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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邪(出版名《君心渡》)(28)

作者:白羽摘雕弓
第27章

鬼胎(十七) 禅心。

那是全校师生期待已久的独舞,艺术老师专门给衡南订做了一条裙子,白色裙摆很挺,就像炸开的梦幻玻璃纸,胸前还有蓬松的羽毛。

她对这件裙子很满意,穿上之后深呼吸了好几下,吹得羽毛尖乱拂。冷白的追光灯之下,升降台带着主角缓缓往上,和伴舞分开。

她的鞋是穿惯了的旧舞蹈鞋,鞋尖微秃,不会打滑;因为心里紧张,她比平时跳得都凝神专注。

直到她猝不及防地被一只冰凉枯瘦的手抓住了脚踝。

即使是出了这样的意外情况,在无数尖叫声中,她还是下意识地蜷缩抱团,用脊背重重落地,升降台一米五,说高不高,她打了几个滚缓冲,在剧痛中滚到了黑暗的台下。

这时候,有一只手,朝她胸口袭来。

她忘不了被冰凉的指掌触索过全身的感受,冷冰冰,毫无生命气息的触碰。甚至像是用匕首的冷刃粗糙地刮过皮肤。

那个人大概也没想到,她细细的胳膊腿和腰,能有这么顽强的性子。因为剧痛,她的鬓角浸泡在冷汗里,惊惧忙乱中被活活掰断了一只腿,她却还是将双手死死护在胸前,不让那只手摸到她的胸口。

灯影乱晃,脚步杂乱,老师同学大喊大叫地冲下来,有人把她拦腰抱起来,慌乱抬上担架,送到医院。

她侧着头看,黑暗中没有人,也没有手。隐约有一团黑气,迅速聚拢起来,溜到拐角后,走得过快,甚至险些散在了空气里。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那个人并不是企图侵犯她。

而是在她身上,急切地搜寻什么东西。并且没能得逞。

等她说完,盛君殊定定看着她:“黑气?”

盛君殊积累了千年的镇定,遇事不慌,看人的眼神总是定的。此刻,他的目光却罕见地有些飘忽,似乎回忆起某些事,又好像有什么深层的情绪,快要压制不住。

衡南看了看他:“也许真的是舞台效果。”

“不是。”盛君殊短而笃定地摇了下头,“确实有这个人存在。他也的确像你说的,这样对你,可能想从你身上找到什么。”

“是谁?”

“是我们的仇人。”他简单而晦涩地概括,衡南听不懂,也很快失去了兴趣。

“是师兄没保护好你,以后不会了。”盛君殊再定神时,神色又变得从容。把她的腿放下,“好了,推回去了。”

衡南正想要离开,盛君殊扯住她:“站起来走走,看正了没有。”

衡南看他的眼神,简直跟看着把新衣套在娃娃身上、还非要让娃娃转两圈的父母没什么区别。

她原地敷衍踩了两下脚,转身拉开被子往里钻:“正了。”

还没钻进去,又被盛君殊拽着胳膊拖出来:“你不是觉得自己弱吗?”

他声音严肃,又很有耐心:“想变强,首先腿骨不能是歪的。”

半分钟后,衡南头发蓬乱、气呼呼地赤脚站在地上。

盛君殊如愿以偿地看着她正步走过去,高抬腿走回来,走着走着,她自己走神了,手指卷着头发丝,玉刻般的足尖踩在浅灰色长毛地毯上,轻盈地一踮脚,另一腿屈起,戏耍似的,做了个不成型的小转。

只这一下,睡裙如花瓣温柔旋起,又很快落下。

盛君殊的目光停了片刻,有点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等他觉察自己走神,衡南已经变了脸色,捂着肚子跑到了卫生间。

“怎么了?”

反锁的洗手间里,衡南黑着脸撕纸,从脚踝往上擦拭。

正骨揉了这么几天,阳炎体热量灌入,把她气血不足、缺席了三个月的大姨妈都给揉来了。

衡南一手捂着肚子,弯腰一个一个拉开抽屉。果然里面要么是空的,要么只有一些未拆封的牙膏和男士剃须膏。

“我今天回自己房间睡。”衡南出来的时候,走路的姿势有点古怪。

“腿有什么问题?”盛君殊心底一沉,伸手扶她,却被衡南抵触地躲过去。

她绕开他,快速地拉住一只熊胳膊,整个大熊极其可怜地被她拖在身后。

盛君殊疑惑地看着她理也不理他,只着急地拽着熊,一拐一拐地快速出门。走廊对面响起“砰”的关门声。

盛君殊坐着反思自己的言行,反思了一会儿,毫无头绪,忍不住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水珠滚下,隐约间好像闻到什么味道。

他们这些刀尖舔血的人,对这种铁锈味再敏感不过。盛君殊条件反射地绷直身体,快速观察四周隐蔽的角落。

四周无人。仅看见了几个拉得暴躁,没来得及合缝的抽屉,还有……纸篓里多出一倍的卫生纸。

盛君殊靠着墙,一丝薄红,不太自然地晕染上耳廓。

郁百合上楼时碰见了系着腕扣匆匆下楼的盛君殊,大为震惊:“老板晚上还要出去啊?”

