逃难的孤儿,从北平来。马仁礼花言巧语欺骗了我,我轻率地答应嫁给他,以至于误入歧途。通过今天的斗争会,我彻底看清了马家的罪恶。今天当着乡亲们的面我郑重宣布,坚决站稳阶级立场,和马家断绝关系,退掉婚约,还我自由身!”
吃不饱喊口号:“打倒地主羔子马仁礼!”有几个人跟着喊。
马仁礼低头哈腰站在台子上,心想真不该回这个倒霉的村子,要是在北平,怎么说也能混个肚子圆,就要到手的女人乔月也不会翻脸,何至于现在戳在台子上挨斗受辱啊!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喊了一声:“乡亲们,听我说两句,我也有功啊……”牛有草呵斥道:“不许你狡辩!”
就在这时,原本晴得好好的天,忽然刮起一阵风,涌来一片乌云,接着是一声炸雷响,竟然落下豆大的雨点。会场的群众开始往外走,几个民兵在庙院门口拦着不让人出去。
周老虎看到这种情况,立即站在台上大声说:“乡亲们,今天的斗争会开得好啊!大长了贫下中农的气势,灭了地主阶级的威风!现在,我宣布土改工作队的决定,下一步我们就转入土地分配,实现农民几千年的梦想!马敬贤家的房产和浮财也要没收分配。工作队初步打算,给麦香村来个大搬家,村东的高成分大户搬到村西,村西的贫雇农搬到村东。现在散会!”
人们正拥出关帝庙大院,雨瞬间停了,南方天际出现了彩虹。三疯子迎着出来的人们大声喊着跳着:“东虹云彩西虹雨,南虹出来卖儿女,北虹出来摸鲶鱼!”
开始分地了。三疯子牛有金在田地里疯跑叫喊着:“分了!分啊分地了……”
吃不饱兴致勃勃地用大拐尺量地。三猴儿高兴地把写着地块面积和姓名的木牌子使劲插在地头上。有的跪下捧起一把泥土,有的拜天拜地,有的点燃鞭炮。
老干棒看着自己地头的木牌子泪流满面地喊:“亲娘啊,我有地了!”吃不饱说顺口溜:“三五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有好日子过了!”牛有草跑到老枣树下祖宗的坟前跪下念叨:“列祖列宗,爹,咱家有地了。酒菜我都带来了,咱喝吧,喝醉了咱就躺在这地上,这是咱家的热炕头啊,谁也管不着!”
晚上,麦香村牛姓男人聚集在牛家祠堂里,有地里仙牛忠贵、牛有草、吃不饱牛有粮、老干棒牛有道等人。地里仙是老牛家的尊长,忠字辈儿的,肚子里有玩意儿,看过奇门遁甲,懂周易八卦,能掐会算,谁心里有啥解不开的事儿都去请教他,所以人称“地里仙”。
地里仙把“影”(挂着的宗谱)请出来挂在墙上说:“众爷们儿,还不到阴历十月一祭祖的日子,我把大家召集来,就是要庆贺咱老牛家终于扬眉吐气了,有共产党给咱撑腰闹土改分地,灭了马家财主的威风,断了他马家的财气,我高兴啊!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要把这好消息禀告牛家列祖列宗,让他们也高兴。跪吧!”大伙儿对着“影”跪下连磕三个头。地里仙让牛有草领着大伙儿好好庆贺庆贺,动静搞大点。第二天,牛有草以农会的名义组织了庆贺活动,有舞狮子的、踩高跷的、扭秧歌的。牛有草带头舞狮子。
开马敬贤的斗争会杨连地没有去,他不想蹚那浑水。他家原先有点地,这次就没有给他分地。他人勤快,会编筐子、茓子的手艺,又会养蜂,日子过得本分。他觉得,把人家的地白白拿来,就好比割人家身上的肉贴到自己身上,能生根吗?早晚要掉下来。发家致富要靠劳动!分人家的地和东西算啥本事?他知道,多年前河南遭黄河发大水,马、牛、杨三家一起逃难来到麦香岭,当时都是穷光蛋。多少年过去了,这三家穷也罢,富也罢,路都是自己走的,能怨得了旁人吗?再说,这地方割据好几年,八路军来了让种高粱,好藏身;中央军来了叫砍高粱。来回拉锯,听谁的?民国三十六年,共产党领导马家沟的穷人斗地主,分田分财,不久中央军过来,杀了400多人,有干部,也有分地的农民,图的啥呀?
杨灯儿用抹布擦着铁树的叶子说:“爹,大胆哥带头掀马大头家的底儿,老马家能善罢甘休吗?”杨连地摇头说:“就看这世道还变不变了。你心里还惦记着他?闺女,死了心吧,就算我答应了,人家也不会娶你。牛有草把话说绝了,就他那性子,说过的话不会再收回去!”灯儿流着眼泪说:“他是说了绝话,可老天爷还没说答应不答应呢!”
