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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春天的温柔,铺满原野。飞驰的蒸汽机车,行走的车厢,摇摇晃晃的人群,南来北往。一个叫作刘桂英的女人,不停地在车厢内嗑着瓜子,她的眼神灰暗,目光一直盯在一个三岁孩子身上。

小孩坐在临近过道的座位上,他母亲和邻座乘客在唠嗑,眼见小孩母亲投入,刘桂英起身走到小孩近前,她摸了摸小孩的头,笑容和煦。

刘桂英从小孩身边走过,边走边回望。她从兜里掏出一小把瓜子,逗引着小孩,朝她过来。小孩经不住哄,迈着步子朝前走,还没走几步,就站住身。原来,小孩的腰间拴着一根绳子,另一头缠在了母亲的手腕上,小孩这一动静,引起了母亲的防备,她朝着四周警惕地望着。

经过这一遭,小孩母亲可不敢掉以轻心,一心一意地看顾孩子,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作为一个母亲,她感觉自己孩子被盯上了,这年头拐子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孩子。

刘桂英也不知在何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这对母子身边。

车厢响起了广播声,姚玉玲的声音,穿透耳边,甜美如往常,提醒着大家日常注意事项。

忙完工作,姚玉玲从她贴身口袋里掏出糖盒,这是汪新给她的,她捧在手里,一遍一遍摩挲。不知道过了多久,姚玉玲才依依不舍地从盒内拿出最后一颗糖,剥开塞进嘴里,一脸甜蜜。

嘴里甜着,心里更甜,姚玉玲把糖纸展平,认真地叠了起来。姚玉玲手上叠的是糖纸,心里想的是折叠自己的心,一朵花打开了春天的大门,她的一颗心起着波浪,毫不犹豫地奔赴爱情海洋。

这个春天,姚玉玲感觉要把自己挂在枝头,迎着春风。她要汪新看得见,她只想让汪新看得见。

车厢里,汪新跟着马魁在例行巡查,姚玉玲从身后叫住了他。

姚玉玲把汪新叫到一边,马魁瞟了一眼,这点眼色他有,小年轻有意避着自己,示意他们继续,就自行走开了。看着马魁离开,姚玉玲的脸呈玫瑰色,和她的心一样,荡漾着快乐。她把糖盒递给汪新:“这个给你。”“嗨,不用了,你留着吃吧。”“吃完了,糖盒还你。”

汪新接过糖盒,姚玉玲转身走了,一步三回头,回眸嫣然一笑,汪新的手抖了一下,他打开糖盒,里面是用大白兔糖纸叠成的星星。姚玉玲叠了幸运星给他,汪新的心跟着又颤了一下,他长呼一口气,像是吹动了花开的声音。

马魁走了过来,汪新赶紧盖上盖,把糖盒揣进裤兜里。马魁斜睨着他,戏谑道:“还藏着掖着?”“跟您也没关系,那啥,我到前头车厢看看去。”汪新说着,就加快步伐离开,马魁狐疑地望着他,心里想:“这小子,不安分。”

过日子,过的就是吃喝拉撒睡,这吃啊,就是第一位,一等一地重要。酸甜苦辣咸,这都是从农贸商店开始的。

农贸商店里那个闹,堪比汪新所在的火车车厢。

农贸商店里,一个个摊位鳞次栉比,摆着土豆、萝卜……商品并不丰富。顾客都挤在卖鱼摊位,人头攒动,每个人的头上都举着盆子,快把鱼摊挤倒了,急得售货员高声地喊着:“大家别挤了,再挤鱼摊就倒了!”

人实在太多了,售货员的声音效果有限,汪新提着盆走了过来,他看到了被挤得东倒西歪的马燕。

突然,马燕一个不小心,盆子就被挤掉在地上。汪新连忙挤过来,说:“燕子,别挤了!我刚看见拉过来一板车羊骨头,咱去肉摊排队买骨头去。”

汪新这么一说,立刻就有人凑过来问:“是吗?多少钱一斤呢?”“八分钱一斤,肉特多,老实惠了,赶紧的,燕子!”

汪新的话音一落,几个顾客立刻撤出鱼摊,冲向肉摊。趁着空隙,汪新顺势帮马燕捡起盆子。汪新唱了这一出“调虎离山”,他和马燕心满意足地各自买到了一盆鱼。

两个人抱着自己的一盆鱼走着,马燕偷偷地瞧瞧汪新,心里的那份小欢喜,像一股清泉咕嘟嘟地往外冒。这一刻,马燕觉得时光安静,她的小幸福来得有点快,希望这路再长一点点,能走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两个人默默走着,想到买鱼时汪新耍的小聪明,马燕终究张了口:“还羊骨头呢,我差点就信了。”“不这么着,你能买上鱼吗?”“你这人贼心眼子咋这么多呢!啥时候学成这样了?”“这叫调虎离山,燕子,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都是中国字,单个都认识,连一块就不认识了。”“你学习好,考大学没问题。” “学习好有啥用,这几年全都腌咸菜了。”

汪新告诉马燕,他给她爸当徒弟呢。马燕点点头,说她知道。汪新好奇心顿起,问老马回家怎么说他的。马燕摇摇头,说她爸就没说过他。两个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岔道口,汪新站住身说:“燕子,我往这边走了。”

马燕望着汪新,沉默片刻:“我听说,他把你的手腕子弄骨折了?”“这都谁传的,我骨头可没那么软和,就是有点瘀血,轻微的,早好了。那是我没留意,要不,说不定谁受伤呢!”

马燕看汪新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嘴唇嘟起,眼里的关切,汪新也看得见,忙解释:“我是说留意了,我就伤不了。”“汪新,对不起,我替我爸给你道歉。”“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忘了。再说了,你爸是老人儿,我是新人儿,我就是你爸手里的面团,随他揉搓吧!”“他又欺负你了?他要是欺负你了,你跟我说。”

汪新大大咧咧地说:“用不着,汪小爷从来都是光明正大,不干背后捅刀子的事。你非要我说,那就请他小心点,这面团里也有针,弄不好,就扎他满手血。”

马燕皱起眉头问:“怎么还扯到血上了?”“打个比方,说我们师徒感情好着呢!”“那你还要扎他的手?”“惹急了就扎呗!”

汪新一副兔子急了还咬人的架势,马燕听得心情如过山车一般,一个是亲爹,一个是汪新,左右为难。听到汪新要扎她爹,她作势要踹汪新,汪新假装躲闪,两个人嬉笑成一团。

不过,马燕对老爹是信心十足,她是真的怕汪新吃亏,嘴里说的心里想的,也很矛盾:“你就嘴硬吧,就我爸那巴掌,跟老虎钳子似的,针插不进刀砍不动,你留点神。”

汪新听着马燕这样形容她爹,呵呵笑起来,马燕的眼睛也笑成了月牙儿。彼此含笑的眼睛,在夕阳中,映照成了一幅画。

两个人仿佛都陶醉在这个画面,沉浸在夕阳的光线中,这个时候,姚玉玲的声音传来:“汪新。”

汪新走出了他和马燕的画面,就看到姚玉玲从对面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身碎花小裙子,裙角飘扬,妩媚动人。汪新问:“玉玲姐,你也买鱼去?”“我不买鱼,刚去图书馆借书去了。”“借的啥书?”

