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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这天帅子正在收拾场院,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马嘶声。帅子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军装的小伙子在策马奔驰。那人骑马飞奔到帅子跟前,围着他直转悠。帅子纳闷儿地问,你是找我?小伙子笑着说,对呀,真的认不出我来了?帅子端详了他半天,总算是想起来了,他外号叫驴蛋子,曾跟斜眼祥子来串过点儿。

驴蛋子下了马,帅子把他领着到场院旁的住屋里唠嗑。驴蛋子很爽快地从军用书包里拿出一瓶酒、两个猪蹄子和一堆煮花生摆到炕桌上。几句闲话说完以后,驴蛋子说出了来意:“帅子哥,明天我就要坐火车出发了。临走我来看看你。我和祥子大闹你们知青点,看到了哥哥的威武义气,很敬重你。今天一是向你来道别,二是向你来道歉,来,喝呀!”

帅子狐疑地问:“你真的当兵了?你小子不是来给我演戏吧?从哪儿借来的军装吧?你小子要是敢开我的心,我把你的两个驴蛋子摘了!”

“我怎么敢开这个玩笑呢?真的,我是空军,明天就坐船到上海。来,开造吧!”

帅子打死也不敢相信驴蛋子能当兵,而且当的是空军。驴蛋子解开军装扣,显摆着里面的衣兜,卖弄地说:“睁大眼睛看好了,这衣兜上可有大方印,这可不是做的。来,喝呀。”帅子擎起碗又放下,仔细地端量着他又问:“你也能当兵?”

驴蛋子不解地问,哥哥这是怎么了?帅子有些上火地说,你刺激我了,我他妈心里冒蓝火苗。驴蛋子添油加醋地说,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确实不够当兵的资格,不是你瞧不起我,就是我自己都瞧不起我。不过,奇迹出现了,上帝出现了,神仙来帮我来了!

帅子心里火烧火燎,让驴蛋子赶紧仔细说说,神仙是咋帮他的。驴蛋子喝了一大口酒,绘声绘色地说,上个月,他们刚收工。正往回走的道上,他突然肚子疼,那个疼劲儿啊,就觉得整个肚子里肠子都拧成麻花了。驴蛋子让同伴送他去医院,可那帮人谁也不理他,一个劲地往前疯跑,为什么呀?那天知青点杀猪啊!嗨,这是上帝的旨意,活该他们没有抓住这个机会!

驴蛋子的话像是走盘山公路,九盘十八绕就是不往目的地走。帅子急得真想把手里的碗砸到驴蛋子的头上,催促说,你他妈的直奔主题,想急死人啊。驴蛋子接着说,他肚子正疼呢,忽然觉得一股气在肠子里蹿来蹿去,紧接着,就觉得一股热乎乎的热流在肠子里急转而下……帅子再也忍不住了,放下碗扬手打了他一耳光,命令着说,赶紧拣重要的讲。

驴蛋子是个贱货,挨了打一点儿也没恼,眨巴眨巴眼说,是,他讲的繁琐了点儿。这时候他知道他要拉屎了,得找个地方吧,在道边?不太合适吧?好歹他是个知识青年,到树林里去吧?可太远了,来不及呀,上老乡家茅房里去吧……

“啪”帅子又给了他一个耳光,像是存心在逗帅子的气,这个驴蛋子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讲:“明白!这时候,我刚脱下裤子,忽然听到一阵喊声,救命呀,救命呀。我又把裤子穿上,听声音就在附近,还是一个小孩的声音。把我急得,我就到处找啊,找来找去,找到生产队的大粪池子。我的妈呀,一个小孩掉进大粪池子里了,正挥着小手挣扎着。你说,这个时候咱能不管吗?咱平常再怎么操蛋,可这个时候也是热血沸腾啊。救,还是不救?一念之差,可是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这时候我的耳边响起了毛主席的伟大教导……”

“啪”帅子打了他第三个耳光。驴蛋子赶紧声明说:“这是瞎编的,我什么也没想,一下子就跳进去了。我的妈呀,都知道大粪臭,可没有这么臭的,熏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就在里面游啊,游啊,可是游不动啊,我想潜下去吧,可潜不下去呀……”

帅子又擎起了手。驴蛋子急忙点头,示意他明白帅子着急:“嗨,也不知道怎么着,我一下子就抓住了孩子的小手。我把孩子拽出来,赶紧跑到井边,摇上两桶水,就把孩子洗干净了,紧接着做人工呼吸,这孩子救过来了。这时候,大队书记和干部们都跑过来了,他们一看见我,都哭了。我也激动地和他们一个个拥抱……”

帅子不停地点头:“这下子我明白了,怪不得。”驴蛋子兴奋地一拍炕桌,叫道:“这不就成了典型,上了报纸广播,开始到处讲用。这次招兵,大队七个支委一致同意我当兵,还一起找到公社、县里武装部……”

帅子兴奋地举起碗说:“干杯!为大粪干杯!”连干了几碗酒,两人都喝醉了。帅子红着眼睛扒下驴蛋子穿的军装,戴上军帽,摇摇晃晃地站直了,“啪”敬了个军礼。冲着驴蛋子吼叫道:“你给我听着,大粪救了你,你一辈子要感谢大粪。这不是普通的大粪,这是救命的大粪,谁要是以后在你面前说大粪是臭的,你一定要和他血战到底!你的人生从此开始了转折,一定要给我好好干,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做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一个……”说着帅子已经醉得站不住了,“砰”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自从那一天起,帅子开始有心思了,他常常望着远山在发呆,像是在盘算什么。