马敬贤心里既憋屈又惶恐,屋里乱七八糟也不收拾,他坐在炕上,抱着个笤帚发呆。马仁礼风尘仆仆走进来。他去县城找一个当了共产党干部的同学,想求求他给工作队过个话,把自家的成分定得低一点。可惜那同学跟着南下的队伍走了。老马抹着眼泪告诉儿子,穷鬼们进来就说要挖浮财,简直就是土匪,眼睛瞪得跟狼看见肉似的,翻箱倒柜,挖地三尺,家里就遭败成这样了。
忽然,三猴儿马仁义跑进来,他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嘴里叨念着来晚了,没抢上东西。他不甘心地在屋里转悠着,一眼看见文明棍,拿起来就走,总也算抢到点东西。他来到村街遇见牛金花,就让她也去马大头家寻摸点东西。牛金花觉得自己一个女人家,不能去抢人家的东西,分给啥就要啥。她接着说起正事,现在分地了,可她一个女人家,没个汉子,怕地种不下,提前给三猴儿打个招呼,到时候要请他帮帮手。也不白帮,三猴儿有洗浆、缝补的活,她会帮忙。
三猴儿当然高兴:“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就帮你一个,七仙女来求我我也不会答应。”牛金花走了。三猴儿眼神直勾勾地看她扭着大屁股走远,心想,“买牛要买抓地虎,娶媳妇要娶大屁股”,家里要是有了她……
三疯子像是一个预言家,看上去疯疯癫癫,心里似乎都明白,他跑着大喊:“来了!来了!搬家啊……”他的破鞋都跑掉了。三疯子身后,一伙人敲锣打鼓,簇拥着牛有草朝马敬贤家走。
乔月住的西厢房门敞开着。马仁礼走到门口,乔月探出头望着马仁礼说:“村东村西大搬家,我本来就该住在村东,省的调换了。”
马仁礼气愤地说道:“没想到你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人,当年不是我把你从火坑里救出来,你还能活到现在吗?”乔月瞅着马仁礼说:“你救我出火坑,这份情义我记着,可我是城市贫民出身,你现在的成分是地主,换了你,会飞蛾扑火吗?”
正说着,牛有草等众人拥进院子里,一个劲儿地敲锣打鼓。马仁礼惊奇地问:“牛大哥,这是怎么回事?”牛有草高声说:“谁是你大哥?阶级阵线要划清楚了,叫牛主席。你家这房子归贫雇农了!今天你们就得搬我那儿去。”
马仁礼只好笑着点头,说这样应该,他要和爹商量,收拾收拾东西。马仁礼匆匆忙忙跑进堂屋,对父亲讲了牛有草他们要搬进来。老马笑笑,淡淡地说这是早晚的事,搬吧。马仁礼小声提醒父亲,那十个金元宝顺着烟囱溜到炕洞里了,怎么办?老马愣了一下,张口要说什么,牛有草闯进来。父子俩默默看着牛有草。牛有草把胳膊夹着的破棉被扔到炕上,一头躺了下来。马敬贤看着牛有草,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马仁礼惊慌地喊:“哎呀,我爹这是急火攻心,可不得了!”牛有草这才坐起来说:“这么着吧,今儿晚你们就住这儿,明天再搬。这大炕,咱仨人睡不挤!”
夜里,牛有草躺在炕上,呼噜声一阵接着一阵。马敬贤躺在牛有草身边。马仁礼坐在炕边。老马小声说:“爹不行了。这些日子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我估摸,自己身上的肝儿肺啊的都糟烂了,没几天蹦跶头了。爹这么活着也能活活气死,我活腻歪了!”他告诫儿子,现在还年轻,天下这么大,总得有站脚的地方。今后再难也要挺着,多动心思少说话,不吃亏。得个机会就撒丫子,这不是爷们儿的安生地儿。他一阵咳嗽,吐了一大口鲜血。牛有草翻了一下身,不知嘟囔些啥又呼呼睡去。
早晨,牛有草醒了。马敬贤问牛有草睡的咋样,牛有草笑着说:“大炕暄腾,睡得舒坦。马大头我告诉你,我牛家没你家屋大,没你家地多,可我牛有草比你活得长,你到了阎王爷那儿就瞪着马眼,看我牛有草咋个折腾法!”
马敬贤感觉自己活不长,想说什么,因为牛有草在场,欲言又止。马仁礼委婉求着:“牛主席,你看,我爹就要咽气儿了,你在这儿多不吉利!要不你先出去躲躲?”牛有草点头走开。
马仁礼看着牛有草走出屋门,回过头来说:“爹,您有话就说吧。”马大头喘息着:“儿子,有件事爹瞒了你,金元宝,金元宝……”话没说清楚就咽气了。
乔月看到马仁礼彻底靠不住了,得赶紧另找门路,她来到土改工作队办公室,对工作队员们哭诉,声泪俱下地说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儿。她是东北人,妈十六岁就在财主家当丫鬟,因为漂亮,那财主一次酒后把她妈奸污,怀上了她,财主怕坏了自己的名声,不承认做了亏心事,还赶走她妈。她妈回娘家生下她以后不久就上吊自尽。她跟妈姓,由穷苦的姥爷、姥姥抚养。姥爷、姥姥过世后,她被人贩子卖给关内一个唱京戏的草台戏班子。她在草台戏班子遭了不少罪,班主还想霸占她当小老婆,她不想走她妈的老路,就想跑。那时候,在北平的一所大学当图书管理员的马仁礼常去听戏,他花言巧语骗了她,她就跑到他那里,当时不知道他是地主的儿子,要是知道,砍了头也不会和他好。乔月忽闪着朦胧泪眼看着土改工作队队员们,声情并茂的哭诉像一池温水,把满屋子的人都泡软了。
周老虎不解地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离开麦香村?”乔月又哭了:“我无亲无友,无依无靠,孤身一人,要我到哪儿去啊?我想在咱们村留下来。”
周老虎同意乔月留下来。虽然土改已经结束,但是,乔月也是苦命人,村里要想办法给她挤点地出来。乔月千恩万谢,袅袅婷婷地走了。
乔月开始自力更生了,这天,她到野地里打了一小捆柴火背回来在村街走着,虽然柴火不多,可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老干棒牛有道看见了忙说:“哎哟,水灵灵的大姑娘,咋干得了这么粗的活儿?来,柴火给我扛着。”乔月毫不客气地把柴火递给老干棒说:“谢谢您啊!”
