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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月月、亮亮一早晨起来,像是有什么事儿,不停地对着眼色。牛鲜花看见了,没心思问她们。吃早饭的时候,月月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妈妈,学校后天要郊游,老师说要带饭。”牛鲜花说:“带就带吧,我给你们带馒头。”亮亮一听噘起了嘴,“妈,我们同学都带好饭,有的说要带肯德基,有的说要带面包香肠。我俩不要别的,给我们买两包饼干不行吗?”“你们还想要什么?”牛鲜花一听这话火了,训斥道:“咱家有钱吗?有钱我想给你们吃龙肝凤胆。妈闲着好久没活干,这才找到了活,还没开饷,全家就吃你奶奶几个退休钱,你们好意思张口吗?都多大了?懂不懂事?”蒋玲赶紧劝解说:“鲜花,孩子的要求不过分,你就给她们买两包饼干吧。”牛鲜花为难地哭了:“妈,不是那么回事,咱们这两个钱得掂量着花。手指缝漏一漏,一天的菜钱就没有了。您这些日子犯了风湿病,买药得不得花钱?回来得不得花钱?他的花销比个大人都多,我不紧着点行吗?我也知道要脸,可没钱就要不起这个脸,我哪还有脸啊!”冲动之下,她竟然用手狠狠地抽起自己的脸来。两个孩子也哭了,抱着牛鲜花说:“妈妈,别生气,我们错了,我们不要饼干还不行吗?”一家人哭成了一团。

石虎子领着那几个从老家带来的民工,到一家工地承包了一个新工程。他们到工地对面的拉面馆吃饭,巧了,正是荆坤开的那家拉面馆。牛鲜花把拉面端到石虎子等人面前时,大家都愣了。

“鲜花,是你?你怎么又到这儿干了?”石虎子惊讶地问道。牛鲜花叹了一口气:“街摊不让干了,只能上这儿了。你们怎么到这儿吃饭?”石虎子说:“我们的工地就在附近。这家拉面馆是你开的?”牛鲜花苦笑一声:“我哪有这个章程,这个拉面馆是当年在咱们村下乡的荆美丽弟弟干的,我给人家打工。”

“帅子呢?他还在话剧团干?”

“早辞职不干了。”

“哦,自己给自己当老板?混得也不错。怎么样?对你还行?”牛鲜花“嗯”了一声。“他要是敢欺负你,说句话,咱娘家有人。”石虎子说。牛鲜花嗔怪说:“去你的吧。你还管我,你自己怎么样?还耍单?”“跟城里人学。”石虎子摇头晃脑地说,“我不急结婚,玩两年再说。”“可别胡来。”牛鲜花叮嘱道。石虎子有些伤感地说:“鲜花,我是胡来的人吗?”牛鲜花说:“等有合适的我给你介绍一个?”“千万别,你现在认识的都是城里人,男的都是爷,女的都是奶奶,供养不起。”石虎子深有感触地说。

晚上牛鲜花回到了家里,一看月月、亮亮都不在。“月月和亮亮呢?”牛鲜花问。蒋玲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说:“她俩出去了,不知道去干什么,问也不说。”

牛鲜花想了一下,猜出了孩子可能去了哪里。她径直去了后街的饼干店,一看小姐俩果然在那里。她俩坐在饼干店的台阶上,闭着眼睛,小鼻孔在翕动着。牛鲜花没说孩子,把月月、亮亮领回了家。进了门,她把从小卖铺买的两包饼干轻轻放到桌上说:“你们不是明天郊游吗?妈给你们买来了饼干。”月月和亮亮哽咽着说:“妈,我们不要,我们吃馒头就行。”牛鲜花摸着两个懂事儿孩子的头许久没有说话。

家里气氛老这么沉闷,肯定对孩子成长不利。牛鲜花想着要逗孩子们高兴起来,她想来想去终于在孩子临睡前,想出了个不花钱的法子。

“我给你们俩讲个智力题?”

两个孩子好久没见妈妈有这个闲情逸致,忙不迭答应着:“好,我们愿听妈妈讲。”

“听好了啊,一只大鸟顺着太阳光从北方飞到南方,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可是它从南方飞到北方却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请问,为什么呢?”两个孩子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真笨,”牛鲜花笑着说,“这只大鸟顺着阳光从北方飞到南方,回去的时候呢,是迎着太阳,它一个翅膀飞,一个翅膀打着眼罩,怕太阳晃眼飞丢了,你们说,这不费时间吗?”两个孩子一听妈妈这么说,都笑了起来。

牛鲜花见孩子高兴了,她松了一口气,催促孩子们快睡。谁知孩子们来了兴致,月月说:“妈妈,我们测验一下你的智力呀?”牛鲜花点点头:“来吧。”

“一个猎人朝大猩猩射了十支箭,大猩猩左手抓住五支箭,右手抓住五支箭。猎人说你真行,我射不着你,我走了。猎人刚走了几步,突然听到后面大猩猩在大笑,猎人一回头,发现大猩猩倒地而死。请问,大猩猩怎么死的?”月月瞪着双大眼睛问牛鲜花。牛鲜花想了想说:“该不是犯了心脏病吧?”两个孩子笑道:“妈妈太笨了,太笨了!”牛鲜花纳闷儿地问:“那是怎么死的?”“大猩猩乐得直拍大胸脯,把箭插到心脏里去了!”孩子们一板一眼地说。牛鲜花和孩子一起笑了起来。

转眼又是一年,新年快到了。为了让过节有个新气象,牛鲜花忙活着收拾起店面来。荆坤从外面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泄气地说:“牛姐,不用忙活了,拉面馆干不下去了,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牛鲜花愣了,不解地问道:“怎么了?不是干得挺好吗?”荆坤说:“就是因为干得好,房东后悔了,要收回去自己干。”牛鲜花赶紧问:“你们没订合同呀?”荆坤叹气说:“就是吃了这个亏。”牛鲜花沮丧极了,自语道:“唉,又没活干了。”“牛姐,你不用愁,我看你泼辣能干,现在用人的地方多了。出去打听打听,说不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荆坤安慰她说。“那我走了,这些日子真该谢谢你。”牛鲜花说着要走。