这天晚上乌云翻卷,闪电雷鸣,雨下得特别大。帅子反倒格外精神,他硬拖着潘哑巴走五子棋,一直玩到了半夜。习惯早睡的潘哑巴困得实在受不了了,下着下着,冲帅子打了个不玩的手势,倒下便呼呼大睡起来。帅子吹灭了油灯,也躺下了,但他眼睛瞪得贼亮。

到了后半夜,一个黑影蹿到了粮囤跟前,动静很大地打开粮囤偷盗粮食,把熟睡的潘哑巴惊醒了。他刚爬起来去抓枕边的手电,那个黑影就冲进了屋里,把潘哑巴制服住,用绳子将他的手脚捆住。做完这一切,黑影冲了出去。场院里传出帅子的呼喊声:“抓坏人哪,有人偷集体的粮食了!”紧接着是一阵搏斗声和惨叫声。

潘哑巴拼命挣扎,但怎么也挣脱不开绳子,他索性滚落下炕,在地上一路滚着滚到了场院里。他在粮囤前发现帅子倒在地上,满头鲜血,手里还紧紧地抓着半麻袋粮食。帅子声音微弱地对潘哑巴说:“快,抓阶级敌人……”说着昏了过去。

这一路滚来滚去,把捆潘哑巴的绳子滚得有些松了,他费力挣脱开捆绑,冒雨朝大队部跑去。

那天晚上正巧是郝支书值班,他见潘哑巴冒雨赶来一脸的惶恐,猜出场院肯定出事儿了,马上打开播音室的喇叭喊了起来:“大队民兵请注意,大队民兵请注意,迅速到大队部集合,有紧急任务,有紧急任务!大队长牛鲜花同志,民兵连长石虎子同志,听到广播立即赶到大队场院。”

民兵们被紧急集合起来,在郝支书、牛鲜花和石虎子的带领下,跑步赶到了场院。等到了那里,开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急得潘哑巴比比画画,大家都看不懂潘哑巴比画是什么意思,真是急上添急。

郝支书急得大喊起来:“帅子呢?”潘哑巴一听,比画得更急了,大家还是弄不清楚他想表示什么意思。牛鲜花打着手电在场院到处寻找着,她很快发现了地上的血迹,喊道:“都来看,这儿有血迹!”众人马上聚了过来,顺着血迹向前追去,走不多远,就发现帅子躺在泥水里。帅子满脸是血,看到众人气息微弱地说:“快,阶级敌人就在前面,赶紧追!”说罢头一歪昏了过去。郝支书打了一个手势,石虎子马上领着民兵朝帅子指的方向追去。

牛鲜花一把抱住了帅子,哭着喊道:“帅子,你要挺住!”这时郝月凤背着药箱也急匆匆地赶到了。牛鲜花说:“月凤,你来得正好,看看帅子要不要紧?”郝月凤看了一眼帅子的伤势,叫道:“我的妈呀,伤得这么重,血也止不住,赶紧送县医院吧,要不人就不行了!”

牛鲜花让人赶紧套马车,她要立即送帅子上县卫生院抢救,一路上牛鲜花紧紧地搂着帅子,不停地呼喊着:“帅子,你不能闭眼,要坚持住!”

第二天,这件事就轰动了全县。郝支书、石虎子和大队干部以及民警都守在帅子的床前,县委黄书记也来了。

帅子还在昏迷中,嘴里不时地喊着:“别管我,赶紧抓阶级敌人啊……集体财产保住了吗……”众人赶紧劝慰他:“保住了,保住了,你就放心吧。”帅子又昏迷过去。牛鲜花带着哭音呼喊着:“帅子,你醒醒,醒醒啊!”

黄书记问陪着他的陆医生:“大夫,患者的伤势怎么样了?”“他伤得很重,看样是被钝器击中了头部,出现了脑出血,现在还处于危险期。”“要不惜一切代价挽救他的生命,这是政治任务!”黄书记叮嘱道。陆医生赶紧表态,他们会尽一切努力。

牛鲜花一把抓住陆医生的胳膊,指甲都掐进了陆医生的肉里,急切地问道:“能留下后遗症吗?”陆医生疼得龇牙咧嘴,为难地说:“这很难说,一句话也难说清楚,如果你想详细了解情况,回头咱们到办公室谈。”

郝支书郑重地向黄书记汇报道:“现在正是农业学大寨掀高潮的时候,出现了这样的事,显然是阶级敌人蓄意破坏。这绝不是一般的盗窃案,要不然不能下如此毒手,帅子是好样的!”黄书记正要说什么,石虎子突然惊叫道:“快看帅子的手!”众人看去,只见帅子的手紧紧地握着。郝支书赶忙掰开一看,一刹那所有在场的人眼圈都红了,只见帅子的手里握着一把高粱!

黄书记激动地说:“太感人了,一定要把帅红兵同志的事迹材料整理好,立即在全县掀起向帅红兵学习的高潮!”大家齐声附和:“一定要掀高潮,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也是我们县的光荣!”“这样吧,我们在这儿对抢救也没什么帮助,到县委开个会吧。”黄书记说道。众人跟着黄书记走了,只有牛鲜花没动,默默地看着帅子,泪水缓缓地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牛鲜花再去询问陆医生的结果,令她更担忧了,帅子受伤的是左半脑,脑的左半球有语言中枢,抢救过来帅子很有可能会得失语症。这个病如果轻的话,是可以治的,但必须得尽快做康复训练,越早越好。陆医生教给了牛鲜花帮帅子做康复训练的简单办法。最后他感慨地对牛鲜花说道:“我看了,这些人里真正关心患者命运的,也就是你。”牛鲜花听到这话,心里感到很满足。

