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的夜晚,夜火寥寥,雪寂无声。
林夜坐在门后的台阶上,拄着脸等她回归。他因病而神色萧索,却因她的回来,而眸清神璨。
雪荔曾经很喜欢看林夜的这种眼神——明亮的,灼热的,像天上的烟花一样绚烂,让人可以亘古记忆。
可如今她开始明白,烟花之后,是无尽的寥落。
就?如她走?到今日,背后不知埋了多少尸骨,藏了多少阴谋。她连武功都是在他人的算计中,她还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呢?
没有了罢。
玉龙教出“雪女”,本就?是为了让雪女成为一个怪物。如果雪女不再是了,故人成敌,便是雪荔自己回首,都觉得此生浑浑噩噩,宛如白活。
她竟一次次觉得自己白活。
每次服用林夜的血后,她“苏醒”一重。而伴随着这种苏醒,先?到来的,便是难受,沉痛,间断的往事?如割。这种情绪,只在看到林夜时会?好一些。而看到林夜,雪荔又会?想到他为了唤醒自己,放出的心?头血—— 林夜小公子一共有三次心?头血的机会?。
他已经用了两次了。
若是再有一次,哪怕是不小心?,他的性?命都将为之丧失。
雪荔牢牢记得这些,也牢牢记得自己从噩梦中醒来,在战场上第?一眼看到的少年模样。那时的心?悸,与此时的心?乱融合到一处—— 雪荔躲开林夜的目光,有些不敢回视林夜的目光。
也许越是和常人相近,越能体会?到,自己先?前都在与林夜乱来些什么,乱答应了些什么。
林夜倒是面容恬静,眸子清亮。
浸染凡尘十数载,小公子已是一个“人精”。他大约明白雪荔心?慌些什么,也大约明白自己的心?头血,为她带来的再一次“新生”。他本意从来不想一次次用掉心?头血,但若心?头血能唤醒雪荔,林夜心?中自然情愿。
只是不知,越来越清醒的雪荔,还和之前一样与他亲近吗?
亲眼见到宋挽风的阴谋与阿曾等伙伴的牺牲的雪荔,承受着痛苦与保护,她怎么面对故人呢?
林夜有些心?疼她——所以,当?他在病榻上,得知雪荔无声告别、悄然离去?时,他并没有让人跟随,也没有加以阻拦。
他一边养病,一边忐忑地等着她的回归。
他并不愿意多加猜测,可他的聪慧让他无奈意识到:雪荔一定会?回来,因为,她已“无家?可归”。她既觉得自己欠了众人一些东西,以她的性?情,她一定会?回来补偿。
恐怕雪荔觉得自己欠的情,最多的是林夜。
然而林夜喜欢她,并不愿意她的回头,只是为了那份亏欠啊。
心?中无论如何想,林夜面上也不表现?出来。
落雪再一次凝在睫毛上,坐在台阶上的林夜叹了口?气。他好似一把懒骨头发了霉、生了根,靠着廊柱便不想动弹。小公子矜持地扬起下?巴,朝雪荔抬了抬薄瘦无比的手腕:“给你个机会?,伺候我?一下?。”
雪荔目光落到他手上。
皎洁清寒,瘦骨嶙峋,质如玉胎。
大病一场,林夜越发娇气。无论外人将照夜将军传得如何神乎其神,在雪荔面前的林夜,仍和往日无常。
雪荔心?中稍稍松口?气:她有些害怕故人的再一次“改变”。
雪荔定定神,进了府邸后门。她弯腰去?扶林夜的手,他顺势将大半体重倚过来。他看似如此不讲理,而雪荔却明白,他大约是体虚,耗不了多少力?。
他应该一直在生病。
至少在她离去?前,她夜里偷溜入他的寝舍看他时,他病得惨然,面颊高?温而浑身冰凉,光义帝留下?的那位神医手忙脚乱医治这位少年将军。李微言在旁冷眼旁观,而这位真小公子的血,在这时都不起作用。
不过雪荔想,林夜会?好起来的。
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他是意志很强大的那种人,他孤注一掷做一件事?时,和师父、宋挽风是一样的……她开始害怕这种人,但她也许也敬佩这种人。
雪荔无视林夜冰冷的手,撑着林夜大半体重,将他从台阶上扶起。
林夜侧头,观察雪荔的神色。
少女仍是安静的,冷淡的。她垂着眼扶他,似察觉他的窥视,雪荔偏头望来一眼。雪花落在她的眼睛里,她触及他目光,原本淡然平静,却某一瞬眨了一下?眼,别开了目光。
林夜笑吟吟:“怎么了?都不敢看我??”