荆坤拦住了她,指着桌上的一瓶酒说,把它带回家吧,要过年了,也没什么东西送你。牛鲜花看了看桌上那瓶白酒,她也不客气了,走过去拿起来,“砰”的一声打开盖子,也不就菜,举瓶往嘴里倒。她这一招让众人都很惊讶。牛鲜花一气灌了大半瓶白酒,把酒瓶轻轻地放到桌子上,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牛鲜花醉意阑珊地推着自行车,歪歪斜斜地往家走。遇上了一个穿戴讲究的中年人,正在向一个年轻小伙子打听幸福广场怎么走,小伙子告诉了中年人该怎么走。牛鲜花在旁边不停地摇着头说,不对,应该是往前走,见红绿灯左拐,看见工人文化宫再右拐。小伙子觉得有些没面子生气地和牛鲜花争执起来。牛鲜花大声地嚷着说,那样得走多少冤枉路呀,欺负人家外地人是不是?做人不能这样!中年人怕两人打起来,忙说他知道该怎么走了。说完赶紧离开。

牛鲜花见中年人走了,没按照自己指定的路线走,急忙推着自行车追了过去,非让人家听她的。中年人若有所思地望着牛鲜花,她认为中年人没听明白,就热心地说,没听明白?再给你讲一遍……中年人说话很堵人,你是不是闲得难受啊。

真是不顺,刚回到家里,两个孩子就缠着牛鲜花要钱。月月可怜巴巴地央求道:“妈妈,新年到了,同学都给我们送礼物了,我们也不能不回赠一点礼物呀,给我们点钱吧。”“钱钱钱,你们成天跟我要钱,我是开银行的呀?”牛鲜花一听就火了。亮亮委屈地辩解说:“那人家送给我们礼物,我们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收下了?太没面子了!”牛鲜花说:“孩子,妈妈也是要脸面的人,妈妈也想让你们在同学面前有面子,可是妈妈又没活干了,你们叫妈妈从哪里弄钱呀?要我去抢?去偷?妈妈进了监狱,那样你们就有面子了吗?”两个孩子哭了,一边哭一边说:“妈妈,我们不要钱了,也不要面子了,我们只要妈妈。”牛鲜花也哭了,她抱着两个孩子,柔声说:“孩子,忍一忍,妈妈一定不会让这样的日子永远下去,妈妈保证!”

第二天一早,牛鲜花就到处寻找工作。她在一个电线杆子前停住了脚步,电线杆子上贴着一张招工的野广告。牛鲜花按野广告的地址去了一家黑食品加工点。那是位于城市边缘的几间破陋的棚户。一个操外地口音的脏乎乎男子从棚户里钻出来,牛鲜花迎上前问,请问谁是老板?男子上下打量了打量牛鲜花,说他就是,有啥事。牛鲜花说她是来找工作的。老板问,会包包子吗?牛鲜花麻利地说,天津包子,麦穗包子,老婆脚,各种样式都会。老板让她进屋试试。

牛鲜花跟着老板进去一看,屋子里光线昏暗,肮脏不堪,几个外地模样的女人在忙活着包包子。牛鲜花动作麻利地包了几个麦穗包子,老板看了挺满意,说手艺不错,留下吧。牛鲜花问啥时候开始上班?老板说现在就干吧。牛鲜花答应一声,跟老板要工作服。老板随手从房间角落的地上拿起一件脏得都看不出颜色的大褂,扔给她。牛鲜花嫌工作服太脏不想穿。老板的老婆月桂走了过来,不满地说,好好干活也就是了,哪儿那么多毛病!牛鲜花无奈地套上大褂。

安排好了牛鲜花,老板上货去了。牛鲜花看屋里实在太脏,就动手收拾起卫生来。月桂问她,瞎忙活什么?牛鲜花说,这里的卫生太差了,她收拾收拾。月桂哑然失笑,在这里讲什么卫生?绞肉馅去。牛鲜花听话地去了肉案,见那儿堆着一大堆肮脏的带血的肉边子,就拿起刀把脏东西切去。月桂一见又跟了过来,着急地问她干什么?怎么都给扔了,这都是花钱买的。牛鲜花不解地问这些东西能吃吗?月桂不耐烦地让她赶紧干活,少管闲事。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牛鲜花忍着气到一边去洗肉。月桂看见生气地说,肉不用洗,难道洗肉不花水钱啊。牛鲜花说肉实在太脏了,人吃了会得病的。月桂面无表情地说,蒸熟了谁也不知道,再说咱也不吃。牛鲜花说,那也太缺德了。月桂一听不乐意了,赌气地说,怕缺德就别干。牛鲜花火了,不干就不干。说着她脱了脏大褂往地上一扔,头也不回地走了。月桂看着她的背影,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什么鸟儿,把你干净的。

牛鲜花找不到工作,烦闷地窝在家里。蒋玲不解地问道:“鲜花,你怎么干了几家都不干了,活不好干?”牛鲜花气愤地说:“妈,那都是些昧良心的活,我干不了。”蒋玲好奇地问:“怎么个昧良心法?”牛鲜花摇着头说:“不去干不知道,那家做包子的还算不错的,炸油条的你猜用什么方法把油条炸得那么大?放了洗衣粉!卖鱼的,用黄颜色给黄花鱼美容,用银粉往带鱼身上刷;做豆腐的,你以为他们用卤水点吗?不是,用医院扔了的石膏,上边血呀脓啊什么都有,恶心死人。”

