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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邪(出版名《君心渡》)(27)

作者:白羽摘雕弓
第26章

鬼胎(十六) 他剥去修饰,无所遁形。

未央小区的梧桐树底下,王娟拿手遮着脸,仰看着别墅的窗户。

如果没有意外,公安的人现在应该去赌场抓季东城了,怕就怕在房间里季哥的季哥狗腿子有了预感,狗急跳墙,伤害李梦梦。

几个小时内,别墅窗户紧闭,大中午了,窗帘也没有拉开。

王娟身负掌门的期待,决不允许任何意外发生。她越想越心慌,一跺脚,把发簪摘下,袖口放下,去超市买了个塑料桶并抹布,提着上了楼。

“谁啊?”有人窥视,猫眼孔窸窸窣窣。

王娟清了清嗓子,低眉道:“家政。”

门开了,王娟提着桶低着头进去。

每个周,这个房间会叫家政做两次次大扫除。这个礼拜,家政还没上门,她直接取而代之。

因为不开窗,憋闷的酸腐味道扑面而来,混杂其中的,是两个大花臂身上的烟臭酒臭,他们显而易见地心情不好,嘴里还叼着一根烟,云雾缭绕。

沙发上的菲佣已不见了。电视关着,客厅冷冷清清。

王娟边打量边拖地。做了千年的扫地僧,她体格健壮,动作利落,大花臂盯着她看了两眼,没有怀疑,便自顾自地坐在餐桌,把脚翘在桌前打游戏。

王娟拖完了客厅,看着紧闭的房门,随手擦了擦汗:“屋里打扫吗?”

大花臂脸上烦躁更重:“扫,废什么话。”

王娟点点头,拎着挂水的拖把,拧开了房间的门锁。刚一开门,床上响动,似乎有人挣扎着想立即起身,王娟立即拿食指竖在唇边:“嘘……”

头发散乱的李梦梦,脸色惨白,脸上脖子上都是汗,就维持着爬起来的姿势,拥在被褥里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认识她,几天前到小区里测字的时候,她看见过乔装打扮的王娟,她大概猜到那是警方的人。

“救我,救救我,救我出去……我好怕啊。”李梦梦说,“是不是季哥抓住了,阿姨,告诉我……”

王娟本来很讨厌李梦梦,觉得她全活该,所以眉头皱着,听得很不耐烦。可她喊她“阿姨”,就是因为这女孩在最无助的时候,喊的两声阿姨,王娟一把钳住她的手,僵硬地说:“别怕,阿姨在这保护你,你马上就安全了。”

李梦梦把脸埋在她粗糙的大掌中,双肩轻微颤动。这手掌粗硬厚重,很像她父亲的手。她小时候,爸爸就这样轻轻地拍她的脑瓜顶。她心中委屈涌上来,不禁泪如泉涌。

她虽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可是心理压力快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在这别墅里困的几天,就像几个世纪一样漫长。

蔡琴的彩铃悠扬传出,李梦梦被吓了一跳。王娟慢慢地把可以当搬砖的老人机掏出来,放在耳朵边,电话那头传来肖子烈的压低的声音:“王姨,准备破门了。你们藏好别吓着。”

王娟的眼神变得坚定。

几乎是同一时间,客厅里传来了花臂男的大骂声,警方破门而入:“不许动!”

房间的门猛地被踹开,另一个保镖冲进来,想挟持李梦梦,王娟早跳起来,两手拿起手中的拖把,像长枪一样将他戳倒。

两个保镖都被按在了地上。

王娟抓住李梦梦的手,不往第一时间给盛君殊打电话:“掌门,李梦梦没事了!我这就送她回去。”

*

与此同时,清河派出所来了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清瘦,上身的深蓝色短袖衫被汗水浸透了。一手拎着超市的磨了绒的布袋子,另一手心里捏着张皱巴巴的名片,拘谨地朝一张桌子走去,微微躬身:“同志,我找你们这儿,姓蒋的民警。”

他说话很慢,下唇微颤,还未张口时,眼圈已红了,慌忙拿手背拭了拭。

蒋胜瞟了他好几眼:“你就是李梦梦的父亲?”

这二人实在不太像父女。在他印象里,李梦梦打扮入时,是个敢在医院里对着盛君殊大喊大叫的女孩,她的父亲却衣着简朴,显得老实巴交。

“哎……”男人立即坐直了身子,眼圈还是通红,“我们家梦,三四个月没给家打电话了,我担心她,但我又不敢打扰她学习。学校给我打电话,说她已经十几天没去学校了。我也联系不上她,吓坏了,连夜来了。她……”

“没事。”蒋胜的声音也变得温和,“我们的人已经去接她了,一会儿让你们见面。她……”斟酌了一下语言,“就是年纪小,被人骗了。老哥哥,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一会儿见了孩子,别骂她。”