林夜开玩笑地逗她:“莫不是出门一趟,决定不要我?了?我?不要我?不要。”
雪荔没有笑。
少年苦涩而清新的药香变得格外浓郁,气息也凉。他眼睛看她时,她心?头有些慌。她弄不明白,便轻声:“我?饿了。”
说完,雪荔余光发现?林夜睁大眼睛,就?意识到自己在说胡话:她跑了那么远,好不容易回来,第?一句话居然是“饿了”。武功高?手如雪荔,会?饿到自己吗?
然而林夜却在一愣后,就?笑了起来。
他好像非常欣慰:“饿了,很好呀。你以前都弄不明白自己饿不饿呢……灶房应该有吃的,我?陪你去?吧。”
雪荔拒绝:“我?自己去?。”
林夜怅然若失,又开始委屈:“你莫不是嫌弃我?走?得慢?”
雪荔:“嗯。”
林夜:“……”
雪荔在他受伤一样的目光中,有点反应过来,解释道:“我?不想你辛苦奔波。”
林夜眼睛眨呀眨,他狐疑看她,似在观察自己的心?头血,对她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他没观察出所以然,因为雪荔又躲开了他的眼神。
少年暗自蹙眉:她老躲他做什么?
林夜唏嘘:“想我?一把病骨支离,不光要养病,还得猜你的心?。但是谁让我?人美心?善呢?你去?灶房吧,一会?儿来我?房间找我?。”
少年如今因失血过多而脸白,他稍微一脸红,便明显非常。
林夜甚至磕绊一下?:“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有许多话需要聊嘛。”
雪荔心?想:我?不怕你有旁的意思。但你真是一个君子……如今我?身边的人变得面无全非,小君子林夜,脸红如旧,真让人放心?。
可她好是困惑自己的情感。
——
雪荔既然发了话,便前往灶房去?找些吃的。
后院这里守卫巡逻不算严密,大约是林夜不想让人打扰她,撤了些守卫。雪荔摸到灶房,正想用这安静的环境,再平静一下?情绪。她一踏入这里,便听到后脚墙根笸箩声动了一下?。
雪荔当?即回头。
而那墙根角落,站着一个少年。少年拿着笸箩护在身前,一副准备自卫的刺猬架势。但是,少年撞到雪荔的目光,怔一下?后,放松了下?来。
他懒懒地舒口?气,朝后靠着墙,奚落她:“哟,小逃犯舍得回来了啊?”
这熟悉的说话口?吻,自然是李微言。
李微言怎么在这里?
李微言与和亲团的关系,应该不是很亲近才?对。
雪荔:“你不也是逃犯?你逃到和亲团的府邸中来,指望林夜保护你吗?你在躲谁?陆轻眉陆娘子吗?”
李微言:“……林夜这么快就?跟你说了?”
雪荔奇怪:“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自己便看得出来啊。”
李微言抱着笸箩,一拍额,忍不住笑了。他倚着斑驳墙壁,喃喃自语:“哦,差点忘了。你平日总是一副六亲不认、无情无欲的样子,老是让我?忘记你很聪明这件事?。雪女,你的聪明,和你的无情,真的很割裂啊。”
雪荔:“别提这些。”
她的所有性?情,都是玉龙养出来的。她的“聪明”,也许正是玉龙想要的武器。
李微言若有所思观察她。
雪荔回望过来——她看他时,并不如她看林夜时,有那种心?慌意乱的感觉。
少年容貌昳丽妖冶至极。她上一次见李微言时,李微言脸上疤痕累累、脓包裹覆,这一次见,他的肌肤晶莹剔透,一点伤痕也没有。
雪荔想:好神奇的血。
这才?是最真实的小公子应有的血的效力?吧。
他这种血,能不能让林夜状态好起来呢?