两个孩子听了,嚷嚷道:“哎呀,太可怕了!”牛鲜花叮嘱她们:“都记住了,从今以后,咱不能吃无证摊贩卖的东西。”“打死我们我们也不吃了。”孩子们说。蒋玲叹了一口气:“唉,现在的人都怎么了?为了赚钱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不怕老天报应吗?”月月插话道:“老天爷害红眼病,眼神不好。”“不一定,现在都兴打麻将,老天爷玩上瘾了,顾不过来了。”亮亮接过嘴说。“那老天爷就是混饭吃的坏官,撤了他。”月月恨恨地说。“你说了算吗?”亮亮反问道,“那得天上的神仙开大会,举手表决。”月月说:“那就开大会呀。”“联合国的大会还一年开一次呢,天上的大会还不得一百年开一次?咱们赶上这拨了,忍着吧。”亮亮话说得像个小大人儿。

牛鲜花这天找活儿从一家茶楼门前路过,无意中听到茶楼里传出说相声和茶客的笑声。这勾起了她心底里对相声的爱好,她进了茶楼一看,是相声演员杨廷华和程子修在说传统相声《大保镖》。牛鲜花站在角落听着,非常投入地听着。茶楼周老板走了过来,客气地问道:“这位大姐喝茶吗?请就座。”牛鲜花说得非常实在:“我不渴,就是渴了也喝不起。”周老板纳闷儿地问:“那你进茶楼……”牛鲜花打断说:“我听这两位师傅的相声说得好,就是想听一听。”周老板两手一摊说:“对不起,在这儿不喝茶不能听相声。”牛鲜花灵机一动问:“老板,您这儿需不需要伙计。”周老板问:“你在茶楼里干过?”牛鲜花摇摇头。周老板为难了:“我们不能要个什么也不会的人白吃饭。”牛鲜花失望地走了。

周老板动了恻隐之心,在送牛鲜花出门的时候,他随口说了一句:“看来你喜欢曲艺。”“不是喜欢,是非常喜欢。”牛鲜花恳切地说。牛鲜花的诚实打动了周老板,他沉吟一下说:“这样吧,你要是实在喜欢,可以进茶楼做点零活、杂活,比方扫扫地啦,抹抹桌啦,续续水啦,捎带卖点干果、香烟什么的,不过工资不会太高。”牛鲜花兴奋地说:“行,只要能要我就行。”周老板说:“可是这活没有钟点,什么时候散了场什么时候回家,你行吗?”牛鲜花说:“只要有活儿干,没什么不行的!”“那就说定了,明天你就来上班吧。”周老板说。

牛鲜花回了家,气都不顾喘上一口,就从婆婆手里接过回来喂他吃饭,逗弄他叫妈妈。回来模样还是傻呆呆的,不会说话。“别教了,我天天教,教也没用。”蒋玲心灰意冷地说。牛鲜花告诉婆婆,明儿她就要去茶楼上班了,这个活儿晚上没钟点,俩孩子都大了,上下学也不用接了,她带好回来就行了。蒋玲突然问,那两个说相声的都叫什么名?牛鲜花说,一个叫程子修,一个叫杨廷华。蒋玲说,这个城市曲艺界的人她差不多都认识。那个叫杨廷华的没听说过,程子修她知道,原来是造船厂工会的,会说相声,山东快书、快板书也都能说,以前还专门到曲艺团向她请教过大鼓书呢,挺有才情的一个人。

蒋玲说着说着来了兴致,要教牛鲜花几个拿手的京韵大鼓段子,鼓动她有机会也上去亮亮活儿。牛鲜花发憷地说,她那两下子根本就上不了台面。蒋玲说,话剧她不行,兴许曲艺对她的路子,有机会就露两手,没什么了不起的。牛鲜花听了心里一动,蒋玲这句无意的话,打动了她。穷则思变,这将来也许是条能翻身吃上饭的道儿。

第二天,牛鲜花骑自行车把月月和亮亮送到学校门口,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俩:“这是妈最后一次送你们,以后你们上下学就自己走吧。”“妈妈,其实早就不用你送了。”月月嘟嘟着小嘴说。娘儿仨正说着,让两个孩子的班主任唐老师遇上了,她问牛鲜花:“您是帅倾国和帅倾城的妈妈吧?”“我是。”牛鲜花局促不安地问,“您有事?”唐老师有些责怪地说:“我总算见到您了,多少次家长会了,您都没来参加。”牛鲜花连连道歉:“对不起,太不应该了。”“您不能把孩子扔到学校就不管了,周六的家长会您一定要出席啊。”唐老师嘱咐说。牛鲜花面红耳赤地再三保证:“我一定来。”

牛鲜花上班第一天,胸前挂着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干果、香烟,一手拎着个大茶壶,各桌子之间来回穿梭,给茶客们倒茶续水。

这天杨廷华和程子修说的是传统相声《改行》。两个演员在台上说相声,知道他们底细的茶客们在台下议论着说:“这个程子修真是全才,相声说得,大鼓也唱得,快板评书张口就来,了不得。”“那可不,人家原来是造船厂工会的文体干事,非常有才,退了休没事赚点外快。”“听说老伴死了,现在还耍单?”“有一阵子听说他张罗着要再找个老伴儿,后来就没动静了。”“这个逗哏的杨廷华呢,什么来历?”“听说是天津来的,说唱团退休的,住闺女家,闲着没事走走穴……”

牛鲜花一听相声就入了迷,只顾着了听和笑,忘了给客人倒茶续水。很快有茶客不满意了,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喊道:“哎,怎么没人续水?”牛鲜花愣是没反应过来,还在入神地听着。周老板走过来训斥道:“你看你笑的,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怎么不给客人续水?”牛鲜花这才醒过腔儿来,连说:“对不起,这就来。”赶紧给茶客们续水。

周老板把牛鲜花叫到了后台,这一通臭训:“你还能不能干了?叫你来干活的,是听相声的吗?想听相声,花钱买壶茶,坐下好好听。我不知道坐着听相声,哈哈笑着舒服?可你别忘了,咱茶楼是卖笑的,茶客是买笑的,顾客是上帝。”“周老板,对不起,我就是喜欢相声,一乐起来就什么都忘了。您放心,我会注意的。”牛鲜花赔着小心说。“下不为例。”周老板脸板着,看样子这是他给牛鲜花最后一次机会。牛鲜花保完证后,又来事儿了。她小心翼翼地说:“周老板,明天晚上我女儿学校要开家长会,到时候我想早点走。”周老板的眉头马上皱起来了,问道:“孩子爸呢?”牛鲜花赔笑说:“她爸出差了。”“你们女人就是事多,好,去吧。”周老板其实是个宽厚的人。

