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火车停靠在红阳车站,站台上人来人往。
牛大力小心翼翼地穿上新制服,系着扣子,左看看右瞧瞧,总觉得连自己的模样也刷新了一样。
老蔡一边喝着水,一边冷眼望着他说:“大力,咱这新制服可不是让你穿着烧锅炉的。”“穿一会儿过过瘾,要不然,这一天到晚的也没机会穿。”“马上开车了,接着铲煤,赶紧脱了吧!”“我去叫吴叔上车。”
牛大力说着,就从车上下来,他背着双手,模仿着领导干部,跟来往的旅客摆手打招呼,动作夸张又嘚瑟。看到老吴拎着油壶正在给蒸汽机车注油,牛大力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说:“老吴同志,辛苦啦!”“不辛苦,领导。”
老吴说完,听到了嬉笑声,抬头一看,发现是牛大力,拎着油壶就去追打他,牛大力巧妙地躲开了。
车厢内,蔡小年忙碌地帮助旅客放行李,旅客对他的新制服很好奇,搭讪说:“同志,这趟车我经常坐,头回看你们穿这身制服。”“新发的,现在是试穿阶段,要是乘客反应好的话就全国推广。”“这身衣裳老神气了,哎,这四个兜八道杠是啥官啊?”“四个兜八道杠,代表着四通八达,所以咱们这制服又叫四通八达装。”“这个寓意好!”
这时,老陆走了过来,说:“往后,咱们的火车越跑越快,线路越来越多,大伙上车人人有座,再远的犄角旮旯,也能瞅见咱火车头冒出来的烟。”
老陆的话音一落,大家纷纷鼓掌,人人有座,这是多么美好的期盼,再也不用两条腿站成麻木的两条线。在大家的热情中,姚玉玲拎着一把暖壶经过,老陆立即就发现了她的异样,确切地说,是她的制服出了问题。
等姚玉玲回到了机车广播室,老陆就跟了过来,指着她的衣服:“小姚,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咋地了?”“你说咋地了,你自己照照镜子!”“不就改了几针,我穿着有点肥,不能改呀?”“这勒着个腰、包着个腚的,像啥样?”“陆车长,您这往哪儿看呢?”
姚玉玲这么一说,老陆一时也尴尬了,只好说:“我把大伙儿都叫来,让大家看看!”
见老陆走了,姚玉玲拿出一面小镜子,左右照着,小腰细细,前凸后翘,她非常满意。一会儿,老陆带人进来,姚玉玲挨个瞥了他们一眼,蔡小年愣头愣脑地说:“挺好看的,显得玉玲姐苗条。”姚玉玲一听,高兴极了,得意地说:“本来就苗条。”老陆问汪新:“小汪,你们警服能随便改吗?”
汪新说,能改。他的回答让姚玉玲心花怒放,马魁不满地瞪着他。汪新忙解释:“能改,但不能随便改。”马魁说:“小姚,爱美不是坏事儿,可是这制服是咱铁路人的门面,可不能随便改。”
老陆严肃地说:“听见没?制服象征着咱铁路职工的精气神,人人都瞎改,那不乱了套了,统一制服还有啥意义?这次换发统一制服,上级领导非常重视,你这么瞎改,领导会怎么想?这马上就要评选文明列车了,往年都是咱们,今年也不能落后,可是小姚你看看,你这哪有文明列车广播员的样子?”“改个衣服,咋就不文明了?”姚玉玲不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凭啥呢!老陆又说:“小姚,你可不能拖咱列车的后腿,要有集体荣誉感。”
姚玉玲的憋屈,汪新看在眼里了,忙说:“陆叔,没那么严重,我看挺合身的,您要不说,我还以为这衣服本来就这样。”“你闭嘴!”马魁喝止汪新。“小姚,谁帮你改的?”老陆问。“陆婶。”姚玉玲回答得很干脆。大伙一听,哈哈笑了,老陆心里郁闷,嘴里嘟囔着说:“这个不省心的,改回去!”
大家伙小的闹、老的气,但这仅仅是一个小插曲。再说牛大力,原想穿上新制服让姚玉玲瞅瞅,可没腾出空。他换上劳动服,埋头往炉膛里添煤,心里想着姚玉玲。这时,老吴从兜里掏出个鸡蛋,剥着鸡蛋皮。老蔡看了一眼,说:“这是眼气我们呢?”老吴自豪地说:“没办法,我家那十只鸡抢着下蛋,都快把鸡窝塞满了。”“别吹了,这要是传出去,你家的鸡还得丢!”“来,见面分一半,三人分三瓣,都香香嘴儿。”
老吴说着,掰一块鸡蛋塞进老蔡嘴里,牛大力望着,有些失神。老吴又掰了一块鸡蛋说:“大力,你的。”“我不爱吃鸡蛋。”“不吃拉倒,省了!”老吴说完,就把鸡蛋塞进嘴里。
一旁的老蔡插嘴问:“老吴,你到底整没整明白,那十只小鸡哪来的?”“我掐指头一算,跑不了那个人!”听到老吴这么说,牛大力立刻紧张起来,压低声音问:“你说谁?”“你说呢?”“我哪知道。”“一句话就给你逗得脸红脖子粗,大力,你这脸皮儿,还得磨呀!”
望着牛大力那张黑得发红的脸,老蔡瞄着他试探:“大力,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偷的蛋王?”“不是偷,是换!”“不管偷还是换,你给我讲清楚!”牛大力沉默片刻,不好意思地说:“没忍住,把蛋王吃了。”
老吴一听,心想,果真是和自己猜想的差不多,就牛大力那两把刷子,还能刷过自己的眼睛。这事终究逃不过是院里这几个熊孩子,随即说:“你一个人吃不了!还有,也不是你馋了!”“咱就说吃完后面的事,等吃饱了,觉得对不住您,就买了一只鸡还回去了。没想到那是只病鸡,还害死了您家的四只鸡,我就更难受了,可钱不够了,只能买了十只小鸡崽。”
老蔡乐了:“简单点说,就是你买了十一只鸡,换了老吴家一只鸡,没错吧?”牛大力摇摇头说:“不对,是我买了十一只鸡,换了五只鸡。”老蔡感叹说:“到头来,你老吴家赚了六只鸡,大力,你亏大了!”老吴反驳道:“我哪赚六只鸡了,我家本来就有五只鸡!”老蔡算着:“那大力买了十一只鸡,你就赚一只?”
