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泠面色平静,只道:“臣残躯之身,自觉于众前行动不便,断非侮慢郡主之举。乡野之人,蒙官家隆恩,幸添进士之列,万不敢骄满。”
他说话滴水不漏,礼数又周到,再斥责什么倒显得咄咄逼人,宜阳目光垂下,落在他身上,打量一番。
诗会上有进士提起他,说他行动不便,人又孤僻,来长公主府恐污了贵人眼,宜阳一开始以为此人其貌不扬,粗鄙不堪,可隔着帘子听声音,恰如其名,如泉水激石,泠泠作响,也端得是一副周正端方的相貌。
她冷哼一声,扯下帘子。
江泠退到一旁,对马夫说:“老伯,我们出去,让郡主车驾先行。”
“诶,好好好。”
巷子不容两辆马车通行,他们更不可能叫郡主退让,马夫连忙驱马调转,驶离巷口,换了另一条路走,只是这一绕,路途就远了不少。
回到馆舍,叶秋水不在,她忙于买卖,这些天到处跑,揽生意,揣摩京师人的喜好,每天都忙得脚不着地,饭都没空吃,得闲了就啃两块馒头糊弄糊弄。
京中有名的香师太多了,叶秋水过去在曲州数一数二,来了京师无人搭理,不过也没关系,做这样的决定前她就料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情,买卖哪有一帆风顺的。
远处传来打更声,路上没什么人了,元福看了看外面,准备关门歇业。
叶秋水坐在堂中算账,怕头发碍事,用布巾缠上,打扮简素,拨算珠的手指快出了残影,伙计们收拾着店面,洒扫整理,蓦地,门外出现一个身影,阿进看了看,笑着扬声,“东家,是江郎君!”
叶秋水抬起头,已是深夜,江泠出现在铺子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他走进来,将食盒摆在桌子上,说:“夜宵。”
分量做了很多,差不多铺子里的伙计都有。
大家立刻围上去,叶秋水放下算盘,走到他身边,“哥哥怎么来了?”
“你没回馆舍,我过来看看。”
一群人围在桌子前吃饭,阿进砸吧砸吧,“这是哪间食店的饭菜,很是可口。”
叶秋水一尝就知道了,“是哥哥自己做的吧?”
江泠环顾铺子,闻言点点头。
大家伙儿都惊呆了,“咱官人还会做饭呢?”
“当然会,哥哥手艺可好了!”
叶秋水扬起下巴,神情很是得意。
江泠无奈地笑了笑,扭头看向别的地方,铺子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看着很清爽,叶秋水还特地在二楼品香的地方摆了两张茶桌,一旁燃着香氛,坐在那儿扭头正好可以看到外面车水马龙的景致。
只是她初来乍到,没有人脉靠山,这些天的生意并不是很好。
江泠很少过问铺子的事,只会隔几日来看一看,给叶秋水送些吃的,向自己的同僚推荐,让他们有空就来逛逛。
吃完夜宵,叶秋水送江泠离开,铺子后院也有几居瓦舍供伙计们住,叶秋水这几日抽不开身,也住在这里,这附近多是店铺,无论白天黑夜都很嘈杂,隔几步还有秦楼楚馆,几乎夜夜笙歌,不适合读书人住,还是馆舍清静。
到了路边,江泠停住,回头看叶秋水一眼,“好了,回去吧。”
少女站在桥下,月白的裙裾拂过岸边的草尖,她提着灯,月色朦胧,人影绰绰。
“哥哥路上小心。”
叶秋水将手里提着的灯递给他。
削白的指尖捏着木柄。
江泠接过,握在手中,走了几步,回头,叶秋水仍站在桥下,目送他离开,见他看过来,扬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
江泠收回目光,身影消失在道旁。
回到铺子时,大家已经陆陆续续去休息了,叶秋水坐在桌前,垂首一笔一划地写着拜帖,京城有许多有名的香师、商人,她想要与他们结交,曲州太远了,以前叶秋水会就近去泉州府等地购置货物,不过泉州府的货物若想运到京师,东西太多就要走水路,可香料这种东西经不起水上长时间的漂泊,容易损耗,以前的路线走不得了,必须与新的供货商建立联系。
第二日一大早,叶秋水就将帖子送了出去,回应她的人很少,大家并不想和一个名不见传的小丫头有什么过多的交集。
叶秋水并未气馁,备上礼物,继续送帖子。
她每天都会练很久的字,学习写帖子,言语间盛满了真诚,被拒绝也未曾恼怒,还会送上礼物,研究前辈的香料配方,写出自己的见解,附在拜帖后。
几日后,有一个卖沉香的商人接了她的拜帖,叶秋水定好雅间,早早在茶楼等候。
等了片刻,一个穿着富奢,谈吐不俗,举手投足间看得出见惯世面的商贾走上二楼,叶秋连忙起身上去迎接,行礼,两人寒暄几句,叶秋水说出自己期望与对方合作的想法,并站起身,亲自为对方斟茶。
商贾的脸色看着却很不好看,叶秋水姿态放得更低,说话温声细语,倒完茶递上前,态度诚恳。
商贾脸色阴沉,直接站起身,拂开她的手,眉宇间有几分愠怒。
“没规没矩,真是下里巴人,叶小东家还是趁早死了在京师做生意的心吧,小心血本无归!”