牛鲜花如约参加了学校的家长会。会上唐老师含蓄地批评了牛鲜花,她有心想听唐老师说什么,但操劳疲倦的她突然犯起困来,两个眼皮直往一起粘。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还打起呼噜来,引起其他家长侧目。一个家长实在看不过眼了,就捅了她一下。牛鲜花突然吓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家长们都笑了起来,牛鲜花羞得眼里含泪,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唐老师理解牛鲜花的窘境,抚慰说:“家长,您坐下吧,再坚持一会儿,家长会就要结束了。”

牛鲜花回到家中,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就从婆婆手里接过回来给他洗澡,两个孩子在旁边给她帮忙。牛鲜花一边给回来洗澡,一边说起在家长会上睡觉的事儿。月月不高兴了,埋怨说:“妈妈真是的,什么时候都能睡着觉。”亮亮好奇地问:“妈,你真的打呼噜了,响吗?”牛鲜花不好意思地说:“可不是怎么的。”孩子把这事儿当成笑话了,问道:“你没谦虚几句?唔,打得不好,瞎打。”牛鲜花正要说什么,突然晕倒了。“妈,你怎么了?”孩子们吓得惊叫起来。蒋玲听到动静不对,赶紧跑过来,摇晃着牛鲜花喊:“鲜花,怎么回事?”好半天牛鲜花才醒了过来,勉强地笑了一下说:“妈,没事,我这么蹲着,一站起来脑袋就缺血了,你们不都这样?”蒋玲眼里含泪,不知说啥好。

帅子又找了一个行当,新年的晚上在酒店里给客人推销啤酒。他拿着啤酒对着一桌客人推荐道:“这是我们公司的最新产品,和德国慕尼黑联手打造的,口感香醇,清澈爽口,在东南亚销量稳居第一。据报道,韩国总统、日本首相,每天都来个五瓶六瓶的,都曾因此喝醉了……”一个客人拿他开心:“别说了,我赏你五瓶,你全喝下去,你要是能喝下去,给我上两箱。”帅子说:“我是推销员,我不能喝酒。”那人手一挥说:“那你上一边风凉去吧!”帅子犹豫了一下说:“那好,我要是喝下五瓶,你这个桌上四箱!”那人点点头说:“那好,来吧!”帅子打开了五瓶啤酒,一瓶接着一瓶地喝了起来。他心里不痛快,再加上肚子里没有饭,很快喝醉了,被酒店的人推到了大街上。

帅子歪歪斜斜地在街上晃着,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喝,来喝呀,小样儿你,十瓶就把我撂倒了?没那事儿!你要是敢再上五箱啤酒,我再来十瓶喝给你看看……”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观看。帅子火了,吼叫道:“看什么看,都给我回家过年去!”有人看他的傻样儿,笑了起来。帅子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笑什么笑,有什么可笑的,想笑自己去听相声去。怎么还不回家呀,赶紧都走,大冷天的站在这里看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可看的吗?我有意思吗?都他妈给我滚!再不滚我抽你……”

帅子酒稍醒了些,发现刘青给他打传呼,就找了一处公用电话给她回,刘青问他干啥呢。酒劲把帅子架得老高,他吹牛说,一帮朋友请他喝酒,今晚他回不去了,他们要喝到天亮,实在对不起……刘青也想抓住新年这个机会,多挣点儿钱,说今晚她也不能回去,她们一群姐妹在聚会呢,她想走可她们不让。帅子说,没事儿,去乐吧,大家伙儿都乐和乐和。刘青可怜巴巴地说,新年了,他就不送她一句话吗?好半天电话那头没有动静,刘青提高了嗓门催问他。帅子流着眼泪,轻轻地对着话筒说,他想回家……

帅子费了一番周折,又在一家夜总会的乐队里找到了吹萨克斯的差事。这天晚上他戴着披肩假发,在乐池里独奏萨克斯,显得十分潇洒倜傥。被一个胖富婆看上了,她一招手,侍应生马上跑了过来,谦卑地弯下腰把耳朵贴近了胖富婆的嘴边。胖富婆说了几句,侍应生眼看着帅子一个劲儿地点头。等帅子独奏完了,侍应生把帅子叫了过去。

帅子在胖富婆旁边的空椅上坐下,客气地问道:“大姐,您找我?”胖富婆打量了帅子半天才矜持地开口:“才来的?”帅子说:“不到一个星期。”个性极强的他,心里对这个傲慢无礼的胖富婆很是恼火,他尽量压抑着愤怒。胖富婆好像很迟钝,她没有发现帅子的恼怒,一个劲儿地没话找话。帅子有一搭无一搭地敷衍着,正要找个理由起身离开,胖富婆冲侍应生点了点头。侍应生把帅子拉到了一旁,他倒爽快:“直说了吧,大姐看好你了,谈谈条件。”帅子一头雾水问:“什么条件?”侍应生暧昧地笑了:“像个雏儿似的,她想包下你几天。”帅子断然拒绝:“不行,我卖艺不卖身。”侍应生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都是这套话。”“我还要演出,就不奉陪了。”帅子转身朝乐池走去。

几分钟的工夫,这家夜总会的老板就急乎乎地来找帅子了,开口就问:“你得罪了什么人吗?”帅子摇摇头说:“没有啊,我初来乍到,没有仇家呀。”“你得罪人了。”老板用肯定的语气说,“你把梅总得罪了。你也是的,梅总看上的人不多,别人巴结都巴结不上呢。算了,你现在就得走人,梅总我们可得罪不起啊。”