盛君殊“嗯”了一声:“太太睡了吗?”

“睡下了,要我去……”

“不用。”盛君殊忙打断,“让她好好休息吧。”

“给太太煮点红糖水。”

郁百合眼神顿时变得玩味。

还未来得及挑眉,盛君殊已俯身,靠在她耳边低声嘱咐了什么。

她的笑容愈发诡异,肩膀都耸起来了:“啊呀,我不周到,早应该在老板房间里也准备一点的……”

盛君殊见郁百合的嘴巴几乎到了耳朵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匆匆下楼。

还没出大门,王娟的电话慌里慌张打进来,带着颤:“盛哥儿……”

“我,我犯错了……”

-

城市华灯初上,清河派出所的审讯室一灯如豆,刘路正抓着头发抽泣,断续交代。

一墙之隔,瘦弱的中年男人面前的热水,早已凉透。

他回头看着玻璃外渐渐笼下的夜色,脸色由不安,变作焦躁,再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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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梦梦跑了。”王娟说,“我把她从未央小区带出来,她问我去哪儿,我说先去见你爸,当时她愣了一下,低着头没说话,我就应该注意,她可能是不想见她爸。”

“她说她肚子饿,想吃个饭团垫垫,才进超市没多久,她就说屋里闷,要出去透透气。我热个饭团的功夫,出来就没见人了!我在附近巷口都找过了……”

盛君殊的车子迅速发动,握着方向盘思索半晌:“她身上没有钱,是不是回她和刘路以前的房子了?房子虽然退了,可这么短的时间不一定找到新的租客,可能也来不及换锁,她有钥匙。”

“有可能,有可能。”王娟转身,穿着布鞋的大脚大步往长海小区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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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局里,几个民警都没拦住瘦弱的中年男人,他眼眶赤红,手里握着一个捏扁的纸杯,情绪已经失控:“同志,我家梦不是下午来吗?她到底怎么了,她真没事,我要去见她,你们让我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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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娟将手机握在手里,几乎狂奔起来。

长海小区是怨灵的大本营,怨灵是刘路的妈,李梦梦肚子里怀着别人的种,就敢往那儿跑,要是落在她手里……

王娟咬咬牙,一头冲进黑暗的楼道。

红绿灯路口,盛君殊一个急刹,黑色vanquish蹭着马路牙子停下,路边站着挥手的几个男人都向后退了一步。

后面车子的鸣笛声和辱骂声尖啸,半晌,游鱼一般绕开它继续前行。

车窗降下来,盛君殊紧绷下颌,指尖略显焦躁地轻敲方向盘,克制地催促:“上车。”

“老板,一会儿车开、开稳当点,陈总都七十五了。”张森满脸无奈,把车门拉开,顾不得解释,把三个老头一个一个塞进车里,自己也坐上来。

还没关上副驾门,车子就飞起来,一大股风扑进来,甚至掀起了盛君殊的衣领。

七十五的陈总,没忍住“啊”地惊叫了一声,其他两个赶忙给他胸口顺气。陈总手抖着,哆哆嗦嗦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药瓶,倒出几颗药塞进嘴里。

“实在不好意思,诸位。”盛君殊余光看着仪表盘上的指针一点点偏到了最右,淡淡道,“今天情况有点紧急。”

窗外的树影、亮起的隧道还没成个形,就“呼”地啸过,后座上的三个男人挤在一起,鸦雀无声地拉着车顶把手,揪着前座的真皮座位套,耳膜微微鼓起。

谁也没坐过这么不要命的车,因此盛君殊说了什么,他们也没能听进耳里。

陈总先缓过来,摆摆手:“没事。没事。事情的根在我这里,我老头子活不了几年了,死之前也给我儿子、孙子积点德。”

三个人里,最为年长的是七十五岁的陈总,最年轻的是个不停地转着佛珠的胖子,约莫五十年纪的胖子,正一面不安地拨着佛珠,一面飞快地拿手绢擦脖子上的汗:“盛总。”

