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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赴雪(130)

作者:伊人睽睽
第129章

情碎如决堤。

有些?人,不见还好,尚可忍受;只消见一面,瞥一眼,那沉睡着的万般情感自心湖中漫漫涌上,堵住心房与鼻端,整个人一下子?便生出绝望之情。

雪荔自己未必懂。

然而她追着一个幻觉,竟然撞到了土壁上。她没有留住自己幻想中的少年郎君,回到黑魆现实?中、被?墙撞到的刺痛感,则缓了迷药对她的影响。

她重?新听到了孩子?们的哭声?。

雪荔怔怔面对着土壁,额头?抵着墙面,泪水还悬在腮上,断断续续地朝下滴落。她茫然许久,在孩子?哭声?又一次炸开的时候,雪荔抹去眼中的泪水,回身继续去找孩子?们。

这一日,她从盗匪地窟中救出了孩子?们。

当夜,村民报了官,官吏们来处理此事。雪荔被?当做救命恩人,被?整个村子?款待。村上为她办了热闹的宴,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被?家里大人推搡着,扭扭捏捏地排排站,过来向她道谢。

雪荔沉默。

她心中想,如果阿夜在,阿夜知道怎么?应对他人的善意,让彼此不尴尬。

时隔一年,到今日,雪荔才缓缓意识到,也许她不是记忆变差,她只是不敢回头?。她看?似悍勇无畏,但她始终不知如何处理亲密些?的关系。

她旧日不知如何与面目全非的师父与宋挽风觌面,她今日也不知如何回头?看?阿夜。

她今日才知道,原来她不敢看?他。

只消看?他一眼,只消看?他一眼……

她救的那家小孩的大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搓搓手,讨好地问她:“小娘子?白日时问我,这几页纸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如何报答小娘子?的恩情,只好把知道的都告诉小娘子?……小娘子?还想知道吗?”

雪荔静半晌,点点头?。

浑浑噩噩一年后,她决定找回《雪荔日志》。

被?阿夜保护一年后,她决定回头?重?新面对那些?旧事。

她有些?……想了解阿夜,想重?新看?一看?阿夜。

昔日她总是不懂,总是错过,总是看?他一个人折腾。但她有雪荔日志,她又入世了这么?久,她回头?看?那些?旧日岁月,是否能?从中寻找到阿林夜呢?

于是,雪荔开始找自己的日志。

这家人告诉雪荔,说这几页纸,是大人从镇上集市买菜时,花几个铜板收到的杂物。这家人穷苦,而家中孩子?又到了识字读书的年纪,大人没有钱送孩子?去私塾,便会买各种各样的写着字的纸,回来让家里孩子?认字。

镇上有个高老头?,他那里会卖一些?印错了、纸张有损的书目。这页纸,便是从高老头?那里便宜收来的。

雪荔便去找高老头?,她再根据高老头?给的线索,去找整本日志散乱各处的信纸——多亏林夜当初用?牛皮为她做的防水封皮,当日洛水大战,《雪荔日志》丢入湍急水流后,封皮保护了日志一段时间,日志才开始散落。

书目散开,一页页纸飘去四方,沾染污水。

有的彻底在水流中失去踪迹,但有的,还有些?残余墨迹,留存于世。

雪荔开始拼回自己的日志。

她是一个十足耐心、寻找线索又分外执着的人,一个月下来东奔西跑,当真让她一点点捡回那些?书页。即使有牛皮封皮的保护,许多纸张也散架、褪墨,雪荔便又跟人学习修补技术,重?新补自己的日志。

她走过田畦绿野,踏过山林水泽。只是这一次,不再是闯荡江湖寻人比武,而是修补自己的日志。

许多个日夜,雪荔在山洞中、城隍庙中、躲雨屋檐下,提笔补写自己的日志。

许多字迹已经没了,许多痕迹被?水冲晕。好在这是她自己曾经的日志,她有些?记忆,她便靠着自己那单薄的记忆,绞尽脑汁将这日志册子?,重?新一页页补全。

当雪荔补写日志时,她被?迫回忆自己记录日志的每一日。

她不是爱记日志的人,寥寥几篇日志,构建她的山下游历记事。而如今雪荔回望那段时光,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几乎她每一次提笔记事,都会提到林夜。