帅子抑郁地走出夜总会,在大街上踯躅而行,他信步走到一家百货公司的橱窗前,看着橱窗里的儿童玩具,伫立良久,犹豫再三走了进去。

午夜,刘青疲惫地回到了出租房,见帅子早已回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胳膊下压着一封没有写完的信,旁边放着一堆价格昂贵高档的小孩玩具。刘青把信一点点儿地从帅子的胳膊下抽了出来,只见信上写着:鲜花,你好!爸爸、妈妈还有月月和亮亮都好吗?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自己。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有家不能回的滋味,我想回家,可是回不去了。回家的路太漫长了,我想回家,可我找不到我的鞋丢在哪里了……

刘青轻轻地放下了信,默默地进了厨房做饭去了。等把饭做好,才把帅子叫起来吃饭。帅子发现信放在一旁,就问刘青看过了?刘青不置可否,所答非所问地问,工作又丢了?帅子无奈地说,丢了,他在这儿很难混下去。刘青说她可以养活帅子,只要他不离开就行。帅子满脸沮丧,无话可说。刘青问这些玩具是怎么回事?帅子说寄给孩子们的。刘青盯着帅子一字一句地逼问,谁的孩子?帅子说,当然包括他们的孩子。

房间里沉默了好半天,刘青问起了两人间最敏感的问题:“这么说你后悔了?”帅子没有回答,他啥也不想说。刘青神经质地问:“我给你说清楚吧,你已经厌倦了我,想回到牛鲜花身边?”帅子忙解释说:“刘青,别这么说。不论我的初衷是什么,既然跟你留下来了,就不会回到她的身边,可是我想孩子,包括咱们的儿子。我把儿子扔给了牛鲜花,没在他身上尽一天做父亲的义务。”

刘青闻言哭了起来:“儿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就不想吗?可现在咱们能回去吗?回去等着那些债主把你吃了吗?”帅子没有吱声,拿起萨克斯走出出租房。坐在台阶上忧郁地吹起了萨克斯曲《回家》,吹着,吹着,他流泪了。刘青走出房子,来到帅子身旁紧挨着他坐下,两手托腮默默地听着。

帅子吹完了,刘青问道:“就是想家?”帅子沉默不语。刘青又问:“到底是想家还是想牛鲜花?”帅子情绪激动地说:“刘青,我把父母和孩子,包括咱们的儿子,都扔给了牛鲜花,总觉得心都黑了,有臭味了。”刘青一听也激动起来:“难道你把我扔在这里,良心上就过得去了吗?”

遇到这样疯狂的女人,道理是很难讲清的。帅子硬着头皮说,他总不能看着牛鲜花拉着一辆超载的车走不动,缩着脖子不管吧?伸伸手帮她一把过分吗?刘青试探地说,那你就回去吧。这话给了帅子一个台阶,他回屋拿出收拾好的东西,提起旅行袋就走。刘青见帅子真走了,在后面绝望地大喊着:“帅子,你给我回来,你给我回来!”帅子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帅子回来没敢直接回家,他打电话把孙建业约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饭店里,先探探情况。孙建业告诉他,现在回来不是时候。那些买鸭绿江断桥受骗的人又闹事了,到市政府静坐,要讨个说法。帅子一听头耷拉了。孙建业警告说,千万不要回家,不要在城市里露面。那帮人都急红了眼睛,到处在找刘青和他,要是被他们遇到了,结果很难说,赶紧走吧!临分手时,孙建业又嘱咐帅子,千万不要回家,那样会连累他的家人。

帅子答应不回家,但他能不回去吗?家里全是他的心事和牵挂。他走到家门口,看着家里的灯光,站立良久,不时地听到两个女儿的笑声,但他不敢叫门。

屋里蒋玲对两个孩子说:“你们俩谁要是能教会回来说话,我重奖你们。”一听有重奖,月月和亮亮马上逗起回来:“回来,叫大姐、二姐,不叫姐姐生气了。”回来只是傻看着她们,嘴唇不动。月月有些急了,叫道:“小傻瓜,没劲,不和你玩了。”牛鲜花在旁边一听不高兴了,狠狠训起她:“你是姐姐,不许这样对待弟弟。你们要是这样对待弟弟,别人会怎么样?你们想过吗?”月月害怕了,赶紧认错:“妈妈,我错了。”亮亮会来事儿,马上哄回来:“回来,二姐和你玩,咱们玩骑大马。”

半夜,牛鲜花迷迷糊糊睡得正香,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牛鲜花咬着牙起了床,拿起电话,对方却不说话。她问道:“谁呀,半夜三更的作弄人。”她扣上话筒想回去睡,刚走了几步,电话铃又响了。牛鲜花这下子醒了过来,她接了电话问道:“喂,你是谁啊?说话啊!”对方还是不说话。牛鲜花愤怒地吼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帅子。你这个不要脸的,还活着呀?你的良心喂狗了?你把爹妈、孩子扔了不管不说,还把野种扔给我,跑到天涯海角去享受,还是人吗?你还有脸来电话,我恨不得撕了你,还有你的那个姘妇……”她声音大得把两个女儿和婆婆都惊醒了。两个孩子跑到客厅抱着牛鲜花惊恐地问:“妈妈,你跟谁发火呀?我害怕。”蒋玲手扶门框问:“谁呀?你和谁发这么大的火?”牛鲜花狠狠地扣上电话,没有好气地说:“一个精神病,打了电话不说话,作弄人。没事儿,都睡去吧。”

第二天早晨闹钟响了,牛鲜花想起床,不知为什么,就是爬不起来了。月月看到了急忙问:“妈,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妈妈没事。”她安慰孩子说。

牛鲜花挣扎着爬起来,走到门口又跌倒了。孩子看出她病了,哭喊着:“奶奶,我妈不好了,您快来看呀。”蒋玲慌忙跑了过来,扶起牛鲜花,着急地问道:“鲜花,你怎么了?又不好?不好咱就去医院。”牛鲜花有气无力地说:“妈,没事,您给我倒碗热水喝一口就好了。”蒋玲端来热水,牛鲜花喝了,还是感觉四肢无力,无奈地对孩子们说:“你俩到厨房弄点吃的上学去吧,道上小心车。”