姚玉玲从小包里掏出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汪新一看,说道:“没想到你也喜欢看这个,你早说,我那也有一本。”“是吗?你那本是第几册?”“第一册。”

“我就第一册借不到,回头你借我看看呗!”“没问题。”

姚玉玲和汪新说着话,眼神却溜在了马燕身上。同样,马燕的眼睛也盯着她,她们从彼此的眼中,莫名都看到了敌意。汪新见她们打量着对方,对姚玉玲说:“我初中同学,马燕,马魁的姑娘。”紧接着又向马燕介绍:“燕子,这是列车广播员,姚玉玲。”

“姚玉玲同志,你好。”“你好!瞅着有点眼熟啊,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汪新接过话:“马燕在国营第一商店工作。”“哦,我想起来了,是卖咸菜的小同志吧?”“对对对。”“我说瞅着这么眼熟呢!我肯定跟你买过咸菜,以后买咸菜秤给高点。”

关于情感,女生之间敏感异常,这种知觉仿佛天生的。

马燕挤出一丝笑,心里横来横去是各种不舒服,想要张牙舞爪,想要平息一切,甚至都想要上天入地,七十二变。愤怒中的小姑娘,心情难以捉摸,脑海里全是五花八门的猜想。

姚玉玲也一样,心里想:“这个小姑娘,摆明是个任性的小辣椒,可惜啊!小辣椒又怎样?怎比我懂得投其所好!怎比我更懂惹春光!”

这女孩子,大两岁就是不一样,比起马燕,姚玉玲不仅仅是年龄大一些,她更早熟。对一个男生的情感,她更具备掌控能力,关键时刻,更懂得如何选择。

只是生活,也从来不是靠心意决定的,更不是靠理解,什么都看透了,生活也就没意思了。

马燕憋着一肚子气,气哼哼拉着个脸,端着鱼盆子回到了家。一进家门,马燕就把鱼盆扔到地上,几条冻鱼被颠了出来。王素芳一看闺女不高兴,忙问:“看着点儿,你这拉着个脸干啥呢?谁又招你了?”“狐狸精!”“大白天的,哪来的狐狸精?这是碰见谁了?”

母亲这么一问,马燕头脑清醒下来,她的小秘密,还得藏在心里。于是,她岔开话题:“我爸是不是又欺负汪新了?”“他们的事,你别管。”“汪新是我的同学,我爸欺负他,我要是不闻不问,等传到别的同学耳朵里,好像是我跟汪新有仇一样,故意这么做的!”

王素芳劝道:“燕子,这事儿你就别操心了,等你爸回来,我问问他。”马燕愤愤地说:“我就想不明白,汪新才多大,欺负人家干什么?”“师傅管教徒弟,就像你老师批评你一样,那叫欺负吗?”

从闺女一进门,王素芳就感觉到了她的心情不好,猜着闺女情绪低落,八成和汪新有关。她一边收拾着鱼,一边安慰闺女,又想着得找机会,好好地和马魁聊聊。

手心手背都是肉,丈夫和闺女,哪个都是她的最爱。在王素芳心里,想让他们都开心。晚上,趁着帮马魁挠痒痒的机会,王素芳说:“瞧着都抓秃噜皮了,估计让小跳蚤欺负了。你欺负别人,跳蚤欺负你,也算扯平了。”“我欺负谁了?”“咱闺女都不乐意了。老马,汪新是个孩子,你对他别太严厉了。”“汪新跟你说的?”“我知道,严师出高徒,可燕子和汪新是同学,你总得留点情面。”“老的做事,轮不到小的管!”“我是小的?”“说燕子呢!再说,这是工作上的事,外人少掺和!”

“老马,说句你不爱听的,你在北大荒这些年,燕子在学校里可没少遭人欺负。你是不知道,那帮半大小子使起坏来,多招人烦。后来,汪新天天陪着燕子上学放学,就跟亲哥哥似的,说起来,你得谢谢汪新。”

王素芳话音一落,只听啪的一声,马魁抡起巴掌,拍死了一只跳蚤:“让你折腾,小样儿!”“好了,别跟跳蚤使劲了,睡吧!”

王素芳说着,上了炕,她明白马魁心里自己和自己在较劲。马魁抬手熄了灯,也暂时熄灭了心里的是非。是刀,就在心里横着。那是十年,不是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

眼睛一张一合,是新的一天,铁路大院一如既往。各家正张罗各家的,只听老吴媳妇一声尖叫。老陆媳妇、老蔡媳妇和邻居闻声都跑了出来。老吴媳妇站在鸡窝旁,鸡窝里的鸡全躺在地上,老吴媳妇欲哭无泪:“全死了!全死了……”“怎么一下都死了呢?”“我要开全院大会!”老吴媳妇振臂高呼。

老吴媳妇呼叫着,号啕大哭,悲痛无比,在她的哭天抹泪中,铁路工人大院各家各户都被叫来召开大会。

左邻右舍坐在凳子上,由汪永革主持。他站起来,神情凝重地说:“今天,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是为了解决老吴家的鸡命案问题。具体情况我已经了解了,他家的一只大母鸡被人偷走了,换成了一只小母鸡,小母鸡不下蛋不说,还有传染病,把另外的鸡都给害死了。老吴媳妇为了这事,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差点急病了。”

汪永革说到这儿,老吴媳妇又是一阵号,越思越想越伤心,老蔡媳妇搂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着。汪永革接着说:“要说那只大母鸡是被谁偷走的,这是个谜;偷走了鸡,又给添回来一只,这也是个谜。这件事,出现在我们大院里,大院里的每个人,都有偷鸡的嫌疑。当然,也不排除是外来人偷的鸡。所以,我想请大家先回想一下,上周二一整天,都有哪些外人来过咱们院里。”

众人都不说话,汪永革又问:“是都没看见外人来过吗?”见众人纷纷摇头,汪永革只好说:“既然这样,那就是咱们自己人的事了。”一听是大院里自己人,老蔡媳妇可憋不住了:“我说汪段长,这事可得好好查查,咱们院里蹲着警察呢!老虎脑袋上拔毛,好大的胆子!”

汪新是警察,这一刻,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了他这儿。汪新连忙说:“大家请放心,这事我会一查到底,不冤枉好人,也绝不放走坏人!”

