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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玉(87)

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第86章 “不是兄妹,是姘头才对。”

初春,藏书阁里冷得如同地窖似的,仿佛手指只要从袖口伸出就会被冻掉一截,严琮冷得直跺脚,不远处,江泠拿着单子核对书目,指节又青又红,长了两块冻疮,他面色寻常,一一整理架子。

为了防止明火点燃书册,藏书阁内不允许烧炭火,一到冬天便冰冷刺骨,大家不愿意干活,连公文都不大乐意写了,这些活计都推给了江泠,他要写许多字,还要校正国史,一天要在这宛如冰窖的地方坐上好几个时辰。

就是入了春,京师的气候也依旧很严寒。

在翰林院已经大半年了,江泠还没有见过官家,别的进士大多受人举荐,已经在官家面前露过几回面,甚至有些番邦来京师朝见,他们也会过去迎接,但江泠负有腿疾,朝廷怕影响脸面,一般不会让他去出席这样的场合。

对此,江泠早有所料,心里波澜很少,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静。

严琮反倒为他着急,“你想想办法啊,官家记不住你这个人,想不起来要提拔你,要是考察不过,会被黜落回乡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江泠淡淡道:“我尽我所能,该做的都做了,若我真的不适合留在官场,回乡做个教书先生也好。”

严琮无言以对,“我真是佩服你,超然脱俗了已经。”

江泠心绪平静,他知道自己走路比别人慢,仕途上自然也慢,能一步步地往前走,那就往前走,不能,人生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

严琮问起铺子的事,说他前几日去檀韵香榭买香囊,带回去后母亲还有家中姊妹都很喜欢。

“我打算多买些,祠堂的香篆也不够用了。”

严琮问道:“对了,嘉玉,你同叶小娘子是亲兄妹么?为何不是一个姓氏?”

江泠正低头写字,闻言,回答道:“不是亲兄妹。”

“我知道了,是义兄妹吧。”

江泠点点头,“她于我而言,同亲妹妹没什么区别。”

“看得出来。”严琮笑了笑,“感情真好,就同一个娘生的似的。”

话音刚落,一旁传来其他士子的嗤笑,“兄妹是假,姘头才是真吧,这世上,哪来什么义兄妹之言,怕是情真意切,难舍难分才对。”

江泠手中笔停了下来,目光冷冷地看过去,“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别的意思啊。”说话的士子笑容促狭,“我就是那个意思,欸,嘉玉,我若是你,我定然不会叫自己妹子在外抛头露面,伤风败俗的,我要拖回来,打断腿,对了,你妹妹做的什么买卖,卖什么的,莫不是……”

他话未说完,江泠忽然站起身,拂开面前的桌椅,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冷着脸,一言不发,猛地挥拳砸上去。

阁中静默一瞬,下一刻,士子惊叫,“江嘉玉,你疯了!”

江泠脸色阴沉,扯着他的领子,将人摁在地上,他看着脾气好,但绝不温顺,下手狠厉,一拳砸得那个士子眼睛都睁不开了。

严琮愣了片刻,回过神,冲上去拉人。

“嘉玉!”

拉了一下还拉不动,江泠平日清冷沉静,鲜少与人发怒,大家都以为他很文弱,可严琮忘了,他少年时便经常干农活,劈柴打水,力气极大,发了怒几个人都拉不起来。

被打的士子一开始还在怒骂,后来则哆嗦着求饶,抱着脸直嚎:“我错了、我错了……嘉玉,我再不敢胡言乱语了,我吃了酒不清醒,我混说的……”

江泠被严琮拉开,他漆黑的眸子里虽平静无波,可却阴沉得直叫人发颤,士子被打得鼻青脸肿,意识到自己不该拿他妹妹打趣,哽咽一声,被江泠盯着,大气不敢出。

他缓了缓,低声道歉。

江泠不予理会,振了振衣袖,拉好自己的衣襟,转身离开。

“你做什么?”

严琮追了上去。

“找掌院认错。”

江泠沉声道,走出阁楼,径直往掌院的值房走。

他打了人,犯了错,要去领罚。

掌院是非分明,听到江泠动手打人,吓了一跳。

中邪了!外面的疯狗冲进翰林院咬人江泠都不可能打人的。

掌院询问清楚缘由,知道事出有因,没有过多怪罪,扣光江泠本就少得可怜的月俸,罚洒扫阁楼两个月,抄公文一百篇。

另一个口出不逊的士子,被罚得更重。

今日的事叫人大开眼界,严琮也吓了一跳,确信,谁要是敢对江泠他妹妹不敬,江泠能和人拼命。

——

每隔一个月,士子们学写的公文要交给掌院查阅,接着再拿给官家过目,考察这近一年来新科进士们的表现,待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就要对部分人进行授官了。

大半年来,有些人的身影很活跃,京师大大小小的诗会宴席都能看到他们,这些人目的性太明确,急功近利,心思不放在民生上,只顾着结交位高权重之人,掌院很不喜。

他将众人写好的公文拿给官家,官家见了,神色忽明忽暗。

“这是写公文,还是写诗赋?”