她自己在遗忘林夜,她的日志却能?寻到林夜的一颦一笑。

皱巴巴的纸页瘫在她的膝盖上,她在山中过夜,静望着这些?旧日记事,便如同看?着林夜在她的笔下,重?新活了过来。

而日志中许多她已经忘记的事,也重?新跃然。

她如今应该算得上心情不好吧,但她昔日,当真没有过心情不好的时候。那时候,她好是呆傻。

日志中记录,有一次,他们碰到一家人办丧事,林夜和她一同站在道边,跟着人群看?。

林夜平时调皮爱闹,那时候却很安静。挂着白幡的仪仗从街上走过,孝子?执“引魂幡”带队,乐队吹打?。满空白币洒落,一家人哭得凄然无比,林夜的侧脸沉静色黯。

如今看?来,他经历了太多生死?,大约在那一刻想到了战场上的亡魂,以及他自己的家人。但是林夜回头?看?雪荔时,便看?到雪荔无所谓的神色。

雪荔非但无所谓,还为此迷惘,觉得无聊,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让路。

她想吃的糕点要?出笼了,走慢了的话又要?排队好久。为什么?她要?跟林夜站在这里,等送葬队过去?

林夜与她对视,她眨一眨眼,便看?到他手捂着半张脸,撑不住笑了。

雪荔一向迷恋他的笑容,再着急自己的糕点,她也多看?了他两眼。她记下他笑的弧度,问他:“你笑什么??”

林夜:“笑阿雪豁达啊。”

“豁达”是个带着褒义的词,林夜应当是在夸她,雪荔很满意。她却不知道他在夸她什么?。

他悄悄扯一下她的发尾,趁她不注意,将她的发丝绕在指尖。日光葳蕤,他就那样懒洋洋地斜倚着墙,笑吟吟夸她:“人生一世,常为一些?生老病死?而撕心裂肺,心痛如绞。不像我们阿雪,从来没有这种烦恼。不为这些?俗事动情的阿雪,会多开心啊。”

他夸得那样真诚,那样慨叹,那样羡慕。雪荔轻轻点一下头?,心中更是得意。

而今想来……

她何曾真正开心过。

在山洞中就着篝火补写日志的少女靠着山壁,听到夜枭的叫声?,心间静静缩起。也许当她失去时,她才知道自己曾经得到过些?什么?。

她好想念阿夜。

在山中独自过夜时、在城镇中穿街走巷时、与陌生人闲聊时、听到故人消息时,时时刻刻,一颦一笑,一眉一眼,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再是遮掩再是掩埋,情如青笋扎根蓬勃,在心间生叶开花。越是寻找,越是记起来更多—— 她想念阿夜。

她并不开心。不为俗事动情的她,没有开心。如今深入红尘的她,依然不曾开心。比起开怀,她最先体验的感情,好像一直偏向负面。

……原来情感,是这样让人低落的一种感觉吗?

雪荔在山洞中抱膝而坐,等到篝火熄灭了,她又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才闭上眼,昏昏睡了过去。

雪荔做了个梦。

她梦到篝火重?新点亮,一声?叹息声?擦过她闭着的眼睛。脚步声?在山林中窸窣轻巧,带着山中竹香的苦药涩味擦过她鼻尖,有人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她在梦中不睁眼,但她听到了他人的呼吸声?,听到了篝火燃烧声?。她听到那人在拨动篝火,就坐在她旁边。丝丝缕缕的药香味萦绕着她,并不浓烈,却魂牵梦绕。

梦中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

她始终是那个清冷寂寞又聪慧的少女。

睁眼前,她便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睁眼后,她看?到那人时,也并不奇怪—— 少年林夜坐在她身边,拿树枝拨动火苗,将热气朝她的方向推聚。他的侧脸映在火光中,眉如青鸦目若春水。少年垂着脸跪坐,玉佩琼琚曳地,浓长的睫毛被?火照得,一纤一毫都看?得分明。

他的脸颊消瘦,侧脸线条流畅。

从正面看?的话,也许他仍是那个秀美清拔的美少年。但从侧面看?,雪荔看?出了他的疲惫,倦怠,以及脆弱。

雪荔想,他瘦了好多,苍白了好多。

是不是在最后那段时间,跟着她去凤翔的那个林夜,便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那时候她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中,明明知道他喂了她第二次血,却依然没有太关心他的身体。

