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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面如死灰的杨疤瘌就把帅子放了。这大大出乎帅子的意料,他怕杨疤瘌反悔,出了联防办的门,拉着刘青就跑。在回去的路上帅子显得很兴奋,刘青却面容枯槁、郁郁寡欢。

“我以为这回完了呢,”帅子如释重负地说,“谁知道祥子那家伙真抗打,愣是没事儿,虚惊一场。”

刘青话不对题,眼睛发直地喃喃自语道:“回去后别吵吵了,对咱俩都没好处。”“我知道。哎?你怎么一道上总是哭丧着脸?”帅子看着她问道。刘青赶紧勉强一笑:“没有啊。”她这一笑比哭都难看。帅子起疑了:“哎,昨晚上把你叫去,没难为你吧?”刘青马上肯定地说:“没有。”

帅子问,那个杨疤瘌都问些啥?刘青说,就问了事情的经过。帅子又问,事后咋没让她回去?急得他一宿没睡。刘青心里流着血,面儿却掩饰得跟啥也没发生过一样:“哦,我是要回去,可人家说,既然没你的事,我们关押你就不合理了。硬是赶我走,没办法找了个大车店待了一宿。”

帅子一听叹了一口气说:“住大车店还不如待在那里。咳,这回来县城不合算,净遇见倒霉事,以后出门要挑个好日子。”刘青哭了,自责道:“都怨我,自己找的。”

正巧路边有块石头,帅子坐了下来,说道:“别哭了,以后再来一次。走累了,坐下歇歇。”刘青听话地坐在帅子身旁,停了片刻,她嗫嚅地说:“帅子,咱俩好了有一年了吧?”

帅子点点头,刘青侧过脸看着他又问,是真的喜欢她?帅子笑了说,净问些傻话。刘青接着问:“以后不管我出什么事你都不会嫌弃我?”

“说些什么!只怕你嫌弃我。”

“那,昨儿晚上你……你为什么不要我?”

帅子看着刘青的眼睛,动情地说:“刘青,我要把那一天留给咱们结婚的那天晚上。”刘青身体哆嗦了起来,她又哭了:“我等……那一天……帅子,抱抱我,抱紧点,我冷……”

帅子紧紧地把刘青搂在了怀里。

正月十五这一天知青点放假。大庞一直睡到太阳三竿高才懒洋洋地爬起来,睁眼就到处找赵春丽。他半道上遇见了刘青,问看没看见赵春丽?她上哪儿去了?刘青说赵春丽到大队部接电话去了。大庞好奇心顿起,问是啥事。刘青心情不好,懒得多说,让他自己找赵春丽问去。

大庞转身出了知青点,直奔大队部办公室,赵春丽已经走了,村子里也没有。大庞急眼了,逢人就问,到处乱撞,最后他在他俩偷偷幽会的老地方——月亮河边一个草窝子里,找到了赵春丽,她正一个人躲在那儿偷着哭。

大庞一看就急了,叫嚷道:“春丽!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赵春丽哭着说,她姐出事了,是工伤,有生命危险。大庞赶紧劝慰说,事情既然这样了,就别难过了,想想该怎么办吧。赵春丽说,她想马上回去看姐姐,她就这么一个姐姐。大庞皱着眉说,这个节骨眼儿不能回。赵春丽止住哭声,诧异地问为什么?

大庞警觉地看了一下四周,小声说,郝支书给他透露了一个消息,最近有一批招工,招工单位特别好,都是国营大企业。现在是关键时刻,她现在要是一走,招工就根本没她的份了。

赵春丽一听马上把眼泪擦干了说,就是打死她也不能走了。大庞叮嘱说,不但不能走,还要装得没事儿似的。他这就替她去活动活动,先把她弄回城再说别的。赵春丽点点头可怜巴巴地说,她全指望大庞了。

中午,知青点会餐。大庞像没事儿人一样,跑到食堂领着大伙做饭:“刘青,菜里多放点大油。春丽,把过年留下来的腊肉做了。过节了,好好改善改善。”兔子凑了过来,馋得嘴直吧嗒:“要不要来点酒?”

“当然要了,你去供销社打一盆混合酒,先挂账。”

“得令哪。”兔子乐得屁颠屁颠地去了。

一辆马车停在了知青点门口,车上跳下一大帮巴家店知青,他们个个身上鼓鼓囊囊的,像是带了家什。领头的就是那个斜眼祥子,他们气势汹汹地进了知青点。

帅子发现后,冲到院子里抄起了一根大木棒,警觉地盯着来人。斜眼祥子笑着朝帅子走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亲热地说:“哥们儿,家什放下,兄弟不是来打仗的,串串点,认识认识门。”大庞一听是这事儿,马上说:“哎呀,那就屋里请吧,来得早不如赶得巧,一块吃午饭。”“不白吃你们的。”斜眼祥子一挥手:“上货!”

跟他来的知青们敞开大衣怀,露出腰上别着的鸡鸭,显然都是偷村民的。大庞眼睛一亮,马上热情了许多:“都是自己人,还客气什么?快屋里请。”

大伙搂肩搭背进了食堂,一通海吃海喝后,都露出了醉态。帅子唱起了自编的歌曲,“高高山上一棵草,北风吹来南边倒。远方父母可知道,儿女想你好心焦。弯弯月亮挂树梢,田野一片静悄悄。城里哥们儿可知道,乡下日子太难熬……”大家敲着碗盆给他伴奏。

看到斜眼祥子来,刘青显得特别激动,她大口大口地灌着酒,坐在她旁边的荆美丽一看不对劲儿,赶忙劝:“刘青,你疯了!少喝点。”刘青红着眼睛冲她叫道:“你别管我!”

斜眼祥子摇摇晃晃地来到帅子面前,鼓着掌说:“哥们儿,嗓子不错啊,唱得哥们儿眼泪汪汪的,老难受了。”斜眼祥子本来是好意,帅子让酒顶得头脑发涨,想起在县城受的窝囊罪,看着他特别来气,狠狠横了他一眼说:“你轻点晃,别散了黄。”

斜眼祥子让帅子说得有些下不来台,只能针锋相对地说:“行,不但下手狠,嘴上功夫也不错。在向阳饭店我挨了你们俩一人一酒瓶子,总该有个说道儿吧?”帅子冷冷地说:“怎么说道你随便,哥们儿奉陪。”大庞赶紧过来打圆场:“都是哥们儿,有话好说。”斜眼祥子抬臂把大庞推到一边:“这里没你的事,一边凉快去。”

李占河、兔子等人见这仗要打起来,赶紧抄起棒子缓缓靠近了帅子。斜眼祥子带来的人也围了过来。

帅子站起来说:“祥子,咱俩的恩怨咱俩解决,叫他们都靠后!”“说得好。”斜眼祥子冲自己的人一挥手,“都给我远点站着!”