汪新信誓旦旦,牛大力看着他,又看看姚玉玲,几个人心照不宣。姚玉玲瞪着牛大力,心里恨死他了。比起鸡的这件事儿,牛大力更恐惧姚玉玲的眼神。

汪永革继续说:“咱们大院里的这些老邻居,处了多少年了,平常大家屋里屋外的,关系都不错。可勺子碰碗、刀敲菜板,都在所难免。一家人还拌嘴呢,何况一个院,大家互相间免不了磕磕绊绊。可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来,都没出过大热闹。”

老吴媳妇嫌汪永革唠叨,提醒道:“赶紧说鸡的事吧!我都急死了!”“人家老汪嘴没闲着,你就别插话了。”老吴忙制止媳妇。“可讲了半天,都在门槛外晃悠,就是不进屋动真格的呀!”老吴媳妇不甘心,她只想一步到位。

汪永革说:“那咱们就一步一步分析分析。偷鸡摸狗很常见,可偷了鸡,又还回了一只鸡,这事我是头一回听说!那个偷鸡人为什么这样做呢?这是一个很大的问号。”老吴媳妇气呼呼地说:“这还用问吗?他就是想把一只病鸡塞进我家里,害死其他的鸡!”“那他为什么要害其他的鸡呢?”“我哪儿知道。”

见媳妇回答不上,老吴说:“你看,人家说话你插嘴,等人家问你了,你又不知道了。”“我说老吴,你别总说道我,那鸡不也是你的吗?养了鸡,到头来蛋没了,肉没了,连汤都喝不上了,你不亏得慌吗?”老吴一拍大腿,叫道:“亏!亏死了!老汪,这案子,一定得查清楚!”“对,得查清楚,不能让老吴一家屈着了。”老蔡媳妇高声支持,众邻居纷纷附和。

汪永革点点头接着说:“我也问过老吴两口子了,这些年,他们跟大家伙相处得都不错,虽然拌过嘴,但转眼又都热乎起来了,要说谋鸡命泄私愤,这也说不通。”

汪永革陷入了沉思,众邻居也是一阵沉默。这个时候,有个小孩不停地闹着肚子饿了。汪永革只好说:“要不这样,先散会,大家都回去琢磨琢磨,谁发现了线索,就跟我说一声,你们看这样行吗?”

大家纷纷点头,到了这一步,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老吴媳妇一听,扯着嗓子又哭上了,哭声拉得很长,不知道的人以为在唱戏。

汪新拉着牛大力,牛大力拽着姚玉玲,一起走到了街角。瞧着周围没人,汪新劈头盖脸地冲着牛大力吼:“牛大力,你咋回事儿?你咋给弄了个病鸡?”“我哪知道那是病鸡?那点钱,能买着鸡就不错了!”姚玉玲急了:“现在怎么办?本来以为能遮过去,现在闹大了。”

汪新皱着眉头说:“现在,吴叔家的鸡都给闹死了,想想咋办吧!”姚玉玲说:“我可没钱了。”牛大力也说:“我……我兜也空了。”

望着姚玉玲和牛大力,一个理直气壮,一个结结巴巴,汪新叹了口气,因为这两位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你俩都看着我干啥?算我倒霉!”听汪新这么说,牛大力和姚玉玲就放心了,这事儿也只能让他顶着。

这边老吴家为此事也伤了脑筋。一天折腾下来,老吴和老吴媳妇筋疲力尽。躺在床上,回想过往种种,老吴媳妇说:“我想起件事来,要说最近跟咱家有磕碰的,只有老汪家。当时,就因为蛋王的事,小汪红脸了,到头来,让我几句话顶了回去。小汪能不能是怀恨在心,报仇来了?”“能吗?那孩子不像是小心眼儿的人。”

“那可说不准,里外两张皮的人,多了去了。对了,今天开会,那汪永革白白话话,说了半天,可全是转圈话,到头来什么都没查出来。我看,他父子俩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把咱们当傻子,耍着玩呢!”“我说媳妇,不管这事是谁干的,还是让它过去吧!”“凭啥呀?”“老邻居这么多年,不能为一点小事,散了热乎气儿。”

老吴媳妇叫道:“这是小事吗?我的鸡,命都没了!”“别的事你做主,这件事,你得听我的。”老吴一锤定音,要让这页翻过去,他随即翻了个身,沉沉入睡。老吴媳妇翻了一千个白眼也没有办法,谁让自家老头已经睡香了。

老吴这一觉睡得可真香,一觉睡到大天亮,又听媳妇一阵号叫,只是这号声里夹杂着兴奋。老吴出去一看,原来是一群小鸡仔来了,看样子比他家之前的鸡多了许多,鸡仔们叽叽喳喳地跑着,欢快得狠。

邻居围在鸡窝旁,老吴媳妇嘴里念叨着说:“都是鸡仔,不顶蛋用!”“可总比没有强。”“看来,这偷鸡的也不是来报仇的!那他忙活半天,为了啥呢?”“不管为了啥,小鸡仔都饿得嗷嗷叫了,赶紧管饱吧!”邻居你一言我一语,老吴媳妇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大院里恢复了热闹,家长里短,生机勃勃。

大院的天空,瓦蓝瓦蓝的,是一个大艳阳天。

当昨日的风已经逝去,火车依旧一直一直地往前开,它的声音饱满,敲击着原野,边唱边消失。这一路的节奏,跟随着时间的脉搏。

蒸汽机车停靠在春林站的站台上,乘客拥挤着登上火车。一个年轻女人与五个男人在人群中尤为扎眼,他们拿着竹板、唢呐、三弦、板胡、锣鼓等乐器挤上车。列车开动,马魁和汪新一如往常,开始巡查车厢。车厢内,二人转的唱腔响了起来,唱的是《处处有亲人》。

乘客纷纷围观,各种姿势都有,只见四个弹拉乐器伴奏,一男一女唱着,男的看起来很矮,个子小小的,他们唱着:“阳光灿烂照山河,江南塞北新事多,汽笛长鸣震天响,火车轰隆隆隆唱赞歌。大娘我心里高兴面带笑,满面春风走下了车,我的家住在四川省,到部队去看我儿赵志国……”

马魁和汪新也注意到了这六个人,他们唱得起劲,乘客中又有人起哄:“换一个!换一个!”于是,那对男女又唱起了《小两口回门》:“正月里也是里儿呀,正月里初三四儿啊,社里头放年假,我们两个去串门儿。转回身来呀,叫了一声他呀,你过来我有点事儿,你听外边没有风丝儿,咱们两个人抱着孩子儿,去串门儿。当天去咱们当天回呀,看一看我爹我妈,你的那个老丈人儿啊,哎呀,哎呀,哎哎咳呀……”

乘客越聚越多,甚至都把唱戏的伴奏团挤散了,他们夹杂在人群中间,挤来挤去。马魁扫视着众乘客,乘客中再度有人起哄,唱戏的男女响应了乘客的要求,唱起了《十八摸》:“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也唱歌,听我唱过十八摸。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废了半天边……”

那对男女这么一唱,老爷们儿小媳妇的纷纷叫好,小伙子姑娘则羞红了脸,原本就很拥挤的车厢,场面更加混乱。“唱的什么东西,得让他们赶紧闭嘴!”汪新高声说。“大家注意自己的钱包和物品!”看着人群拥动,马魁大声呐喊着,提醒大家,可惜他的声音被嘈杂声淹没了。“动静小了。”“你动静大你来,赶紧喊两嗓子!”“徒弟哪有师傅嗓门大?”