皇帝看几眼,将一张辞藻华丽的公文团成一团,扔废品一样丢出去。

公文这种东西,理应严肃求实,而有些人写的文章,徒有其表,空洞无物,皇帝眼底有微微的怒意,“公务之事,岂容他们这么胡闹,不知道在卖弄什么东西,这样的人,就是做了官,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

掌院垂着头,不敢应答。

官家励精图治,最是痛恨这样靡靡的风气。

掌院了然,这几个人怕是要被黜落了。

皇帝沉了沉气,继续翻阅其他的公文。

他取出一篇,仔细阅读,再看一看撰写者的名讳,“江泠……”

掌院立刻道:“启禀官家,此人就是那个有些跛足的士子。”

皇帝抬起头,细细询问起他在翰林院的情况。

掌院一一道来,这半年多,不管旁人怎么刻意轻慢,青年都不骄不躁,平日教年轻士子做官的礼仪、学问,也是他听的最认真,问的最多,他的文章有理有据,实事求是,无论寒冬酷暑,都不会偷懒,始终坚韧如一。

掌院知道,别的士子私下里都孤立排挤他,不让他有面圣的机会,掌院从来没有去出言制止这个现象,只想看看青年会如何应对,事实证明,江泠如一棵青松,毅然端立,面对诸多不平,泰然应之。

京中传言众多,是是非非,真真假假,难以评判,耳闻不如目见,青年是什么人,见过他的文章也就明白了。

皇帝沉默,想起当日殿试,他本来想点那名士子为一甲,他文章写得好,样貌甚佳,做个探花,将来尚个宗室女也是够格的,可考虑到他足有隐疾,形象不佳,再加上那些传言,皇帝最终将他的名次往后推了几位。

可严敬渊极力担保,这让皇帝很动摇。

他放下纸张,沉思片刻,说:“儋州是不是缺个县令?”

“回禀官家,正是。”

儋州偏僻,穷乡僻壤,民生凋敝,未曾开化,被派去那里任职的官员都是叫苦连天。

掌院恨不得抹一把汗,官家提起这个地方,难道是想让江泠过去当县令吗?

不一会儿,皇帝说:“既如此,那就让江泠去儋州任县令一职,明日,召他入宫觐见。”

——

梅园一宴后,许多贵妇人来铺子光顾生意,叶秋水自知比名贵上乘她比不过京师其他富有底蕴的香铺,一开始,叶秋水觉得自己从小地方来是缺陷,可时间久了发现,这同样也是她的优点,闽地有太多神秘而特殊的香料,港口的海船经常带回番邦异香,这些都是其他铺子没有的,也是檀韵香榭区别于其他香铺的地方。

为了保证香料从海上运回时不会受潮损坏,叶秋水重新计算了路线,增加了成本,包了两艘船专门用来运送货物,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了许多伙计帮忙,仓库、作坊都有专门的人轮流值守,来了京师,制作成本翻倍,租金也贵,掌柜推荐降低成本,保证盈利,叶秋水没有同意,宁愿减少产量也不能在成本上动手脚。

“京师的人都是见惯好东西的,你想以次充好,拿差的敷衍他们,客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样生意是做不长久的。”

叶秋水算好账目,拿钱给他们,“目光放长远些,打出名声,还怕以后赚不到钱吗?”

负责进货的伙计接过钱,颔首称是。

叶秋水常去参加宴会,不管是哪个夫人见了都要称赞,她的礼仪学得不比京师大户人家的小姐差,叶秋水肯下功夫,愿意吃苦,她打定主意要做什么,那就一定会做好,做到极致。

自然,在京师做生意也并非一帆风顺,官府的人来找过几次,要叶秋水交香税,京师规矩很多,不管是做买卖,还是其他什么,都要有门道,货物经过关口,也需要通行符牒,叶秋水打听官员夫人的喜好,制作合香,投其所好,好不容易才打通了关系,只是每次过关的货物数量都有限,还要交钱,不然官府就会将货物扣留,没法运到京师来。

一重重,一关关,远比叶秋水设想得困难许多,解决一个麻烦,前头总还有更大的难题等着。

京中若有什么宴会叶秋水能出席的都会出席,自然,也有些地方是绝对不允许她去的,京师不少人认为她身份低贱,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去了听到的也多是讥笑之语,叶秋水时常被冷落在一旁,没人同她说话。

京师贵人最是注重教条规矩,但凡有点脸面的人家都不会让女儿出去抛头露面,惹人指指点点,叶秋水走南闯北,开铺子,做生意,她的许多行为在众人眼里已经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了。