她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那是他说的。他一直求她一直追着她,她又没有拒绝,只要?熬完那段时光,他就会渐渐好起来的。那时候,雪荔没想到,林夜会取第三次心头?血。

他明明说不会的……

他明明撑不住的……

混蛋。

骗子?。

坏蛋。

梦中的少女静静望着他,不言不语,就那般看?着。梦中的少年倒好像撑不住,脸颊被?看?得一点点热了起来。

雪荔心想,是啊,他好容易害羞的。明明比她大,男女情感上的经验,还没有她见多识广。

林夜撑着半张脸,回头?看?他,让梦中的雪荔看?到了他的正脸。他顶着这样秀气的小白脸,笑嘻嘻:“怎么?啦,干嘛一直看?我?再看?我,我就、就……”

雪荔:“你就什么??”

他支吾半天,放了个狠话:“我就,也看?你!”

雪荔:“……”

她想,自己梦到的阿夜好傻。真实?的林夜,也会这样傻吗?可明知这是假的,正如她那日被?迷药所控却不愿苏醒,此时她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梦。

梦醒了,便连这残念余香,都不会有了。

此刻哪怕是虚假温情,她也要?和阿夜坐一起。

雪荔在自己的梦境中,轻声?说:“你从来没有入过我的梦。”

林夜挑眉,疑惑看?她。

她很平静:“刚认识你的时候,我总是做梦梦到师父。我经常梦到师父和宋挽风,梦到雪山,梦到山中岁月。你告诉我说,那是我想回去的过去。但是后来诸事面目全非,我知道我回不去了,便不再梦到师父。

“那段时间,我很想你。”

梦中少年望着她,悠缓:“我一直陪着你啊。”

雪荔下巴抵在曲起的膝盖上,她一边恍着神,一边轻轻摇头?:“我想梦到你。

“阿夜,你还记得吗?我那时候问你,你怎样才能?入我的梦。

“而今我才明白,得不到的、失去的、错过的、永不回头?的,才会真正入我的梦。当我失去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曾经得到过。我这样麻痹的性情,让你昔日很苦恼吧?”

她垂下眼。

雪荔低声?:“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喜欢,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很失落。”

林夜静静看?她。

他微微笑:“不是这样的,阿雪。”

但梦里的少女很固执,她沉浸在自己的绞痛中,恍惚道:“我记得,你给我玉坠与荷包的那天,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有点喜欢你。我后来才明白,那是你决定赴死?的遗言……你想确认我是不是喜欢你,想确认我对你的感情。可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我明明、明明……却没有告诉你。”

雪荔:“如果那天,我说喜欢你,你是不是就不会赴死?了?”

雪荔想,林夜一直很担心她。初入红尘、初识情感的少女,在体会欢喜之前,先体会到的是痛苦。林夜对她那样好,所有人都说他喜欢她,那么?林夜应该也担心,师父和宋挽风对她造成更大的影响。

他一直很自责,大散关宋挽风欺负她的时候,他没有陪伴她。

凤翔出行那日清晨,林夜反反复复地问她是否喜欢他——如果她没那么?喜欢,他的赴死?,便不会让她太伤心,太在意。

在林夜的想法中,她应该不是很在意他,却很在意玉龙和宋挽风。

他应该觉得,他死?了,她难过一会儿?,就可以忘记。她的岁月会继续朝前,他的岁月就此结束。

而雪荔想,如果那天,自己说了喜欢——“如果我说了喜欢,是不是就可以挽留你了?

“阿夜,我后悔了。我应该说喜欢你的。我其实?、其实?……”

林夜打?断她的絮叨:“阿雪。”

视野模糊的少女抬起眼,懵懂望去。

他在她的梦中眉目温柔,俯下脸来,为她拭泪。他在她的梦中如同她的记忆一般怜爱她,他一边为她拭泪,一边轻声?:“你过得不开心的话,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雪荔怔怔看?他。

他的手指拂在她眼睑下,叹道:“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你能?开心的,如果你不开心,那我做的这些?都没有意义。”

雪荔:“我怎么?找你?”

她握住他拭泪的手,靠近他,逼近他:“阿夜,我怎么?找你?”