黄书记主持召开的专门研究这起案件的会议并不顺利。办案民警认为案发当时雨很大,众人在寻找帅子的过程中,没有注意保护现场,给他们的侦查带来了难度。他们认为案件存在着两大疑点:一是凶器木棒经潘哑巴辨认,是他们用来防身的;二是没有发现陌生人的足迹。大家一听这话,会场顿时哗然。

牛鲜花一听激动地站起来,问黄书记她可以发言吗?在得到黄书记的许可后,牛鲜花咄咄逼人地质问办案民警,听这位同志的口气,这桩案子不是有人蓄意破坏,好像是监守自盗?这是对案件下结论,办案民警的回答自然十分慎重,他说他没这么讲,只是提出疑点。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牛鲜花拍案而起,“你们还有什么疑点?防身武器就一定在受害人的手里吗?不会被坏人得到吗?或许被夺去了呢。至于足迹,那么大的雨水冲洗不掉吗?”

牛鲜花说的这些事情都可能存在,办案民警无法予以排除,于是辩解说:“我们并没有否定这种可能性,可问题是……”牛鲜花打断了他的话,立场坚定地说:“我看问题是你们的立场站偏了!事情明摆着,阶级敌人想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我们的同志为保卫集体财产勇斗坏人。你们不顾这个事实,又拿出旧公检法的一套,怀疑这个,怀疑那个,这是立场问题,阶级感情问题……”牛鲜花这是上纲上线,把案情讨论上升到了政治立场取向的高度,这下问题严重了,办案民警的头上马上冒汗了。

黄书记一看到了该自己说话给这件事定性的时候了,他缓缓地开了口:“我说两句。目前看来,案情虽然比较复杂,坏分子还没抓捕归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了,帅红兵为保卫集体财产英勇受伤是不争的事实。这几年我们县里的各项工作在市里都很出彩,唯独知青工作回回挨批,拖了全县的后腿。我一直在想,难道我们的知青就这么落后吗?就没有先进典型吗?不,大有人在,就是我们没发现,或抱着怀疑的目光,戴着有色眼镜看待这些知识青年,不断地拿放大镜找他们身上的问题。如果是这样,那么毛主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伟大指示在我们这里怎么落实?同志们,帅红兵就是大有作为的典型,就是落实伟大指示的样板。帅红兵同志都伤成这样了,可我们有的同志还在怀疑,还在说此案不正常,那就是说,知识青年在我们这里没有作为才正常是不是?”

办案民警坐不住了,赶紧解释:“我没这么说。”黄书记一拍桌子,提高了嗓门:“你虽然没说,就是这个意思,我看你不要干了!”办案民警的头马上耷拉下来了。

这时一个工作人员走了进来,附在黄书记耳边耳语了几句。“同志们,我已经请医院的陆大夫来了,请他介绍一下帅红兵的病情。”黄书记说着一招手,等在会议室门口的陆医生走了进来。陆医生紧张得磕磕巴巴说:“同志们,遵照县委的指示精神,经过我院广大医护人员的紧急抢救,帅红兵同志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大家一听赶紧热烈鼓掌。

陆医生接着沉痛地说:“但是,情况还是比较严重的。目前看来,患者醒过来了,但是我们担心的失语症还是没能避免。”黄书记落泪了,他起身走到办案民警跟前,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说:“你都听见了吧?”办案民警赶紧点头答应:“黄书记,我们一定按照你的指示去办!”

会一结束,牛鲜花就赶紧往卫生院跑,她冲进病房扑到床前轻轻地呼喊:“帅子,你说句话,你说句话……”帅子没有醒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刘青来了,她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牛鲜花回过头来发现了她,说道:“刘青,你坐,咱俩说说话。”刘青坐下了,二人先是良久无语对视着。最后刘青开了口,话里带刺地说:“他终于当上英雄了,你这个大队长,脸上也添光彩了。”牛鲜花恳切地说:“刘青,你不要这么说话,我心里也很难过。”

刘青一梗脖子,讽刺说:“你该抓抓这个典型了,以后你可有活儿干了。”牛鲜花语含威胁,一字一句地说:“刘青,难听的话谁都会说,要是真说起来我有更难听的。”刘青马上闭嘴了。牛鲜花缓过口气,柔和地说:“讲点实际的吧,帅子现在需要你,他需要你的爱,需要你的关照。”

刘青突然发起火来:“需要需要,这时候想起需要我了?现在想撒手吗?你应当对他的今后负责!”牛鲜花也火了起来:“我没说不负责!”刘青哭了,边哭边嚷道:“你能负什么责?空口人情谁不会送?你能管他一辈子吗?”牛鲜花肯定地说:“我能!”

“行,你负责吧,我不管了!”刘青哭着跑了。牛鲜花追了出去,在走廊上追上刘青,一把拽住她,劝她道:“刘青,你冷静一下。你不能一走了之,你们毕竟好过一场,不能这么绝情啊,你不管他谁管啊?推给他的爸妈吗?”刘青猛地一下子挣脱开牛鲜花的拖拽,叫道:“他不是有你吗?你给他唱‘北风吹’呀,使劲吹。”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牛鲜花慢慢地走回了病房,走到帅子床边坐下了,她握着帅子的手,轻声说:“帅子,你的刘青走了,别怕,有姐在!没人管你,这辈子姐管你。”帅子紧闭的眼睛流出了眼泪……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伤愈归来的帅子被县里派吉普车送了回来,在牛鲜花搀扶下,病歪歪地朝大队部走去。