牛大力听着他们俩唠着,绕得头晕:“你们别算了行吗?都把我算迷糊了!”“老吴,你早就知道这事是大力干的,为啥不跟我说呢?”“吃都吃了,磨叽来磨叽去的,还有啥意思。再说了,也都是咱自家人吃的,不亏。”
老吴说着,从兜里又掏出个鸡蛋,扔给牛大力:“你的鸡下的蛋,你得尝尝。”
牛大力的脸涨红了,一时语塞,老吴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嘿嘿地笑了:“还说啥,吃完干活!”牛大力把鸡蛋往嘴里一塞,似乎要一口吞下,碰着牙齿才惊呼,是忘了剥皮了。他咧了咧嘴,憨憨地笑着,心里彻底放松了,终究是一个院里住着,大家都厚道朴实。
当然,在这场关于“鸡”的风波中,牛大力体会到了邻里亲厚,但这并不意味着,拿着别人的宽容就能抹平自己的自私与贪欲。他自我警醒,这事的确做得过头了,今后不可再犯。
牛大力平时勤劳厚道,他自己也闹不清,为啥只要一想到姚玉玲,他就方寸大乱,蠢蠢欲动。为了姚玉玲,他敢上刀山下火海,更何况杀一只鸡为心上人补身体,他有啥好怕的。只是,他感觉很不甘心,他的一片心意,几乎都补到汪新肚子里去了。
火车不停,步履不止。人间烟火,五谷杂粮,是路过的人心里的方向。这不,在车厢的连接处,卢学林和白玉霞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过往的爱意有多浓,这一刻的怨气就有多汹涌。
卢学林的脾气也真的上来了,曾经他对妻子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这会儿不管不顾:“你从结婚那天就开始絮叨,都絮叨了好几年了,还没完没了吗?”白玉霞不满地问:“那你还不让我说了?”“在结婚前,我就是这个工作,你同意了,我们才结婚的。”“当时,你说用不了几年就能调回来,可这都多久了,你还能回来吗?这样的日子,还有个头吗?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吗?”
卢学林说:“哪能一辈子呢,不是调不开人手,你以为我愿意在哈城那边。”白玉霞逼问:“那你给我个准信儿,到底什么时候能调回来?”“要不,你先去我那儿?”“我放着好好的工作,凭什么去你那儿呀?要调也是你调回来。”“可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呀。我都跟你说了,我单位的科研项目正处于攻坚阶段,我走不了。”“我领导还要给我提干呢,我也走不了呀。”
这话越说火药味儿越浓,两地分居太伤感情了,由工作扯到前途,再扯到婚育,人生的关键时刻,谁都不想做出牺牲。白玉霞失望地说:“算了,你爱回来不回来,谁没谁都能活!”卢学林忙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自己明白!”
卢学林伤心地望着白玉霞,一时无语。这时,乘务员走了过来,提醒说:“二位请让让,车要到站了。”卢学林和白玉霞闪到一旁。片刻,火车缓缓停住了,乘务员打开车厢门,乘客们争先恐后地下车。卢学林望着妻子,沮丧地说:“等下回见面再说吧。”“下回又得一个月后了,这段时间你好好考虑考虑,再见面给我个确定答复。”“你这是逼我吗?”“算是吧。”
这一次,白玉霞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似的,下了车脚步不停地一直往前走。卢学林对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我想好了,我肯定不回来!”
白玉霞的身影被乘客淹没了,卢学林的心也被淹没了。回到座位上,卢学林喝着闷酒。酒喝多了,就去厕所呕吐。
早在巡查车厢时,马魁就注意到了他,等卢学林从厕所里走出来,他扶着门,摇摇晃晃,险些摔倒。马魁一把扶住了他:“你慢点。”卢学林满脸醉意,推开马魁:“我没事。”
卢学林走到车厢连接处,他靠着墙,满脸醉相。马魁走到卢学林近前,劝道:“同志,你喝醉了,别在这站着了,危险。”“有烟吗?”“别抽烟了,我给你倒杯水吧。”
少顷,马魁端来一个搪瓷茶缸子,卢学林接过去。马魁说:“喝口浓茶,醒醒酒!这茶苦,清热解毒,慢点喝。”卢学林伤感地说:“比这再苦的我都尝过。”“同志,我看你经常坐这趟车。”“一个月坐一个来回。”“家是哪的呀?”“海河的。”“那就是在哈城上班?”
卢学林点点头,马魁又说:“我看你们两口子每回都是从宁阳上车的。”“怪不得是警察,把我们都盯上了。”“主要是你们总坐这趟车,都眼熟了。”“我老爸老妈在宁阳,我和我媳妇去宁阳是为了看望他们二老,等看完了,我媳妇回海河,我回哈城。”“这可真够折腾的。”“谁愿意折腾啊,没办法。”
马魁同情地问:“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卢学林叹息说:“跟媳妇吵了一架,心里憋得慌。”“谁家两口子能不拌嘴。”“主要是她说话太气人了,非让我调回来不可,还威胁我!我的工作就不是工作吗?能说不干就不干吗?什么事都得可着她吗?我是男人,我得有自己的事业!”
卢学林说着,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马魁赶紧扶住卢学林,看到他的挎包上印着“哈城一化”,问道:“你在哈城第一化工厂上班?”见卢学林点头,马魁试探着问:“好单位,是工程师?”
卢学林又点了点头,马魁说:“看您这面相就是念过书的。”“那有啥用!我好不容易当上科长,明年就能升主任了,一旦调走了,又得从头开始。”“别站着了,赶紧回去坐吧。”
“我没喝多,清醒着呢。我跟你说,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吗?我不想天天搂着媳妇过日子吗?我不想早点生个儿子吗?可我没办法呀,我现在要是不干了,那这些年就白忙活了!”“你说的这些我都理解,可你媳妇说得也没错,两口子过日子嘛,总这样下去,确实不太好。”“那她怎么不到我那去?媳妇跟着丈夫走,不应该吗?”“话也不能这么说。”“不对呀,你怎么总向着我媳妇说话呀?”“我谁也没向着,这不说事呢。”“跟你唠不明白。”
卢学林见和马魁唠不到心坎上,他站在自己的立场,有点失望,晃晃悠悠地朝车厢走去。马魁摇了摇头,这人哪,都是习惯了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角度。
大院染上了秋色,秋意浓,人依旧。
老陆出差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缝纫机头放到机舱里,盖上盖子,然后锁上。瞧着老陆气呼呼的样子,老陆媳妇一脸的不情愿:“干哈呀?还用呢!”“拿针缝!我警告你,再胡乱帮别人改衣裳,我就把缝纫机搬我妹那儿去。”“你敢!你要敢给你妹,我就……就不过了!”