“我哪儿敢骂她。”男人不住地用手背擦拭眼泪,胸腔翕动,似是将数月的忧心全凝在这克制的喜极而泣中,“只要她好好的,就是不上学,不工作,我也养得起她,只要她好好的。”

“老蒋,那小子死活不招啊。”哐哐两声,门口探出个脑袋来。

蒋胜只得起身,在李梦梦父亲肩膀上拍了两把:“等我一下。”

蒋胜转到隔壁的审讯室,一屁股坐下:“刘路,你这是跟我们玩游拉锯战啊。”

铁栅栏背后,被手铐束缚,头发乱七八糟,脸色憔悴的歪坐着的,正是李梦梦的男朋友刘路。

青年破罐子破摔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仰看天花板,抖着腿不说话。

刘路被审了一宿了,神色疲倦,木着脸:“你们把我抓了也好,我正好不用还债了。”

“刘路,你家不是特别有钱吗?”蒋胜笑道,“怎么沦落到这一步啊。”

“花光了呗。人总有周转不开的。”

“呵,周转,这个时候还鬼话连篇。你跟你的女朋友李梦梦是怎么认识的?”蒋胜说,“听说你们是网上认识的,你拿你的社交账号关注了她,然后经常给她打赏,有没有这回事?”

刘路眼中闪过一丝心虚。

“刘路,再给你讲个好玩的,我今天接了个电话。”蒋胜说,“来电话的人说他叫刘路,对,那个富家公子刘路。他说他人在国外,社交媒体的账号是他的。但他两年前没有私联过网红模特李梦梦,给她任何联系方式,他也不认识李梦梦。他的账号和密码以前给过水军公司的员工,应该是被盗用了。”

刘路听到这话,腿也不抖了,眼睛睁大,脸色瞬间变得又青又白。

一个民警进来,伏在蒋胜跟前耳语几句:“……银行……”

蒋胜的神色有些讶异,半晌,看着手底下的新资料,表情慢慢转向凝重。

“今年三月、五月,你去银行提过十万块以上的款?”

刘路的头低着:“是啊。”

“花完了就去取一点,填补你的花销。”他抬眼看向刘路,语气发沉,目光变得锐利,“今年三月,你去银行提出来的那五万,是你妈赔偿金的最后一笔,那账户一分钱都不剩了,还记得吗?”

“今年五月,你没钱花,想起来你妈死之前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还没取出来,想不起密码,还很有耐心地去银行和柜台小姐交涉,才取出来两千四百零九毛,不够花几天的。”

蒋胜猛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重重的回音在审讯室里回荡。

“真他妈跟吃人一样啊,先吃肉,再剔骨,连骨髓都吸干净,连点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是吗,刘吉祥?”

吉祥,这个名字骤然被人唤起,就好像掩埋的过去让人一应起底,立刻扬起漫天沙尘。

刘路染成褐色的泰迪卷发式,慢慢退化成了推子推出的寸头,细腻的皮肤恢复了青春期的黝黑粗糙,他仿佛变成了八里村的泥池塘里的一个小孩子。年幼的伙伴嬉笑:“刘吉祥,又玩泥巴,小心被你妈揍你屁股。”

隐约可见,刘路的下巴颏在抖。那不是悲伤,过长的杂乱的头发,盖住了一双慌张恐惧的眼睛。他剥去装饰,无所遁形。

“当初给你开的铺子,盖的房子,知道那钱是怎么来的吗?是拿一只左眼球换来的。”蒋胜的指头好像要把那张桌子戳出个洞来,“她眼睛上还蒙着纱布,又跑去打工,为什么啊?”

蒋胜扶着桌子,把身子倾向他,脸几乎贴在了栏杆上:“因为你吹嘘说你和一个模特谈了女朋友,她想着你要花钱!”

“我又没花别人的钱。”刘路抬起头,眼里通红,都是血丝,反驳道,“那是我妈的,我妈养我不是应该的吗,我是她的儿啊,那是我们家的合法收入。”

“好。”蒋胜笑了,“你要买车,你们家‘合法收入’不够,怎么办呢?你妈只能‘不小心’折掉自己一只左胳膊。左手嘛,没关系,右手还可以拿筷子,还可以扫地,洗衣服,干活,是不是?”

“你是你们那群朋友里第一个开上小车的,那新车你让她坐过一天吗?”

“……”

“你和朋友合伙做烟酒生意,欠了一屁股高利贷,你拍拍屁股跑了,还不了钱,结不了婚,生不了孩子,你装着割腕子,抹脖子,喝药,你想没想过她那样的农村妇女,到哪给你凑钱?”

“一次护厂英雄是英雄,两次护厂英雄……”蒋胜转过来,冷笑地看着他,“工伤赔偿做不了假,第二家厂已经是出于人道主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告她,但不会再有任何企业录用她了。她再断胳膊断腿,断任何一个部分,都不会产生任何价值,还会被刑拘,因为这是骗人。你说,她该怎么办?”