社员们和知青们沿途敲锣打鼓夹道欢迎,呼喊着向帅子学习的口号。柱子叔看了感慨万千:“唉,好孩子啊,可惜了,阶级敌人真狠毒啊!”大庞和兔子看到帅子病成这样,紧紧抱住他失声痛哭。郝支书摆了摆手说:“大伙不要哭了。我们的英雄回来了,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掀起向帅子学习的新高潮。请帅子说几句话。”牛鲜花赶紧提醒他:“郝支书,帅子的健康还没有恢复,暂时不能说话,就免了吧。”郝支书这才想起来还有这辙:“唔唔,我把这碴儿忘了。”

帅子走进大队部,像是想起了什么,出人意料地轻轻哼起《北风那个吹》的曲子。大家先是一愣,紧接着响起了一片掌声。人群中只有潘哑巴一个人冷眼看着帅子,没有什么表示。

这天牛鲜花正在大队部教帅子识字,牛鲜花一个字一个字念道:“中……国……共……产……党……”帅子笨拙地学着,嘴里呜呜着发音不准。郝支书和张大爷看着好好一个青年人成了这个样子,都心酸不已。

石虎子领着帅子的父母帅是非和蒋玲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工宣队看押人员。石虎子进门喊了一声,“帅子,你看谁来了?”帅子缓缓地回过头来,看见了父母,缓缓地站了起来,嘴唇哆嗦着,步履蹒跚地走向老两口。老两口一看活蹦乱跳的儿子成了废人,都哭了。蒋玲扑上去紧紧抱着帅子哽咽地说:“帅子,我的儿子!”石虎子向郝支记、牛鲜花介绍道:“这是帅子的父母,还在看押期间,这两位是……”那两个看押人员摆了摆手,大家都心知肚明,用不着介绍了。石虎子又向帅子的父母介绍了郝支书和牛鲜花。

郝支书紧紧握住老两口的手,激动地说:“感谢你们啊,你们养了一个英雄的儿子啊!”“不,他是贫下中农培养的,是毛泽东思想哺育的结果。”帅是非客气地说。蒋玲拉着牛鲜花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你就是牛队长?没想到这么年轻。你看看,哪像个乡下人。”牛鲜花听了有些尴尬。帅是非瞪了老伴一眼,责怪说:“你这个人,说了多少回就是不改,人家不愿意听什么你偏说什么。姑娘,不,牛队长,帅子写信经常提到您,说得到您,还有郝支书的不少帮助,他对二位可佩服了,说二位是他前进路上的导师。”

“孩子的英雄事迹你们从报纸上都看到了吧?”郝支书说,“大致情况就是那样,我们县里已经把他树为样板,号召广大知青向他学习。这不,牛队长正和他准备讲用材料,准备搞巡回讲用,讲用完后马上办回城。”帅是非叹了口气说:“他这个样子还怎么讲用啊?”郝支书蛮有把握地说:“这不是问题,由牛队长负责。”牛鲜花解释道:“大叔,我和帅子在医院这么长时间了,一直在照顾他,他的意思我都能搞懂。他做出一个动作我就明白是什么意思,可以讲用,现在正在组织材料呢。”

蒋玲哭了起来:“唉,帅子现在这个样子,回城也是白费,哪个单位能要他?终身大事也完了,我们俩死了谁来照顾他一辈子啊?”帅是非不满地指责道:“你看你,就会哭,不是有组织吗?咱们相信组织。”木讷的帅子这时用手比画起来,可谁也看不懂他的意思。蒋玲越看越伤心,刚收起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哭着说:“儿子,你想说什么?你的后半辈子怎么办啊?”郝支书忙安慰她:“你放心,老帅说得对,帅子是为了集体负伤的,我们不会不管他。”

工宣队员冲牛鲜花耳语了几句,牛鲜花说:“支书,有些话慢慢说吧,先安排二老休息一下,让他们一家团聚团聚,他们还要天黑以前赶回去。石虎子,你安排吧。”石虎子答应了一声,领着恋恋不舍的帅子父母走了。

傍下午的时候,帅子父母果不其然被那两个工宣队员给押走了。

送走了二老,牛鲜花把帅子留在了大队部,准备他事迹的讲用材料。“帅子,这个讲用对你很重要。”牛鲜花拿出了哄小孩的口吻哄他。“咱俩这样开始,我先说个开场白,大致的意思呢,就是说,我们的时代是英雄辈出的时代,雷锋呀、欧阳海呀、刘英俊呀、王杰呀,他们都是用毛泽东思想培养出来的时代英雄。而今天,我要给大家介绍的这位英雄叫帅红兵,但是他已经不能说话了,我代他发言。接下来我就问你,帅红兵同志,你同意我代言吗?这时候你怎么表示?”

帅子听懂了她的话,点着头“唔”了一声,牛鲜花听了摇了摇头说:“像蚊子哼哼,效果不太好。这样吧,你举起双手表示赞同。”帅子垂着双手摇摆着。帅子这个举动把牛鲜花给逗笑了:“什么呀!胳膊弯着,手耷拉着,大猩猩呀?难看死了,幸亏你还会跳芭蕾。”帅子也跟着傻傻地笑了,抻直胳膊,伸直双手。“像美国鬼子投降,也不好。这样吧,改一只手,记不记得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吴清华的那个动作?握着拳头。”牛鲜花说着比量给帅子看。帅子模仿着牛鲜花的动作,别说,学得挺像。牛鲜花赶紧夸赞他:“哎,就这样,真聪明!好了,开场白就这样。下面接着呢,我就开始讲那天晚上的事。是这样的,我首先把那天晚上的天气作一下形容……”她一边比画一边说,如同说评书,“那天晚上,天出奇得黑,夜出奇得静。只见西天上乌云翻卷,怀着浓浓的恶意悄悄涌来。忽然,‘嗖’一阵怪风吹来,树叶哗哗作响,令人毛骨悚然。这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闪电如同一把利剑在夜空划过,‘咔嚓’一个炸雷惊醒了大地,呜呜呜……狂风夹杂着暴雨呼啸而来……”帅子听得入迷,傻呵呵鼓起掌来。

