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未曾料到,那个在人群中最想见到,却没有看清的身影,会在夜晚如此意外地出现,身着白天那令人瞩目的进士袍,单独给她一人展示。
此刻,他站在她面前,周身笼罩着一层浅黄的光晕,那种夺目的耀眼消退许多,转而被夜晚的柔和所替代,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内敛而深邃的气息,如同月下静谧的江水。
这样的江泠,只有她能看到,与旁人是不一样的,是唯一的。
叶秋水呆呆地看着,一刹那,心中似有微风拂过湖面,漾起一圈又一圈细腻的涟漪。
馆舍还住着其他人,不知是谁从附近经过,传来一声说笑,叶秋水猝然回过神,笑着说:“哥哥,这装扮很适合你。”
公服宽大,身量稍微差些便有些滑稽,但江泠那样冷峻清正的人,穿绿罗公服,戴官帽,反而显得人更加挺拔俊逸。
“今日在御前街,许多人都在夸‘一群进士中,江郎最是清俊飘逸’!”
她有模有样地模仿那些人的语调。
小娘子的眼神直白真诚,语气夸张。
江泠听不得别人的调侃,她夸他,他就尴尬,绷着一张脸,当做听不见。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冷了,像冰块!我都不敢给他抛手帕。”
叶秋水又模仿起别人,别的进士被抛花,丢绣绢,都会微笑示好,江泠天生冷脸,不苟言笑,姑娘们喜欢他的脸,又怕他的性格。
江泠有些生气了,责备地看她一眼,抬手,推开她的脑袋,转身走了。
叶秋水被他推得倒在榻上,抱着被衾笑得发抖。
过一会儿,又屁颠屁颠地凑上前,贴着他问:
“哥哥,你用过晚膳了没有?”
“还没有。”江泠说:“游街完去拜孔圣人了。”
进士们要穿着公服,游街、拜孔庙,再到皇宫参加完官家赐得御宴后,就可以换回常服,授官入职了。
“想到你可能没空吃饭,我叫伙计在灶炉上温了汤。”
江泠颔首,“知道了。”
他起身,脱下罗袍,从架子上取下自己的衣服穿上,出门去吃饭了。
叶秋水走上前将江泠换下的公服叠好,拂去褶皱,小心翼翼放在桌子上。
江泠回来后看到,说:“你休息吧,方才不是都睡着了。”
叶秋水摇摇头,眼睛睁大,力证自己还很有精神,“突然不困了。”
她坐在江泠身旁,问他:“哥哥,你是不是要授官了。”
江泠摇了摇头,说:“还要经过考核,通过了才能授官。”
叶秋水吃惊,“怎么还要考!”
她还以为过了殿试直接就当官了呢!
江泠耐心解释,“一甲才会被直接授官,后面的先在翰林院学习,考察过了才能做官。”
叶秋水撇撇嘴,心道:可真麻烦!
第二日,江泠与其他进士一起去宫里参加御宴,御宴是为新科进士所设,又叫“恩荣宴”、时节芳菲正盛,也称“春宴”,进士们头戴乌纱帽,脚蹬皂靴,个个仪表堂堂,意气风发,众人齐声跪谢皇恩,接着入座。
新科进士们互相结交,有人主动亲近江泠,也有人对他嗤之以鼻,宋家拉拢表少爷不得,又怕外面乱传风言风语,更怕江泠怨恨在心,报复宋家,干脆先下手为强,声称江泠太过轻狂,不敬长辈,宋家不愿与出过罪臣的江氏有关联,这才划清界限。
外界众说纷纭,他刚登科,京中便有谣言,严敬渊倒是极力为他作证,但也抵不过有人刻意诋毁。
信的人深信不疑,不信的人仍然想要结交,江泠在翰林院学习,同样要等待考察的进士很多,一部人默契地开始孤立他。
江泠心中平静,他很早就明白,登科,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起点。
——
叶秋水花了十数日,四处打听,江泠在翰林院的时候,也问了些常驻于京师的官员、进士,将京城各个街巷的铺子,居住人群都打听清楚了,她绘制成了一张图纸,标注街道,坊市,店面,图纸清晰了然,一眼可以看出京师哪里最为繁华,叶秋水将图纸收好,准备回去和大家一起商讨。
她来京城已经许多日了,虽然有掌柜帮她看管,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叶秋水总归要回去的。
江泠在翰林院安定下来后,带她去了许多玩的地方,叶秋水曾听馆舍的伙计说,城郊的护国寺很灵,离开京城前的最后一日,她拉着江泠去逛,给他求了个签。
回去的时候,叶秋水是坐船走的,她准备了几个箱子,都是给别人带的礼物,铺子里的每个伙计都有,塞得满满当当,请了两个人才帮忙搬上船。
京郊港口,船帆舞动,大江一望无际。
叶秋水衣摆猎猎飘扬,她站在渡口,和张教谕,还有落榜的贡士一起回乡。
张教谕叮嘱了江泠许多事情,告诉他在京师要小心些,一步步稳扎稳打,切勿急功近利。