斜眼祥子的人向后面退去,他问帅子怎么解决?帅子还没说话,刘青操着一把菜刀扑了过来,哭着骂道:“祥子,我操你妈的,我害在你手里了,今天我和你拼了!”

大伙赶忙抱住刘青,劝阻道:“刘青,别胡来!”刘青拼命挣扎着大叫:“不,我今天和他没完!”大伙见劝不住她,就把她推出了食堂。

斜眼祥子冲着帅子冷冷一笑:“帅子,我说过今天不是来打架的,可也不能挨了打屁也不放一个就完事了,总得有个说道吧?”“怎么个说道,请出题目吧。”帅子来者不拒。

斜眼祥子斟满两大碗酒说:“帅子,没别的,咱俩喝个和解酒,这点面子肯赏吧?”说完他端起酒一饮而尽。帅子也不甘示弱,喝干了碗里的酒。斜眼祥子又喝了一碗,帅子也跟着喝了一碗,二人拼开了酒。

郝支书和牛鲜花正在大队部里商议知青点的事。他说过年的时候公社要求知青过个革命化的春节,他们自作主张把知青放回城去了,虽说就放了三天,为这事还是挨了批评,今天正月十五,把这一课补上吧。牛鲜花说,这一课该补,她去安排。郝支书的意思是,叫贫协的张学文做一锅忆苦饭,给知青们送过去。两人正说着话,石虎子匆匆跑来了,进门就大呼小叫:“郝支书,有个情况。”

郝支书问,啥事儿,慌慌张张的。石虎子说,巴家店的知青来串点了,弄不好要出事。这可是大事,郝支书忽地站了起来说,走,咱们看看去。

一会儿的工夫,帅子和斜眼祥子已经拼了七八碗酒,两人的眼睛都喝直了,看着对方,谁也不想喝了。“还喝不喝了?”帅子摇摇晃晃地问。“你敢喝我就喝,你能豁上死,我就能豁上埋。”斜眼祥子醉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帅子咬着牙哆里哆嗦举起碗,做出豪迈状:“那就喝,还等菜呀!”

二人举起碗一饮而尽。酒刚灌进斜眼祥子的肚子,他手里的碗就“啪”的一声从手上滑落,掉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人慢慢地出溜到桌子底下了。帅子手把着桌子想坐下,嘴一张,“哇”的一声吐了,吐出的食物和酒里混着大量的血。等他喘息过来,有气无力地对着桌子底下的斜眼祥子叫道:“还喝不喝了?”斜眼祥子趴在地上,醉得舌头都不会打弯了,含含糊糊说:“哥们儿,不喝了,我算服你了,化干戈为玉帛。从今以后咱们是好哥们儿。”

食堂的门猛地被推开,大华急风急火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不好了,郝支书和牛队长,还有石虎子……和老贫协张大爷来了,还挑着担子呢。”

斜眼祥子的同伴们一听,怕惹麻烦,马上把斜眼祥子一架,转身上了马车走人。

大庞对大家说:“赶快收拾收拾,把鸡鸭的骨头藏了。”众人一起动手,藏鸡鸭骨头的藏鸡鸭骨头,烧鸡鸭毛的烧鸡鸭毛,一会儿的工夫就收拾干净了。

郝支书、牛鲜花带着石虎子和张大爷一溜小跑朝知青点奔来。远远的石虎子指着知青点的烟囱说:“看,烟囱里飞出鸡毛了,这群活兽,肯定又偷鸡了,我要查查。”

“算了吧,”郝支书说,“这些人,抓着手脖子都不会认账。看样都撑饱了,今天的忆苦饭非叫他们吃不可,给他们透透胃口。”

到了知青点门口,大庞等人迎了出来。牛鲜花望着远去的马车问:“大庞,哪来的这伙人?是不是来打架的?”

兔子说:“巴家店的,不是打架的,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过节了来串串门。不信就问大伙。”李占河等人在旁边帮腔:“对呀,都是二十二中的,吴云德老师那个班的。”

郝支书摆了一下手,众人停下了嘴,听他讲:“没惹事就好。根据公社的指示精神,我们要过一个革命化战斗化的元宵节。我带来了忆苦饭,还请老贫协张学文大爷给你们作一下忆苦思甜报告,大家要认真听讲。都给我去食堂。”

众人听话地去了食堂,坐在长桌前,眼观鼻,鼻观心,每人面前一个空碗。牛鲜花与石虎子动手,把张大爷挑来的忆苦思甜饭分给大家。

等饭分完了,张大爷抽着旱烟袋说:“娃子们,你们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毛主席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在我作报告之前,大家一块儿唱首歌,我起个头,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唱……”

众人心里有抵触情绪,故意把歌唱得哭咧咧,像报庙似的。赵春丽嘴一抿想乐,大庞赶紧在饭桌底下踢了她一脚。郝支书让知青们唱烦了,打断了众人唱歌:“好吧,歌就唱到这里,大家要好好体会歌词里的内容。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大家千万不要忘记。列宁不是说过吗?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可是呢,林彪一伙妄图让我们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吃二遍苦,遭二茬罪,继续受压迫受剥削,过牛马一样的生活,我们能答应吗?不能,一千个不能,一万个不能!”

大庞领着大伙喊起了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郝支书说:“好了,下面开始吃忆苦饭。一边吃着饭,一边听张大爷的忆苦思甜报告。”

张大爷动情地说:“娃子们,这顿忆苦饭是我亲手做的。可以这么说,这顿忆苦饭,在旧社会咱贫下中农是很难吃上的。为什么这么说呢?是这么回事,我是因为你们没吃过苦,怕你们咽不下去,下的全是好料。我给你们算算,这顿忆苦饭,我搀进了五斤豆腐渣,一斤豆面,还有上好的豆饼坯儿,菜叶子也是挑了又挑,洗了又洗,还下了不少的作料,葱姜蒜不算,还搁了花椒大料、小茴香。对了,还有一勺味素呢,这哪是忆苦饭哪,简直就是小豆腐,过去地主也吃不上这么好的忆苦饭呢!尝尝,大伙都尝尝我的手艺。”

听张大爷说得好听,大伙都尝了一口,刚吃完大油水,哪能咽下这个糟糠饭,个个皱着眉头。郝支书一看不高兴了,大声说:“你说说你们,旧社会过年的时候咱们贫下中农也吃不上这个。都给我吃,吃不吃是阶级立场问题,和贫下中农的感情问题!”