梦中的少年只是微笑,被?她倏然倾身抱住。他又在她的梦中化成一片泡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

从梦中醒来的雪荔,做了一个决定——她要?重?返洛阳,她要?去找林夜。

林夜的尸骨被?“秦月夜”收在了洛阳行宫外的山洞中,北周宫廷的人后来接管了那处山洞。他们藏着他的尸骨,雪荔从来没去看?过,但她现在决定回头?。

她的高超武功,让她没有太费劲,并未惊动看?守者,便进入了那处冰天雪地中。

洞窟凉寒,若要?保存一具尸骨,夏日时会麻烦些?,而冬日则方便很多。

雪荔猫入洞中,轻而易举地看?到了这里的唯一一具棺椁。她看?到玉石所砌的棺材置在最中间,心头?便一点点攒起。她越走越近,当她走到棺材前,她才发现玉石棺中,其实?是一座冰棺。

这冰棺,是裁剪出的冰块,直接封着其中的少年公子?。

雪荔爬上棺材,不用?掀开棺椁,她俯趴在冰面上,与下方的林夜相对—— 和他死?去的那一日,一模一样。

这冰,也是她封印的。

北周朝廷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完整切下了那一片冰,并一直好好保存着冰,以及冰中死?去的人。这让如今伏在冰上的雪荔,昏沉中想到那一日自己封住洛水冰面的一刻。

她武功那样厉害,可以封住洛水冰,却留不住洛水中消逝的生命。

雪荔伏在冰面上,伸手隔着冰面,去碰触冰棺中的少年。她试图去抚摸他的眉眼,心脏一点点揪起,痛得厉害。而这种痛意竟让她觉得舒服,她几乎自虐地趴在这里,隔冰相望,回忆那一日发生的一切。

心脏一阵阵痛,越来越厉害。

雪荔喃声?:“阿夜,我怎么?救你?”

她问:“你还能?活过来吗?”

大滴大滴的泪水悬在她的睫毛上,她颤抖着周身冰凉,想跳入冰中去找他,又生怕损坏了这唯一完整的尸骨。她依稀明白故人们说的“希望”是什么?,依稀感谢窦燕坚持要?将林夜的尸骨保存下来的行为……

他们都知道些?什么?。

在雪荔了解自己的心事前,是不是他们都知道呢?

她耳边恍惚听到昔日少年无奈的声?音:“他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她想到李微言劝解她:“虽然你不懂感情,可你一定感受到了那种无所不在的感情。那种感情,到底叫作什么?,有什么?关系?”

此时此刻,雪荔的眼睛望着冰中沉睡的少年,想到了那时候,林夜听到她唤声?,坠水前回望她的那一眼。他身上全是血,胸襟晕红,发丝凌乱拂面。他看?她的眼神,藏着那样多的感情。

时隔一年,雪荔自虐的,一遍遍猜他的眼神含义。

她很难辨别常人眼中的感情,她既然弄不明白,她就花漫长的时间去辨别。

整整一年,她在他的眼神中,找到了迷惘、失落、激荡、无奈、愧疚、不忍,还有、还有……

雪荔耳边,响起云澜镇中七夕夜,与她共躲一帐的少年,噙着笑的认真声?音:“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雪落入春光中,融入这漫漫春山。

“爱是青山如翠,亦是琼醴晨露。你会赏春山月,踏千堆雪,看?青山如翠,也饮琼醴晨露。起初你并不明白,但有一日,你的手拂过一道道剑光,也摸过一片片阔叶时,你意识到爱如泉涌,聚沙成河,河川入海,奔流不息。

“在此之前,不必接受,不必拒绝,只需感受。”

此时此刻,趴伏在冰面上的少女,大滴大滴泪水滴在冰面上的同时,她无声?地回答他昔日的话—— “当我赏过春山月踏过千堆雪,看?过青山如翠也饮过琼醴晨露,当我的手拂过一道道剑光也摸过一片片阔叶时,我突然意识到林夜沉入冰湖那夜看?我的眼神,不是让我快走,而是求我……救他。”

他是照夜将军不假。

可他只有双十年龄,若有可能?,他亦想活。

可是——雪荔喃声?:“阿夜,我怎么?救你啊?”

爱是青山如翠,亦是泉涌无声?。

当我意识到一切的时候,最先感受到的并非欢喜,而是痛彻心扉。

阿夜,你告诉我,难道喜欢你这件事,是这么?的撕心裂肺吗?