老干棒闻到乔月身上有一股特好闻的味道,不由得抽了两下鼻子,心想,这女人咋和村上的女人味道不一样呢!他对乔月笑得合不拢嘴:“谢啥谢?你也是村里的人了,今后一个人过日子,有啥难处,尽管说,打个招呼我就过去。”
乔月看着老干棒腰里别着的磨刀石问:“干棒大哥,你腰里别着这么个东西干什么?”老干棒说:“我会点木匠活,干活离不开它,再就是呢,乡亲们的刀啊、剪子啊、镰刀啊啥的,都求我给磨磨,我随身带着方便。”
乔月水灵灵的大眼对老干棒一笑:“您会木匠活啊?正好,我住的地方门窗都坏了,您帮我修理修理?”
乔月的一笑,把老干棒的骨头都笑酥了,他忙说:“好吧。举手之劳的事儿。往我家那边走吧,我好捎带上工具。”
乔月得到土改工作队的同情,仍住在马敬贤家的西厢房里。老干棒把柴火放到乔月的门外,开始兴致勃勃地给乔月修理门窗。
乔月站在旁边插不上手,就陪着老干棒说话。老干棒就讲吃不饱牛有粮在村公所演了一场好戏。昨天,吃不饱对工作队的周老虎说他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就没吃饱过,真不知道吃饱是个啥滋味儿。正赶上饭口,工作队蒸了一锅饽饽,周老虎就让牛有粮吃饱给大家看看。吃不饱抓起饽饽狼吞虎咽地吃着,转眼三个饽饽就吃没了。周老虎让再拿三个大饽饽来,转眼吃不饱把三个大饽饽又下了肚。周老虎以为他吃饱了,可他说刚刚垫了底,说这辈子他就没吃饱过,他爷爷和他爹也没吃饱过。周老虎看着吃不饱那个样子,当即表示,共产党就是让穷人都吃饱,大家要是吃不饱,他这个官就不当了。
乔月点头说:“是啊,有了共产党,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才算有了家。”老干棒笑着说:“不假,你要是再寻个好男人,那才是真正有了家。”
土改了,地分下去了,可种地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有的家没牲口,有的家缺农具,有的家没劳力。乔月就是种地困难户,她除了有两亩地,别的什么都没有。该犁地了,她只能在地头抹眼泪。牛有草背着犁子走过来,他让乔月扶犁他拉犁。乔月赶紧来了一个笑脸:“到底是主席啊,关心困难群众。”
二人一个拉,一个扶,开始犁地。可是,乔月按不住犁头,犁铧离了土。牛有草问乔月会不会干点儿别的,比方做饭、洗衣、缝补啥的。乔月老实承认她会打面糊糊喝,缝缝补补也不太行,就只会唱戏,说着又掉眼泪了。
牛有草见不得女人哭,更何况乔月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的心软了,忙劝乔月不用犯愁,现在政府号召成立互助组。他说起顺口溜:“互助组,好处多,老乡听我仔细说。你没犁耙难种地,我没牲口难拉犁。他家没有劳动力,缺这少那凑不齐。大家成立互助组,互通有无能配齐。你有牛,我有犁,他家有个壮劳力。你搀我,我扶你,家家户户都欢喜。”
牛有草告诉乔月,他打算联系三五户,有牛的,有农具的,互相帮工,好比驴痒痒,你一下,我一下,三两就不痒了。乔月笑着夸牛有草这个农会主席不是白当的。
和漂亮的乔月在一起,牛有草挺高兴地说:“互助组不是我琢磨出来的,有的地方早就这么干了。到时候我带上你?”乔月笑道:“带上我?可我给你们不了痒痒,我能干什么?”