老陆嚷嚷说:“你身为列车长家属,牵头帮职工改制服,这要传到领导耳朵里,我这个车长还怎么当?”老陆媳妇示弱:“行了,行了,上纲上线。我以后注意。赶紧把缝纫机打开。”“禁用一个月!”
老陆心头冒着火,强制执行。老陆媳妇一看这架势,唉声叹气,过日子,有时候还得忍一时。
还没等老陆消火,姚玉玲又找上门来,老陆媳妇一脸为难地说:“小姚,不是我不帮你,你看。”老陆媳妇说着,指着上了锁的缝纫机。“那咋办呀?陆婶。”
“这我可真帮不了你,小姚,昨天,老陆把我臭骂一顿,要把缝纫机搬我小姑子那去,那还得了!小姑子惦记我缝纫机好几年了,一旦搬过去,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听到陆婶这么说,姚玉玲就知道没指望了,只好去路边的缝纫摊。裁缝师傅看着姚玉玲的制服说:“姑娘,肥改瘦好办,再改回去可就费劲了,裁下来的布料呢?”“扔了。”“那你得再扯点布料去。”“上哪儿扯去?”“国营商店好像有一模一样的布料,你去看看。”
姚玉玲道过谢,拿着制服,心里犯愁。
回去的路上,姚玉玲路过小画书摊,看到牛大力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小画书。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牛大力下意识地一抬头,正好看到姚玉玲从他身边走过去,忙放下小画书,连忙起身就追。
牛大力跟在姚玉玲身边,难得的是,姚玉玲这次没有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沉默了一会儿,姚玉玲说:“大力,那啥,能帮我个忙不?”一听姚玉玲要帮忙,牛大力开心极了,对他来说,只要是姚玉玲想要的,爬梯子摘星星都愿意,于是说:“跟我还客气啥,有啥事儿尽管说。”“你能借我点布票吗?”“布票?我都寄给我妈了,我平时用不着那玩意,咋了?”“那算了,没事儿。”“你要多少?我帮你淘换淘换。”
姚玉玲摇头拒绝了,她心里嘀咕:“为什么每次真正需要时,这个讨厌的家伙都使不上力呢!”姚玉玲的心情更低落,径直走了,徒留牛大力怅然若失。
姚玉玲直接去了汪新家,当她从汪新手里接过几张布票时,很感激,大眼睛里聚着一汪水:“太谢谢你了,汪新。”“不客气,平时就我和我爸,也用不着布票,你都拿走吧!”
姚玉玲心里美滋滋、甜腻腻的,当她仔细看布票时,发现不对:“汪新,你这布票过期了。”汪新接过来一看,果真如此,姚玉玲急了,眼眶微红:“这可咋办,买不了布,我这衣服就改不回去,回头穿这身上班,还得挨陆车长批评。”“要不问问吴叔蔡叔,跟他们借点。”“问过了,都紧紧巴巴的不够使。”
姚玉玲灵光一现,想到了马燕,对汪新说:“汪新,你那个初中同学,她不是在国营商店上班吗,他们店里就卖这种布料,能不能先欠着。”
汪新一听,觉得这样做不合适,望着姚玉玲那恳求的目光,他有点难以拒绝,左思右想,决定和她一起去试试看。
汪新和姚玉玲到了国营商店,马燕狐疑地望着他们,汪新先铺陈了几句,又说:“燕子,就帮个忙,布票先欠着,等回头再补上。”“开什么玩笑!国营商店,概不赊账!”姚玉玲讨好说:“马燕,帮个忙,我就扯一尺布,就够了。”马燕果断地说:“没有布票不卖!”姚玉玲不死心:“半尺也行,只要够改衣服的就行。”“听清楚了,一寸都不行!”
望着姚玉玲,马燕是真心地烦她,看她怎么都不顺眼。姚玉玲可怜巴巴地看着汪新,马燕的脸拉得更长了,漂亮的小脸蛋恨不得拉成一条鞭子,抽在他们脸上。
汪新有点儿没眼色,觍着脸说:“燕子,帮个忙,回头肯定给补上,你还怕她跑了?”姚玉玲忙接话:“你放心,燕子,等我领了布票,肯定第一时间补上。”马燕冷着脸说:“你拉倒吧!”
马燕看都没看姚玉玲,望着汪新,从兜里掏出一张布票,啪的一声拍到他面前:“算我借你的,想着还我!”姚玉玲连连道谢,马燕给她一眼冷刀子:“不用谢,又不是借你的。”姚玉玲悻悻地笑了笑,看了汪新一眼。汪新说:“燕子,谢了,扯布吧!”
姚玉玲赶紧掏出钱包,她心里乐开了花儿,这是汪新帮她的,这是她眼中最好的汪新。另一边牛大力正鬼鬼祟祟地和票证贩子交易,他把一沓粮票交给对方,对方给了他一沓布票。
望着牛大力出手,票证贩子都忍不住了,好奇地问:“哥们儿,粮票都换成布票,不吃饭了?”牛大力说:“有些事儿比吃饭重要。”“你这是有喜事,做新衣裳娶媳妇吧?”“呵呵,差不多。”“那恭喜了,回头有需要再找我。”
这一声恭喜,说中了牛大力心底的事儿,他捏着布票,很欣慰。
姚玉玲心满意足地和汪新离开了国营商店,到了大院附近,她止住脚步:“汪新,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汪新大大咧咧地说:“小事一桩,不用客气,回头你赶紧把衣服改回去,改肥点儿。说话就立冬了,衣服太瘦咋穿毛衣?”“嗯!你说得有道理。”
两个人说笑着,走到了大院门口,就看到牛大力在等着。看到姚玉玲,牛大力热情地上前,再一看汪新,有种被泼了冷水的感觉,问:“你俩这干啥去了?”汪新刚想张口说话,姚玉玲抢先一步:“牛大力,你有事儿吗?”