——

腊月末,除夕前夜,南周皇宫中,皇帝李微言与宰相之女陆轻眉坐于殿中。

气氛静谧。

自皇帝登基,陆家排除众议支持新帝,陆氏女陆轻眉作为其中枢纽,更是常常入宫,与新帝洽谈私事。宫里宫外有些?传言,说后位大约还是陆家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有陆氏经久不衰。

他们却不知,陆轻眉与李微言在殿中,商议的正是皇帝的婚事。

陆轻眉轻声?:“北周帝位不稳,多方起兵。若陛下入主?汴京,与叶郡主?成婚,便是两国一统最和平的方式。叶郡主?背后站着张家,正如陆家支持陛下一样……北周需要?嫡系皇帝,而南周需要?张家权势……陛下,去汴京成婚,是我们最好的法子?。

“只有如此,才能?不费一兵一卒,实?现两国一统。而两国一统,才能?一心对付霍丘国。霍丘国在西域坐大,其势越来越盛,不防不可。”

李微言嘲讽道:“你倒是一贯以大局为重?啊。为了两国一统,你连陆家彀中之物,皇后之位,都不要?了。居然来说服我成亲……你自己怎么?不和张秉联姻去?”

陆轻眉静坐,侧脸咳嗽一声?,她声?音更虚几分:“倘若陆氏与张氏联姻,可助两国一统,臣女便是即刻前往汴京,也无妨的。”

李微言大怒。

他拂袖起身,紧盯她:“陆轻眉!”

陆轻眉心脏疾跳,她扶住心口脸色微白时,李微言眉目一蹙。他本要?走下台阶,见她手撑住案头?,颤着手从怀中取出药丸吃下。她的脸色苍然无血色,李微言怔怔看?半晌,在她平复过来时,他猝不及防地别开了眼。

李微言凉凉道:“嫂嫂生病的话,就不要?常进宫了。你在宫里病倒了,陆相会怀疑是朕害你啊。”

陆轻眉淡声?:“陛下说笑了。”

李微言目中生出恼意,他想嘲讽两句,可他扭头?看?她那副病歪歪的模样,便硬生生将话咽下去。在陆轻眉看?过来时,李微言硬邦邦道:“朕有要?务和朝臣谈,你没事的话就出宫吧。”

陆轻眉:“两国联姻……”

李微言硬邦邦:“再议!”

他寒着脸出殿,心事起伏不定,满目阴鸷,许多情绪碾到喉咙边,沉甸甸的,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出了宫殿,就着淅沥大的雨水,他怅然一叹气。

冬日太冷,建业无雪,只有雨下个没完没了。

他抹把脸,心想算了,和她置什么?气呢。

她病倒了……陆相还得找他谈心呢。

真是奇怪,陆家这对儿?女,可真是不省心。一个连床都下不了,就嚷着要?去庆州;一个倒是下得了床,却三天两头?劝他联姻……是啊,入主?汴京,恐怕是这些?南方大世家的梦想。

能?够和汴京张氏平起平坐,陆轻眉恐怕做梦都要?笑出声?。

李微言不啻以最大恶意揣摩那位曾经的嫂嫂时,听到小孩子?的笑闹声?。他回头?一看?,见宫殿长廊上,两个陆家的小孩追逐着玩耍,几个内宦求爷爷告奶奶地追在小孩屁股后面哄着。

李微言跟鬼魅一般,无声?无息贴近时,听到内宦喘着气哄人:“小祖宗,快把字条拿来吧。陛下要?是发现了,是要?打?你们屁股的。”

一个小孩天真笑道:“才不会,陛下和堂姐关系可好啦。”

另一个就点头?:“就是就是,陛下都听我堂姐的。”

内宦连忙:“小祖宗,这话可不敢乱说……这字条可重?要?了,连陆家大娘子?都不敢碰。你们想被?大娘子?罚吗?”

两个小孩瑟缩一下,他们不怕李微言,却害怕陆轻眉。两个小孩乖乖交出他们玩耍的纸条,躲在廊柱后阴沉着脸的李微言,一眼认出这是他从洛水畔带回来的纸条。

那张林夜给雪荔的纸条。

雪荔根本没收。

当日,如果不是李微言保留下了这张纸条,纸条恐怕要?跟着林夜买给雪荔的那些?礼物一样,被?雪荔当做遗物,全都烧个干净。

李微言就是……总想留下点什么?。

虽然留下的,是别人的诀别信,哼。

李微言黑着脸,看?陆家这两个小孩把纸条还给内宦。他心想一会儿?就罚他们,却听到一个小孩嘀咕辩解:“我们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我跟哥哥刚开始认字,看?到有字的东西,就想读一读嘛。”

另一个:“就是就是。”

小孩:“伯伯你看?,这个字是雪,这个读‘力’,这个是‘我’,这个是‘洗’,‘爱’,‘你’……”

慵懒站在廊柱后的李微言,倏地绷直身子?,猛然站直。

内宦还在笑:“读错了,小乖乖,你们认字不全啊……”

两个小孩叫道:“陛下!”