牛有草笑着:“你站在地头唱戏给我们听吧,现在就唱一段给我听听。”乔月知道山东人喜欢听吕剧,就站在地头唱《蓝桥会》。牛有草听得入了神,不由得摇头晃脑。乔月唱完一段停下来。牛有草眨眨眼,让乔月唱一段新词儿,就把他刚才说互助组的那顺口溜唱成吕剧。乔月很快就把牛有草说的互助组的顺口溜记住了,而且当时就用吕剧的调子唱出来。牛有草夸乔月聪明,乔月面若桃花,心里像喝了蜂蜜水。
牛有草领着村民在关帝庙前开会,他说:“今儿个就讲讲互助的事。先让乔月唱一段吧!”乔月大大方方站起来,用吕剧的调子唱出牛有草说的那段顺口溜。大伙儿鼓掌,都觉得乔月唱得很新鲜、很好,把互助组的事情也唱明白了。牛有草解释着,五六家成立一个互助组,农活一家一家的干,你帮我,我帮你,以劳力换工,以畜力换工,以工换粮,要合情合理,大家商量着,谁也不让吃亏。他接着告诉大家,互助组在老解放区早就搞了。麦香村先搞两个点,村东他出头,村西赵有田出头。商量的结果,牛有草互助组吸收了地里仙、三猴儿、吃不饱、马小转、乔月。赵有田互助组吸收了瞎老尹、老干棒、杨灯儿、牛金花。三猴儿告诉牛有草,不能要吃不饱和小转儿,他俩太懒。牛有草让三猴儿放心,吃不饱和小转儿以前懒是因为没地种,现在有自己的地就不会懒。吃不饱和马小转当即保证以后不会懒了。
夜晚,人们都睡了,村里很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牛有草和王万春在村公所议事。周老虎一脚踏进门,他是到县里开了几天会,摸黑赶回来的。牛有草向周老虎汇报了村里成立互助组的事,周老虎夸牛有草这件事办得好,农民得到土地仅仅是第一步,还要组织好生产,多打粮食支援前线。接着,周老虎简要传达了县里开会的精神。最近不少地方出现了还乡团,很凶残,杀了不少土改积极分子。县里要求我们做好防范,首先要抓好民兵作战训练,还要注意村里地富分子的动向,防止他们勾结还乡团骚扰。民兵除了训练,要在村口布置好放哨,不放进一个可疑的人进村。告诉大家不要害怕,咱们有民兵,有情况各村民兵可以互相支援,还有县大队撑腰,还乡团成不了气候!
牛有草当即表示说:“共产党领导农民翻身解放分土地,我死活跟着共产党,不怕还乡团!谁要是从我们嘴里夺粮食,我就把这罐子血倒给他!周队长,我想加入共产党!”周老虎告诉牛有草,党组织向所有要求入党的人敞开大门,不过需要写申请书,还要经过考验。
还乡团要来的消息很快在村中传开。马小转家就是信息中心。老干棒、三猴儿、牛金花、菜包子、吃不饱都在。马小转说听旋口的亲戚讲,还乡团可厉害,见了分地的农民就砍,全家灭门。当时,几个人心里像压着大石头。
一大早,马仁礼在家郁闷地自饮自唱:“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牛有草忽然来了。马仁礼赶紧站起来说:“哎呀,牛主席来了,有失远迎。”牛有草冷笑:“挺悠闲啊,唱上了,唱的啥戏啊?”
马仁礼嘴唇哆嗦了:“瞎……唱,让您见……笑了。”牛有草冷着脸说:“不见笑,我听不懂。马仁礼,听说了吧?旋口村来了还乡团,杀了不少人。你应该高兴啊,戏都唱上了!”
马仁礼赶紧躬身作揖哀求:“牛主席,可不敢这么说,这话传出去,可是杀头之罪啊!”牛有草说:“知道就好。你要老老实实,不要想三想四,共产党坐江山,是铁板钉钉的事了,还乡团几个蟊贼能成啥气候!”
马仁礼连连点头:“牛主席,您放心,我虽然蠢笨,也不会看不清形势,我保证跟着你们走,如果对共产党有二心,天诛地灭!”
场光地净,秋去冬来。大雪纷飞,黄河冰封。传了个把月,连还乡团的影子也没有见着,村民们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可是,就在一天夜里,人们都蜷在被窝里睡觉,忽然老槐树下的钟揪人心般响起来,瞎老尹使劲拉着钟。老干棒大喊着:“还乡团来了,都到村公所集合!”分了地的拖家带口跑出家门,向村公所聚拢。还乡团放着枪进了村。
马仁礼正要往麦秸垛里躲藏,牛有草跑进院子,喊马仁礼跟他走。村民被还乡团逼进村公所,聚集在院子里。周老虎组织工作队员和民兵爬上墙头、房子上抵抗。还乡团包围了村公所,一个头子喊:“狠狠打,杀尽穷鬼,给老家儿报仇!”
周老虎听着枪声,判断还乡团的人数虽然不多,可武器齐整,要是没有县大队增援,这里支持不了多久,得派人到集贤村的县大队送信儿,请求支援。杨灯儿说她姑姑住在集贤村,那儿她熟,她去县大队送信。牛有草不同意让一个姑娘去。马仁礼主动要求去。牛有草觉得让马仁礼去就是放虎归山。三猴儿说马仁礼和还乡团是一家子,他出村送信不会引起怀疑,让他去合适。
周老虎点点头:“是啊,马仁礼主动献地,是开明人士,这个时候派他去最合适。马仁礼,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不要辜负大家的信任!”