他说话又急又快,“洪小莲的事情,我应该没责任的吧?那个绳子,我们找人看过,是那个女工自己割裂绳子伪装成事故现场的,本来不该我赔钱的,我还赔了五十万,我这是人道主义精神啊。我们做楼盘的,最怕最怕遇到这种事情……”

外地人来清河市做房地产的,多少有点迷信,最怕楼未建成先出人命。别管是自杀还是意外,这对他们来说,会影响整个楼盘的风水和气运。

因此,他的善后工作可谓仁至义尽,临时工坠楼,他没有纠缠,立刻赔了大笔赔偿金。

“盛总,我这自愿过来了,我劝劝她,求求她。”胖子又不安地追问,“你看,我们‘都市骊山’三期还没建成呢……这、这、她应该没道理再跟我们过不去吧?”

剩下的一位先前没吭声的,自然是洪小莲的第二下家、轻工纺织城曾经的负责人洪总,他当年也是怜悯洪小莲的遭遇,放过她一马的,此时宽慰道:“冤有头债有主,应该不会。”

盛君殊默着,直到刺耳的铃声响在车内,王娟的声音近乎惊恐:“盛哥儿!怎么办?灯亮着,门开着,但李梦梦不在屋里!”

盛君殊沉着脸,并未太意外,刚刚减速一点的车子,再度“嗡”地加速,几乎飘起来:“通知蒋胜和肖子烈,把刘路带来,跟我的车。”

“不好意思了,翁总。”盛君殊猛打方向,轿车急转弯,“我们现在得去你的‘都市骊山’。”

胖子张开嘴,无比绝望地发出了一声:“啊?”

*

夜里十一点,飘散空濛小雨。

本应该紧锣密鼓加快施工的“都市骊山”三期工程,因为附近居民投诉施工噪音而暂时停工。绿纱网笼罩的脚手架寂静地矗立在夜空之下,宛如被蛛丝重重缠绕、死去已久的大型动物。

路灯黯淡无光,宛如妖冶的橘色米粒。在这里,城市的车声、鸟雀的笑声都像是被看不见的屏障隔绝在外。

被风呜呜地吹过脚手架,听起来像是笑声,又像哭声。

几个人耳朵“嗡”地一阵耳鸣,七十五岁的陈总,首先“唉呦”一声,再度扶住了心口。

胖子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脚手架,串珠也不拨了,脸色难看得就快哭出来。盛君殊解开安全带,开始脱外套:“翁总,你这个楼盘投了多少钱?”

胖子:“啊?”

盛君殊把外套丢给张森,又去扯领带,耐心地同他闲聊:“楼盘,多少钱。”

胖子真没忍住哭了:“五、五千万。”拿手掌擦眼泪,“妈呀,投了我五千万啊。”

盛君殊拉开车门,回头安抚他:“我尽量给你保下来,剩下的,找清河派出所要。”

车门“砰”地关上了,整个车子震了一震。

风声吹成一线,呜咽声,低诉声,混杂成怨怼的利剑。天空好似闷不透风的大网,盛君殊走向脚手架,仰头看向顶端。

有个白色的身影若隐若现。

李梦梦!盛君殊转眼凌空,手臂肌肉突出,吊挂在深处的钢管上,竟然几下爬了上去。他齿根咬紧,向上一撑,翻身立在了脚手架的顶端。

风吹动发丝。现代裁剪得体的西装,只适合做一些比较绅士的活动,此刻他裤脚和皮鞋上已经蹭上灰尘砂砾,不悦地弯腰拍了拍。抬眼时,他的眸色深沉:“出来,不要等我找你。”

对盛君殊来说,动手的事情从来不难,难的是费尽心思地调查,牵线,抽丝剥茧。师父曾说,天师的职责,不是用暴力消灭怨灵,而是解开人世间,这些爱恨情仇之中的死结。

年少的时候,他对此缺乏耐心,阳炎体暴躁,他整个人身上笼着一团极其尖锐的杀气,比当今的肖子烈嚣张得多,不喜欢解结,只喜欢用暴力解决。

可是等他垚山派三百外门都做了刀下亡魂,他无论如何努力也凑不回一个师妹,他在日复一日的恐惧、焦灼、屈辱和无奈中这么磋磨着,磋磨到今日,竟也生出了师父这样的禅心。

洪小莲本来情有可原,车里的三个有恻隐之心的老板,都是渡她之人。可是她的执念不肯消散,还在伤害无辜的人,不愿意做能被解开的结。

话音落下片刻,一阵有气无力的低泣靠近。

盛君殊睁开眼。

李梦梦穿着一条单薄的夏裙,泪流满面地站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