李微言:“别打我?的主意啊。你的林夜是自找罪受,他自己心?头就?有我?的血,他自己不肯用。而且再好的药,对他也没什么用。这都是他和光义帝、那个神医一起搞出来的……不过他也死不了,你还是想想自己的未来吧。”
雪荔想了。
雪荔没想明白而已。
雪荔问:“你躲到这里,真的不怕陆娘子找上门吗?”
李微言脸色怪异一分。
他叹口?气,朝下?滑落,坐在地上。
窗外飘雪,照着少年公子莹白的脸。李微言叹气:“我?是真不想当?皇帝啊。但是南周真的没人了,陆氏又要脸,不肯谋朝篡位,非要架着我?。当?一个傀儡有什么意思?而且,我?读书不多,武功不会?。文不成武不就?,落到那个位置上,和陆家?人自己当?皇帝有什么区别?我?建议嫂嫂……就?那位陆娘子,那么爱权,干脆她自己当?女皇吧。她斥责我?半天,又说什么如今当?务之急,是南北周统一。”
李微言嘲弄笑:“怎么统一?他们现?在还想刺杀宣明帝?照夜将军的身份都传遍天下?了……宣明帝依然让林夜去?和亲,这‘请君入瓮’的架势,林夜根本近不了宣明帝的身。”
雪荔蹲下?来。
雪荔:“如果天下?有一个好皇帝,也许就?不会?天下?四分五裂,落到这个局面。”
李微言打量她:“怎么,你也劝我??”
雪荔:“你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李微言笑了起来。
他伸手拍雪荔的肩臂,道:“雪女,我?就?喜欢你这种‘天塌下?来,你也只走?自己的路’的样子。呃,我?躲着嫂嫂,倒不全是为了那个皇位……”
他神色怪异,看了她好几眼。
若是往事?,雪荔也许压根看不到他的在意。但而今,雪荔静静地望着他,猜道:“你担心?我??”
李微言望天。
他道:“这里面所有的人,我?最关心?的就?是你了,因为你和我?们都不一样……听说那日后,你便离开了。我?不知道你这里出了什么情况,但你毕竟是我?救命恩人嘛。我?还没还你的情,你怎么能走?了呢?如今看来,传言不实,你还是回来了的。”
雪荔沉默。
李微言啧啧道:“看来美少年的魅力?就?是大,能让你这样冷心?冷肺的人回头。”
他哼道:“要是我?,就?千里追杀你那个师兄……不杀了他,我?心?不甘。”
雪荔登时心?如刀绞。
而沉痛如家?常便饭,她不愿意多想。她将注意力?放到李微言身上,她心?想,这是李微言第?二次,暗示林夜对她的吸引力?了。
雪荔:“可我?分不清心?动和心?慌的感觉……都是心?头乱糟糟。”
李微言诧异,又不以为意:“那有什么关系?你既然这么问,就?说明你感受到了。”
雪荔:“我?不懂感情也没关系吗?”
李微言:“虽然你不懂感情,可你一定感受到了那种无所不在的感情。那种感情,到底叫作什么,有什么关系?”
雪荔捂住心?口?,静静看他。
李微言是一个乖戾的人,向来自己做自己的主意,而又向来无人在意他,无人询问他的看法。他难得碰到一个比自己还对尘世无知的人,便找到了一丝充满快意的倾诉欲。
李微言解释:“就?好像,一个人,不知道盐是什么,不知道咸味是什么滋味,所以就?无法口?述感受。其实,到底是情爱之谊,还是朋友之谊,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的存在,对你而言的重量。
“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放弃,愿不愿意失去?。”
雪荔低下?头。
她陷入思考。
而李微言说得兴致昂然,不禁凑上去?,摸着脸朝她笑:“不过你这么说,这件事?就?还有另一种解释——情未深时,多种选择,也是好事?嘛。”
雪荔:“选谁?”
李微言郑重:“我?啊。”
李微言:“我?和你说,和亲团可不是一份好差事?。林夜分明是要往火堆里跳,多危险……你若是爱美少年的话,不如考虑考虑我??”