马仁礼从村公所冲出来,摆着手向还乡团跑去。还乡团停止开枪。见马仁礼跑过来,还乡团头子问:“伙计,你是啥人?”马仁礼喘着粗气说:“提起我你可能不知道,我爹是本村财主马敬贤,我是他儿子马仁礼。”
一个人举着火把看了马仁礼,说他就是马敬贤的儿子。还乡团头子问马仁礼咋和穷鬼混到一起了,马仁礼回说穷鬼怕他跟还乡团跑,硬把他拖去的。还乡团头子给马仁礼一杆枪,让他一块儿干。马仁礼推说不会使唤枪。还乡团头子就让马仁礼一边躲着去,然后又命令开火。
马仁礼趁黑趁乱跑了,他跑上高坡,回头望着麦香村心里想,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他撒丫子飞快跑着,摔倒又爬起来跑。远处火把闪动,一群民兵举着火把跑来。马仁礼藏在草坑里偷偷窥探。一个民兵走到草坑旁,解开裤带刚要蹲下,马仁礼大喊:“慢着!”那民兵蹦起来举枪对准马仁礼:“啥人?出来!”
马仁礼冒出头,双手举过头顶:“我是麦香村来报信儿的,是周老虎队长派我来的!”于是,马仁礼领路,县大队长下令战士们跑步救援麦香村!
这时候,还乡团在村公所外越攻越急。村公所里,大家没有经过这种阵势,听着外面越来越急的枪声都很紧张。
牛有草喊:“我早说了,要命的节骨眼上,地主羔子马仁礼能回来?得个机会不跑才怪!”菜包子马仁廉说:“不见得,集贤村离这儿挺远,马仁礼就是长飞毛腿这时候也跑不到。”
周老虎下命令说:“现在派一个人冲出去,把敌人引走,大伙儿突围。你们都没有作战经验,还是我去。”牛有草拦住周老虎说:“不行,你去了谁带领大伙儿突围?周队长,跟共产党走,老百姓真能吃饱饭吗?”周老虎点点头:“那当然!”
牛有草喊了一声:“好!”他拎起一串手炮冲出去。他走出村公所,还乡团头子认为可能是出来谈判的,让停止射击,放那人过来。牛有草朝还乡团走去,他还没走到跟前,突然枪声大作。
还乡团头子知道是县大队来了,赶紧带着他的人撤走。牛有草使劲把几个手炮一起甩出去!一声巨响传来,周老虎立即领着大伙儿冲出去,还乡团已经跑得没了影。周老虎和县大队长两只手握在一起。牛有草安然无恙,望着大伙儿呵呵笑。
打跑了还乡团,大家伙儿底气壮了许多。马仁礼阴差阳错经受了考验,他仍是笑脸迎人,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
村头老槐树叶子黄了又绿,又一个春天早早来了。太阳刚露脸,瞎老尹就拉响了老槐树上吊着的大钟。
麦怕胎里旱。锄头上有雨。牛有草领着互助组的人锄麦地。地里仙、三猴儿、马小转、乔月都到了地头上,就缺吃不饱。地里仙、三猴儿吸过了“地头烟”,还不见吃不饱的影子。三猴儿说那懒蛋兴许正做娶媳妇的美梦。牛有草不等他了,让大伙儿开始干活,挨着来,先干乔月的地,一人一垄,不许偷懒耍滑。大伙儿开始锄草。乔月拿锄头划拉着地皮儿。牛有草说她是秃老婆画眉。乔月哭丧着脸说她不会干。牛有草叹了口气,只好让她站到地头给大家唱戏。
乔月高兴地扔了锄头,跑向地头大声说:“大伙儿听好了,我今天不唱老戏,唱我自己编的一段吕剧,题目就叫《歌颂英雄牛有草》,献丑了啊。”她亮开清脆的嗓子唱道,“麦香河,三道弯,麦香村出了个人尖尖。他领着大伙儿闹土改,名字就叫牛有草。说大胆,唱大胆,大胆的事迹唱不完。村里来了还乡团,老百姓眼看遭祸患。为了保护老百姓,他舍生忘死冲在前……”
马小转笑着说:“听着戏锄地,真滋润,这个驴痒痒的办法好。”三猴儿接上:“小转儿,咱俩互相呗。”马小转笑骂:“撅腚等着吧!看你尖嘴猴腮的样子,恶心人!”
牛有草在前面喊:“大伙儿赶紧干活,前线等粮食呢。前段时间周老虎让人从前线稍回话来,说部队缺粮,战士们有时候吃不饱。他跟我说过,为了让咱农民都有地种,吃饱饭,就是牺牲了也心甘情愿。”
马仁礼在院子里摆弄百叶箱、风速计。马小转走进院子告诉马仁礼,牛组长让他去一趟,要给他分配新任务。马仁礼听说牛有草叫他,不敢怠慢,赶紧去牛有草家。牛有草正把一床漏了棉花的破被挂在晾衣绳上,马仁礼拎着一瓶酒来了。
牛有草问:“手里拎的啥东西?”马仁礼笑着说:“好酒,景芝白干儿。”
牛有草板着脸训斥:“啥意思?想拉拢贫雇农吗?”马仁礼赔笑:“牛组长真能开玩笑,我是怕您说多了话口渴。”
牛有草瞪眼说:“口渴也不能喝酒。人心隔肚皮,你到底是啥意思?不想听我说话吗?”马仁礼弓腰摇头:“打死我也不敢。”“不敢是啥意思?我压迫你了吗?”“没有,我想听您的指示。”
牛有草追问:“那你拿瓶酒过来干啥?想灌倒我?”马仁礼无奈,一把打开瓶塞说:“您既然这么说,我还是自己喝了吧。”
马仁礼刚喝几口,牛有草一把抢过酒瓶说:“我这就让你看看,贫雇农面对剥削阶级的拉拢腐蚀是个啥态度!”他仰头喝酒,一口气喝完一瓶酒,“别说一瓶,就是三瓶四瓶也不在话下!”牛有草放下酒瓶才说到正题:“马仁礼,找你来没别的事儿,老蒋吆喝着要反攻大陆了,反革命很猖狂,那也是秋后的蚂蚱。我才接到上级命令,说要对你进行管制。以后,你早晨要向我请示,晚上要向我汇报,风雨不误!听到没有?”