虽然姚玉玲态度冷淡,可面对她,牛大力连生气都提不上劲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摞布票,憨憨地说:“姚儿,你不是找布票吗?我帮你弄了点,你看够不够。”
“现在不用了,汪新已经陪我把布料买回来了。”姚玉玲这么说,牛大力脑袋嗡嗡的,汪新也呆住了,忙说:“玉玲姐,你和大力哥聊着,我先回去了。”
汪新说完转身走了,姚玉玲望着汪新的背影,权当牛大力是空气,往家走去。牛大力待在原地,他心空荡荡的,一片空白。
秋夜,适合伤心。牛大力和汪新、蔡小年约在小饭馆,他们围坐在小饭桌旁,桌上只有一盘花生米和老白干。牛大力端起酒杯,咕咚一下喝了一满杯,咂摸着嘴。汪新看不下去,问道:“大力哥,你说你这是图啥?”牛大力嘟囔说:“你……你不懂。”蔡小年说:“你这么喝伤胃,吃个花生。”“大力哥,你给小姚凑布票,也用不着搭上半个月的口粮。这后半月,你吃啥?”汪新的这句话,彻底惊醒了蔡小年,他对汪新说:“该不会想吃我俩吧?我家没有余粮。”“我家也没有,有也管不起你。”
不管汪新和蔡小年怎么说,牛大力的心还是伤在姚玉玲身上,他质问汪新:“汪新,小姚凑布票改衣服,跟你有啥关系?你管这闲事干啥?”“这咋叫管闲事?那人家找到我头上了,大家住一个院上一趟车,顺带手地帮个忙,咋了?”
“顺带手帮个忙,顺带手找个对象,再顺带手娶个媳妇,你这手挺顺呀!”
汪新有点不高兴:“大力哥,说句你不爱听的,这搞对象,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你跟小姚,就不是一路人。”牛大力瞪起了眼睛:“看不起我?”“不是看不起你,就是因为我太看得起你,我拿你当兄弟,我不想看到自己兄弟跟没头苍蝇似的。”“我跟你们说,我这辈子,就小姚了。”
牛大力这是真爱,爱得死心塌地,他难过得流下眼泪,蔡小年暖心地劝慰着他。夜风微凉,牛大力喝多了,汪新和蔡小年扶着他。
听着牛大力说着胡话,听着他戗戗汪新,蔡小年说:“汪新,大力,你们俩为了个女的,至于吗?不就长得好看点,嗓门亮堂点,有啥稀罕的?”
这会儿,牛大力耳朵里都不能听到姚玉玲,仿佛每个人都在和他抢,他对着蔡小年说:“你看得够细的,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也看上小姚了?”“我蔡小年什么人?我绝不跟咱们单位的搞对象,上班黏在一块,下了班,回到家还是这张脸,她就是仙女,也有看腻的那天,再说,哪有仙女?”“你,你就吹吧!那是你够不上。”
汪新一听牛大力 蔡小年,他也 牛大力:“你,你够得上,你够一个我看看。”牛大力嚷嚷说:“你别跟我抢,她就是我的!你,你答应我,别招她!”汪新也来了气:“我凭啥听你的?”蔡小年怕两个人再较劲儿,他给汪新使眼色,汪新无奈假装先答应:“行行行,不招她。”
见汪新答应,牛大力放松了,他这一放松,吐得稀里哗啦,一边呕吐一边失声痛哭,这哭声随风入夜。
秋天,是多么满足的季节。秋天结下果实,碰落一片叶子。
汪新一到马燕家,进了马燕房间,就把布票还给她。马燕不要,汪新不想欠她的。马燕笑嘻嘻地说:“说不要就不要,让你一直欠着我。”“你这丫头,闹呢!赶紧收起来。”马燕和汪新把布票推来推去,两个人嬉闹着。
从汪新到来,马魁就听着女儿房间的动静,怕女儿讨厌,也不敢靠近。最后,借助帮妻子剁肉馅的机会,他很使劲剁,声音很大。王素芳站在一旁揉着面:“你能不能消停点?”马魁装模作样说:“剁馅呢,动静小不了。”“你朝菜板子使哪门子劲儿。”“我倒想朝那人使劲儿了,可你横挡竖拦的,不让。”“你别剁了,擀饺子皮儿吧!”被妻子剥夺了剁馅的机会,马魁接过擀面杖,很不甘心。
汪新和马燕坐在书桌旁,早已把外面剁肉馅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那节奏汪新都数着呢!他对马燕说:“马叔这是剁肉馅呢,还是剁我?你爸是不是不愿意我来找你?”“你来你的,甭管他。”“哎!你这功课复习得咋样了?”“别跟我聊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看样子,是不咋地,上初中那阵,你学习挺好的。”“那又有什么用,不还是样样都落在别人后面。”
汪新感叹说:“我以前还纳闷,你学习好、表现好,怎么连班干部都当不上,现在,我算明白了。燕子,一切都过去了,也都好起来了,你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那才是真格的。”马燕郁闷地说:“算了,不说那些事了。对了,你为什么帮姚玉玲买布?”“她私自改了制服,让陆叔批了一顿,想改回去,一没布料,二没布票。”“那就帮她?”“这不求到我头上了,我们家布票都过期了,这才来求你。”
马燕望着汪新,眼珠骨碌骨碌转着,灵动有光芒,汪新仿佛被她眼睛里的光闪了一下,着急说:“你要是碰上难事,我也会帮你的。”“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赶紧把布票收起来吧。姚玉玲还你的,干吗不要。”
听到汪新这么说,马燕才把布票收起来,否则,她还真要凭票和他纠缠一辈子。马燕心想:“自己瞧上的,绝不让跑了,溜都不能溜走。”小姑娘胡思乱想着,不停地扒拉着自己的手指头,谋划着怎么弄一出五指山,就算这个汪新七十二变,也逃不了。
叮叮当当的声音又来了,打断了马燕的遐想,汪新也朝屋门望去。厨房里,马魁拿擀面杖敲着面板,王素芳搅拌着饺子馅,冲他说:“让你擀饺子皮儿,你敲面板干吗?”马魁言不由衷地解释说:“擀一张皮,敲一下,计数。”“小汪好容易来一回,你别这样。”“他耽误燕子学习了!”“也就耽误一会儿,有什么关系。”
正在这时,女儿银铃般的笑声传来,马魁狠狠地敲了一下面板,用力过猛竟然把擀面杖敲折了,他随手把擀面杖塞进灶洞里烧了。
在马燕房里的汪新闻到了炒菜香,吸吸鼻子说:“这菜味不错,真香。”马燕笑着说:“那就在这吃。”“那不合适吧!我怕马叔把我当肉馅给剁了。”“他敢!你是我初中同学,是我请来家里的客。”
汪新一看马燕说话时的那个霸道样儿,顿时来了自信:“嘿嘿,那成,那我就蹭一顿。”
等王素芳把饺子、炒菜、半瓶白酒摆上桌,就把汪新和马燕叫了出来,一家人围着桌子坐着。王素芳对汪新说:“赶紧趁热吃,吃好吃饱。”汪新笑嘻嘻地说:“那我这肚子可要撒开欢儿了。”马燕说:“可劲儿造。”
王素芳身上,有天然的母亲味道,汪新也不拘束,笑着开吃。看马魁独自喝酒,汪新问:“马叔,您这是啥酒,好喝吗?”“不好喝。”王素芳忙打圆场:“小汪,你想喝就喝,正好陪陪你师傅,我去拿酒盅。”
见王素芳走了,马魁瞪着汪新,汪新无视他的目光,大大咧咧地用手捏了个饺子,又冲着王素芳喊:“婶,有醋吗?再来头蒜。”
王素芳把一切置备齐,汪新是一口大蒜一口饺子一口酒,酒瓶里的酒很快见底了。马魁拿起酒瓶晃了晃:“你倒真不拿自个儿当外人!可逮着吃白食的地方了,是放开腮帮子可劲儿造,行,明天别忘了把酒票、面票给我补上。”
马燕一听不乐意了,她在心里画了一个圈,汪新在她的圈内,气呼呼地对着父亲说:“不就是吃了一顿饭,至于嘛!”马魁瞪眼说:“这米面都是按人头定额的,他吃了,就得从我们嘴里往外掏,他撑饱了,我们就得饿肚子!”马燕说:“那我的粮匀给他点儿,不就行了?”