张大爷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劝:“吃吧。旧社会咱贫下中农遭老罪了。就说我吧,十冬腊月,脚上没有鞋穿,冻得不行了,怎么办?说出来你们都不信,看见前边有牛拉了泡屎,黄澄澄的,还冒着热气,我就把脚放进去取暖。脚踩进去,嗬,黏糊糊的,那叫暖和,舒服透了……”

帅子醉意十足地勉强吃了口忆苦饭,突然想吐,捂着肚子跑了出去,一到院子里他就吐了起来。牛鲜花跟了出来,问帅子怎么了?帅子一边吐着一边说,他实在咽不下去,太恶心了。

牛鲜花皱起了眉头劝道:“你怎么这么娇气!吃一顿忆苦饭能死吗?今天你一定要吃,要多吃,一定要吃出个样子来。今天郝支书在场,一会儿就宣布你结束监管,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一定要给我挺住!”

“这简直就是一场闹剧,真受不了。”帅子嘻嘻笑着说。

“这个年代什么剧没有,你见得还少?赶紧给我回屋去!”

等帅子再回到食堂,张大爷的报告作完了,大伙解脱似的热烈鼓起掌来。张大爷是个老实人,他哪里知道知青们的想法,竟然被感动得眼里含着泪花。

“张大爷的忆苦思甜报告作完了,下边就开始吃忆苦饭,大家一定要吃出立场,吃出感情来,忠不忠于毛泽东思想就看行动了!”郝支书把吃忆苦饭上升到了讲政治的高度。

知青们一听这话,一个比一个能吃,争先恐后地表演给郝支书看。李占河边吃还边喊起口号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帅子在牛鲜花眼神的鼓励下,端起糠菜汤盆,喝了个满脸一胸菜糊糊。

一会儿的工夫,大家的碗全空了。郝支书满意地站了起来说:“同志们,今天,大家的表现都很好,都应该受到表扬。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大家的屁股和贫下中农坐在了一条板凳上。啊,尤其是帅子,刚才我听说他胃出血了,也把忆苦饭吃了,而且吃得很有感情嘛。这是什么?这就是阶级觉悟,这就是对劳动人民的感情问题。我宣布,经月亮湾知青点建议,大队支委会同意,公社知青办批准,从今天开始起。解除对帅子的监管!”

帅子激动得泪流满面。大家赶紧拍巴掌,这一活动,兔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嗝儿,就像是合唱,顿时嗝声此起彼伏。帅子终于忍不住了,一张嘴又吐了起来。

“郝支书。”牛鲜花说,“你看看帅子的胃病,挺严重的。”郝支书说:“这孩子,就是不注意保养自己的身体。这样吧,给他整点小米,那东西养胃。”

这一次帅子病得很厉害,他捂着胃口躺在炕上直哼哼,好几天颗粮未进。刘青在一旁干着急没办法,她劝帅子到医院看看去,硬挺着也不是个事。帅子咬紧牙关,疼得满头都是汗,说没事,扛一扛就过去了。

刘青瞅着心疼,便打算到河边摸几条鲫瓜子,给帅子熬碗鱼汤喝。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刘青拿着铁镐来到村边的月亮河,河面结了层厚厚的冰,她在河心选了一个地方,费力砸开河面上的冰,站在冰冷的河水里摸起鱼来。摸了半天,也没见一条鱼影儿。

柱子叔打此路过,很是奇怪,问她:“娃子,干什么呢?”“柱子叔,我在摸鱼呢。”刘青冻得都快说不出话来。柱子叔一听笑了:“傻孩子,这河里冬天哪有鱼?小水库里才有呢。”

“谁不知道水库里有?水库里的鱼是集体养殖的,没法整呀。”

“你摸鱼干什么?嘴馋了?”

“大叔,帅子病了,吃什么吐什么,好几天没进东西了,我想给他熬碗鱼汤喝。”

“哦,给病号吃呀?唉,你们这些娃子也怪可怜的。你有没有胆量?有胆量我给你想个办法整点鱼。”

为了帅子,刘青啥都敢干,她上了岸跟着柱子叔去了他家。柱子叔递给刘青一个瓶子说:“这里边是一个雷管,你点着了引线扔到水库里就行了,雷管一炸,鱼就漂上来了,管你够拿。”

刘青接过瓶子犹豫着问:“柱子叔,这行吗?不能被人发现?”

“有什么不行?你趁着创业队开山放炮的时候动手,不会有人发现,别贪心,捉两条就行。”

刘青点点头,对柱子叔千恩万谢。柱子叔叮嘱说,要是叫人家发现了,千万别说是他教的。刘青说,大叔您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

刘青一个人拿着瓶子去了水库,见周围没人,犹豫了半天,终于划着了火柴。还没有把引信点燃,她就惊慌失措地把瓶子丢到没有结冰的水库里,捂上自己的耳朵。

水面被瓶子砸起了涟漪,过了半天也没有爆炸。刘青呆呆地看着水库,自责地说:“我怎么这么笨!”

石虎子从远处走来,看到刘青很纳闷,问她:“刘青,你在这儿干什么?”

刘青心虚,有些慌乱地说,不干什么,看看风景呗。大冷天的,跑到这儿看风景,肯定有鬼。石虎子盯着刘青上下打量,他看见了刘青手里的火柴,顿时明白了,问道:“我看见你往水库里扔了个瓶子,不会是炸鱼吧?”

刘青忙说,她哪有那胆量。石虎子笑了笑,不去戳破她,换了个话题,问她和帅子咋样了。刘青恼火他总是搬弄是非,让他少操那份闲心。石虎子不急不恼,很有耐心地问,自从到县里参加调演以后,牛队长经常像掉了魂似的。帅子就没变化?