江泠都一一记下了。
贡士们争相上前,抱住他告别。
叶秋水站在一旁,脸被江风吹得有点僵。
那厢,江泠与老师同窗说完话了,他们走到船头,江泠则转身看向她,叶秋水面无表情,衣袂翻飞,站在渡口,一言不发。
江泠走过去,站在她面前,挡住肆虐的江风。
“没事,又不是不再见了。”
叶秋水吸了下鼻子,眼睛有些红,但是没掉眼泪。
她往前几步,倾身,手环绕过江泠的腰,低头在他革带上挂了一个香囊。
“哥哥,昨日在寺里我给你求了签,保平安的。”
叶秋水将签放在香囊里,系在江泠腰上。
她抬头,说:“我要走了,你一个人在京师要好好的。”
曲州到京师路途遥远,快马加鞭也要半旬不止,江泠在县学读书的时候,叶秋水可以经常去找他,可是以后就不能了,他入朝为官,无令不得随意离开京师,更加不可能像上次那样,不管不顾回乡接她过来。
她得回曲州,铺子还需要她来管,如今在京师,她发挥不了一点才能。
以后,就是江泠一个人在这儿了。
叶秋水将香囊系好,摩挲两下。
江泠垂眸看着她。
这两年,叶秋水长得很快,已经到他肩膀,下次再见,说不定都到下巴了。
他抬手,轻轻揉了揉小娘子的发顶,顿了顿,垂下手,将她鬓边飞动的发丝拂到耳后。
“回去后,照顾好自己,常给我写信。”
叶秋水点点头,说:“哥哥也要照顾好自己。”
“好。”
江泠应了一声,看向不远处的同窗们。
有人高喊,“嘉玉,你放心,路上我们会照顾好叶小娘子的。”
江泠郑重道:“多谢。”
再不走船都要开了,叶秋水跨上甲板,一步三回头,步伐缓慢,江泠一直看着她,大船启航,缓缓驶离港口,江水涌动,渐渐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
坐船回曲州只要小半月,一整日连续不断地行进,碰上顺风,还能更快些,江上的路途很无聊,有些贡士晕船,整日无精打采地缩在车厢里不出来。
叶秋水经常出去做生意,坐惯了船,无聊的时候,她喜欢坐在船头,同船上的渔手聊天,这些人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知道很多奇闻异事,叶秋水喜欢打听各个地方的风俗,记载在册。
江上风餐露宿,难得有这么水灵灵的小娘子在,且她谈吐不俗,还是进士郎的妹妹,渔手对她很恭敬,也愿意与她说话。
就这么行走了三日,江上忽然起了大风,船帆摇动,经验丰富的老船夫看了眼天色,立刻叫大家全都撤到船舱中不要出来,他与几个熟练的老伙计一起调□□帆、船舵,使大船侧风向而行,避免直接迎面对上江风。
船舱内人很多,货物都被集中放置用以压低重心,大家紧闭所有门窗,张教谕一个一个点人数,怕有贡士落单了。
江上风浪大,船体剧烈晃动,叶秋水将自己的东西整理好,推到不会被江水浸湿的地方,而后靠着舱璧坐着。
渔手安慰众人,“大家放心,等风浪停了我们再继续行进,没事的。”
这艘船上的都是老师傅了,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然而,入了夏,江上本就潮湿,又到了梅雨时节,连日阴雨绵绵,船舱地面积水,大家每天都在想办法清理水渍,祈祷天晴,但风浪依旧没有停过。
大船在江上飘了三天,有两个贡士吐得昏天黑地,身体虚弱至极。
张教谕叹气,愁眉苦脸,“这样下去不行啊。”
大船上不止有他们,还有别的人,船舱太潮湿,大家挤在一起,会出事的!
叶秋水没什么大碍,她询问渔手还有多久靠岸,就近的港口在哪里,渔手却回答,江上起了雾,他们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
话音落下,众人绝望,一名同乡抱头低泣,“怎么办,我还没有考中呢,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不远处,有贡士又吐了,两眼翻白,手指微微抽搐,张教谕心疼自己的学生,冲上去就要将他扶起来。
叶秋水见状,想起先前在书上看到的内容,连忙大喊,制止住张教谕的动作,她上前,说:“他刚吐过,不能扶起来,秽物卡在喉咙里会窒息的。”
张教谕呆呆的,“那怎么办?”
叶秋水伸手,将贡士的头侧过来,眼疾手快地捞了个东西过来接住,让他嘴里的东西流出。
接着,将铜盆直接扔了出去,打湿巾帕,将弄脏的甲板来来回回擦了数遍。
船舱内潮湿闷热,这些秽物若是残留,其他人也会生病。
经验老道的渔手下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感叹,“小娘子怎么知道这些?”