随着和师傅斗嘴,汪新也没忘师傅的嘱咐,扯着嗓门:“大家注意了,看好自己的东西!别唱了,听我说句话!”不过,汪新的声音一样被淹没,看到他的窘境,唱戏的女人还朝他抛媚眼,卖弄风姿。

正在这时,汽笛声传来,火车快到吉平站了。车速减缓,汪新想往前挤去,见挤不动,索性原地不动。

列车慢慢地停了下来,乘客忙着下车,唱二人转的六个人,也急匆匆地朝车门走去。突然,就听见呼天抢地的声音传来:“我的包呢?”“我的钱丢了!”“我的全国粮票被谁偷走了!”

听着声音,被偷的乘客有好几位,马魁愤恨地说:“又玩这套把戏!”汪新靠近师傅:“您是说那帮人偷的?不对啊!他们没动地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叫障眼法。”

此时,唱二人转的人早先已经下了车,汪新快步走到车窗前,他犹豫片刻,跳出车窗。马魁试图阻止,可他眼中那个不成器的小徒弟,已经如一片叶子飘到了窗外,马魁喊着:“你给我回来!”汪新像是没听见,追赶那六个人而去。

伴随着鸣笛声,蒸汽机车驶出了吉平站,马魁望着窗外陷入沉思。火车越来越快,火车站渐渐远去,马魁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汪新在吉平站的出站口发现了二人转团伙中的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小个子男演员。汪新尾随着小个子,在人群中穿梭,小个子很小心,汪新更谨慎。他紧跟着小个子,追至一条小胡同。

小个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然拔腿就跑,汪新几个箭步冲上前将他按住,拿出手铐,提溜着他,将他铐在墙根的一辆自行车上。小个子叫起来:“呀!这咋还给铐上了?同志,你这是干啥?我犯啥罪了?”

汪新把他的背包从身上拽下来,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几件破衣服。接着,汪新搜他身,只搜出了一张火车票的票根,于是审问道:“你同伙呢?你们怎么联系?老实交代!”“啥同伙?同志,你说啥呢?我咋听不懂呢?”“少在这儿装蒜了,刚才火车上跟你唱二人转的那帮人去哪儿了?”

不等小个子回答,两个男子从一间民房里走了出来,慢慢地逼近汪新,围住他。他们正是火车上负责行窃的二人转同伙,冲汪新挑衅道:“警察同志,这干啥呢?”“好!都在呢!都给我蹲地上,两手放头上!”“凭啥呀?你让俺蹲下就得蹲下,那我不成王八了吗?”“跟这装蒜,还有两男一女,也出来吧!”“啥两男一女,你找谁?”

汪新义正词严地说:“你们在车上唱戏转移群众视线,趁机行窃,我已经掌握了你们的作案手法和犯罪事实,你们最好配合调查。”一个扒手反问:“你有证据吗?谁丢东西了?丢的啥呀?东西在哪儿呢?”“甭跟这狡辩,都跟我回派出所。”“你是谁呀?警察就能乱抓人哪?赶紧把手铐解开,别以为你是警察就不敢办你!”

二人转团伙一开始还是和汪新在唇舌上胡搅蛮缠,说着说着就威胁起来,其中一个掏出一把弹簧刀,在汪新面前晃着。虽然是新手,汪新毫无惧色,猛然出手,夺下那把弹簧刀,并锁住他的脖子,把刀反架到他脖子上,扒手的嚣张气焰顿时熄灭。

另一个同伙一看这架势,拔腿就跑。被铐住的小个子机灵起来,问道:“警察同志,你抓人也得有根据吧!你搜出来啥了?我偷谁了?我偷男还是偷女了?证据呢?”他这么一问,汪新还真无言以对,他愣怔了一下,松开了手。

刚从刀下解脱出来的同伙,立刻就附和小个子:“就是,俺们跟车上唱戏犯法吗?”小个子伶牙俐齿地接着说:“我们丰富了群众文化生活,活跃了车厢气氛,犯哪条王法了?”“警察同志,就算我们是小偷,你人证物证啥玩意没有,干脆放了我俩得了。”

纵然是一万个质疑,纵然是心底万般失望,汪新也不得不认同,他们说的话,他无法反驳。他想抓他们,想为民除害,想将他们绳之以法,可捉贼拿赃,他什么都没拿着。他的心一松动,此事只能暂时搁这儿。

汪新的心情是灰色的,明明疑犯就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溜走。汪新跺跺脚,心想:“这条路还长,烟不消,云不散,只是早晚。”

与汪新的懊恼相比,马魁心里更加烦闷。

乘警队领导的办公室内,胡队长站在办公桌前絮絮叨叨,让马魁是烦上加烦,他站在桌对面,也不言语。胡队长说:“老马啊,你倒是说话呀!你怎么能让汪新一个人下车?人家那么多人,汪新身单力孤的,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负得起责任!”马魁辩解说:“他跟兔子一样,一下就蹿出去了,我喊他别追,可他不听,你让我怎么办?”“他是你的兵,不听你的话,是你管教不严,是你失职!”

“那就请组织处分我吧!”“老马,我这也是急的,说话冲了点,你别往心里去。”

“对事不对人,我明白。”“我已经给站里去电话了,汪新正在回来的车上,等见到他再说。”

马魁点点头,松了一口气,终于从胡队长嘴下解脱出来,可以回家放松一下了。家,是他最放松的地方,是他唯一的躲藏。

马魁回到家里,脱下警服,挂在衣架上。王素芳跟了过来说:“别挂了,都穿了多长时间,得洗洗了。”“这衣服不能总洗,洗多了,就不立挺了。”“不洗倒是立挺了,都能立到地上了。”马魁有点火了:“我说不用洗就不用洗,你怎么不听话呢?”王素芳毫不退让:“我说洗就洗,你怎么不听话呢?”“这是我的衣服,得听我的。”“你还是我的呢,你也得听我的。”

听到妻子这么说,马魁嘴角微扬,仿佛妻子还是当初那个霸道的小姑娘,笑了笑:“拿你没招儿。”“这是哪来的火气?”“还不都是那个小崽子惹的!”“小汪又咋了?”“不听我的话,私自下车追疑犯,害得我挨了领导一顿口水!”“小汪也是直性子,又年纪轻轻的,免不了一股猛劲儿。”“怪不得他姓汪,确实是一条狗,还是一条不听话的狗,我非得给狗汪汪套上链子不可!”