石虎子老站着不走,刘青没法子捉鱼,就应付说,没啥变化。石虎子冷笑一声说,等看出变化就晚了。见刘青不愿跟他结成同盟,石虎子也就不想多费口舌了,他说没事别在这儿待了,别看这个水库小,淹死过人呢。刘青没辙只能跟着石虎子离开了水库。

晚上巴家店放映《闪闪的红星》,知青点的人都去看电影了。只剩下帅子一个人躺在炕上百无聊赖地看天棚。门一开,石虎子进来了,他手里拎着一个篮子,装着吃喝的东西。

帅子很是诧异,问他来干啥?石虎子说,他为啥不能来,他是来探病人的。在月亮湾,没有瞒得了他的事。帅子不屑地说,他就是月亮湾的克格勃。石虎子一听这话很得意,哎,有那么点意思,可他不是修正主义。

帅子警告说,少来邪的歪的,他可是解除监管了的。石虎子说,你这个人没成色。咱们哥儿俩就不能好好聚聚?好好喝它一壶。

“你害我呀?我胃疼着呢。”

“谁叫你喝烧酒了?我这是朋友送的通化山葡萄酒,养胃的,五块钱一瓶呢,少喝点有好处。”

“这么贵重?我可受不起。”

“你看你,见外了不是?牛队长请得动你,我就没面子了?来,咱哥儿俩好好喝一壶。你看我带的什么下酒菜?煮花生,咸鸭蛋。这鸭蛋你就吃吧,剥开看看,一汪油,香!还有,小咸鱼。来,喝。这是你的茶缸?”

帅子赶忙客气:“行。哎呀,我这是无功受禄,不好意思。”

“说哪儿去了!你们这些知青,我最看得上的就是你,一直没机会和你坐下好好聊聊,今天好好唠扯唠扯。”

“我也很尊重你。”说着帅子端起了茶缸,“来,借花献佛,敬你一杯。”

两人你来我往喝上了,等喝到热乎头上,石虎子冷不丁问道:“帅子,有句话问问你,你和牛队长到底怎么回事?”

帅子听了一怔:“什么怎么回事?我没听明白。”

“跟我装糊涂了不是?我是说,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帅子马上否认,说没有的事,不可能。石虎子说,别不承认,他看出来了,他一直在瞄着她。帅子说,他要是总这么认为,他就没话说了。

“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实话实说,我心里也有她,而且除了她没有别人。打小她就长在我的心里了,谁要是拔了她去,就等于拽掉了我的心,我和他肯定没完!”

“你够执著的,佩服。”

“帅子,你听我说,月亮湾的姑娘也不少,中意我的也有。咱支书的闺女郝月凤,直往我身上贴,可我他妈的就是看好了牛鲜花。”

帅子鼓励说,看好就追呀。石虎子喝了一大口酒,伤感地说,追啦,鞋都追掉了。起先她对我还行,可是自打她从县里回来和你认识了,我他妈的明显落炉了。帅子,求求你,离牛鲜花远点儿。你和我不一样,你们知青点的好姑娘有的是,刘青就很不错嘛,荆美丽也不错,你可以挑挑拣拣。我可就不行了,月亮湾就这么一朵鲜花,你不能抢了去,手下留情吧,哥们儿!

帅子被触动了,他没想到这个一贯耀武扬威的汉子向他说软话,他低下头沉默不语。

石虎子哭了起来:“帅子,实话告诉你吧,我从小和鲜花一块儿长大的,念书同桌,有句话怎么说的?对,青梅竹马,我早就发过誓,这一辈子,非她不娶。谁要是把她夺了去,就等于让我打一辈子光棍,我肯定饶不了他!”帅子抬起了头,平静地问:“哦,这么说,正月里的那个晚上,是你在雪坡上拦了绳子对我下的毒手吧?”石虎子说:“你应该想到是我,就是我,我还告诉你,你要是不悬崖勒马,以后可能会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帅子一下子火了,忽地站起来了,指着石虎子的鼻子说:“石虎子,你要是这么说,我还就是不吃这一套。牛鲜花怎么想的我不管,我该怎么着还要怎么着!”石虎子也跟着站了起来,梗着脖子瞪着眼叫道:“怎么?你想一条道走到黑?”帅子寸步不让地说:“我就走到黑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那我就打你个鸭子不吃食!”

“吹牛吧你,你动我一指头看看!”帅子毫不憷他。

两人正在僵持,院子里的喇叭响起了《北风那个吹》。帅子要下炕,石虎子站在炕边堵住了他的去路。帅子朝着石虎子一点儿一点儿凑了过去,他的身体就要撞到石虎子身上了,在最后一秒钟,石虎子终于退却了,他让开了路,帅子跑了出去。

帅子朝大队部走去,病中的他非常虚弱,只能慢慢地走。快走到大队部的时候,帅子听到身后有动静,一回头就见石虎子端着半自动步枪,对准了他,“哗啦”一声拉上了枪栓。

帅子厉声喝道:“石虎子,你想干什么!”石虎子冲动地喊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就要一条道走到黑?”帅子轻蔑一笑:“你也看到了,我不吃你这一套。”

“你是油盐不进了?”

“你说对了。石虎子,你手里有枪,你可以开枪把我打死,可是要我向你求饶是不可能的。牛鲜花没看错你,你是一堆牛粪,她要是嫁给你还真是可惜了!”

石虎子把枪放下,脱去外衣,拉开乡下人打架的架势,叫道:“你不用嘴硬,我会让你的嘴变软的。我不动枪,枪是对付阶级敌人的,咱们单挑!”帅子亮了架势说:“来吧,你要是把我打倒,我从今以后不找牛鲜花。”

石虎子一听来精神了,问帅子说话算数?帅子斩钉截铁地说,他从不食言。“好,你就等着挨揍吧!”说着石虎子挥拳打来。帅子灵巧地一闪,躲过了石虎子的拳头,一拳打在了石虎子的鼻子上,把他打倒在地。如此三番五次,打得石虎子再也爬不起来。

帅子调头朝大队部走去,刚走了几步,就听到石虎子在他身后厉声叫道:“站住。”帅子慢慢地回过头来,只见石虎子端枪瞄向了他。帅子毫不畏惧地冲他冷冷一笑,继续朝大队部走去。石虎子气急败坏地抠动了扳机,“咔”的一声,光听响不见子弹射出来,原来是空枪。

帅子越走越远,石虎子瞄向帅子的背影,气急败坏地抠动着扳机。

牛鲜花一个人守在大队部炉子前,熬着小米粥。“牛姐,我听到‘北风吹’了,也不知以前的约定算不算数了,跑来看看。”帅子进门说道。

“我也没说算不算数呀。今晚我值班,随便放了放,没想到你真来了。来了就来了吧,坐。”

帅子听话地坐在她对面,牛鲜花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有一道划痕,那是他刚才和石虎子对打时留下的伤。“嗯?你脸上有伤?这是怎么了?”牛鲜花好奇地问。帅子轻描淡写地说:“哦,来的道上碰到一只野狗,打了一架。”