马仁礼忙弓腰点头:“听到、听到,我听上级的,更要听牛组长的。”
马仁礼知道,他的苦日子来了。
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杨灯儿也老大不小了,仍待字闺中,她父母心焦着呢。她爹杨连地的哮喘病犯了,抽着止喘的偏方洋金花烟,杨灯儿在一边服侍着。老杨喘了几口,忽然又催灯儿老大不小的该成个家了。灯儿不说话。
灯儿娘说:“你还有脸说这话,要不是你把咱家的名声弄这么臭,就凭咱家灯儿的模样,媒人都得踩烂门槛子,可如今媒人不登门不说,托媒人说媒,人家都不搭理。”老杨叹了口气不吭声。灯儿娘继续埋怨,“牛有草也不是东西,那年说咱闺女是他的人了,他不嫌害臊不要紧,咱闺女还嫌害臊呢,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收不回来。咱闺女坏名声在外,嫁人也难。”
老杨问:“灯儿你说实话,心里是不是还擎着那个人儿?”灯儿还是不说话。老杨心想,解铃还得系铃人,要赶紧找牛有草说道说道!
天才擦黑儿,杨连地来到牛有草家,瞪眼看着牛有草。牛有草不冷不热地问:“你来干啥?”老杨说:“唉,没老娘们儿的日子就是不好过啊!”
牛有草皱着眉问:“说这些不咸不淡的啥意思?”老杨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把心里话说清楚。”
牛有草板着脸说:“说呗,没堵着你的嘴。”老杨说:“这话咋说的?当年我和你爹黄河滩一番比画,不为别的,就是为出口气。你爹死在我手里,我认账,可我不是故意的,是你爹激怒了我,我收不住手,误伤你爹。我说过,我这条老命就放你这儿,你要是不解气,立马拿走,我没半点埋怨。话说回来,灯儿是个干净人儿,岁数不小了,还孤零个身子,她心里一直挂着你。”
牛有草小声说:“没法子,我听我爹的。”老杨追问:“铁了心了?”
牛有草咬牙道:“坟头上起了誓,再也改不了口。”老杨吹胡子瞪眼说:“当年你亲口说过,灯儿已经是你的人了,是真是假不说,现在这话早传遍十里八乡,她还咋嫁人?”
牛有草看着老杨说:“我栽的树我收果儿,我说错的话我担着。”老杨点点头:“有这句话就行!”说罢转身走了。
老杨回家,立马把牛有草的话学说给女儿听。灯儿不相信。老杨让灯儿自己去问牛有草。
杨灯儿摸黑儿来到牛有草家院外敲门。乔月从西厢房走出来,她听到是杨灯儿的声音就不开门。灯儿使劲敲着门。牛有草从屋里走出来,听到是灯儿,就把门打开了。杨灯儿走进来,望了牛有草和乔月一眼,径直朝牛有草的屋子走去。牛有草跟进来。
灯儿瞪着大眼直接问:“大胆哥,你这辈子真的铁了心不娶我?”牛有草憋气不吭。灯儿质问,“当年你求亲的时候放了个屁,把我的名声臭了,弄得我不上不下,我咋办?”
牛有草只好低着头说:“我那是急昏了头,胡说八道,都是我的错。改天我当着全村人的面给你赔不是,可我得听我爹的。”灯儿两眼冒火盯着牛有草质问:“你宁可不要这张脸,也不肯收回自己的话?”
牛有草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我爹坟头上起了誓,改不了口了。”
灯儿望着牛有草,眼泪也就泉水般流了下来。
杨灯儿抹着眼泪走出来,乔月坐在西厢房门口望着她不咸不淡地说:“怎么还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了?”杨灯儿回道:“有喜事乐的。”
乔月问:“啥喜事啊?”杨灯儿忽地一笑:“你说呢?”说完扭着腰走出院子,脑后的那条粗辫子在腰间起劲儿地摆动。
牛有草说到做到。第二天晌午,满街筒子的人围着牛有草,开始当众认错。
他大声说:“各位父老乡亲,说件事儿。当年我去杨灯儿家求亲,被人家卷了面子,昏了头,我说了句昧良心的话,说杨灯儿已经是我的人了,把灯儿的名声踢蹬了。今天当着大伙儿的面,我给灯儿认错,我说的话都是放屁!”
杨连地问:“这就完了?光嘴里认错不行,你得让大伙儿说说。”
赵有田上前一步:“牛有草,我说句公道话。你当年把屎盆子往灯儿头上一扣,给人家弄了个臭不可闻,如今嘴上两扇皮,上下一忽搭就完了?太拿人家黄花大闺女的名声不值钱了,不是个人物!”