蒋玲看着牛鲜花,心疼地说:“鲜花,有句话我该说了,你再成个家吧,要不你会累死的。这间房子是你的,你招一个男人帮你一把吧,别等帅子了。”牛鲜花一听莫名火起,恼怒地说:“谁说我等他了?我凭什么等他?”蒋玲听了哑口无言。

背着书包上学去的两个孩子,刚出门就惊叫着跑回来喊:“妈妈,你快去看,不知道谁在咱家门口放了一大包东西。”牛鲜花挣扎着来到门口,果然有一个大包放在那儿,她打开包一看,是一包小孩玩具。两个孩子高兴起来,乐得直蹦,兴奋地叫道:“我们有玩具了!”蒋玲过来拿起一只小考拉玩具,看了看,爱不释手地说:“这是回来的,谁也不许争。”两个孩子懂事地说:“好玩的都留给弟弟。妈妈,这是谁送的圣诞礼物呀?会不会是圣诞老人呀?”“你们问我,我问谁?也许吧。”牛鲜花一边说着,一边着急地四处看着,周围没有帅子的影子。

这天杨廷华和程子修在茶馆表演相声,两人讲得挺热乎,茶客一边品着茶,一边聚精会神地听他俩讲。

杨廷华拿着架势说:“最后说个压箱子底的灯谜你猜猜,你要猜着了我拿你一包香烟,猜不着你给我一包香烟。”捧哏的程子修撇了撇嘴,不满地说:“合着里外里都是你的。”杨廷华说:“你看你,怎么这么小气?不就是一包香烟吗?行,你要猜着了我给你一包香烟。”程子修说:“这还差不离儿。说吧,打灯谜我是行家里手。”

杨廷华特意重重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提醒茶客仔细听:“听好了。说这天我过生日,老婆在家和面包饺子。我呢,和朋友出去喝酒了,喝得酩酊大醉地回来了。老婆一看生气了,‘啪’给了我一个大嘴巴,你猜猜我脸上几个指印?”正给茶客们倒茶的牛鲜花也听入迷了,忘情地脱口说:“六个,你老婆六指儿。”被抢了活儿的程子修随机应变道:“你看看,这个谜语自打有狗的那年大家就知道,都不用我猜。”杨廷华无奈地说:“好,这回算你猜对了。不,算这位大妹子猜对了。你再猜猜这个,说第二天我又喝醉酒了。老婆正在家和面擀面条,一看又火了,抡起胳膊又给了我一个嘴巴,这回几个指印?”未及程子修回答,牛鲜花又抢先刨了底:“五个,这回用另一只手。”程子修说:“人家说得对吧,就这个?自打狗怀孕那年大家就知道了。”

茶客们笑成了一团,杨廷华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皱着眉头道:“好,再来,说第三天我又喝醉酒了。老婆在家包馄饨,一看又火了,抡起两只胳膊给了我两个嘴巴,这回几个指印?”程子修忙说:“一只手五指,一只手六指,合起来……”“这回他一低头,没打着。”又被牛鲜花刨了底儿。

茶馆里哄笑声再起,程子修被晾在台上了。他有些不悦地问牛鲜花:“这位小妹,我没得罪你吧?干吗老和我过不去呢?来来来,你上来说。”周老板也不乐意了,训斥道:“你怎么回事?一回两回是个稀罕,怎么还跐鼻子上脸了?想砸场子呀?”牛鲜花没有退缩,她冲杨、程两人一抱拳,讲起了行当切口:“两位师傅多多包涵。我就是喜欢相声,这些传统段子都背熟了,嘴一下子没把住门,冒犯了二位。小女子甲胄在身,恕晚辈不能施以全礼。”

程子修让她逗笑了:“你还挺幽默的,怎么不练练说相声呢?”

“祖师爷这碗饭是留给爷们儿的,小女子虽然觊觎已久,不敢造次。”

“非然也,女子登台捧逗不乏先例,倘若有机会咱爷儿俩可以切磋一下,不知足下肯赏面子否?”程子修真诚地问道。“阁下何出此言?小女子孤陋寡闻,才疏学浅,东施效颦,难登大雅之堂,怎么敢攀龙附凤呢?”牛鲜花赶紧客气地推辞。

他俩一来二去,让杨廷华感到不快,一甩手说:“得,这场你们二位来吧,我还是下来喝茶吧。”说着就要下台,程子修一把拉住了他:“别价,好歹咱俩凑合下来。”杨廷华眼一翻说:“怎么凑合?我没词儿了。”“你没词我有呀,给大伙唱段太平歌词《韩信算卦》。”说着程子修打着玉子唱了起来……

晚上,牛鲜花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孙建业。他问牛鲜花最近忙什么?牛鲜花随口敷衍说瞎忙。孙建业又假惺惺地问有没有帅子的消息。牛鲜花气呼呼地说,他早死了。孙建业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他把你的心伤透了。牛鲜花心里烦闷,不愿跟他磨叽,说没啥事儿她就走了。孙建业忙叫住她,问他俩真的就恩断义绝了?牛鲜花说,提起他的名字就恶心,没别的事她就走了。

牛鲜花进了家门,让她惊讶的是,石虎子来了。他正逗着蒋玲怀里抱着的回来:“叫叔叔,不对,应该叫舅舅。叫呀!”回来目无表情地看着石虎子,嘴唇一动也不动。“这孩子,学话晚。”蒋玲赶忙掩饰着。

石虎子见到牛鲜花,朝她咧嘴笑了笑:“哟,艺术家回来了?”牛鲜花嗔怪说:“说些什么!怎么肯光顾寒舍了?”石虎子打量了一下房子说:“你这还是寒舍呀?”“比起乡下好多了,可比起有暖气的新楼就落伍了。”牛鲜花客气地说。

“你们说着话,我去做饭。”蒋玲说着要去厨房。石虎子伸手拦住了她说:“你们谁都不用忙,我带了一只烧鸡,一只全聚德的烤鸭,真空包装的,还有几包卤菜,都是现成的。”“那我去煮一锅粥。”蒋玲知趣地走了。

牛鲜花上下打量着石虎子说:“你行啊,抢银行了吧?”