开春后,京师的人喜欢去城郊踏青,郊外有座庄园叫做芳园,占地大,园内还有跑马场,每年无论哪个时节都有贵人喜欢聚在这里。

长公主在芳园设宴,请了许多人过来,还办了马球赛,到场多是勋贵。叶秋水是被吴靖舒拉过来的,论她的身份这样的场合是不配参加的,吴靖舒疼爱她,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不怕旁人乱说话,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让叶秋水和她一起看马球赛。

叶秋水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知道自己身份比不上在场的勋贵,因此只跟着吴靖舒身边,除了行礼外,低眉顺目,不发一言,生怕丢了吴靖舒的脸。

“你别担心,长公主殿下为人和善,不会为难你的。”吴靖舒拍了拍她的手,“其他人也不会没事找你麻烦,今日带你过来就是让你见见世面,你不用见什么人,就坐在我旁边,吃吃东西,看一看,玩一玩就好了。”

“好。”叶秋水小声道:“谢谢干娘。”

前方坐着长公主,她虽已年过四十,但看着却很年轻,她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威严,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风范,莲步轻移,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吴靖舒带着叶秋水上前行礼。

长公主笑了笑。

叶秋水呼出一口气,与吴靖舒一起走到不远处坐下。

宜阳郡主坐在母亲身侧,身着拖地锦缎长裙,头戴翠玉步摇,满身珠光宝气,矜贵明艳,宛若将天地光芒聚于一身。

宜阳扫一眼齐夫人身旁的少女,神色淡淡,看向别处。

这样的地方,她居然也来了,什么身份,竟然还巴结上齐夫人,做了吴靖舒的干女儿。

她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

一旁的长公主听了,掀起眸光,看向坐在身后的娇俏少女,挑眉淡笑,“怎么了,宜阳?”

宜阳说:“刚刚随齐夫人一同来的那个人,身份卑贱,芳园也是她能来的地方?什么身份,也敢跑到这来,真不怕丢人现眼。”

宜阳自持身份,最看不起那些趋炎附势,为了一点点利益便毫无尊严,谄媚逢迎的人,先前听了孟家两位小姐说的话,不免对这个姓叶的商女有了偏见。

长公主听了却笑,看向已经随吴靖舒落座的少女。

换做其他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来到这样的地方,都会吓得抬不起头来,还会出糗犯错,可她姿态谦逊,翩翩有礼,据说还是小地方来的,能做到这一步,实为不易。

长公主道:“本宫倒觉得,那位小娘子很是有本事呢。”

“巴结人的本事倒确实不差。”

宜阳翻了个白眼,要不然,堂堂伯爵之后的齐家大娘子,怎么会认这样一个人做干女儿?怕不是被诓骗了。

郡主年幼,又是含着金汤匙长大,天真烂漫,长公主闻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远处,叶秋水端端正正地坐着,偶尔看一眼台下,马球场上,年轻的少男少女衣袂翻飞,意气风发,大家的注意力很快放在了这些人身上,宜阳也早就将什么叶啊花的抛之脑后,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又百无聊懒地收回目光。

长公主问:“你不是最爱看马球赛了吗?”

“马球赛还是堂哥打得最有意思,他不在,我看这些人都像过家家。”

宜阳目光散漫,觉得无聊。

宜阳的堂兄叫做薛琅,是靖阳侯府的世子,性格不羁,从小到大一直无法无天,不受管教,因为缺德事干多了,前年被他老爹一脚踹去军营,再也没回来过。

薛琅不在,别的兄弟姊妹不敢带着郡主胡闹,宜阳不免觉得无趣。

正发呆时,马场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叫,一名正骑着马,握着马球杆的妇人不知为何,突然身影一晃,她脸色苍白,险些从马背上摔下。

因为人无力,掌控不好马,缰绳松开,马儿下意识继续往前狂奔,马场上霎时混乱。

叶秋水坐在看台边上,恰巧距离失控的马很近,她来不及多想,立刻站起,吴靖舒刚想拉她,叶秋水已经跳了下去,眼疾手快拽住缰绳,将马拉了回来,上面的妇人白着脸,身体晃了晃,直接栽下。

叶秋水下意识伸手去接,两个人一起摔下,叶秋水抱住妇人,成了个肉垫,被砸得眼冒金星。

众人惊呼,吴靖舒大喊,“芃芃!”

“那是谁啊?”

“是苏娘子,怎么回事,快下去看看!”

苏府的下人冲过来,手忙脚乱扶起趴在叶秋水身上的女子,她捂着小腹,小口吸气,直喊痛。

叶秋水胳膊疼得没法动,除了吴靖舒担忧地唤她,没人管倒在地上的她。

她自己爬起来,按着腰,一瘸一拐地上前,妇人情况看上去很不对,长公主已经叫人去传太医了,等他到还要一会儿,叶秋水拂开挡在面前的人,不管众人异样的目光,按住妇人的手腕,摸了摸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