菜包子马仁廉一扬手说:“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咱乡下啥东西最值钱?就是脸面、名声,尤其是女人家,脸面一丢,名声一臭,二流子都愁!”
牛有草挠头,不知道该咋办。吃不饱给出主意,让牛有草干脆就把杨灯儿娶家去算了。牛有草还是那句话,他当着爹的面发了毒誓,一辈子不娶杨灯儿。
老杨头问:“牛有草,爷们儿哪里最金贵?”他一指牛有草的膝盖,“这儿最金贵,这里要是打了软儿,那就是真认错了。”
牛有草摇头:“两根骨头上顶天下拄地,一根大筋抻得溜直,软不了。我能跪天跪地跪祖宗跪爹娘,不能跪别的。小时候我和马仁礼架,打破了他的头,他爹让我跪下认错我不跪。我爹打我,柳条子抽断三根,我就是没跪!”
老杨头仰天长叹:“闺女你苦命啊!你的名声这辈子算翻不过来了!”杨灯儿紧紧抓着爹的手,热泪长流,泪珠颗颗砸在尘土中!
牛有草看着老杨头,又看着杨灯儿,心里好像开了锅。好一阵子,他忽然喊着:“老天爷在上,你看着!”说着就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杨灯儿看着木雕般跪在地上的牛有草,心如死灰,她用手背一抹眼泪,大声说:“牛有草你个孬熊,我把话撂这儿,从今往后,咱俩谁也不欠谁的。你抬起眼皮好好瞅着,我叫杨灯儿,是灯就得亮着!”说完转身就走。
回到家里,杨灯儿趴在炕上号啕大哭,心彻底凉了,彻底死了。
一眨眼就到了秋天,树叶飘落到黄河里,顺着河水远去。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该种冬小麦了,可牛有草的互助组里没有大牲口,播种太慢,出苗不齐,影响收成。牛有草提议大伙儿凑钱买头牛,几个人都同意了,只有吃不饱说没钱不参加,最后好说歹说他出一半钱。
钱凑齐了,地里仙让牛有草到牲口市看看行情,说不定能捡个便宜。吃不饱要跟着去,说可以长点眼色。第二天一大早,牛有草就带着吃不饱去牲口市看牛。他看着一头牛问啥价儿。牛经纪凑过来,把手伸进牛有草的袖筒里,通过指头暗讲价钱。牛有草嫌贵,摇摇头走了。
这时候,大大咧咧的闺女韩美丽走来,她看着一头牛问价儿。牛经纪照规矩要把手伸进韩美丽的袖筒里。
韩美丽一下把手缩回去,瞪眼道:“干啥呀你!不会拿嘴说啊?”牛经纪尴尬一笑:“你……你不懂牲口市的规矩啊?”
韩美丽板着脸问:“没看我是女的吗?摸索个啥?”牛经纪摇头说:“没见过女人逛牲口市,你懂牛吗?”
韩美丽扬眉道:“谁说我不懂牛?”牛经纪笑道:“那你说说咋鉴定耕牛?”
这时候,不少买牛的、卖牛的围过来看热闹。牛有草和吃不饱也顺着声音走过来。韩美丽毫不怯场,好像讲演似的大声说:“要说鉴定耕牛,首先要离远了看牛的外形。好耕牛体形高大粗壮,前高后低,骨骼结实,全身肌肉发育好;公牛昂头挺胸,母牛头面清秀;牛体的前、中、后三部分发育匀称,结实紧凑,前躯宽大,四肢粗壮有力,眼睛明亮有神,毛发清洁光亮,鼻孔大,鼻镜宽,湿润有汗……”大伙儿鼓掌叫好,韩美丽继续说,“我爹当年干过牛经纪,我看过《相牛经》,《相牛经》说,上观一张皮,下观四肢蹄,前观胸膛宽,后观屁股齐。”
牛经纪心里服气,嘴上还想再考考这闺女:“那你会看牛的牙口吗?”他指着一头牛,“你说这头牛多大口了?”韩美丽摸了摸牛的牙齿:“八岁口,正当壮年。可惜啊,这头牛有点毛病。”她看了牛经纪一眼笑道,“毛病就不说了吧,免得砸了你的饭碗。”说罢转身走了。
吃不饱一拉牛有草说:“有门儿,咱得跟着这闺女。”
韩美丽继续在牲口市看牛。牛有草凑过来问:“这位大妹子,贵姓?”韩美丽扭头说:“干啥?查户口啊?”
牛有草一笑:“不是,我看你对牲口挺在行的,想讨教一下。”韩美丽看了牛有草一眼说:“我姓韩,问名不?叫韩美丽。”
牛有草点点头:“真是爽快人。韩同志,我姓牛……”韩美丽咯咯笑着说:“你是来看你的兄弟姐妹呀?”
牛有草只好笑着说:“韩同志取笑了。我是来买牛的。”韩美丽也笑:“谁不知道你是买牛的,报个名啊!”
牛有草忙说:“我叫牛有草。”韩美丽大笑:“我的亲娘哟!你这个名儿真有趣儿,牛有草,饿不着。哪村的?”“麦香村,你呢?”“集贤村。”
牛有草套近乎说:“那地方我知道,以前的县大队驻扎在你们村。”韩美丽一拍滚圆的大腿叫道:“你说的咋那么对!咱都是归麦香岭地区。我们那儿成立互助组了,你们那儿呢?”