牛鲜花一听“扑哧”一声笑了。帅子问她笑什么,她说笑狗鼻子尖,她熬了点小米粥,出味了,狗就找上门来了。帅子也笑了,这么说有他的份了?牛鲜花关切地问他胃好点没有,帅子说好多了,冷的硬的还是不敢吃。牛鲜花盛了一茶缸小米粥,递给了帅子,让他趁热喝了,这东西暖胃。

帅子喝了一口说,还有红枣,真好喝!说完大口大口喝了起来。牛鲜花默默地注视着帅子,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最近有一批招工指标,单位还不错,一个是造船厂,一个是机车厂,都是部属的大厂子。

帅子一愣,赶紧把茶缸放下,急切地问,牛姐,真的啊?牛鲜花说,可惜指标有限,月亮湾就两个名额。帅子一听,顿时紧张起来,僧多粥少,能轮上他吗?牛鲜花看出他的心思,说形势不容乐观,这次招工有个精神,不光看表现,还要看家庭情况。帅子脑袋耷拉下来,这是他的软肋。牛鲜花不忍心看他这样,把脸扭到了一旁,为难地说很难办。

帅子眼泪涌上来,他哽咽地说,他都明白。牛鲜花接着说:“这次招工,第一个是李占河,他就哥俩儿,哥哥支援坦桑尼亚去了,父母身边没人了。还有一个是赵春丽,她姐姐最近因公牺牲了。”

帅子猛地抬起头,惊讶地问:“不是工伤吗?”牛鲜花叹了一口气:“已经死了,她家里不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

帅子点了点头,还用说嘛,他们都比他更应该受到照顾。两人沉默起来。过了好半天,帅子终于鼓起勇气,央求道:“牛姐,我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吗?能不能帮我一把?”

“帅子,我知道你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一件事——回城,是吧?”

帅子没有吭声。牛鲜花有些伤心地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一直在讨好我,最终想利用我。”帅子一听急忙表白道:“牛姐,你说错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没说错,你就是那样的人,我原来以为你很单纯,看来你不简单。”

帅子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牛鲜花变了口气,劝慰道:“别难受了,你这次没有希望。”

帅子心里还抱有一丝幻想,问真的没希望了?牛鲜花说,不但这次没希望,恐怕下一次也难。帅子惊愕地问为什么?牛鲜花说,回城不仅仅是家庭条件的比拼,还要看政治表现,是要综合考虑的,他毕竟受过处分。

“牛姐,那我该怎么做?你帮帮我。”

牛鲜花沉默了良久,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毅然说:“我会帮你的,一定帮你走出月亮湾,不过你也要十二分地努力。”

晚上赵春丽跑到大庞的屋里,两人悄悄合计这次招工的事儿。

“春丽,消息越来越明确了。这回是造船厂和机车厂来招工,文件基本精神是,既要看本人政治表现,也要照顾家庭条件困难的。”

赵春丽一听失望地说:“要是那样我可就够呛了,咱俩那点事要是牛鲜花抓住不放怎么办?”

“咱俩什么事?有证据吗?你承认吗?我可不承认。”

“大伙的议论还少啊!”

“议论不等于证据。春丽,我告诉你,郝支书说了,说是看政治表现,那是模糊指标。什么叫政治表现好?谁敢说谁政治表现不好?哪个不是三忠于四无限?说谁不是三忠于四无限就等于掘了人家的祖坟,关键看家庭条件,我估摸你这一次肯定能回城。”

赵春丽一听兴奋地说:“这么说我有希望?”“不是有希望,是板上钉钉。”大庞说得非常肯定。“那太好了,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赵春丽的嘴马上乐得咧了起来。大庞看了一眼赵春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唉,你是看到亮了,可我呢?还得等下去,我在月亮湾怎么办?”

“你也别急,以后还有机会。啊,我要是回了城等着你,你回去咱俩就结婚,到那时候……”

“你不能变心?”

“怎么会呢?我都是你的人了。”

“咱们毕竟没结婚啊。”

“你信不过我?我给你发个誓,将来我要是变了心,让汽车轧死我!”

日子一晃到了春天,阳光明媚,田野一片碧绿,处处春意盎然。两个回城务工的人选已经定好,果然是李占河和赵春丽。

这天知青点敲锣打鼓欢送他俩离开,门口墙上的黑板上写着“热烈欢送知青战友奔赴新的工作岗位”的标语。两人都流泪了,一个个和大家握手告别,整个知青点哭声一片。

大庞眼睛都哭红了,紧紧握着赵春丽的手不放开,嘴唇颤抖着说:“春丽,别忘了约定,等着我……”

李占河也拉着兔子的手不放,一再叮嘱他:“兔子,别气馁,好好表现。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胡萝卜也会有的。”

赵春丽在人群中找到了刘青,紧紧地抱住她说:“刘青,忘了咱们的隔阂吧,咱们毕竟是知青战友啊。”

刘青一听这话也哭了,说别忘了大伙儿,常写信来啊。赵春丽贴在她耳边悄声说:“刘青,我走了,临走忠告你一句,小心牛鲜花。她太成熟了,咱斗不过她,小心帅子被她俘虏了。”

帅子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转身悄悄离开了。帅子这一走,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也没有回来。

刘青到处找他,最后去了食堂,问大家:“帅子呢?你们看没看见帅子?”兔子放下饭碗,想了想,自语道:“对了,怎么今天早晨送完人,一天没看见这个人呢?哪儿去了?”“这两天他的情绪就不好,是不是想不开了?不会出什么事吧?大家分头去找找!”大庞说。

大家一听这话,纷纷放下了饭碗,出门四处寻找帅子。最后大家在知青点后山的一个草窝里找到了帅子。他身旁放着几个空酒瓶子,已经醉得人事不省。

刘青使劲摇晃着帅子,叫道:“帅子,你怎么了?怎么醉成这个样子?”帅子好半天才睁开眼睛,嗓音沙哑地说:“你们不要管我,我心里难受。”“帅子,你不要这样,大伙的心里都不好受,可咱得面对现实。回城的机会还有,咱们要耐心等待啊,拿出八年抗战的勇气!”大庞情绪激动地说。帅子哭了起来,他死命喊着:“你们都等得起,可我等不起呀。我妈妈病重,需要人照顾,这儿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要回城,谁也别想拦挡我!”他推开众人摇摇晃晃朝坡下跑去。

等众人追进了知青点,又找不到帅子了。大家明明看见他进了院子,怎么会又没有了呢?“难道他是孙猴子,会七十二变?”兔子站在院子里,四处打量着自语说。他隐隐约约听到井里有声响,趴到井沿往里一看,里面模模糊糊有个影子像是人,便叫了起来:“不好,井里有人!”