“你也别把民兵连长不当干部,我现在大小也是个包工头子,手头宽裕了。”说着他压低了嗓音问,“帅子回来了?”

“没有啊。”

“怪了。”石虎子挠了挠后脑勺说,“我昨天在大街上看见一个人,好像是帅子,以为他回来了呢。”

“你看花眼了吧?他没脸回来。”

石虎子十分肯定地说:“绝对不会错,我这双眼睛不会看错人。我想上前和他搭话,他一转身钻进一家舞厅,我紧跟着进去,人没有了。”牛鲜花若有所思地说:“怪不得刚才孙建业跟我支支吾吾的。”“你想怎么办吧?是把他揪回来,还是卸下他一条腿,这事我包了,大不了我为你坐一回监狱。”石虎子豪爽地说。牛鲜花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对,你肯定是看错人了,他不会回来的。”“我明明看见他,他还愣了一下神。”石虎子着急地说。牛鲜花斩钉截铁地说:“我说你看错了,就是看错了。”

夜里,牛鲜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是在想石虎子的话,她下床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朝外面走去。蒋玲也没有睡,她听到动静就在屋里喊了一声:“鲜花,这么晚了,你要出门呀?”牛鲜花说:“妈,睡不着,我出去遛遛。”“天冷,多穿点。”蒋玲提醒她。

牛鲜花去了市中心一家最热闹的舞厅,刚进门一个大肚子男子就拦住了她,客气地说道:“小姐,请您跳一曲?”“对不起,不会。”牛鲜花推辞道。“没事,我带您。”那人很坚持,牛鲜花不好再拒绝,就和他一起跳了起来。

一曲终了,那男人连连夸赞她:“您的乐感不错。有固定舞伴吗?”牛鲜花摇了一下头。“我做您的舞伴怎么样?”他殷勤地问。牛鲜花冷眼看了对方一眼说:“你先回家把牙刷一刷再说吧。”“挺幽默。”男子被戳了痛处,勉强一笑转身走了。

音乐起,舞客们又跳了起来。牛鲜花看遍了所有舞客,没有帅子。她又凑近了乐池,借着昏暗的灯光挨个儿查着乐队成员。服务员看她不对劲儿,就凑过来问道:“大姐,您不跳舞到处溜达什么,找人吗?”牛鲜花问:“你们乐队有没有个新来的?”服务员说:“有啊。”牛鲜花一听把眼瞪起来了,忙问:“姓帅?”服务员一指乐池说:“姓什么不知道,就是他,是个瞎子。”牛鲜花看去,那人一头披肩发,戴着墨镜,正吹萨克斯,不太像是帅子。牛鲜花正要仔细看,大肚子男人又过来了,缠着牛鲜花不放:“小姐,再跳一个呗。”牛鲜花反感地问:“你刷牙了吗?”胖子挺幽默:“这地方你让我到哪儿刷牙啊?嚼着口香糖呢。”“那不行,嚼口香糖是嚼口香糖,刷牙是刷牙,不能混为一谈。”牛鲜花一把推开了他,找了个座位坐下了。等乐曲终了,灯光再亮,牛鲜花向乐池看去,瞎子没有了,她思量了起来。

事情也巧了,第二天杨廷华和程子修在茶馆里说相声《学大鼓》。杨廷华可能是昨天上了点火,声音突然劈了叉,说不下去了,不停地咳嗽着。他冲茶客们一抱拳,抱歉地说:“诸位,对不起了,说不下去了。”没戏了,茶客们纷纷起身退场。

程子修急忙喊住大家:“诸位,别走呀,我给大家推荐个人吧,咱们接着来。”他对牛鲜花招了一下手说:“小牛,你来说吧,接着说这个段子。”有人一听就起了哄:“女人说相声?别胡闹了。”牛鲜花一见吓得直摆手,往后畏缩着身子说:“不行,我不行。”程子修鼓励说:“没事儿,你不是会这个段子吗?都是自娱自乐,这些老客都是厚道人,没人挑你。诸位,我说得对吧?”大伙有想看新鲜的,有人就随声附和:“说说看。”机会来了,牛鲜花不再犹豫了,大声问众人:“大伙能豁上耳朵受罪?能豁得上我就说。”程子修挑头,大伙鼓起掌来。牛鲜花上了台,和程子修说了起来。程子修现抓词儿:“对大伙报报名号吧。贵姓?”

“免贵姓牛。”

“怎么姓这么个姓?”

“这个姓好啊,出过大名人。”牛鲜花展扬地说。

“对了,宋朝的时候有个牛皋。”

牛鲜花撇了撇嘴:“牛皋算什么?还有一个牛魔王,那家伙厉害。”

“你和牛魔王是一家本当?”

“你和猪八戒才一家本当。其实呀,你应该姓牛才对。”

“这话怎么说的?”程子修不解地问道。

“对了,我还没给大伙介绍我的名呢,我的名叫鲜花。您看您要是姓牛,配上这副尊容,像不像一堆牛粪?咱俩站在一起,不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吗?”

干净利索一小段,马上把大伙逗乐了,笑声一片。这下牛鲜花有了自信,接着说:“和您开个玩笑,我接着杨老师的往下说……”相声说完,掌声热烈,有人听了不过瘾,叫起了场子,让再来一个!