马魁一听,这闺女胳膊肘往外拐得没边儿了,紧盯着女儿,眼看父女俩又要干起来,王素芳连忙说:“赶紧吃,一会儿饺子凉了。”汪新不管这些,嗞溜喝一口酒,问:“这饺子是谁包的?”“你师傅包的。”王素芳说。汪新话里有话:“真好吃!马叔,您这手能握碎骨头,还能捏住饺子,真是里外一把手,文武全才,小徒佩服得是五体投地,五心朝天。”
听到汪新这么形容父亲,马燕憋住笑,又听汪新说:“马叔,我得跟您好好学!来,敬您!”汪新说完一口干了杯中酒,马魁暗中憋气。这一顿饭吃得憋屈,闺女、妻子都哄着那小子,马魁眼热,又没有办法。
汪新这一顿饭吃开心了,他一路哼着歌回家,能气到马魁,对他来说,还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傍晚的光线,如梦如幻。汪新刚走到大院里,迎面就碰到了姚玉玲,她笑脸相迎:“汪新,你这是从哪回来呀?”“去马燕家还布票去了。”“这事儿闹的,让你一趟一趟地跑,谢谢你,汪新同志。”
姚玉玲说着,伸手要跟汪新握手,汪新一看礼貌性地握了握。不过,这一握姚玉玲再也不松开了。汪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年轻懵懂,这一切被牛大力看得一清二楚,他快步走向他们。
一看到牛大力,两个人赶紧地松开了手,姚玉玲温柔地看着汪新,轻声说:“那我先走了。”姚玉玲走后,汪新走到牛大力近前问:“大力哥,找我吗?”牛大力不快地说:“老弟,哥哥我有句话,以后你能不能别老跟小姚黏糊在一块?”“我没有。”“这还没有呢?我又不瞎。”“大伙住一院子又跑一趟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不很正常吗?”“握手都成牵手了,还正常吗?你就不能躲着她点?”
汪新皱起眉头说:“我凭啥躲着人家?我又没干亏心事。”牛大力不依不饶地说:“老弟,你说你浓眉大眼的,找个啥样的不行?干吗非盯着小姚?”“大力哥,我知道你啥意思,你要跟玉玲姐处对象,谁也拦不住,可人家不拿正眼瞅你,你也不能赖我,是吧?”“看你这意思,是非要跟我抢?”“不是这意思,一个大活人,又不是小猫小狗,是你的别人抢不走,不是你的也抢不来,强扭的瓜不甜。”“行!就冲你这句话,我还非扭一个给你们看看。”牛大力说完,扭头朝自家走去。
汪新一脸苦笑,望着天边夕阳。夕阳无限好,只是让人伤感。
回到家里,汪永革让儿子修理收音机。汪新打开收音机摆弄,里面发出嗞嗞啦啦的声音。弄了半天,依然不见好。汪永革看汪新额头都冒汗了,问道:“你会不会呀?别给我整坏了,不行找大力来帮忙。”“哪用得着他,整坏了,再给您换个新的。”“说得轻巧,刚挣俩月工资,就飘了,怎么?你跟大力闹别扭了?”
汪新摇摇头,矢口否认。就算儿子否认,汪永革也能猜到几分,活到这把年纪,儿子心里想啥,他还能不明白?汪永革说:“小姚这姑娘招人,大力又是个厚道孩子,你也不是省油的灯,你们几个往起一拧,不闹别扭才怪。”
“您说别人就说别人,扯上我干吗?”在父亲面前,汪新像一个被父亲宠坏的熊孩子,对父亲说话的语气有点急。汪永革暗中叹气,这小子,在他面前太肆无忌惮了。说来说去,也只能怪自己什么都依着顺着他。这父子角色,在他们家里像是颠倒过来的。
“说的就是你!大家都是一个单位,又是街里街坊的,就怕男男女女这种事掰扯不清,你又刚参加工作,多少双眼都盯着呢!千万不要在生活作风方面,让人揪着辫子。”“您想哪儿去了,我压根就没那心思。”“哎,对了,最近这一阵,我看你老往你师傅家跑,看来你俩磨得还行。”“行啥行,我那是找马燕去了。”“找马燕?找她干啥?”
汪新嘿嘿一笑:“老马头不是嫌我打扰马燕复习吗?我就偏偏在他眼巴前晃悠,我气死他。”“你这孩子!这不是添乱吗!人家是要上大学的人,别真给人耽误了。”听着儿子赌气任性的话,汪永革苦劝,就是拿不出父亲的威严训斥他。“我可不白去,我每回都帮她复习,给她答疑解惑。”“你一个中专生,还能帮答疑解惑?那题你会做吗?别闪着舌头。”“中专生咋了?我可是咱老汪家到目前为止学历最高的,我在警校的时候,文化课也是拔尖的。说句实话,马燕学的那点东西,都扔咸菜坛子里了,捞都捞不起来。要不是她爸劳改了十年,她也用不着早早地就招工上班,她小时候学习挺好的,可惜了。”
听了儿子这话,汪永革心里黯然,他努力掩饰着情绪,不在儿子面前泄露一星半点儿。那纷乱的现场,让他陷入了沉思。
汪新终于摆弄好了收音机,直到传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汪永革的思绪才从旧事中拉扯出来。汪新嘚瑟地说:“咋样?我们警校有无线电课,别说一戏匣子,步话机我都会修。”“你吹吧。”
收音机里放着《智取威虎山》的选段,汪永革哼唱着,暂时忘却了刚刚忆起的那十年。
秋日的海河火车站站台,每一位乘客行色匆匆。火车已经靠站了,白玉霞还趴在桌子上睡着,马魁及时发现了她,敲着桌子,提醒着她。
白玉霞一脸疲倦,勉强站起来,身体摇晃着,连伸手拿行李包的力气都没有,仿佛进入了一场梦还没醒过来。马魁帮白玉霞拿下来,她接过行李包,步履蹒跚地下了车,她的背影里,像是有故事发生……
五号车厢内,一位叫唐兴国的年轻小伙,跟一位女青年热切地倾诉着。两个人说着说着,女青年的声调就提高了些:“你把手表拿出来,给我戴一会儿呗。”唐兴国说:“着啥急呀,早晚都是你的。”“我戴会儿咋了?正好看着点时间。”“火车上人这么多,让人盯上就麻烦了。”“我就是要让人看见,这么贵的手表不让人看见那不白买了,赶紧拿出来。”“等下了车再给你。”“我现在就要,赶紧的!”“给你,给你,看把你急的。”
唐兴国拗不过女青年,他有点生气,翻着军用黄挎包,却怎么都找不到手表,这才发现挎包被划了个口子。唐兴国大叫一声:“坏了!表被偷了!”“你搁哪儿了?”“就搁包里了!”“你揣包里,那不是等着被偷吗?”“那你说还能揣在哪儿?”