大家都跑过看来,无奈井中太黑,谁都无法看清。“快拿手电筒来!”大庞叫道。

有人拿来手电筒一照,果然是帅子。刘青哭了:“帅子,你出来,怎么掉里边去了?”帅子在井下一声不吭。“帅子,下边凉快不?不好受咱就上来,凉快地方有的是,想舒服咱去河里洗个澡。”大华劝道。

兔子着起急来:“帅子,你是不是憋了一泡尿?千万憋住,咱上来尿。你要尿井里可惨了,这个月轮到我挑水,那我就得到一里外的村东头去挑了,要了老孩子命了。亲大爷,你就行行好,上来吧,我给你作揖了!”

刘青不乐意了,她抹了抹眼泪说:“你们一个个别幸灾乐祸,看我的。”说着把头伸进井里,“帅子,你就出来吧,别丢人现眼了。咱回不了城就先不回,我陪着你。上来吧,水这么凉,弄坏身子就惨了,要是像你妈一样得了类风湿就晚了。”

无论大家怎么劝,帅子就是不出来,也不答话。大庞担心地说,他怎么不答话?不会有危险吧?荆美丽说,井里能不能有沼气?是叫沼气熏着了?刘青恼了,厉声骂道,不会说话把嘴闭上,井里能有沼气吗?对呀,沼气都是在大粪坑里,这是大粪坑吗?大华觉得刘青说得有理。

刘青又哭了起来,这可怎么办啊?大伙想个办法呀!兔子想了想说,他有个办法。什么办法?快说!大家七嘴八舌地催他。

兔子说:“没看过《儒林外史》吗?帅子肯定像范进一样,糊涂油蒙心了。这时候要是有个他怕的人,像胡屠户那样的,给他一个脸蛋子,他肯定就清醒了。”刘青一听接碴儿哭:“那有什么用?谁的胳膊那么长,一个脸蛋子能打到井底下?”大庞看了看大家说:“看来他是喝多了,谁劝也没有用。去找牛队长吧,帅子就听她的。”“我腿快,我去。”兔子自告奋勇,一溜烟跑了。

一会儿的工夫,牛鲜花就飞奔而来。众人看她到了,赶紧闪出一条缝来。牛鲜花用手电往井里一照,看到帅子果然呆在井里,她火了,高声怒喝道:“帅子,你闹什么妖?给我爬出来!”帅子耷拉着头,像没听见一样。

“帅子,你傻不傻?你是在向谁示威?是向红色政权还是无产阶级专政示威?你考没考虑这样做的严重后果?”

帅子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牛鲜花一见来硬的不管用,马上变了招数,柔声说:“帅子,我知道,你是喝醉了,一不小心掉井里了,栽面子了是不是?没什么,人要是喝醉了酒,什么荒唐事做不出来?就说郝支书吧,有一回喝醉了,你猜掉哪里去了?茅坑里,睡了一宿,满身大粪。丢人吗?不丢人,是个男人谁没醉过酒?大伙不笑话你,上来吧。”

帅子还是不动,这下牛鲜花也没咒念了。兔子给出馊主意说,帅子最怕蝎子,咱抓几只蝎子扔井里,他肯定会乖乖地爬出来。刘青听了,直骂兔子缺德。这时帅子在井下终于开了腔,狠狠地骂道:“兔子,我操你姥姥!”

“嗬,说话了。这个办法还行。”牛鲜花说,“帅子,你听我说,你这个人太没良心了。你爸、你妈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他们还等着你回城团聚呢,你怎么能忍心抛开他们不管了呢?你能在井下待一辈子吗?”

“你要是在里边待一辈子,户口怎么报?”兔子在旁边阴阳怪气地帮着腔。

谁知帅子竟然在井下唱起《北风那个吹》,唱着唱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声了。牛鲜花惊呼道:“不好,里边肯定缺氧了,找绳子来,我下去看看!”

众人赶紧找来绳子,牛鲜花把绳子捆在了腰间,让大家在上面拽着。她下井一下子抱住了帅子,气得不停地打着帅子冻僵的嘴巴,骂道:“你这个混蛋,不长进的东西,一辈子也长不大了!”帅子闭着眼睛任她打,一句话也不说。牛鲜花这回真害了怕,赶紧喊:“帅子已经不行了,快拽绳子!”

这时帅子把眼睁开了,哭着说:“牛姐,我要回家……”说着昏了过去。

帅子被送到了大队卫生点,直到后半夜才醒了过来。睁眼就见牛鲜花坐在他身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说,牛姐,让你受惊吓了。牛鲜花没再骂他,拿起一个苹果边削边说,他这人挺有意思的。

帅子不解地问,这话啥意思?牛鲜花笑着说,这么大的人了,脾气上来就像个淘气的孩子,让人哭笑不得。帅子却笑不出来,丧气地说,他完了,刚解除监管又惹出事来,郝支书不会让他回城了。

牛鲜花冷静地说,就他现在这个条件,回城不现实,要耐心等待,重要的是要创造条件。帅子用手狠狠捶着自己的脑袋说,唉,他心里一起急,什么糊涂事都能做出来,真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牛鲜花说,事在人为,就他目前的情况,知青点就是再有十个招工名额也轮不到他。

帅子一听绝望地问,难道他就没有出路了?牛鲜花严肃地说,她说过,事在人为,他只有做出特殊的贡献,成为全县知青的典型,那才有希望。要不然,他就排队等着吧。帅子喃喃自语地说,他能做出什么特殊贡献?

牛鲜花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说,别费脑筋了。看火大的,嘴唇都干了,吃了这个苹果。帅子呆呆地看着牛鲜花,动情地说,她太像他姐姐了。牛鲜花心里一沉说,她知道他有一个好姐姐,还知道他肯定有一个伤心的故事,别说了好吗?她不想听,真的不想听。

帅子转过脸来,轻声说:“我想说给你听听。”牛鲜花问:“为什么非要给我讲呢?”