王素芳笑着说:“别说旁人了,你年轻那阵,这样的事还少吗?哪回不把你师傅气得跟点了炮仗一样,都能把房盖掀了。”马魁摇摇头说:“你怎么还说上我了?”“说小汪就想起你了呗!都是一个味儿。”“跟我一个味儿?他那是狗尿味儿,那姓汪的,一家子狗汪汪。”

望着不顺气的丈夫,王素芳没再理他,抱着警服走了出去。一抬头,就看到了汪新。

马魁先是在领导那里挨了刺儿,又没在老婆这里讨到好,两番争论之下,他口干舌燥,刚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就听到外面媳妇的声音:“小汪来了,你马叔在屋呢!等我叫他,你先坐。”

马魁把水咽下去,把茶缸子蹾在桌上,朝内屋走去。王素芳走进来,关上屋门,低声说:“小汪来了,我可跟你说好了,不准发火!”“那我这一肚子气,往哪儿撒?”“我都说了,他是孩子,就比咱家燕子长一岁,你跟孩子计较啥?”“上了班领了饷,就不是孩子了!”“你能不能小点声?要实在压不住火,那就出去吵,别影响燕子学习。”“行了,行了,我掐着分寸呢!”马魁说着,就去开门,王素芳挡住门:“你可答应我了!”“别絮叨了。”

马魁和王素芳走了出来,汪新看到他,立刻站起了身,王素芳忙说:“小汪,我去做饭,你们爷俩慢慢唠。”王素芳说完,就去了厨房,马魁看了看汪新,坐了下来问:“这是刚回来?”“下车就过来了。”“累坏了吧?”“不累。”“渴了吧?先喝点水。”马魁说着,就要给汪新倒水。汪新急忙说:“我自己倒。”“哪能让劳模倒水。”马魁坚持给汪新倒了一杯水。

汪新愣住了,一时没明白马魁什么意思,只听马魁继续说:“舍命追疑犯,这不是劳模吗?我估摸用不了几天,你这胸前就得挂上大红花了。”“都是我应该做的。”汪新说着,端起水杯,大口喝了起来。

厨房内的王素芳削着土豆,不时地望向马魁和汪新,生怕两个人吵吵起来。在自己房间里学习的马燕,从汪新到来的那一刻,就一直注意着,她透过门帘缝,一直望着外面的动静。

汪新喝完一杯水,马魁问:“再来一杯?”“不喝了,要不回去该吃不下饭了。”

“还惦着吃饭,看来是饿坏了。”“您说得没错,那帮人唱二人转就是幌子,他们想方设法吸引乘客的注意力,然后他们的同伙趁机作案。我逮住两个唱二人转的,不过这小子嘴硬,死鱼不张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胡搅蛮缠,后来逼急了,就全说了。”

马魁冷冷地问:“人呢?”汪新说:“因为我没有证据,所以只能把他俩放了。”

“那你不是白遛腿儿了?”“也不能说是白遛,起码把他们这套勾当弄明白了。”

“都说完了吧?”“说完了。”“那就回去,等着戴大红花。”“咱俩是一伙的,要戴大红花,也是咱俩一块戴。”“那东西我戴不习惯,你还是自己戴。”“那我走了。”

汪新说着起身要走,他怕和马魁再聊下去,话不投机半句多,马魁的阴阳怪气,他不是不懂。

眼见汪新要走,马魁冲着他说:“对了,你下车的时候,听见我叫你了吗?”

“听见了。”“那怎么还追?”“不追他们就跑了。”“我说话不好使吗?”“不是不好使,是有贼就得抓,耽误不得。再说,您不是还在车上嘛!”“那不还是不听我的吗?”“可等听您说完,他们早跑没影了。”“就算跑不了,你逮住他们有用吗?不还是得放了?毛手毛脚,尽放没味儿的屁!”

汪新不服气地说:“我现在逮不住他们,不代表以后也逮不住,起码能震慑他们,让他们下次作案前,得先掂量掂量。还有,能不能及时下车抓疑犯,这是态度问题。要是连这个态度都没有,还做什么警察!”马魁冷笑:“你是说我不配当警察?”“没说您,说事呢!”汪新话音一落,马魁猛地一拍桌子,汪新凝视着他。

马燕在房间里紧张极了,看着母亲从厨房出来,才稍稍放了心。马魁言辞激烈:“我是你师傅,你归我管。没经过我同意,你私自下车,无组织无纪律,你眼里还有我吗?”“我都说了,时间紧迫,来不及了。”“别放屁了,说到底,你就是在充能耐梗!要是碰上狠茬子,你的小命早扔那了!作为一个警察,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保护老百姓?”

“我还是那句话,有贼就得抓,不抓就不配穿这身衣服!”汪新撂下这句话,抬腿就走,马魁喝止:“你给我站住!”汪新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朝房门走去。马魁是真的急眼了,不顾妻子劝阻,起身赶上前,伸手欲抓汪新的胳膊。

汪新闪身而过,嘲讽道:“还想把我弄骨折?这回要是再骨折了,就是故意伤害,得蹲牢房!”“牢房”二字彻底击穿了马魁,这内中纠葛,本来就是他心底的痛。这一刻,汪新无疑是伤口上撒盐。马魁怒火中烧,一个飞踢,汪新扑通一下摔倒在地。王素芳连忙上前扶汪新,劝道:“都消消气,有话好好说。”汪新说:“我没做错,我问心无愧!”

马燕从房间里冲了过来,她瞪着马魁,掌心有点出汗。汪新也瞪着马魁,他的眼珠像子弹一样,射向马魁,冷冷地说:“真够劲!您岁数大,我岁数小,我得尊老。这一脚,不能白踹!我记下了!”汪新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汪新离去,马燕的心直抽抽,怒视着马魁质问:“您怎么能打人呢?”瞧着闺女的小模样,马魁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我打他,不行吗?”“他是我同学!”“我在打我的徒弟!”“那也不能打,等传出去,同学都会以为汪新得罪我了呢!”

“你就说他得罪你爸了!”“我跟您说不明白!”马燕说着,跺着脚甩着胳膊地回到了自己房间,砰的一声摔上门。

瞧着闺女对自己耍横,马魁气不打一处来,喘着粗气嚷:“你摔谁呢!我徒弟,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管得着吗?”王素芳心疼丈夫,说:“你先别说管不管得着的事,咱不都说好了,不发火吗?”“本来扛座大山压着呢,可让他硬是给掀翻了,这事可不怪我,要怪,你怪他去!”“你动的手,我怪得着人家吗?”