两个人着急了,说着都有点火,火花四溅!正在此时,马魁和汪新走了过来,唐兴国赶紧报案。马魁问:“同志,请问你贵姓?”“我叫唐兴国,这是我媳妇。”唐兴国介绍着自己,又指了指身边的女青年,女青年立即说:“我们还没结婚!”
唐兴国说:“对,没结婚,我们是哈城的,来宁阳走个亲戚,顺便去拍结婚照。警察同志,我的手表被人偷走了,是上海牌的。你看这包,被划一口子,就是从这被偷走的!”马魁问:“同志,你好好想想,把表揣包里后,都去过哪儿?”“我除了上趟厕所,哪都没去过。”“当时厕所外面人多吗?”“怎么不多,乌泱泱地都挤成一团了。”
这时,汪新插了一句:“马叔,他的手表有可能是在厕所那丢的。”马魁没说话,唐兴国急眼了:“警察同志,那块手表可是凑了十二个工业券,花一百二十五块钱才买到的,是彩礼,丢了可就麻烦了!”
唐兴国越说越心疼,周围乘客听了吃一惊,有乘客说:“那可是金贵东西,小伙子,看来你家条件不错。”女青年一听,不太高兴地说:“还条件不错呢,是穷得要死!买表的工业券和钱是他求爷爷告奶奶才凑够的。要不是他对我好,给我买了块上海牌手表做彩礼,我妈才不会答应呢!”
听着女青年的口气,唐兴国不快地说:“你说这些有用吗?”女青年不依不饶地说:“怎么没用,没了手表,这婚还能结吗?非黄摊了不可!早让你把表拿出来,磨磨唧唧死活不肯,我要一直戴手腕上就丢不了了。”“你也不能全怪我呀,我不是怕人多眼杂,让小偷盯上吗?”“这下好了,怕什么来什么!你赶紧把表给我找回来!”女青年越说越生气,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要喷到唐兴国脸上。
马魁则望着周围乘客,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侯三金身上。侯三金约莫有二十五岁,贼眉鼠眼,他拄着下巴,笑眯眯地望着这一切,一不小心就撞上了马魁的那双眼,他不慌不忙地伸了个懒腰,装作不经意地走了。
汪新已经制止了唐兴国二人的争吵,他做好了案情记录,大概情况已经了解清楚了,只听马魁对他说:“汪新,你留在这儿,把他们的家庭住址都记清楚,我去遛遛。”马魁说着,就走了,他紧随着侯三金。
随着列车减速,广播里传来姚玉玲的声音:“旅客同志们,列车即将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宁阳火车站,请大家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乘客起身收拾行李,侯三金夹在中间,他靠近一个男乘客,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进那个男乘客手里,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前走去。
侯三金与男乘客所做的一切,都被马魁看在眼里,马魁走到男乘客近前,盯着他:“同志,请你把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男乘客低着头,没看马魁,马魁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听马魁再次怒喝,男乘客这才抬起头:“你要干什么?”“赶紧的,别让我动手!”
男乘客往衣兜里摸了摸,展开手掌,表示什么都没有,说道:“你不是让我把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吗?我听你的话,全都掏出来了,看见了没?”
马魁迅速地摸了摸男乘客的衣兜,果真什么都没有,他又对男乘客仔细地搜索,检查了座位下及周边可能的地方,什么都没发现。
马魁心里一琢磨,立刻朝前追去,他扫视着每一个乘客,乘客正朝车门拥去,等待下车。
另一边,唐兴国和女青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唐兴国的耐性已经消磨殆尽:“你还有完没完了?”女青年威胁说:“火车马上到站了,找不回手表,看我妈怎么收拾你!”“她还能要了我的命?”“你这是什么态度啊,是你把表弄丢了,你还有理了?”“我没说我有理,可我也不想把表弄丢了呀!”“唐兴国,你说实话,你到底买没买表?”“你这是啥意思?当然买了!表盒你不是见过吗?”“我见过表盒,里头有没有表我可不知道。”“你……你知不知道我买这块表托了多少人?临上火车才拿到表,这一路着急忙慌地赶车,没来得及给你看!” “唐兴国,你够了吗?想拿个空表盒糊弄我?我告诉你,这婚我不结了。”
汪新听到这儿,实在听不下去,他三番五次制止他们,可两个人是熄一会儿燃一会儿的,争吵步步升级,忙劝道:“我说你俩能不能都消消气,好好说句话,那表是金贵,可也不能为了一块表,婚都不结了。”
女青年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她看唐兴国的目光多了些审视,更加确定了内心的想法:“唐兴国,你穷,我认了!可我不能嫁给一个骗子!”
女青年的咄咄逼人与不信任,彻底击垮了唐兴国的心,他叫道:“你再逼我,信不信我死给你看!”