“因为你太像我姐姐了。”帅子小声说,“我父母的婚姻很不幸福,在我的记忆里,他俩除了打架就是打架。每天晚上我和姐姐像两只惊恐的小鸟,竖着耳朵倾听着父母那屋的声音,只要一有动静,姐姐就紧紧地搂住我,把被子蒙到我的头上。我一直尿床,我母亲又是个极爱干净的人,每回我屁股上都会留下几个手印。那时候我就赖姐姐,姐姐的屁股上就又多了几道母亲的手印,可是每回姐姐都说是她尿的,她挨打的时候从来不叫,不说话,眼里含着泪水,可就是不掉下来……”

牛鲜花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窗前站住。

“那时候我很调皮,经常和人打架。打不过人家的时候,我姐姐总是冲过来,把我抱住,她的头上背上挨了别人无数个拳头。有一年春节,我和父亲为一件事吵了起来,赌气离家出走。我记得,那一年春节雪特别大,特别厚,我躲到一个防空洞里睡着了。第二天我回到家里,却不见了姐姐,原来,姐姐提着小灯笼到我们家里的后山上找我,一夜没回来。第二天下午,人们在一片树林里找到了我姐姐,她提着灯笼浑身都被雪埋住了,她的脸上挂着笑,那笑我一辈子忘不了……”帅子说不下去了,哭得泣不成声。

牛鲜花的肩膀在轻轻地抖动,帅子看着牛鲜花喃喃地说:“我觉得她没有死,她一直活着……”

牛鲜花转身走出屋子,冷不丁撞见刘青趴在门口,把她吓了一跳。牛鲜花没有理她,只是看了她一眼,匆匆离去。

刘青狐疑地看着边走边抹着泪水的牛鲜花背影,愣了好一会儿神,这才进了屋子。她一见帅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谈得挺热乎呀,怎么把牛鲜花都感动哭了。这可不是一般的深情啊,继续谈呀,一口一个牛姐叫着,哎哟哟,麻死人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帅子把脸转向了墙,没有理她。刘青惊讶地说,哎,妈呀,你怎么也哭了?帅子没吱声,刘青更恼了,她质问帅子,他掉井里她那么叫他,他为啥就是不答应?帅子说心里憋闷,死的心都有,顾不了许多。

“得了吧,我知道,你是等她,等她救你。”

帅子一听苦笑起来。

“可真是的,美女救情郎啊,绳子一拖上来,那个好看啊。一对男女抱得紧紧的,脸对着脸,胸贴着胸,扯都扯不开,大伙这回是看到光景了。呸!我都替你们恶心!”刘青越说越火。

帅子耐心地解释着:“刘青,别说的那么难听,我当时陷入了昏迷状态,什么也不知道,真的。”

“就算是你昏迷了,她也昏迷了吗?干吗把你抱得那么紧?”

“她不是怕我再掉井里去吗?刘青,咱宽容点不好吗?”

刘青哭了:“就她救你了吗?我就没救过你吗?你知道吗?为了救你,我……我……”

帅子一听愣了,问道:“你救过我?我就掉过这一回井啊。你说说,怎么回事?”

“你装糊涂啊?上回县里打架……算了,不说了。”

“县里打架?你救过我的命?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刘青莫名其妙暴跳如雷起来,骂道:“你能想起什么?你心里就有她,处处为她着想,她是你亲妈呀?骚货!”帅子也火了,斥责道:“你嘴上留点德不行吗?人家还是个姑娘!”刘青哭嚎道:“我就不是姑娘了?我听出话味儿了,你什么都知道,就是装糊涂。你是嫌弃我了,好,我不赖着你了,我斗不过牛鲜花,你俩好去吧!这是为了你好,也为了我解脱。”说着呜呜哭着跑了。

帅子犹豫了一下,怕刘青出什么事儿,追了出去,和赤脚医生郝月凤撞了个满怀。郝月凤惊讶地问道:“帅子,你要干什么?你是病号呀!我还有话跟你说呢。”“我已经好了,有话以后说吧。”说话间帅子跑远了。

帅子气喘吁吁地跑回了知青点,直奔刘青住的屋子,进门一看人不在,他急忙问荆美丽,刘青呢?荆美丽让帅子问蒙了,说不是看你去了吗?坏了!肯定要出事!帅子说完转身跑开,直奔牛鲜花家。牛鲜花一听也着了急,说刘青没来找她,到哪儿去了呢?

帅子跺着脚说:“她也不知怎么了,从来没对我发那么大的火。”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找去呀!”

两人从村里找到了村外,扯着嗓子到处喊,把嗓子都喊哑了。该找的地方全找遍了,牛鲜花想了一下说:“咱们到小水库看看。”

两人又来到了小水库旁,大声喊着刘青的名字,喊了半天也没有人回应。其实刘青在,她躲在远处的暗影地里,看他们两人在一起,醋意更生,不愿意回答。

帅子急得要哭,一个劲儿地说他对不起刘青,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也没法儿活。牛鲜花冲动地抱住帅子说,你别哭,她没有事的!

帅子一边哭着一边说:“她这个人小心眼儿,爱钻牛角尖,我怕她气糊涂了做出傻事呀!”

远处的刘青能看到他们的人,却听不到他们讲话的内容。看到两人抱在了一起,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她站了出来,高喊了声:“牛鲜花,你个不要脸的,我死去,死也饶不了你!”说罢纵身跳进水库。

帅子和牛鲜花见刘青寻了短见,顾不得脱外衣,都跳进水库里去救她。等两人把刘青救上来,刘青已经让水灌昏了。他们把她肚子里的水空出来后,背到了大队卫生点。

郝月凤一边给刘青做着人工呼吸,嘴里一边不闲着:“帅子,你们俩真有意思,搞自杀比赛呀?”“月凤,不许胡咧咧,她是失足掉水库里了,你赶快抢救!”牛鲜花提醒她说。

郝月凤忙乎了好半天,刘青才睁开眼睛,也许是刚才闹腾过头耗尽了体力,她现在蔫了,表情漠然。

“好了,没事了。”郝月凤打着哈欠回家睡觉去了。“帅子,把她背我家去,我陪她这个晚上。”牛鲜花说。

为了给刘青驱寒,牛鲜花让她趴在自己睡的炕上,给她拔火罐。牛鲜花诚恳地劝解道:“刘青,你要我说什么好呢?你是不是要逼我说出一个姑娘家心底的秘密?我实话告诉你,我是喜欢帅子,我喜欢他的单纯、率直,尤其是他的多才多艺。”

刘青闭着眼睛,酸溜溜地说:“你到底说出了心里话。”

“但你理解错了,喜欢不等于爱,我还实话告诉你,我们农村人不管干什么事,就讲究两个字‘实在’。实实在在想事,实实在在做人。来,这边再来一罐!”说着“砰”的一声,又给刘青上了一罐,刘青疼得一龇牙。

“你们是城里人,我们是世世代代在这摆弄土疙瘩,咱不是一路人,想的不是一路事。说实在的,你们瞧不起我们,我们还瞧不起你们呢。你们早晚要回城,我们就想着怎么种地。你说说,把这两路人捏到一块儿,这辈子还有个好吗?来,起罐吧!”