王素芳长叹一口气,她何尝不明白丈夫的心结?那个十年,消磨了丈夫对人性光明的信任;那个十年,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去支撑;那个十年,对于马魁,干瘪了他的期待。时光,是悲催的,但它缄默不言。

汪新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回到了父亲身边,委屈劲儿就来了。他先是给母亲上了香,在母亲的牌位前,他努力地想让眼泪回到眼眶里,试了多次,依旧没有忍住。十八岁的年纪,他需要一场哭泣,也需要母亲虚幻的拥抱来慰藉。

受委屈的时候,特别思念母亲,为母亲他写过日记、诗歌和一些奇奇怪怪的句子,只是这些,都不是唯一的表达。

思念母亲时,夜晚有白色的月光,他是母亲怀抱里的小白月亮。

痛哭一场,会少了许多悲伤,当着父亲的面,汪新诉说经过。无论年龄多大,在父亲面前,他都是让人牵挂操心的孩子。听了儿子的诉苦,汪永革不置可否。他穿好工作行头,这是要出门了,瞟了儿子一眼说:“这一脚踹得轻了!”“爸,老马头打我,您还向着他说话?”汪新一想到,从小到大,父亲从来都没动过他一手指头,现今却被老马头给打了,就觉得憋得慌,他凭什么?

汪永革客观地说:“凡事得讲道理,这事要是抠到底,是你犯错在先!”“您也说我错了?”“乘警不能私自下车,这是规定!要是都像你这样,说下车就下车,说没影就没影,那不乱套了?车上谁管呀?再说了,你一个人去抓疑犯,多险,你师傅说得没错,真要是碰上不要命的,你还回得来吗?我都恨不得想抽你!”

汪新赌气说:“那就抽吧!打死拉倒!”汪永革皱起眉头:“你再说一遍!”“爸,我不想跟老马头干了。”“因为他打你了?”“不是,就是受不了他。”

汪永革推心置腹地说:“可换个师傅,你能保证一定就会顺心吗?在一块待久了,谁没毛病,受不了就想换,就想逃,能行吗?再说,你是谁?还能全顺了你的心,把你当佛供起来?就算真把你供起来了,你有坐稳当的本事吗?想学真本事,就得肯吃苦,这些苦不白吃,早晚会变成肉,长在自己身上!再说回来,你这祸惹得不小,受多大处分,看领导的意思吧!”“还能把我开除了?”“饭菜在锅里热着,我上车了。”

汪永革说完,就走了出去,心里感慨:“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啊!”汪永革又是心疼又是盼着儿子成长,没错儿,他是把儿子当宝贝疙瘩疼,可别人不这样啊!出了家门,谁能像亲爹一样待他。汪永革叹了一口气,或许真的把这孩子惯坏了,看来委屈他还是受得少了。

父亲话里话外语重心长,汪新仿佛听见了父亲的唉声叹气,这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着,让他产生一种感觉,父亲的内心深处,是否隐藏着一片未知的水域?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波涛汹涌。都说父子连心,他从父亲挺直的背影里,像是看到被巨石压弯的腰,到底是什么压在父亲心里?到底是什么堵着父亲?父亲究竟承担着什么?追究着什么?汪新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幻象。或许,仅仅是一种直觉。

可怜天下父母心,汪新在接受汪永革疼爱似的教育时,马魁也在琢磨着怎么样讨好一下闺女,心里想着:“亲闺女啊!惹不起!”

马魁拿着毛巾,一边擦警帽上的警徽,一边左思右想。幸好,妻子王素芳给他想了个法子,他对着妻子竖起大拇指,连连称好。

于是,马魁端着奶走到马燕屋门外敲门,没人答言。他继续敲门,还是没人答言。“燕子,开门,爸给你冲了杯奶。”

见没有动静,马魁继续问:“是不想喝吗?”问完,等待了一会儿,闺女终于开门了。“叫你没听见吗?”“没听见能开门吗?有道题刚想出思路来,让您给打断了。”“这还赖上我了,给你冲了杯奶,喝了吧!”

马燕没接奶杯,埋怨说:“爸,您不该打汪新。”马魁解释说:“你不了解他,这小子心高气傲,眼高手低,得好好教训。”“可他是我同学,您打他,往后我们还怎么来往?”“那就不来往,他做错事了,嘴还硬,不打不长记性!”

马燕一听父亲这么说,立刻变了脸,那怒气冲冲的样子,看得马魁心里一惊,感觉自己眼中娇弱的小姑娘,一下子变成了小老虎似的。

马魁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女儿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间门。随着这声关门声,马魁这颗当爹的心碎了一地。

马魁心情无比沮丧,在女儿面前装都装不出一个威风。他回到自己屋里,坐在炕沿上,把没送出的奶杯蹾在桌上。

王素芳一看马魁这副模样,摇摇头说:“你说你,送杯奶都能吵起来?”“也不是我要跟她吵,劈头盖脸,上来就数落我,这孩子怎么回事,胳膊肘往外拐,自家人不向着自家人吗?”“行了,以后你俩甭管怎么不对付,别吵吵。这啥事一吵吵就小事变大事,赶紧把奶喝了,睡吧!”“我不喝。”“我也不喝。”

“那都不喝不馊了?”王素芳说着,就往炕上躺去,不再搭理马魁。终究是怕浪费了,马魁拿起那杯奶,大口喝了起来,他喝急呛着了,一口喷了出来,剧烈咳嗽着。王素芳说:“你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

马魁缓了口气,说:“原本以为回来了,苦日子也就到头了,这看起来还远着呢!”说完又咳嗽起来。“你离家这些年,小汪可是对燕子跟亲妹妹似的,说句你不爱听的,燕子跟小汪比跟你亲。”

听了妻子的话,马魁心里难受极了:“是我愿意离开家吗?”“老马,你别生气,是我不对,不该提这个。你跟燕子慢慢来,回头我也说说她。”“苦了你了。”

“老马,别嫌我叨咕,先不说老汪当年在不在现场,那是咱们这一辈的事儿,别把火撒到孩子身上。孩子又没做错啥,你别老给汪新穿小鞋,你是师傅,得大度点。”

“素芳,你这么说,还真把你男人看低了。说实话,汪新这孩子,敢冲敢打不怕死,是个当警察的料。就是有点虎实,不给他吃点苦头,早晚得吃大亏,踹他一脚算轻的。”“照你这么说,你这是磨炼他呢!”

“素芳,汪新是跟我搭帮的,甭管他是谁的儿子,我都有责任确保他的人身安全。怎么说我也是警队的老人,连手底下的小崽子都护不住,我还有什么脸在警队混?”“你能这么想最好了。”

“汪新比他爹强,老汪胆小如鼠,自私自利,我顶看不上的就是这路货。不过,也奇怪了,就这么个软蛋尿泡,居然生出个硬骨头的崽子,歹竹出好笋,是他亲生的吗?”“这话忒难听了,只许关起门来说,别嚷嚷出去,还老警察呢!”“这不是跟你絮叨两句。”

此时,王素芳又咳了起来,一阵比一阵猛烈,马魁赶紧给她敲背:“你这病,还是得去大医院瞧瞧去,不能拖着。”“看过了,没用。”“那就多跑几家医院,再踅摸几个老中医啥的。”“再说吧!不早了,睡吧!”