叶秋水将帕子也扔了,说:“书上看到的。”
渔手上前,查看贡士的情况,神情陡然变得凝重,“他身体太虚弱了,你们看。”
渔手掀开贡士的衣袖,发现他的手臂上长了癣。
身体太差,还会引起其他并发症。
渔手出去翻看箱笼,“谁有香薷?”
叶秋水跑上前,“我有。”
她拆开自己随身佩戴的香包,里面放了一味药材,正是香薷,它与蕃荷长相相似,有异香,叶秋水常用它来调配香料。
渔手说:“捣成汁给他喝。”
叶秋水与张教谕连忙去准备了,其他贡士继续看着生病的那个。
渔手说:“你们别靠近,他病得这样重,还长有癣,要单独隔在另一个船舱。”
众人大惊,赶紧散开。
片刻后,叶秋水将香薷端来,渔手抬起贡士的头,将汁液喂他喝下。
有人忍不住问:“我们究竟何时能靠港?”
船身颠簸,甲板越来越潮湿,他们害怕船会被浪打翻。
渔手也不知道。
有人大哭。
叶秋水扶着墙,身体虽船晃动,心里有些慌。
她不想死在这儿,她还没在京城开铺子呢,她赚的钱还没花完呢!
船舱潮湿,一个人病了,很快其他人也接二连三地倒下,船上的贡士都是读书人,身子文弱,一开始还能出谋划策,之后便都病倒了。
叶秋水将巾帕系在脸上,张教谕想去照顾自己的学生,但他已经年老,且自己也在生病,叶秋水按住他,自己上下奔波,给贡士们喂药。
老船夫也病了,因为风浪的围困,这艘船上发生了小小的瘟疫。
人心惶惶,一开始还有哭声,后来则绝望得哭也哭不出来。
渔手硬着头皮去看航向,反被打了一身水。
领头的老船夫都倒了,群龙无首,他们也不免慌了神。
叶秋水给贡士喂完药,上前拦住一人,问他:“我们船上的东西还能撑多久?”
渔手无精打采,“小娘子,我们怕是只能等死了。”
“什么等死!”
叶秋水一听就怒了,“我可不想死,我们得清算好剩余的东西,计划还能过几天,东西该怎么用,你们经验丰富,比我更懂,我都没怕,你们怕什么!”
渔手掀眸看她一眼。
叶秋水横眉怒目,“船舱这边交给我,我照顾他们,给他们喂药,但是你们要弄清楚,不能稀里糊涂地就这么任船乱飘,要是遇到暗礁怎么办!”
江上起了大雾,渔手不敢再掌舵前行,船只随风而去,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风帆剧烈震颤,似乎将要断裂。
渔手咬了咬牙,心想,小娘子都不怕,他们当缩头乌龟就太丢人了!
几人将所有的缆绳翻出来,重新加固船帆。
叶秋水的行李里有许多药材,是为了搭配香料用的,她全都翻了出来,拿到那个会些医术的渔手面前,问他哪些能用。
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眼前的少女不仅没有哭,没有手忙脚乱,反而镇定自若,原本有些慌乱的渔手也渐渐冷静下来,认真指导她,哪些可以用来给病人服用。
海上难以生火,叶秋水将潮湿的火折子攥在掌心,用力搓热,用体温捂干,点燃柴火,煮能祛除湿病的草药,凡是给病人用过的巾帕器具,都要用开水烫数遍。
船上病气沉沉,叶秋水每日巾帕遮面,虽然没有生病,但也累得够呛。
事情发生得突然,原定十日的路程,硬生生拖了二十多天,船上即将弹尽粮绝的时候,风浪终于停下,大雾散去。
渔手战战兢兢走出船舱,爬上桅杆,远处江岸隐隐欲现,他们大喜,喊道:“真是险中又险,我们竟然没有被风浪推远,而是靠近曲州了!”
大船驶向港口,终于靠岸。
船上的病人被抬下,叶秋水请大夫去救治病重的贡士,为防止疫病传染给岸上的人,一下船,这些人便被单独隔开了。
宝和香铺的人迟迟等不到叶秋水回来,又听闻江上起了大风,一个个吓得够呛,以为叶秋水出了什么事。
看到她平安回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伙计们围上前,叽叽喳喳地关怀。
叶秋水累得虚脱,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胡娘子推开前面的人,扬声:“好了别问她了,让她好好歇歇。”
“对对对,要赶紧休息!”
叶秋水在海上几日不敢合眼,双眼熬得通红,整个人快瘦成人干,下了船,知道没事后,双腿一软就倒下。
昏睡过去前,还不忘拉住胡娘子说:“别同我哥说这件事,以后他回来了,也得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