牛有草说:“搞了两个试点。你是来买牛的?”韩美丽挺高兴:“你说的咋那么对!是给互助组买牛。”
这时,牛经纪看牛有草是实心实意买牛,说那边有头牛价格公道,让去看看。牛有草请韩美丽一起去,帮着长长眼,晌午请她吃饭。韩美丽很爽快地答应了。
四个人来看那头牛。牛经纪和牛有草袖筒里讲价。牛有草觉得价钱还可以,可牛腿有毛病,就征求韩美丽的意见。韩美丽四周打量牛,摸摸这儿,拍拍那儿。她说牛腿是有些毛病,耕田没有问题,就问啥价儿?牛有草伸出手来,又把手缩回去了。韩美丽笑着说:“还挺封建的,没事儿。”牛有草把手伸进韩美丽的袖筒讲价。
牛经纪笑问:“哎,这位女同志,他咋就可以伸进你袖筒了?”韩美丽说:“我们认识嘛!嗯,干活没大问题,关键是价钱还可以。”吃不饱急了:“买了吧,就算有问题,杀了吃肉也合适。”
牛有草拍板买了。吃不饱牵着牛和牛有草走着还不忘吃:“有草哥,你不是说了吗,人家韩美丽帮咱看牛,咱请人家吃饭,说话得算数啊!”牛有草说:“那就请她吃饭。”吃不饱高兴了:“应该、应该!”
正好,吃不饱看到韩美丽牵着一条小牛犊过来了,就大喊:“哎,韩姑娘,还没走呢?”牛有草走上前说:“不是答应请你吃饭嘛,到饭时儿了,去前面饭馆吃点啥吧。”韩美丽倒也不客气:“你这人挺认真的。好吧,也饿了,少破费点。”
三个人在饭馆吃锅饼。吃不饱狼吞虎咽地吃着。牛有草问:“韩同志多大了?”韩美丽应声道:“二十五,你呢?”“大你十岁。”“不像,你不显老。几个孩子了?”
吃不饱忙说:“我大胆哥还没娶媳妇呢!”韩美丽问:“你不是叫牛有草吗?”
牛有草笑了:“大胆是我的外号,到我们那儿,叫我牛有草不一定有人知道,叫牛大胆谁都知道。你呢?几个孩子?”“我也没结婚。”“挑花眼了?”
韩美丽眼睛湿润了:“我本来订婚了,未婚夫抗美援朝牺牲在朝鲜,就耽误了。”牛有草赶紧说:“对不起,不该问这些。如今赶上好社会,往前奔吧。”
韩美丽拍着牛有草的肩膀:“你说的咋那么对!我现在是互助组的组长,没工夫考虑自己的事,等把生产搞上去了,再谈婚论嫁不晚。”
牛有草高兴道:“你领了互助组,我也领了互助组,咱们比比,看谁干的成绩大。”韩美丽笑着说:“比就比,明年县里劳模会上见!”
牛买来了,牛有草互助组的人都来看。大伙儿发现牛腿有点毛病。牛有草说牛是腿受了点伤,养养就好了。兽医菜包子来了,他端详着牛,好一顿摸后说:“牛是好牛,正当年,可惜腿有毛病,是胎里带来的,养不好,大胆哪,你被人家骗了,不信使使看吧。”
大伙儿看那牛拉着犁,一瘸一拐地走着,越走越瘸。马小转说:“组长,菜包子说得对,你是叫人家骗了!”三猴儿埋怨说:“你这么精明,咋叫牛贩子骗了!这不是拿着大伙儿的钱耍大冤吗?”
牛有草火了:“钱少还要买好牛,天下的便宜都叫咱占了啊?这牛耕地拉车的活能干就行,不就是上山差点劲嘛!”他赶着牛,瘸腿牛果然不能上坡。他说,“我看这牛特别要强,不服输,它一直在使劲,眼睛都憋红了。做人就要有这种精神,瘸了一条腿,还有一条腿,只要有条腿,就要往前奔!”他抱着一条牛腿帮着使劲,牛还是没上去。大家被感动了,也帮着推牛屁股。牛上了山坡,众人累得呼呼直喘。
牛有草看着大伙儿说:“看到了吧?少了一条腿不算啥,咱们给它当腿用!”吃不饱笑着说:“大胆,你以后就改名叫牛大腿吧。”
牛有草哈哈大笑:“这个名也不错。咱每个人都长着牛大腿,以后庄稼活就不用愁了。”地里仙抚摸着牛说:“这牛除了腿有点毛病,其他方面都停妥,委实不错,谁来养呢?”
说起养牛,几个人都推脱着不想干。牛有草让大家轮着养,抓阄决定。结果吃不饱抓到了。可是,吃不饱太懒,喂牛没有心思,把牛喂得越来越瘦。地里仙看着牛瘦得腚巴骨都能当刀使唤了,就把牛牵回家自己养。地里仙家没有牛棚,他赶紧盖了简易牛棚,还用他准备做棺材的红松木料,让老干棒打了牛槽。下雨了,牛棚里漏雨。地里仙冒雨把牛牵进屋里,又费力把牛槽搬进来,他摸索出几个鸡蛋,打碎拌进草料里。牛吃得可欢,地里仙捋着胡子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