说是要睡了,夫妻两个各怀心事,直至夜深,才渐渐沉稳。

日子一重重,一切难随风。艳阳高照,宁静清爽。心跟着跑,心里的那朵花,追啊追,追着它盛放。牛大力站在窗前,望着姚玉玲的身影出现在大院里,他赶紧地抻了抻衣服,抹了抹头发,像一块石头,滚落在姚玉玲身前:“小姚,上班去呀?”“尽说废话,不上班还能去哪儿。”“正好我也去,咱俩一道。”“我得上趟茅房,你先走吧!”“我也不着急,要不等你一会儿。”“你等我干什么?”

“一个人走没意思。”“我得一会儿呢!你快走吧!”

无论姚玉玲怎么劝,牛大力就像一颗钉子一样钉在她面前,姚玉玲急了:“你走不走啊!”“我走,我这就走。”

牛大力怕姚玉玲真的恼了,悻悻地走了。姚玉玲在院里转了两圈,才等到汪新出来,她急忙上前说:“汪新,咱俩一块走。”“那得快点,我要迟到了。”汪新说着,与姚玉玲一起急匆匆地赶路。这一幕,躲在暗处的牛大力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心刹那间酸得冒泡。

汪新和姚玉玲有说有笑地走着,突然汪新猛地站住身,只见马燕朝他们走了过来。马燕看都没看姚玉玲一眼,朝着汪新问:“汪新,你没看见我?”“呦,走得急,还真就没瞅着,你怎么到这来了?”“汪新,我想跟你说句话。”“说什么?”

这时,马燕才瞧了姚玉玲一眼,姚玉玲也不看马燕的眼色,问汪新:“我在这不方便,是吗?”汪新说:“有啥不方便的,说吧!”“就是不方便!”见汪新热乎,马燕火大了,直接拒绝了姚玉玲。见汪新不再说话,姚玉玲有点尴尬,只好走了。

汪新望着马燕说:“有话赶紧说,我要迟到了。”“我爸他火气大,你别埋怨他。”“你火气也够大的。”“能不能好好说话?”“你爸对别人也这样吗?”“他十年没回家,我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了。”

马燕解释说:“我爸其实也是为你好,怕你出事,你那么做确实太危险了,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咋办?”汪新不以为然地说:“他是怕我出了事,拖累他吧!”“你别这么小心眼,我虽然跟我爸十年没见面了,不过我知道,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爸是好人,为我好,是我不知好歹,行了吗?”汪新说完,转身就走。关于马魁的话题,他与马燕不欢而散。

马燕左右为难,当着父亲的面,她坚定地维护汪新;当着汪新的面,她又心疼父亲。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她想了父亲十年,十年光阴,十年思念,足够她试着理解父亲,试着爱她的父亲,然而当面她却不会表达。

汪新像初生的小牛犊子,冲得很,以他的阅历,还不太懂得站在马魁的角度往深了去想。他和马魁之间,没有天生的血缘,更没有交情。马魁对他来说,就是天降一个师傅,相处既不融洽,还常给他穿小鞋。

马燕的态度让姚玉玲情绪低落,她一个人走着,牛大力假装不经意,从后面赶了过来,打招呼说:“巧了,又碰上了。”“你没走啊?”“本来是走了,可肚子不舒服,找地儿拉了一泡。”“你说话能不能文明点?”“这有啥,谁还能不吃不拉吗?”“懒得跟你说。”

姚玉玲一皱眉,一跺脚,狠狠地剜了牛大力几眼,气哼哼地走了。牛大力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轻声地哄着逗着姚玉玲。

汪新心里也不大痛快,在走进乘警队会议室之前,他抬头看了看天,风吹着白云飘,该来的总会来到,他心里清楚,这场会议是为了什么。

汪新进来时,会议准备就绪,相关领导、同事都在座。胡队长让马魁先说,马魁看了看汪新:“还是汪新同志先说。”

汪新仔细地瞧着马魁,马魁闭着眼睛不看他。胡队长说:“汪新,那你说说。”汪新闷闷地说:“不是都知道了吗,没什么可说的了。”胡队长说:“我知道的,都是听别人说的,你是当事人,你得自己说!”

“有六个人在车上唱二人转,他们吸引乘客们的注意力,然后同伙伺机偷窃乘客财物。我本想在车上抓住他们,可车到站了,只能下车追踪。当时马魁同志叫我不要去,我没听,一意孤行。我违反了相关规定,认错,认罪,甘心受到组织处分。”“说完了?”“完了。”

胡队长望向马魁:“老马,你还有说的吗?”出人意料,马魁作了自我检讨:“要说起这事,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是我能早点发现案情,早点控制住他们,就不会给乘客们造成那么大的损失了。我在农场待了十年,刚回来没几个月,还没缓过神来,这事怪我,是我脑袋转得慢了。”

胡队长说:“老马,咱们说的是汪新同志不听指挥,私自下车追疑犯的事,没说车上。”马魁辩解说:“没有车上的事,就没有车下的事。车上、车站、线路,这是一体的,不能拆开想问题。办案得刨根,这事也得刨根,而这根就在我身上。当然,汪新违反了相关规定,他有错,这个他得认。可汪新是我徒弟,他犯了错,就是师傅没教好,这个我也得认。好了,就说这些了,请领导处理吧!”

猛一听马魁这么说,汪新还以为他搭错筋了,再细细一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由于马魁一力担责,会议结束后,胡队长特意把他请到自己办公室。一见胡队长,马魁开门见山地问:“还有事?”

胡队长让马魁坐下说话,马魁说他坐不住,有事赶紧说。“你这性子,真是一辈子都改不了。老马,你看该怎么处分汪新呢?”“这事你怎么能问我?”“关上门说话,你是他师傅,我不得问问你吗?处分轻了还好说,要是重了,怕你再有意见。”“我哪敢有意见?”

胡队长说:“我知道你稀罕那孩子,要不,也不能把他留在自己身边。”马魁瞪起眼睛:“我稀罕他?”“我还不知道你?越稀罕谁越给人往死里整。”“这孩子太莽撞,有勇无谋,毛茬太多,不给他捋顺了,早晚吃大亏。”“咱们是什么交情,有话直说,我会酌情处理的。”“要不就记个过吧!不大不小就行,我再带他遛遛看。”“就是不疼不痒呗?”“不行,得疼点,不疼他不长记性!”“好了,我明白了。”

马魁一听胡队长懂自己的意思,心满意足地笑了,那笑容都起了褶子,每一道褶子仿佛都携了一缕阳光,他的心情轻松了些。

刚到乘警队大院,就看到了汪新等在那儿,马魁的脸立即变了。“马叔,谢谢您。”“哟,叫上马叔了?踹了你一脚,我还长辈分了,谢从何来?”“开会的时候,您为我说话了。”“你小子给我听好了,我说的那些都是实打实的大实话,不是为你说话!”