刘路咬住牙,脸色发青,后背发凉,神色涣散:“你……胡说,我妈……那、那是意外。”

他模糊地记得,他染上赌博的恶习,被债主逼得在外东躲西藏的时候,有一天妈打电话来,让他回家。

天上簇拥着灰云,空里飘着绵绵细雨。门开着,妈坏掉的左胳膊摊在桌上,端着皮,另一手操着筷子,慢而安静地在包饺子,饺子包得鼓鼓囊囊的,在簸箕上一个挨着一个。

他妈包饺子老是这个样,包得馅儿都快溢出来了,生怕他吃不够一口肉。

他忽然发现,她的头发已掺了半数银丝,驼背耸肩,竟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妪。

“吉祥?”她侧过脸,忙用完好的一边眼睛惊喜地看着他,“快来,妈给你包你小时候最爱的莲菜肉饺。”

他问:“爸呢?”

妈神色平静,只是给他满满拨在碗里,轻声说:“只给你吃。”

然后她坐在一边,一口不动,静静地看着他吃。

“妈。”他狼吞虎咽地吃热腾腾饺子,被烫得倒气,“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长大以后孝顺你,对你好。”

他妈只是低着头,没有如往常一样喜上眉梢。她静静地看着桌面,一动不动,好半天,苍老地笑了笑:“好啊。”

那天晚上,没有什么异常,可等他再见到妈,她就装进警戒线下的黄色裹尸袋里。

楼下停着四五辆警车,好多的人,灯火又红又蓝,闪闪烁烁。围观的人说,那个清洁工是擦玻璃的时候不小心掉下来的。

“没人知道她到底咋掉下来的。”蒋胜将长命锁当啷一声丢在桌上,对泪流满面的刘路说,“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

“刘路”本是刘吉祥,在一次网上当水军的兼职中,他借用富二代刘路的社交媒体账号,私联李梦梦,“骗”到了他一直喜欢的网红的联系方式。

因为刘路低调,没有任何自拍出现在网上。李梦梦完全不知道,她加的联系方式其实是另一个人的。刘吉祥买了一张□□,开始以刘路的名义活动,而母亲留下的钱,还够他挥霍一阵子。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年,慢慢地相识相知,李梦梦对刘路的身份深信不疑。甚至在季东城去往外地后,两人见面,和他发展成了男女朋友……

事情到这里,已经几乎水落石出。

*

洗漱完毕,衡南披着外套坐在柔软的大床上,一条腿腿搭在盛君殊膝上。他的手贴住她脚踝,热源从掌心慢慢渡出来,蒸桑拿似的,随之而来的是骨头上尖锐的灼烧般的痛感。

她按在床上的手将被子默不作声地揪成一个旋。

盛君殊知道她不情愿,余光看她噘着嘴的表情也看得出来。但他并没有因此松手,淡淡地说:“断掉的骨头必须正好,不然以后落下病根。”

盛君殊给她正骨,不是一次性推回去,而是每天晚上推一点点,为了让她身体适应,不至于太痛。但其实这一点痛对她来说,其实不算什么。

她烦躁的是,这感觉有点奇怪。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但就是让人心里躁,所以她的嘴抿着,一句话也不说。

“衡南……”盛君殊侧眼打量她走神,就跟她说话。当年这是师父教的,他说转移下注意力,人就察觉不到痛,“你能描述一下今天在洪小莲家厨房和卫生间看到的幻觉吗?”

衡南的描述,和李梦梦的噩梦别无二致。

“画面里的母亲是洪小莲,孩子应该是儿时的刘吉祥。”盛君殊说,“洪小莲半年前去世。她对儿子的眷恋和不舍,还有对这段母子关系的不甘,造成她的执念,也是因为这样的执念,凝成了怨灵。”

“至于李梦梦,可能因为她是刘吉祥的女朋友而受到了牵连,遭受了影响。”

衡南想了想,问:“我和他们无关,为什么我也会看到这些?”

“这叫‘通感’。”盛殊说,“这是我们垚山的秘术之一,在怨灵能量波动的影响下通感,仿佛亲历了死者的部分人生。”

衡南蓦然想起梦中那段师父的教导,她说:“我记得这个秘术。师父说,我们阳炎体和通感无缘。”

“你现在不是阳炎体,是至阴体质,所以更容易通感,可要像你体会的那么清楚,也并不容易。”

衡南想到什么:“师父说,垚山有天书,天书是通感的宝物。”

盛君殊垂下眼,随后,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还记得,芭蕾舞汇演那天,谁把你从升降台上拽下来的?”

衡南最怕提到这段回忆,脚从他手心脱出,一脚蹬在枕头上,雪白的脚尖将枕头摁得凹陷进去。像是可以累积伤害值一样,碾踩了好半天才松开它,似乎也没有那么在意了:“一个男的。”

等她踹完,盛君殊又把脚拉过来,摆在腿上,“男的?”

“嗯……”

“多大年龄?”

“没看清。”

“长相呢?”

“也没看清。”衡南无聊地摇晃着另一只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