叶秋水一脸纳罕,杯盏中的茶水晃了一下,溅在手背上,烫得她嘶了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
阿进想要追上前询问,“刚刚不是还谈得好好的吗?”
叶秋水喊住他,站在雅间内,摇了摇头。
她放下茶水,神情凝重。
若今日商贾是故意过来给来难堪的,其实他不必特地跑这一趟,不接她的帖子就是了,为何会突然发作,一定是刚刚她哪里得罪了他,只是叶秋水这个外乡人不知道罢了。
她去了馆舍,问那里的掌柜,京师有没有什么独特的社交礼仪,掌柜让她演示一遍,遇到那位大商贾后都做了些什么。
叶秋水将迎他进雅间,行礼,倒茶等一系列的动作演示了一遍。
掌柜一看,摇了摇头,说:“在京师,像小娘子这样的后辈,应行深揖礼,双手高举至额头,一鞠鞠到底,以示敬重。”
叶秋水张了张嘴,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样的讲究。
“像小娘子你刚才那样行礼,太随意了,在前辈眼里,极为不尊敬,难怪他会生气。”
叶秋水道:“可是这在我们曲州,就是大礼啊。”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礼仪、风俗文化,小娘子得入乡随俗呀。”掌柜笑了笑,“这敬茶也有讲究,用什么茶,什么茶具,里面的学问大着呢。”
叶秋水叹了声气,“是我疏忽了,竟忘了想到这一层。”
元福问道:“东家,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那人好像已经生气了,现在去赔罪还来得及吗?”
叶秋水抿了抿唇,摇头,“来得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会再去拜访,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好好学习京师的礼仪,免得再惹人笑话。”
第二日一大早叶秋水就重金聘了一位曾在宫中呆过的教习嬷嬷来教习自己礼仪,走路、行礼、斟茶敬酒……嬷嬷教习严厉,稍有不慎就会被打板子。
叶秋水肩背挺直,来来回回学习走路、行礼,第一日结束时手酸得抬不起来,捏了好一会儿才能动,第二日,因为行揖礼的时候肩膀不够直,被嬷嬷罚靠墙站了两个时辰。
她每日天不亮就去学礼仪,而后再去盯铺子,夜里众人都歇下了,叶秋水也不忘翻阅古籍,去学习何为茶道,名士是如何品茶焚香的。
一日睡两个时辰,白天出现在铺子时也是精神抖擞的,绝不会给客人展示一点疲软无神,无论何时都是笑容满面,殷勤热切地去介绍自己铺子里的东西。
叶秋水还购置了一批富人所使用的餐具,她以前在曲州无法无天,不拘小节,来了京师得学会这里的礼仪,讲究的大户人家,饭前饭后光是净手、漱口就有好几道流程,叶秋水反复练习,还不忘练字,看书学习其他人是如何写拜帖,反反复复背诵,练习,记有批注的纸都写了厚厚一沓。
等教习嬷嬷笑着告诉她可以出师时,已经冬天了。
京师下起小雪,叶秋水郑重地写下拜帖,托人送到那名商贾府邸,不久后有小厮回话,他家老爷愿与叶秋水在茶楼一叙。
叶秋水心里有些紧张,挑了得体的衣服穿上,选了适合时节的茶与点心,早早在茶楼等候。
不一会儿,商贾走上阁楼,叶秋水起身去迎,抬手作揖,姿态谦逊,手臂、肩背没有一处瑕疵,商贾挑了挑眉,有些诧异。
待入座后,案上摆着的也是他喜欢的茶,对于不同的茶叶,注水的高度和速度有讲究,需要根据茶性熟练操作,不精通的人只会贻笑大方。
但少女动作优雅从容,手法轻巧精确,一看就知道是下了苦功夫,敬茶时,双手捧起,无论是礼仪还是技艺,都挑不出一丝可以指摘的地方。
商贾不禁刮目相看,接下茶,抿一口。
叶秋水嘴角扬起,但也只是淡淡一笑,沉稳、端庄,喜怒不形于色。
前辈喝了茶,那就是认同她这个人了。
后续的生意与合作,二人交谈甚欢。
叶秋水来到京师三个月,终于谈下第一笔大买卖。
二人一直谈到太阳落山时,商人起身,叶秋水出门相送。
回去的路上,商贾忍不住感叹:“那叶秋水,实非池中之物啊,来日必有大作为。”
这个世上,能认清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并为此竭尽全力的人少之又少。