牛鲜花开始起罐,她看了一眼,失声叫道:“哎呀妈呀,看,全是紫的,你说你心火有多大!”

刘青不解地问道:“可你为什么一直对他那么好?”

“在我的眼里,他还是个孩子,调皮淘气,真的是挺可爱的。有时我也生他的气,可这气呀,在心里蹿来蹿去,最后一下子顶到嗓子眼儿,又扑哧变成一声笑声。刘青我告诉你,我是把他当成弟弟看的,有了他你就觉得生活挺有意思,你不觉得月亮湾的生活太沉闷了吗?”

刘青不相信地问道:“牛姐,真是这么回事吗?”

“我真不敢想像要是有一天你们这群知青都回城了,月亮湾的日子该是什么样子。那时候……不说了,听我一句话,你这种性格心理非常极端,很容易出事,要是再不改,谁也救不了你。再说,你这样帅子就真的会喜欢你吗?”

“可是,牛队长,我总觉得帅子和你早晚一天要有事。”

牛鲜花一听火了:“刘青,你再胡说八道,我真的抽你。往死里抽你,抽烂你这张臭嘴,你别把我看扁了。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农村人没有那么贱,我盼着他早点儿回城,早点儿回到父母身边,绝不能让他待在农村一辈子,当一辈子农民!”

刘青怔怔地望着牛鲜花,牛鲜花斩钉截铁地说,她说话算数!刘青还是不肯相信:“牛队长,你真是这么想的?”“不信走着看!哎,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县联防队的那个叫杨疤瘌的家伙犯事了,现在正在审查。可能人家要来打听你一些事,应该怎么说,还用我教你吗?”牛鲜花不动声色地说。

刘青一下子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

这天刘青、兔子、荆美丽等人回城探亲回来了。短短几天的时间,荆美丽就变了样儿,穿着黑筒裤,留着柯湘头。一个女知青见面就好奇地问:“美丽,你的头型怎么变了?这叫什么头?”

荆美丽白了她一眼,得意地说:“没看明白是不?这叫柯湘头,看没看《杜鹃山》?这就是柯湘的头型,城里可流行了。”

“你这裤子太瘦了,看把屁股绷得,妈呀,不敢睁眼了!”

荆美丽一脸不屑:“土包子,这叫筒裤,城里最流行的样式。”

大庞挨个问回点的知青,有他的信没有。刘青把大庞拽一旁说,大庞,你过来,对你说个事。大庞预感到事情不好,惊怯怯地问什么事?刘青问赵春丽的事儿他知不知道。大庞紧张得一个劲儿咽唾沫,说他啥都不知道,她都半年没来信了。他那副忧心如焚的样子刘青看着不落忍,她把眼睛看往别处说,那你就别等了,她不会给你写信了。

“为什么?你说呀!”大庞恨不能把手伸进刘青的喉咙里,把话给掏出来。

刘青说赵春丽名花有主了。大庞声音颤抖着问,啥意思?刘青说赵春丽已经结婚了。大庞惊呆了,好半天才喃喃自语说,不可能,这不可能。

刘青说:“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可以告诉你,她的婚礼我参加了,对象是她姐单位的军代表。怎么好的我不知道,光知道那个人比她大九岁,是个营级干部,新房很大,很漂亮。”

大庞面色变得蜡黄,慢慢地蹲在地上不吭声了。兔子赶紧劝他:“大庞,别往心里去,熊玩意儿是咱的刷锅水,咱不稀罕要。”

大庞火了,狠狠地瞪了兔子一眼,吓得兔子赶紧躲了。

刘青看了看身边的人,没发现帅子,就问大伙,“帅子呢?帅子哪去了?怎么没见他呢?”大华说:“别找了,帅子有好活儿了,今天才上任,跟哑巴老潘看场院呢。”

是牛鲜花亲自把帅子送到场院那儿的,她带着帅子围着场院转了一大圈,不放心地叮嘱他:“帅子,这是全大队的场院,大队老老少少活命的粮食都存放在这里,看场院工作的重要性我就不多说了。”

“我明白,谢谢大队对我的信任,我一定尽职尽责。”

牛鲜花又指着正默默扫场院的潘哑巴说:“我把五爷的情况给你介绍一下,五爷老家是山东的。以前是军垦战士,为了保卫集体的良种,和敌人搏斗过,被刺伤了喉咙,至今留下了不能说话的残疾。现在孤身一人,场院就是他的家。”说着对着潘哑巴的耳朵喊,“五爷,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帮手吗?我把帅子给你送来了。”

潘哑巴冷漠地看了帅子一眼,继续忙自己的活儿了。帅子有些下不来台。“你别介意,他就那么个人,面冷心热,处长了你就知道了。”牛鲜花解释道。

“我没事,什么人我都能处好,你就放心吧。”

“那我就走了,你自己安顿下来吧。”

帅子正在场院里收拾自己的屋子,刘青来了。他惊喜地问她啥时候回来的,刘青不答,问咋想着当看场佬了?帅子说,干什么不是干?来这里只是图个清闲罢了。刘青嘲讽说,又是托你牛姐的福?帅子懒得跟她掰扯,问到他家见过他父母没有。刘青说,他们情况很不好,他们都是文化局所属的单位,工宣队正动员他俩下乡落户。

帅子一听耷拉头了:“唉,他们要是下了乡,我回城就更没指望了。”

“说什么呢?你妈失踪了,你爸说,找不回老伴他也不走,看样你妈是为了躲避下乡使了一计。”

到了晚上,帅子孤独地坐在粮囤上,默默地望着遥远的夜空。潘哑巴在一旁默默地磨着大铡刀,一边磨,一边不时冷冷地望着帅子。

场院的喇叭响了,传来了一阵咳嗽声。帅子像触电一样振奋起来,起身刚想跳下粮囤,喇叭里却传来了《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的歌声。

帅子失望地一个腚墩儿坐在了粮囤上,望着喇叭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