汪新火了:“我说您这人怎么油盐不进,我感谢您,还能点起您的火来?”马魁阴阳怪气地说:“用不着你感谢,弄得像是我徇私情一样!”“好好好,我不谢您总行了吧?怪人!”“你说啥?”“我说我非得干出个样子,给您看看不可!”

“好啊!我睁眼瞅着!”

背过身去,马魁笑了,大步朝前走。汪新望着马魁离去,他的身形高大,影子拉长。

蒸汽机车的浓烟翻滚,滚滚向前,鸣笛的声音,越来越大。列车就要进站了,广播里传来了姚玉玲的声音:“旅客同志们,列车即将到达海河火车站,请大家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马魁站在车厢门内,抻了抻警服,正了正警帽。

列车缓缓停住,车厢门打开,乘客纷纷下车。汪新不住地提醒:“大家都好好检查检查,别忘了自己的东西。”

一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夫妻,男的叫卢学林,女的名字白玉霞,他们坐在座椅上,互相挽着对方,依依不舍,甚是亲昵,像是忘了时间。

好几位乘客排在他们座位前面,等待他们下车好占座。最前面的那位乘客,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忍不住问:“同志,您是这站下吧?”

卢学林回过神来,从妻子的那片温柔里移出,说:“我送个人,一会儿还回来。”卢学林说着,就站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两个行李包,把其中一个小包放到自己座位上,然后牵着妻子,朝车厢门走去。

卢学林前脚刚走,等座乘客后脚就把卢学林座位上的行李包扔到行李架上,大大咧咧地坐下说:“熬了八站了,总算舒坦了!”

卢学林提着行李包,和白玉霞走到车厢门前,这时迫不及待的上车乘客也往上拥来。卢学林拉着白玉霞的手,朝车下挤去,不管怎么使劲,都挤不下去。卢学林急得大声吆喝:“大家请让让,我们下车!”

“下面的同志先等等,让上面的同志下车!”汪新喊着,毫无效果,没有办法,汪新带头往前挤,看到是警察,乘客才避开,卢学林和白玉霞跟着汪新挤下了车。

站台上,夫妻俩不住地向汪新道谢,汪新提醒说:“下回到站早点下车。”

卢学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行李包递给妻子:“道上注意安全。”白玉霞给卢学林整理衣领,叮嘱说:“别省着,得吃饱。”“你也是。”“你要是忙得没时间,衣服埋汰了就拿回来,我给你洗。”“那不就臭了嘛。”“臭了我也不嫌弃。”“真是我的好媳妇,快走吧。”“你先上车。”

夫妻彼此叮咛,多少爱的絮语,喋喋不休。列车快要开动了,还是舍不得告别,卢学林说:“你再不走,我可上不了车了。”白玉霞深情地说:“正盼着你能留下来呢。”“别闹了,听话。”

白玉霞沉默片刻,提着行李包走了。卢学林望着白玉霞的背影,转身上了车。在卢学林转身的一刹那,白玉霞站住身,望着他的背影,红了眼眶。

车门关闭,列车轰隆隆地往前开,载着谁的伤离别;载着谁的眼泪,像蒲公英飞啊飞;载着谁的忧伤,像晨露一般哭泣;像蝴蝶扇动翅膀,开往爱情的城池。

天气如此晴朗,南来北往,一如往常。

还沉浸在与妻子离别的伤感中,回到车厢的卢学林,就发现自己的座位被占了,和占座乘客说不通,两个人争论起来。卢学林说:“我刚刚都说了,我就是去送个人,不下车。”那乘客问:“你说了吗?我咋没听着?你也坐了好几站了,老坐着也难受不是,站起来疏松疏松筋骨,没坏处。”“同志,你这就有点不讲理了,这座明明是我的。”“你车票拿出来看看。”

卢学林拿出车票,占座乘客拿过去看了一眼,车票上写着“无座”,这一下,他更觉得自己有理了:“瞧见没?无座,都一样,你就站着吧!就这么些个座位,谁占上就是谁的。”

卢学林生气无奈,可是碍于他知识分子的面子,又不好跟他争吵。卢学林看上去斯斯文文,占座乘客更加嚣张,卢学林仍然慢条斯理地说:“我虽然买的也是站票,可是,我在宁岗站的时候就抢到座了。我刚才起身的时候,还特意把行李放座位上。”“我就不起来,你能怎么着?”“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呢?”“不服气你可以找警察。”

占座乘客话音一落,碰巧马魁过来了:“啥事?”卢学林忙说:“警察同志您来得正好,这个人占了我的座位。”占座乘客扯着嗓门问:“啥叫你的座位?你票上写了吗?”

马魁拍了拍占座乘客:“同志,这个座位确实是这位同志的,在宁岗站的时候有人下车,人家就占了这个座了。咱车上的规矩是站票乘客谁占到座位那就是谁的,先到先得。你没经人家允许,把人家座位上的行李给扔行李架上,我都看见了。”

话说到这份上,且是正儿八经警察说的,占座乘客一脸无奈,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卢学林激动地向马魁道谢,因为争到失而复得的座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让他淡化了一点点与妻子分开的愁绪……

人在旅途,各有各的故事。

结束一趟旅程,回家的温暖,让马魁加快步伐。只是,这位老父亲,迎来了当头一棒——马燕高考失利。瞧着受了打击的老爹,马燕低着头,像一朵没有了枝秆的花儿。

马魁抽着烟,叹着气:“燕子,你也不笨,你算账的时候脑瓜子挺快呀,这数学是咋考的?”“那能一样吗!”“你是不是落了题?才九分!”“能有九分就不错了,实话说吧,就这几分也是蒙的,那题我都看不懂。”“不能啊!你小时候学习不挺好的吗?”“那是小时候,这可是高考!我高中都没念,那卷子跟天书似的。就说语文吧,大段大段的文言文我念都念不下来。古人也是吃饱了撑的,不好好说话,都跟外国话似的,还没学会走路呢,就让我蹦高,那不摔跟头才怪。鲤鱼跳龙门,哪儿那么容易。”

听到闺女这么说,王素芳心怀愧疚地说:“老马,我得替燕子说两句,她不光没上高中,初中也上了个半吊子。那时候我身体不好,拖累着燕子三天两头地请假,好不容易把三年初中熬完了,赶紧接了我的班。燕子小时候学习多好啊,是家里把她拖累了。”马魁抱歉地说:“都是我拖累的,那十年……”“爸,妈,你们也别这么说,考不上就考不上,没啥大不了的,我该着就是卖咸菜的命。”

马魁深吸一口气,鼓励着闺女:“没事,你岁数还小,再复习一年,明年接着考。”“还考?”马燕惊讶地问。她内心直呼八百个亲爹,她是真的不想考了,学习要靠熬啊!

人生理想,多少莽撞;春去秋来,复苏收获。人生四季,缠绕着一个又一个季节,或许只结出酸涩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