少女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没有气馁,没有恼怒,而是努力克服这种差异,她目标明确,迎难而上,越挫越勇。
这笔生意谈下后,往后便轻松许多,叶秋水开始见一个又一个商人,参加商会,再大的场面她都礼数周到,无可挑剔,一点也不像小地方出来的人,短短几个月,迅速积累起自己的人脉。
初冬的某一日,叶秋水去齐府拜访吴靖舒,齐府的梅园在京师很出名,一枝上可以有四种花色,每年梅花开放时,吴靖舒都会在梅园办宴会,请众夫人小姐到家中赏花喝茶。
宜阳郡主也在,齐府的赏梅宴办得很热闹。
叶秋水准备了许多礼物,送给在场的夫人小姐,花厅中点着香氛,是叶秋水特地调配送给吴靖舒的,她很喜欢,叫丫鬟在花厅点上。
客人来了后,闻到味道,好奇地问吴靖舒是什么香,她指一指不远处正在逗小小姐玩的少女,说:“我干女儿送的。”
大家都看向叶秋水,小娘子站起身走上前,欠身行礼,落落大方。
有些人知道她是穷乡僻壤来的,曲州那样的地方,京师的贵妇人们瞧不上,原本有些嫌弃,可女孩举止款款,眉眼如画,让人见之喜爱,丝毫不见粗鄙,也没有小家子气。
众人都新奇地打量,有夫人问起香从何处买来的,叶秋水说:“回夫人,是晚辈自己做着玩的。”
“你会调香?”
说话的人声音惊诧。
叶秋水点点头,说她有个铺子,叫檀韵香榭,在西市太学附近。
“我好像有些印象,刚开不久吧。”
“是。”
夫人笑了笑,“有机会定要去看看。”
叶秋水直接赠给她们几枚香囊,她早有准备,来赴宴就是为了拉拢客人的,其中香料乃精心调配,就连香囊上的图案都是请大师先画出样式,再送去有名的绣坊,请绣娘制作而成。
样式精巧,气味宜人,有小姐接过后爱不释手。
宜阳郡主好奇地打量送到面前的香囊,她用惯宫廷名香,对外面的合香有些好奇。
气味很好闻,甜而不腻,叫人闻之欲醉,宜阳很感兴趣,想叫那叶娘子上前说两句话。
这时,一旁突然传来窃窃私语,宜阳郡主就坐在几人前面,将她们的交谈声听得真真切切的。
“她就是那个姓叶旳丫头吧,长得也没什么特别的,谈不上多漂亮,我还以为是什么绝色天仙,看不上凡夫俗子呢。”
“表哥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真是瞎了眼,不过一个低贱的商女子,能迎她进门是她的福气,她这样的身份,难不成还想高攀皇亲国戚吗?”
说话的人语气不善,宜阳侧目看一眼,身旁的侍女会意,垂首低声道:“郡主,那两位是孟府的小娘子。”
宜阳身份高贵,一般门庭的人听都没听过,孟府是哪个,根本不知。
她扬了扬下巴,“喂。”
还在窃窃私语的两个人顿时一激灵,颤颤巍巍,不敢应答,宜阳瞳光浅,泛着琥珀色的光芒,耀眼明艳,不可逼视,她目光定定落下来,两位孟府的小娘子意识到郡主是在说她们,吓得脸色苍白。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我没听明白,那小娘子与你们有什么过节?”
孟小姐煞白着脸,二人低着头,犹豫很久才支支吾吾,小声说起缘由。
原来,孟府的表少爷姓王,家在曲州,今年春向一位商女提亲数次被拒,那商女就是叶秋水,王家不算小门小户,王公子能在国子监读书,也算是人中龙凤了,他不计较叶秋水低贱的身份,诚心求娶,可叶秋水竟然拒绝了?
凭什么,她有什么资格拒绝王家的提亲,换成其他与她同样门第的女子,早就欣喜若狂。
王公子曾在孟家住过几年,与孟家小姐、郎君一同在家塾读过书,关系很好,她们听到这样的事情,心中很不满,今日见到本人,忍不住说起这件事,话里话外尽是讥讽。
可这毕竟是家中私事,求娶被回绝一事太丢人了,两人不敢大声议论,但没想到竟然被郡主听到了。
她们吓个半死,说完埋下头,肩膀微颤。
“哦。”
宜阳移开目光,懒散地看向四周,视线最后落在那个绿衣少女身上。
方才宜阳还觉得她有意思,想叫她过来玩玩,可如今听了孟家娘子的几句话,不免觉得,那个姓叶的少女,趋炎附势,心比天高,不是什么好人。
她顿时没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