眼泪突然从牛鲜花眼里涌了出来,她一下子抱住帅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帅子被惊吓着了,怔怔地看着她。牛鲜花哭着说:“你怎么变成这样啊?别怕,帅子,你不是一直在想你的姐姐吗?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姐姐,我是你的亲姐姐……”

看样子帅子没听懂牛鲜花的话,仍然傻呵呵地看着她。牛鲜花擦去泪水,起身打开办公桌的小柜,把一件熨好的衣服放到帅子面前说:“喏,这是你和阶级敌人搏斗的时候穿的衣服,我都给你洗好了,熨好了。”帅子木然地接过衣服看,像第一次看见它,好奇地端量来端量去。“我特意给你留着,你将来做个纪念吧。给你洗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一个扣子,掉哪儿去了?”

帅子神色茫然地看着牛鲜花,摇摇头。“你呀,穿戴上从来都是个仔细人,没见你掉过扣子啊?你这是军装,扣子还是老货,五十年代的吧?哦,记得你说过,你爸爸以前是文艺兵,这种扣子不好配呢。”牛鲜花说到扣子,帅子像是受到了触动,伸手握住了军装上的一枚扣子就不撒手了。牛鲜花赶忙哄他:“帅子,别难受了,我想办法托人给你配齐就是了。好了,咱们接着往下来,该说什么了?对,说你当时在想些什么……”帅子抬起头木然地望着牛鲜花。

都快半夜了,帅子还没有回知青点。知青们要睡觉了,大庞和兔子躺在炕上抽烟闲聊着。“唉,这回帅子抖起来了,成天不干活,好吃好喝不说,到哪儿都是吉普车接送,吃招待饭,神仙过的日子啊!羡慕死了。”兔子羡慕地说。“说你是嫩兔子还不服,你懂什么?帅子惨了!”“惨什么惨?咱们才惨。”兔子爬起身不服气地看着大庞。“你没看出来?他人废了。”大庞慢悠悠地说,“刘青和他也要拉倒了,下场还赶不上我呢。我虽然被赵春丽蹬了,将来划拉个对象也不难,说不定比赵春丽还要好,就看机会了。可帅子呢?谁还能要他?”兔子胳膊一软,栽躺在炕上说:“说的也是,现在他傻拉吧叽的,哪个姑娘瞎了眼跟他?也别怪刘青疏远他。”

正说着,帅子神情呆滞地回来了,他推开门,傻乎乎地看着二人。大庞一骨碌爬起来:“哎呀,帅子回来了。兔子,你找个地方睡吧,我要和帅子住一屋,晚上好照顾照顾他。”“成,我让地方。”兔子说着抱起被褥就要走。不料帅子扭头跑了出去。兔子正要下炕,被大庞拦住了:“算了,你还是住这儿吧,他愿意住哪儿住哪儿,咱不是不管他。”

帅子去了刘青住的屋子,刘青见到他不禁一愣,放下手里的编织活儿,问道:“帅子,你怎么回来了?回点住了?”帅子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刘青傻笑。刘青说:“洗洗漱漱睡吧。”帅子没动地方。刘青看他那个傻样儿,心里一酸,用脸盆打来水动手帮他洗。看样子帅子好长时间没有洗澡了,身上发出一股刺鼻的馊味儿。刘青给他洗干净头后又给他擦身子,帅子乖乖地听任刘青摆布。擦着擦着刘青流泪了,嘴里唠叨着:“帅子,你都这个样子了,今后怎么办啊?谁能管你呀?丧尽天良的牛鲜花,成天北风吹着你,你看把你吹成什么样了?”

她越说心里越火:“都是她,是她毁了你,你应该找她算账!你来找我干什么?找你那个牛队长去吧!”说着一脚踢翻了脸盆。光着上身的帅子没有恼,他笑嘻嘻地一把抓住刘青,给她擦着泪水,摸她的脸蛋。刘青赶紧推他,嘴里说:“帅子,你别这样,让别人看见就不好了。”帅子像是没听见,继续纠缠着刘青,刘青见摆脱不掉推开门跑了。帅子追了出去,不知哪个地方触动了他,他看着刘青的背影流泪了。知青们听到动静都跑到院子里看热闹,兔子发现帅子脸上的眼泪,惊讶地对大庞说:“快看,帅子会哭了。”

帅子讲用彩排的地点,定在了发生案件的场院里。社员和知青们都来看热闹,场院里挤满了人。到了开始的时候,郝支书大声说:“大伙别吵吵了,我嘞嘞两句。这不是嘛,帅子就要到县里讲用了,这是咱们大队的光荣,是吧?为了讲用能出彩儿,咱们要像出宣传队一样,搞一回彩排,这叫试讲。”郝支书回头看了一眼牛鲜花和帅子,喊道:“开始。”

牛鲜花大声说:“广大的贫下中农同志们,知青同志们,我们的时代是英雄辈出的时代,雷锋、欧阳海、刘英俊、王杰,一串串闪光的名字是我们时代的骄傲,他们都是用毛泽东思想培养出来的英雄。而今天,我要给大家介绍的这位英雄叫帅红兵,他是东方红公社月亮湾大队的知青,但是被阶级敌人残害,已经不能说话了。我受帅红兵同志的委托,荣幸地代他发言。帅红兵同志,你同意我代言吗?”帅子没有说话,他不停地向众人敬着军礼。大家报以掌声。