“你吓唬谁呢!张嘴就要死要活的,别丢人了!”女青年话音一落,只见唐兴国一把夺过旁边正在削苹果的乘客的水果刀,对着手腕就划拉一刀。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唐兴国的手腕见血了,车厢里顿时乱成一团。当他再次用水果刀划拉手腕时,汪新及时地擒住他。
女青年有点吓傻了,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周边的乘客惊魂未定。
汪新忙叫人给唐兴国止血,好在伤口不是很深。汪新对唐兴国进行一番言语安慰,车厢恢复了安定,火车的速度慢了下来,等候下车的乘客交头接耳。
马魁在乘客中搜索侯三金,终于在其中一节车厢的连接处,他看到了角落里的侯三金,同时侯三金也发现了他。
侯三金猛地推开周围乘客,快步走到厕所外,推开门,钻了进去,随手大力关上了厕所门。厕所门随即被马魁撞开,他看到侯三金正往便池里扔东西,马魁上前一把抓住侯三金的手腕,侯三金的惨叫声不停地从厕所里传来。
马魁不理会他,问:“你往便池里扔啥了?”侯三金嘴硬说:“没扔啊!”“那你钻厕所里干什么?”“撒尿呗!你把我手腕子弄伤了,这事不能完,我得告你去!”
马魁一听,手劲儿又加大了几分。侯三金疼得鬼哭狼嚎起来。
火车停靠在宁阳站的站台上,蔡小年站在那里,望着乘客下车。马魁下来了,看到蔡小年问:“小年,车到站前,厕所门怎么不锁呢?”“锁坏了,这事巧了,偏赶上厕所门坏了,要不就人赃并获了。”“哪有这么巧的事儿!”“你是说门锁是他们弄坏的?”
马魁叹了口气,心里:“到底是年轻人,不长心。”马魁转身去了宁阳站铁路医院,汪新早已架着唐兴国去了沈大夫那里。
沈大夫给唐兴国包扎好了伤口,看着他一脸颓废,忍不住说:“你这是何苦,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别这么作践自己。”唐兴国的未婚妻又开始了嗷嗷叫:“唐兴国,别以为你扎了自己一刀,我就信了你,手表找不回来,照样散伙!”
马魁一听女青年刁蛮,嘴巴不饶人,说:“同志,这我就得批评你两句了,手表重要还是人命重要?他要真把命搭上,你这辈子能过安生了?虽然手表暂时还没找到,不过就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大致已经锁定了犯罪嫌疑人。你俩回去该结婚结婚,好生过日子,手表没了,还能再挣,人没了,那可就啥都没了。”女青年将信将疑地问:“这么说,确实有手表?”马魁说:“要真是一空盒子,小偷早给扔了,还值当费这么大劲?”“其实我也不是真的那么在乎那块表,哦,当然也在乎,老贵了,主要是怕他骗我。”
听了马魁的话,女青年早已转怒为喜了,唐兴国瞟了她一眼说:“人警察同志都替我作证了。”女青年心有余悸地说:“你也真够狠的,这一刀,你没死,我半条命吓没了。”
大家一看这俩年轻人软和了,两个人说话越来越柔声细语,便不动声色地都离开了,解铃还须系铃人。
马魁带着汪新离开了铁路医院,师徒俩一起沿着铁道线,寻找手表。想着唐兴国自残这事,汪新检讨说:“都怪我没看住他,要不他也不至于把自个儿划成这样。我一直在劝他俩,可那女的不依不饶,一个劲儿地逼那男的,就为了一块手表,值得吗?这可倒好,差点把人逼死!”“知道笨就好,还不是无药可救。”“马叔,您说谁呢?”“你说呢?在你眼皮子底下差点丢了一条命。”“可我尽力了!”“你不是满身能耐吗?不是让我看你的本事吗?说来道去,你就给我看这个?”“那您抓到偷表的人了吗?”“还转枪口冲我来了?汪新,信不信我踹你!”“信,您又不是没踹过,都多少回了!我得罪谁了?怎么倒霉事全让我赶上了!”
唠着唠着,师徒俩心头都有火苗往上蹿,彼此索性再不多言。
一里一里的铁道线,往前绵延,心里的明天,无限蔓延。这是秋天,是高高的天空,白云朵朵的秋天。
乘警队领导办公室内,马魁和汪新站在胡队长面前。胡队长说:“都来了,随便坐吧。”马魁和汪新坐了下来,两个人都有不好的直觉。马魁开门见山地说:“看来是又摊上麻烦了,直说吧。”胡队长也不跟他客气:“老马,你下手能不能轻点啊?”“这劲儿不好拿捏呀,怎么,那个小偷的手腕骨折了?”
胡队长叹气说:“人家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委屈得不得了!他说他好好一个人,被你当成坏人了,手腕子还被你活生生地弄骨折了。他要你报销医疗费、伙食费、雇人照看费……据说七大姑八大姨一家老小都归他管,那些人的生活费,还有心情调整费!”马魁问:“心情调整费是啥东西?”“那人说被你吓着了,刺激着了,晚上睡不着,抓心挠肝,一闭上眼,全是你这张脸。他是整宿做噩梦,总之是折磨得不轻,都有上吊的心了。”“你看我这脸吓人吗?”“我看不吓人好使吗?是他害怕呀。”汪新插嘴说:“整宿做噩梦有点夸张,人家这是在形容难受的心情。”胡队长忙附和汪新:“小汪说得对,就是这个意思。老马,我数了一下,总共有十二种费用,你看这事怎么办?”
见胡队长和汪新一唱一和,马魁几次给汪新递眼刀子也不见起色,气哼哼地说:“他这是讹诈!”“不管是不是讹诈,他那手腕子确实骨折了,这是事实!”见马魁没说话,胡队长试探着说:“要不你见见他,说点顺耳话,争取少掏点钱。”“让我跟贼说顺耳话?”“我同意,贼也是人。”汪新又附和胡队长。
胳膊肘往外拐,这徒弟成心让自己难堪。马魁狠狠地瞪着汪新,只听胡队长又说:“不管怎么样,人家找上门来了,咱们理亏,就得顺着毛摩挲,让他先把伤治好。至于他是不是贼,只能等找到证据后再说。”“有道理。”汪新点着头,整个过程,汪新都对胡队长的意见表示赞同。
马魁不置可否,胡队长出去带侯三金了,办公室内只剩下马魁与汪新。马魁凝视着汪新说:“当着领导面,给我上眼药,小子,你出息了!”汪新坏笑说:“我那是夸您手劲大,是跟领导表扬您呢。再说了,我要是说您坏话,还能当面说吗?”“少跟我玩心眼儿,我知道你小子心里横着刀呢。”“我可不敢,万一把您惹毛了,再把我弄残废了咋办。”“知道就好!”“老马,缺钱我那儿有!”“你留着接骨头用吧!”