雪荔怔住。
李微言凑到她面前。
李微言好玩道:“我?不比林夜更漂亮吗?”
少年雨花石一样清盈的目光与她相对,他俊俏得近乎凌厉,如刀如剑。少年鼻梁挺直唇瓣如花,眉目明丽夺人神魄。他的神骨实在出众,实话说,比林夜要出色很多。
林夜没有这样“咄咄逼人”的凌厉美。
林夜更温润一些,更恬淡一些。
林夜也没有李微言眉目中偶尔流露出来的戾气阴冷。
李微言还在喋喋不休:“我?讨厌陆家?人对我?的逼迫,你讨厌你身边这些围着你不放你的阴谋。咱们一拍即合,干脆私奔……你有好武功,带我?离开。我?脑子不算差,咱们躲个清净的地方,我?算算账啊开个铺子什么的,你去?当?个武师给人保镖,补贴点家?用……这不比现?在强吗?”
雪荔被他的天花乱坠,绕得晕头转向,难以辩驳。
李微言越说,越觉得这个主意好:“怎么样怎么样?心?动不心?动?”
雪荔心?中怪异。她提出意见:“你之前还想假扮誉王世子,荣华富贵一世的。”
“哼,那是我?应得的,”李微言眸中又浮现?一丝阴戾色,虽然很淡,一闪而逝,“我?被关了那么多年,被李氏祸害那么多年,如果不是林夜在前面挡着……现?在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的血的秘密。而我?可不是只有三次机会?,你信不信,世人若知道我?是‘唐僧肉’,谁也护不住我?。”
李微言冷道:“我?厌恶极了这种日子。正如你厌恶极了你师兄对你的利用。只要你还在这里,宋挽风一定不会?放过你。只要我?还活着,我?的秘密迟早暴露,我?不信陆轻眉会?帮我?瞒着。只有一走?了之,才?是最好的。”
李微言握住她手腕晃了晃,哀求她:“你不是说我?们的处境很像吗?我?们一起私奔,好不好?”
雪荔:“私奔?”
一道微扬的少年声音从外传入:“私奔?!阿雪你要和谁私奔?!”
林夜僵而不可置信的声音掠入耳边,蹲在墙角的雪荔尚且神色如常,李微言则大惊。他抓过笸箩,一下?子整个人钻进去?,朝不解的少女说:“帮帮我?。他这时候要是抓到我?,肯定火冒三丈,公报私仇,把我?送到我?嫂嫂那里去?。”
雪荔眨一下?眼。
李微言抓着她的手,知道自己这话打动不了她,他赶紧在外面人进屋前,抓紧时间:“我?有一条重要讯息可以回报你……只要你帮我?,我?就?告诉你那个消息。那是有可能帮你找到你师父的秘密的线索!”
雪荔心?动了。
于是,当?林夜怒气冲冲进灶房时,雪荔站起来,在笸箩上轻轻一踢。那笸箩被撞得朝墙根倒去?,摔得里面的人七荤八素,却也让李微言第?一时间,成功钻了进去?,没直接被人看到。
雪荔回头,面对林夜。
短短几刻钟没见,林夜竟然换了身衣服,发尾有些潮,面颊温热,眸子清明,可见他刚刚沐浴过。他是个刚成精的孔雀仙,花枝招展的,只是沉着脸,有点儿不那么赏心?悦目。
雪荔思考他沐浴做什么,林夜就?闯了进来。
林夜眸子朝灶房扫去?:“你在和谁说话?”
雪荔朝他面前一挡。
林夜:“阿雪,你让开,我?听说最近府邸钻了小贼……”
雪荔:“没有人,我?在自言自语。我?在说,和你私奔的可能性?。”
林夜:“……”
雪荔自己知道自己谎话的敷衍与生硬,她自己都不信她的话。而躲在笸箩中的李微言,为之汗颜,心?想这样的话,傻子才?信吧。
却见林夜怔立原地,面色渐渐红透。
林夜一下?子兴奋起来,磕磕绊绊道:“我?、我?、我?愿意,我?愿意啊!但、但是,这样不行啊。”
雪荔:“……”
李微言:“……”
好吧,傻子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