“同志们,现在讲用开始。”牛鲜花就像是讲评书,说得绘声绘色,“事情发生在前不久。那天晚上,天出奇得黑,夜出奇得静,只见西天上乌云翻卷,怀着浓浓的恶意悄悄涌来。忽然,‘嗖’一阵怪风吹来,树叶哗哗作响,令人毛骨悚然。这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闪电如同一把利剑在夜空划过,‘咔嚓’一个炸雷惊醒了大地。呜呜呜……狂风夹杂着暴雨呼啸而来。这时候,小帅睡不着了,他是怎样想的呢?小帅,你当时想了些什么?”牛鲜花转过脸来问帅子,帅子不停地比画着,嘴一张一翕,却发不出声来。

“哦,懂了。大家听不明白他说了些什么,让我说出他当时的心理活动,他想起了毛主席的伟大教导:帝国主义和国内反动派绝不甘心于他们的失败,他们还要做最后的挣扎。在全国平定以后,他们也还会以各种方式从事破坏和捣乱,他们每日每时都企图在中国复辟。这是必然的,毫无异议的,我们务必不要松懈自己的警惕性。这时候他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哦,明白了,这时候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个英雄形象,刘英俊舍身拦惊马,王杰扑向炸药包……哦,又想起了谁?”她又转过脸问帅子,帅子还是报以比画。“哦,他又想起了革命战争年代的英雄形象,黄继光舍身堵枪眼,邱少云烈火献青春,董存瑞擎起炸药包,刘胡兰对着铡刀放声大笑……说时迟那时快,他大喊一声:这是集体的粮食,谁也不许动!就徒手和阶级敌人搏斗起来……”现场响起了一片掌声。兔子带头喊起了口号:“向帅子学习!向帅子致敬!扎根农村一百年,敢叫日月换新天!”大家群情激昂,只有潘哑巴默默地坐在远处,斜眼看着牛鲜花和帅子。

帅子事迹讲用,从公社一路讲到了县里。在县城他们住在条件最好的县招待所。吃晚饭的时候,牛鲜花把饭菜送到帅子的房间,发现他竟然在悄悄地哭泣。这在牛鲜花看来,可是大事儿,忙上前问道:“帅子,怎么哭了?你说说是为什么?别哭了,你是英雄,英雄是不会哭的。”帅子越哭越厉害,无论牛鲜花怎么劝也劝不住。牛鲜花急了,大声问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急死我了!”帅子终于有反应了,嘴里含含糊糊地反复说两个字:“刘青,刘青……”牛鲜花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内疚地说:“帅子,是我害了你,不该让你到场院去干活。帅子,我知道刘青要和你分手,不管你了。别怕,还有我,我一定把你治好,这辈子我管你。”帅子一把抓住牛鲜花的手,紧握着不放。

在讲用期间,牛鲜花带着帅子四处寻医问药,但效果并不明显。这天她领着帅子从县卫生院门口出来,正巧遇到了表哥吴国庆,他要到市里进修。牛鲜花向表哥介绍了帅子,表兄妹俩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吴国庆正好还有时间,就热情地请牛鲜花和帅子到县城最好的向阳饭店吃饭。

吃饭的时候,帅子不管不顾地自己吃着饭,一看就是个有精神问题的人。吴国庆替牛鲜花着急,关切地问:“鲜花,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为了他你操了太多的心,你这个样子真叫我心疼,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呀。”牛鲜花无奈地一笑:“我没事,身体抗搓弄。”

吴国庆问牛鲜花以后怎么打算?牛鲜花说,他都这个样了,她不能扔下他不管。她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帅子流露出一片温情。吴国庆不解地问,她和帅子非亲非故,尽到责任就行了,何必捡个碾盘背自己身上呢?牛鲜花说,她一辈子没有服过什么人,更没崇拜过什么人,可是帅子让她看见了活的英雄,她没法不感动,他把她的心给搅活了……牛鲜花有些害羞,声音放得很低。

吴国庆着了急,说帅子是为保护集体财产受的伤,这事怎么会落到她一个人头上呢?难道她要负责他一辈子?牛鲜花语气坚定地说,如果需要她会的。吴国庆苦口婆心劝牛鲜花该撒手就要撒手,别把自己也毁了。牛鲜花犯了犟,根本听不进劝。

在回招待所的路上,正好路过帅子文艺调演获奖时,牛鲜花请他洗澡的澡堂子。走到澡堂子门口,牛鲜花站住了,她回想起当时她在澡堂子休息厅,从镜子里看到了刚洗完澡的帅子。他穿着长袖海军衫,正对着镜子用手指梳拢头发,用雪白的毛巾拍打头发的潇洒劲儿,一举一动洋溢着青春的蓬勃气息。牛鲜花不禁心里一酸,她赶紧拉着帅子离开。

讲用结束回到了大队,牛鲜花从简单的词汇开始,不厌其烦地教帅子说话,训练他的语言功能,帅子渐渐地能说简单的字了。

转眼冬天到了,上面又有一批知青招工回城的指标下来。招满了以后再加上办特困回城的知青,月亮湾大队知青点剩不了几个人了。公社决定撤销月亮湾的知青点,把剩余的人并到别的村知青点。帅子就成了一个问题,牛鲜花不能把他推出去不管。她跑到县里找黄书记,一定要帅子回城。

黄书记为难地说:“牛鲜花同志,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帅红兵的问题不是那么好解决。不错,他是我们树的典型,可是人家是来招工的,不是开养老院的。该跑的单位你都跑了吧?有人接受吗?要是换了你是招工的,你能招一个患了失语症的人到单位工作吗?”