程子修乐了:“你看大伙这么鼓励,再说一个段子?”牛鲜花兴奋地说:“看来大伙的耳朵都是饱受过苦难的,那我就再摧残一回,说一段《八大改行》……”

相声散了场,杨廷华和程子修拉着牛鲜花去找周老板。杨廷华说看来他说不下去了,也该回天津了。周老板一听急了,说他走了茶馆怎么办?程子修说,老杨身体不大好,走就走吧,牛鲜花暂时能顶下这个缺。杨廷华说他也是这个意思,牛鲜花有天赋,好好点拨点拨,她会成个好演员。

晚上,牛鲜花又到舞厅来找帅子。她特意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盯着乐池。她刚坐下,那个大肚子男人就走过来,套近乎地说:“来了?我今天刷牙了,来一曲?”牛鲜花瞥了他一眼说:“你牙是刷了,可肚子呢?把我的衣服都蹭脏了,回去减减肥吧。”胖子不乐意了说:“你这个人,挑剔真大,不就是为了减肥才来跳舞的吗?”牛鲜花抢白道:“你当我是减肥教练呀?”“没意思,太伤自尊了。”胖子灰溜溜地走了。牛鲜花等了好半天,也不见瞎子露面,就问服务员他哪儿去了,服务员告诉她瞎子病了,这两天不能来了。牛鲜花越琢磨越觉得瞎子很可能就是帅子,她在舞厅里默默地坐了良久才惆怅地离开。

牛鲜花回了家,发现蒋玲没有睡,在那儿呜呜地哭,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儿。蒋玲说,老东西回来了一趟,又和她吵了一架。牛鲜花叹了一口气,在婆婆身旁坐下了,烦躁地说,见了面就吵,累不累呀。蒋玲说,他俩的婚姻不死不活,太痛苦了。牛鲜花说,说句不当说的话,你俩离了吧,你俩还剩下多少好时光?蒋玲止住了眼泪,坚决地说,离,坚决和他离。牛鲜花说,要是这样,她再去做做公公的工作。

第二天一早,牛鲜花背着回来去了帅是非的租住房。进门就见帅是非正在笨手笨脚地做饭,他把面团擀成一张大面片,再用茶碗扣出一个个圆片。“爸,您在做什么呀?”牛鲜花不解地问。帅是非不好意思地笑了:“嘿嘿,馋饺子了,整饺子皮。”牛鲜花一听也笑了:“您真是个发明家,头一次见这么擀饺子皮的。我来吧。”说着动手擀起了饺子皮。

帅是非在一旁抱着回来,恨恨地骂道:“帅子这个畜生,多好的媳妇,打着灯笼难找,他怎么就不珍惜呢?”牛鲜花说:“爸,不说他,说说您。看来您是和妈过不到一块了,那就离婚吧。”帅是非犹豫一下说:“再说吧。”牛鲜花说:“这样也不是个事呀。”“算了,怎么不是一辈子,认了!”帅是非无奈地说。“我可不同意您这个观点。”牛鲜花劝道,“既然你们已经没有感情了,维持这个婚姻就是没意义了,离了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帅是非说:“这件事我还没想,我再考虑考虑。说说你,你有什么打算?”牛鲜花态度坚定地说:“反正我决定和帅子离了,正在办理,停一停再说吧。”帅是非从箱子里拿出一些钱给牛鲜花:“难为你了。手头是不是挺紧的?我给你攒了一些钱,你拿去贴补家用吧。”牛鲜花坚决不要,说她过得还行。

回到家里,牛鲜花把和帅是非谈离婚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学给蒋玲听。蒋玲来劲儿了,说帅是非认命,她可不认命,离,坚决离!喘匀气后,蒋玲突然问起牛鲜花在茶楼的工作,言传身教说:“我早就说了,你脸上有买卖,吃开口饭有条件。有一条,女人说相声不比男的,粗的荤的随便来,你要多在柳活上下工夫。你把鼓架支起来,今天妈再教你一段大鼓,京剧、评剧、坠子妈都唱过,以后多教你几段,你一定行。”说着教牛鲜花唱起了《义责王魁》。

经过牛鲜花好一番说服,帅是非终于同意和蒋玲离婚了。双方协商分完财产后,牛鲜花抱着回来陪着帅是非夫妻去了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出了门,牛鲜花问二老:“爸、妈,你们离了婚,以后不是夫妻还可以做朋友,对不对?”帅是非点头说:“对!鲜花,我想请你吃顿饭。”蒋玲一听也忙说:“鲜花,还是妈请你吧。”“今天谁请也不吃。”牛鲜花说,“我还有急事。妈,您带着回来回家吧。”说完就急三火四地走了。

天还没擦黑,牛鲜花特意提早上班,趁茶客还没来,她找到程子修恳切地说:“程老师,我就会那么几个段子,看来不经师不行,我想拜您为师。”“你底子不错,真要想拜师?”程子修以为牛鲜花在和他客气。“嗯,我就是想学相声,不图名,不图利,就是为了赚个乐和。”牛鲜花诚恳地说。“我看出来了,你活得挺累,挺不容易的。你说得对,越是这样越要为自己找乐。”

牛鲜花说:“可不是,哭也是一辈子,笑也是一辈子,为什么不笑呢?说相声的人都长寿,招人喜欢,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的苦处忘了。”程子修深有同感,点头说:“对,说完了相声回家睡个好觉,早晨一睁眼,什么都忘了。心里轻快,浑身都轻快了。”谁知他这一句无意的话,把牛鲜花说得泪流满面。程子修惊讶地问:“你这是怎么了,孩子?”牛鲜花竟委屈地哭得喘不上气来:“程老师,你说得好,一睁眼什么都忘了,一睁眼可还得干活啊。相声好哇,笑一笑十年少,不管日子怎么样,咱不能哭,咱得乐啊。是不是呀,程老师。”

过了几天,牛鲜花又去舞厅找帅子,搜寻遍舞厅也没有他的影子。服务员告诉她,她要找的人刚走。牛鲜花坐在那儿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她从包里掏出两盒烟塞给服务员。服务员好奇地问:“大姐,他是不是知道您要来,躲着您?”“他不是瞎子吗?怎么会知道我来了呢?”牛鲜花不解地问。服务员压低了嗓门悄声说:“我看他不像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