内宦惶然回头?,还不等告罪,便见宫中这位神出鬼没的皇帝阴沉着脸,劈头?盖脸地从他手中抢过了纸条。李微言捏着纸条的手指发抖,他呼吸急促脸色发白,迫不及待地去看?这字条。

而这时,宫人来报:“陛下,有人夜闯皇宫!”

——

大雨滂沱,视野弥漫,夜闯皇宫的人,是雪荔。

雪荔一刻也等不及,她要?见到李微言,只能?闯皇宫。她与宫卫们打?斗,记得这些?人是李微言的人,自己不能?杀人性命,她便战得分外辛苦。

大雨让她周围发冷,让她齿关战栗。

她忽而听到少年隔着雨雾的声?音:“雪荔——”

李微言喝道:“都停不下,不要?打?了——”

雪荔回头?。

她站在寒夜雨中,望向一身玄色冕服的少年提裾朝她奔来。雨水浩浩荡荡,如洪涛奔泻,让她的视野模糊无比。她打?着颤提着刀,趔趄走向前,喃喃自语:“我后悔了怎么?办?”

“我想救他,不惜代?价,不惜所有。我对不起你,但是我舍不得……”

她像在呓语,整个人发着烧,浑浑噩噩说这些?话。李微言朝她奔来,一把将她拽住,拉着她的手奔上龙尾道:“你和我来。”

——

后半夜,雨水依然下个不停。

雪荔衣着单薄,发丝贴颊,站在宫殿廊庑下,看?李微言交给她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字条。

李微言催促:“你再仔细看?看?。”

字条上的墨迹模糊了,纸张也皱了,雪荔手上的雨水几乎毁了它。雪荔抹掉眼中的雨水,低下头?—— “雪落当春记,那堪长相离。些?情困我身,事逝望东西。假思哀假意,的卢逆芦笛。”

她怔怔然,依然读出她曾经读出来的那一层意思:“雪,那些?是假的。”

而今夜,她哆哆嗦嗦地躲在风雨后的长廊下,她将这张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她挖开自己心中的血肉,任血肉疯涨,任情愫攀沿周身。她终于从这张纸条中的每一句话,提取一字,拼出了另一句话——  “雪荔,我喜爱你。”

雪荔呆呆站在风雨廊中,她有些?茫然地回头?,朝空荡荡的身后看?。

她听到李微言声?:“这也是他想告诉你的。”

雪荔看?向自己空无一人的身后——

她看?到一个少年郎愁眉苦脸地坐在书桌前写字,哀嚎不断,将写好的纸条团成一团,扔了一张又一张,才憋出来一张勉强满意的。

她看?到少年将纸条珍惜地放入荷包中,走出屋子?,坐在府邸前院台阶上,仰头?等着日出。

她看?到天地间下了雨。烟雨连绵,青山染霜。

她看?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

她看?到日出红胜火,千山云竞逐。林夜站在山巅上,回头?笑望着她—— “雪,那些?是假的。”

“还有一句真话——雪荔,我喜爱你。”

春山盛美得难以置信。

与她一同看?日出的林夜,站在山巅等候她的林夜,坐在府邸台阶上等她回家的林夜,坠入洛水洪涛中的林夜……无数碎片,融合出一个真实?的他。

大雨滂沱中的雪荔捂住手中纸条,抬起的眼睛眺望雨夜。雨夜风簌簌摇曳,吹动的廊下宫灯光华忽闪忽闪,像她记忆中的少年一样温柔调皮。

在她无法望到的过去时光中的背后,有一个少年始终等候。他略显憔悴的面容上,眼睛如晚风拂月,星子?落湖:“雪荔,我非常、非常的喜爱你。

“我永远等你。”

孑孓千山,万道独行,爱陪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