牛鲜花很倔犟地说,那也不能不管啊,可以给他办回城呀。黄书记说,眼下他父母都被关押审查,这时候把他送回去不合适。县里已派人征求了他父母的意见,先把他送到敬老院,由公社出一笔钱养着。牛鲜花一听激动起来,说那样绝对不行!他还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能让他养一辈子老吗?也太不近人情了,她绝对不会同意!黄书记为难地问,那还有什么办法吗?牛鲜花张嘴想说什么,但她最终没有说出来。

招工的人选定下来了,有刘青。这天晚上牛鲜花在大队部值班,她把刘青叫来了。刘青摸不清牛鲜花找她的来意,既紧张又充满了敌意。牛鲜花客客气气地请她落了座,说道:“刘青,经研究,你可以招工回城了。”刘青一听长舒了一口气,终于盼到这一天了!帅子怎么办?牛鲜花说,他呀,她就不用操心了,一切交给大队吧。刘青质疑地问,大队能对他负责到底吗?牛鲜花笑了,看来她有疑虑,要不交给她?刘青身体朝后靠了靠说,交给她那算怎么回事?笑话!她还是相信大队的。

牛鲜花不愿再跟她磨口舌,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招工登记表》。刘青赶紧伸手去接,牛鲜花却好像不经意似的又收了回去。刘青乞求着叫了声“牛队长”。牛鲜花说她再看看,别弄错了。刘青定睛看去,果然是《招工登记表》。

牛鲜花看完了,又拿出印章,朝印章哈口气做出要盖的姿势,却半天不下手盖。刘青急得心像油煎似的痛苦,她哀求道:“牛大姐……”牛鲜花脸子一下子变了,指责道:“你叫我什么?还是叫狐狸精吧。”刘青赶紧讨饶,低声下气地说:“牛队长,我以前不懂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吧。”“我可不是什么大人。看你现在,挺好的一个姑娘,哪像个会撒泼的女人?”牛鲜花说着端起茶缸,自语道:“嗯?没水了。”刘青马上殷勤地给牛鲜花倒满了水。牛鲜花看了刘青一眼说,这不是挺会伺候人的吗?怎么就说伺候不了帅子呢。

说着牛鲜花把表递给刘青,她伸手要夺,牛鲜花的手又缩回来了说:“别忙,还没盖印呢。”说着重新拿起印章,哈口气比量着要盖,却又放下了,自语道:“有点冷,炉子是不是没柴了?”“我去抱柴火。”刘青说着一溜小跑地跑了出去,不大一会儿,抱来了满满一抱柴火,朝炉膛里添柴,把屋子烧得暖暖和和。

三番五次折腾以后,牛鲜花这才在表上盖上了印。不等牛鲜花递给她,刘青一把抓过了《登记表》,变颜变色地愤愤骂道:“牛鲜花,你也太欺负人了,有什么了不起?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害了帅子还不够,还想作弄我。睁开你的牛眼看看,姐姐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我没说错,你就是狐狸精,骚货,一分钱不值的骚货!”牛鲜花挨了骂并没有恼,她冲刘青冷冷地笑着说:“好啊,你终于露出狰狞的真面目了,我没看错你。你啊,好好看看,你拿的是什么表?”刘青一看手里的表,立即愣住了,表不知什么时候让牛鲜花给换了,变成了一张《结婚登记表》。牛鲜花哈哈大笑起来,刘青傻眼了,她“扑通”一声跪下,哭求道:“牛队长,对不起,我错了,我该死!”牛鲜花一字一句地说道:“刘青,你记住,一辈子记住,你给我跪过!拿去吧!”一扬手把一张早盖好印的《招工登记表》,狠狠地摔在了刘青的面前。

知青招工返城和并点同时进行。知青们忙着搬行李,往马车上装车。众人临离开时,都放心不下帅子。大庞、兔子紧紧抱着他,哭成了一团。

马车走,帅子在后面哭着追马车,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北风那个吹》的曲调。马车走出不多远,停下了,刘青跳下马车,朝帅子跑了过来,大声说:“帅子,你记住,牛鲜花以权势欺人,夺了你,我绝不会放过她,我这辈子和她没完!”说完扭头跳回了马车上。

马车走了,帅子仍傻傻地追着马车,刘青又跳下车来,搂住帅子哭了。牛鲜花不放心帅子,也从后面追来了。刘青看到牛鲜花,朝她投去仇恨的一瞥,丢下帅子转身上了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牛鲜花没有回家,她一个人在大队广播室里默默地坐着,把那张她放过无数遍的《北风那个吹》塑料唱片拿在手上,反复端详着。端详够了,把唱片轻轻地放到电唱机上,打开了电唱机和麦克开关,注视着机针在唱片上一圈圈轻轻地滑动,月亮湾村所有的喇叭都响起了《北风那个吹》。牛鲜花静静地听着,渐渐的热泪盈眶。

时间不长,就听到外面传来沉重的跑步声,这个声音太熟了,是帅子的声音。她刚要起身,帅子就冲进了屋。牛鲜花激动得一下子抱住帅子,大声地问他:“帅子,你听懂了吗?你怎么能跑到这儿来?你听懂了,你肯定听懂了,要不你不会来的!”帅子哭了,喊道:“刘青,刘青。”牛鲜花用手爱抚着帅子的头,哄他道:“没事,帅子,有我呢。刘青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刘青没给你的我也都给你!”牛鲜花说着急切地脱帅子的衣服。帅子愣住了,他推开了牛鲜花朝外跑去。牛鲜花呆立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片刻帅子又跑进来,牛鲜花刚想靠近他,帅子像是跟她捉迷藏一样,又吓跑了。