师徒俩针尖对麦芒般说着,彼此冷笑着。这时,胡队长带着侯三金从外走了进来。两人暂时熄火了,胡队长冲着马魁和侯三金说:“侯三金,马魁同志,你俩好好协商,有事儿说事儿,别戗戗。尤其是你侯三金,别得理不饶人。”胡队长说完,就带着汪新出去了,留下马魁和侯三金大眼瞪小眼。
侯三金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撇着嘴,斜着眼瞄着马魁,他的胸前吊着缠着纱布的手腕。马魁不慌不忙地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侯三金侧面。
一看马魁靠近,侯三金有点慌神:“坐我旁边是啥意思?”马魁笑眯眯地问:“那我该坐哪儿呀?”“对面呗,咱俩是冤家对头。”“我不敢坐对面,怕把你吓出精神病来。”
侯三金扫了马魁一眼,犹豫片刻,把椅子挪了挪,离马魁远了一点。马魁说:“离远了说话听不真亮。”“那就大点声呗。”“贵姓啊?”“姓侯,名三金。”你问我答,两人暗藏机锋地聊上了。马魁点点头说:“这名有点意思啊。”侯三金说:“生下来三斤重,以为活不成了呢,就随便起了个名,叫三斤。后来呢,越活越硬实,越活越值钱,就改成了金子的金。”“越活越值钱这话怎么讲?”“就是顶数我本事大,全家的嘴都靠我喂呢!”
马魁劝道:“我说侯三金,你那点本事我清楚。不管你承认不承认,那不叫本事,都是害人的东西,不光害别人,还害自己。”侯三金哪是听劝的人,态度生硬地问:“别废话了,你把我手腕子弄骨折了,这事咋办?”“你说咋办就咋办,听你吩咐啊。”
马魁说着,伸手摸向侯三金吊着的手腕,侯三金一边躲闪一边惊呼:“你要干啥!”马魁和颜悦色地说:“我摸摸,看你伤得重不重,过来。”“我不过去,有话说话,别动手!”“看把你吓的,刚说自己能耐大,装得跟只大老虎一样,转眼就变成小猫了。”“哼,以为我怕你呀!”
侯三金说着,按下心中恐慌,装模作样地重新坐回椅子上。马魁把椅子挪到侯三金身旁,摸了摸侯三金吊在胸前的手。侯三金从兜里拿出一沓单子:“这是医院开的单子,各种费用,你自己看吧。”
马魁没有伸手接,侯三金壮着胆问:“这是不想认账吗?”马魁语重心长地说:“我说小侯啊,你一只手腕已经骨折了,花了这么多钱,又误时又误工的,还得雇人照看你。要不这样,你那只手腕干脆也弄骨折得了,我把你接回家,把你供起来,吃喝拉撒睡,我全包了,你看这样行吗?”
听到马魁这样说,侯三金愣住了,马魁继续说:“不说话就是答应了,爽快人儿啊。”马魁说着,伸手就去抓侯三金的手腕,侯三金猛地躲开身,嚷道:“你要再这样,我可喊人了!”“想喊就喊,也就我能听见。”
马魁一步两步三步往前,侯三金是一步两步三步后退着说:“等等,我有话要说!”“边说边骨折,不耽搁事。”“我服了还不行吗!我知道你姓马,叫你一声‘马哥’。马哥,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这样,各种费用我都不要了,咱们交个朋友,行吗?”“想做朋友,就得交实底,说掏心话。”“算了,就这样吧!我走了。”“别走啊,正唠得热乎呢。”“不要你赔钱了,还不行吗?”
侯三金说着,转身就跑,马魁望着他兔子般的背影,哼哼着:“小子,记住我这句话,早晚有你哭的时候!”
望着侯三金落荒而逃,一直躲在门口偷听的胡队长和汪新,不约而同地都朝马魁竖起了大拇指。
终于脱离了马魁,侯三金感觉轻松多了,他琢磨着去铁道线上寻找那块手表。
马魁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侯三金离开眼线,他藏在铁路边的灌木丛中,望着侯三金的一举一动。
侯三金在铺路石里翻找,像是找到了什么,马魁一看这情形,从旁边取过自行车,骑了过去。侯三金一看马魁来了,撒腿就跑。马魁骑上自行车追赶,这一着急车链子掉了,他扔了自行车,继续追赶。
侯三金转着圈跑,马魁奋力追着,渐渐体力不支,越跑越慢,他心想:“过了十年,果真老了,吃了体力的亏……”此时,侯三金站住身,挑衅着说:“马哥,你还是回家歇歇吧!”
侯三金越说越得意,见马魁继续追,他边跑边笑,还翻上跟头了。得意忘形,没承想转眼摔了个屁股蹲,坐在地上。这时,汪新出现了,侯三金大惊失色,起身就跑。他还没跑几步,就被汪新一个“饿虎扑食”扑倒在地,手被迅速地扭过去,疼痛的感觉传来,侯三金大喊:“轻点儿,我不跑了!你们逮住我也没用,还是得把我放了。”“那你跑什么?”“我怕骨折。”
马魁喘着粗气过来,弯腰搜侯三金的衣兜裤兜,没发现手表,他看向汪新问:“你怎么来了?”“随便溜达溜达。”“看住他。”马魁说完,就沿着铁路线,继续寻找手表。
汪新抓着侯三金的衣领子一通搜查,侯三金装起无辜,竟然唱起《窦娥冤》:“我不要半星红血红尘溅,将鲜血俱洒在白练之间;四下里望旗杆人人得见,还要你六月里雪满阶前;这楚州要叫它三年大旱,那时节才知我身负奇冤……”
侯三金唱得正欢,只听汪新说:“表在这儿呢!”汪新说着,俯下身欲捡表,马魁冲了过来,把他推倒在地。只见地面上的土石里,露出一截表带。“你什么意思?是我先看到的,要抢功吗?”汪新说着,就要去捡表,马魁抬腿把他踹了个趔趄。
侯三金看到了时机,想要趁机逃跑,被马魁一把拽住,冲着汪新说:“看好你的人!”马魁说着,就把侯三金推给汪新。
汪新抓住侯三金的胳膊,惊讶地望着马魁。马魁小心翼翼地戴上白手套,捡起手表,在阳光里仔细端详着手表。然后,马魁走到侯三金近前,拿起侯三金的手说:“侯三金,一会儿我把这表蒙子上的指纹提取出来,要是跟你的对不上,那就是真冤枉你了,要是对得上,你知道啥后果不?”
侯三金可怜巴巴地说:“马哥,咱有话好商量。”马魁一把搂过侯三金的肩膀问:“还冤吗?”“马哥,马叔,马大爷,我求你放我一马吧!我对象马上就要生了,我也是为了生计,我以后再也不偷了,我保证!”“接着唱。”“我求求你了……”
任凭侯三金怎么苦苦哀求,马魁也不可能放了他,哀求只是无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