过了一会儿帅子又跑进来,他跳到炕上,扯起被子蒙在了头上,时间不长他竟然睡着了。牛鲜花轻轻地关了唱机,满怀柔情正要上炕去抱帅子,石虎子猛然闯了进来,把牛鲜花吓了一大跳。

石虎子进门往地上一蹲,抱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你来干什么?干什么?说啊,干什么?”牛鲜花恼怒地问他。石虎子痛苦地说:“鲜花,我刚才都看见了……”“你看见了什么?说啊!”“我,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们本来什么事也没做。”说这话的时候,牛鲜花一脸的正气。“鲜花,我说了吧,我一直在喜欢你。真的,我暗地里发过誓,这辈子非你不娶,我不许任何一个男人碰你一下,你知道不?有一次我差点儿想把帅子一枪撂倒!”石虎子恨恨地说。

牛鲜花一听火了,骂道:“你想作死呀!”石虎子见牛鲜花火了,赶紧变了口气央求道:“鲜花,我服帅子,他是个好小伙子,可是他现在残废了,你不应该跟他受一辈子苦。咱俩结婚吧,如果咱俩成了家,我负责把帅子养一辈子。”牛鲜花冲过去,把石虎子推出屋子,指责道:“你呀,胡说些什么!出去凉快凉快,我还没想嫁人的事呢。”牛鲜花下手特狠,猛地把石虎子推出去。

让石虎子这一搅和,牛鲜花没有了和帅子缠绵的情绪,她坐在屋里寻思了好一会儿,提笔给帅子的父母写信,她要名正言顺地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定下来。

帅子父母接到信后,马上向工宣队请假。帅子的事儿工宣队早就知道了,很快得到了批准,但往来免不得有人看押。牛鲜花把帅是非和蒋玲接到了自己的家里,和自己的父母见了面。她亲自动手,竭尽所能为帅子父母准备了丰盛的饭菜。

吃饭间,牛鲜花问帅子父母:“大叔、大婶,我想知道你们对帅子的想法。”一听这话,蒋玲一脸的愁容,说他们也没什么主意。牛鲜花又看了看帅子的父亲,他叹了一口气说,他们自身难保,帅子就是回城也没人照顾。

两人越说越伤心,蒋玲哭了起来:“苦命的孩子,都是我们耽误了他呀!”牛鲜花不相信两人的情况会严重到无法照顾自己有病儿子的程度。陪同看押夫妻俩的工宣队员说出了事情底细,老帅两口子的问题升级了,可能要判刑入狱。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了。

牛鲜花不解地问到底为了什么?帅是非长叹了一声,说出了事情缘由:“唉,解放前夕,我没通过组织偷偷回了城和老蒋结婚。不知谁走漏了风声,我和老蒋都被捕了,可能是人家看我们还年轻,没怎么难为就把我们放了。谁知道随后城里的党组织就遭到了破坏,怀疑我们投敌叛变出卖了组织。”

“我这辈子倒了血霉,跟他粘包了。”蒋玲不满地埋怨道。帅是非一听立马火了,狠狠一拍桌子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怨谁?三天一封信催我回去,我是跟你粘包了!”“你胡说!我知道什么?那时候我认识谁是共产党?”蒋玲冲动地尖叫起来。

牛鲜花赶紧劝住两人:“二位别吵了,我断不了案子。还是说说帅子吧,你们怎么打算的?”“我们也是泥菩萨过江,亲爹顾不了野娘了。”帅是非哽咽着说。“大叔、大婶,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牛鲜花突然变得扭捏起来,“我想……我想和帅子成亲,我要养帅子一辈子。”她的话一出口,顿时满桌皆惊。牛有福最先反应过来,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牛鲜花她妈一看老伴走了,也跟在他身后走了。

“牛队长,你的话使我很震惊。别犯傻了,我们实在不忍心,帅子废了,不能毁了你一辈子!”帅是非被牛鲜花感动了,说话的时候眼中含泪。牛鲜花恳切地说:“大叔、大婶,我想好了,说实话吧,以前我爱过帅子,可是怕帅子娶了我不能回城,所以不敢想。帅子现在这样,我敢了。”

老两口互相看了看,突然不约而同地“扑通”一声给牛鲜花跪下了,蒋玲哭着说:“姑娘,谢谢你,你是帅子的贵人啊!”

牛鲜花扶起了帅是非夫妻,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安抚住两人后,去找自己父母。她进了父母的屋子,只见老两口垂头丧气地坐在炕沿上,说道:“爹,妈,你们都听见了,我先斩后奏,就这样决定了。”父母都低着头没有反应。牛鲜花说:“你们不是急着我嫁人吗?我就嫁给他了,你们不是说没儿子没人养老吗?从今以后帅子就是你们的倒插门女婿,我给你们养老送终。”老两口还是低着头不说话。“你俩说句话呀!”牛鲜花急了。

她的话音刚落,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父母竟然齐刷刷地给她跪下了。母亲哭了:“孩子,你不能眼睁睁地往火坑里跳啊……”“老丫头,你这哪是要给我们养老送终,是要活活气死我们啊,你要和帅子结婚也行,先找条绳子把我们老两口勒死吧!”牛有福把眼睛一闭,脖子向前一伸。牛鲜花犹豫了片刻,她一跺脚放出了狠话:“别来吓唬我,就这么定了,你老丫头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要是拿定了主意,谁也别想改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