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放榜后,达官贵人争相寻找门生,考中的贡士准备好礼物去拜访主考的官员,榜单上的名姓传遍了京城,大家都在押宝,今年的一甲会是哪些人。
宋家的小辈没考中,主君宋大爷很生气,他们家是也算是书香世家,宋大爷虽然才学平平,但也有一闲职在身,族中的小辈娇生惯养长大,没什么出息,会试放榜,无一人在列,宋大爷唉声叹气,忍不住训斥了小儿子。
二郎像是不服,撇了撇嘴,忽然想到什么,转而对宋大爷说:“爹,今日我去看榜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叫‘江泠’的人,省试第五,您说会不会是……”
宋家的小辈知道,姑姑在嫁给现在的姑父前,曾在曲州嫁过人,生过孩子,那个表兄,宋二郎以前也见过,是个清清冷冷的人,江家、宋家都当宝似的,宋大爷平时念的最多的也是这个读书好的外甥。
只不过后来,姑姑改嫁,听说那个表兄腿断了,惹了官司,书院也不肯收他,宋大爷从此就再也没念叨过。
“你说什么?”
宋大爷眼睛瞪大几分。
“江泠,爹,有个叫江泠的考了省试第五!”
宋二郎扬了扬声,他特地看了好几遍,不会认错。
宋大爷神情怔愣,“他是哪个省的贡士?”
二郎摇了摇头,“不知。”
宋大爷沉思,心想,不会吧。
他当年带着小妹走之前,可是向大夫再三确认过,三郎的腿确实是好不了了,他一个病秧子,还有一个罪臣的父亲,如何考科举。
想到这儿,宋大爷眉心松开,“大概是同名吧。”
——
放榜后,江泠要去拜访严知州,如今也不能叫严知州了,几年前,严敬渊任满回京,受官家重用,如今任刑部尚书一职,知道江泠考中后,特地邀他到家中一叙。
恰巧严知州的小女儿周岁生辰,严家摆了宴,叶秋水替江泠备好要送的礼,她准备的东西很讲究,一边收拾一边对江泠说:“严大人对哥哥有恩,那也是我的恩人,他这次特地邀哥哥去赴宴,说明他重视你,哥哥可不能不当回事,宴席上定然有许多前辈,你可以多向他们请教请教,以后说不定他们还会帮你一把。”
在这些事情上她考虑得很周到,叶秋水希望江泠可以多结交一些达官贵人,京师这样的地方,没有靠山人脉不行的。
江泠点头,“好。”
叶秋水叫伙计将礼物搬上马车,叮嘱江泠,哪个是送给严大人的,哪个是送给他夫人的,还有哪个是给小千金准备的。
江泠都一一记下。
叶秋水笑着送他出去,“那哥哥你去吧。”
“嗯。”
江泠出了客栈,坐上马车往严府去,这些天邀请他赴宴的不只有严敬渊,还有许多官员、贵人,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拉拢新晋贡士,构建自己的政治文化圈层。除了宴饮,近来也有许多在京师富有一定名气与身份的人主持诗会,邀请文士参加,既能展示自身的文化底蕴,还能借此机会发掘人才,拉拢同盟。对于贡士而言,被邀请既是荣誉的象征,也是融入上层阶级,拓展人脉关系的重要契机。
叶秋水希望江泠能早日在京师站稳脚,想要仕途顺畅,不能太孤僻,她会打听主持诗会的人的生平性格,觉得合适,再建议江泠前去。
严大人位高权重,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当年在小小曲州认识的一个寡言少语的少年,于情于理,江泠都要去走一趟。
他将礼物交给门房的下人,严府门前车马不绝,赴宴的皆是城中望族与雅士,身着华服,手提精致礼盒,由丫鬟领进。府内,早已笙歌鼎沸,丝竹管弦声声入耳,穿过迎客亭,不远处便是特意搭建的戏台子,伶人正表演杂技歌舞,台下,欢笑声交织,男人相互恭维,女眷们则围坐于梅花桌旁,品尝各式精致茶点,轻声细语,尽显娴静优雅。
江泠走上前,严敬渊见到他,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一晃眼都这么大了。”
江泠说:“承蒙大人关照,嘉玉才有今日。”
“哈哈,我就说我不会看错人。”
严敬渊满眼欣赏,与他说了会儿话,叫小厮领他入座。
江泠在席位上坐下,严敬渊去见其他客人了,他以前出于爱才之心,将江泠举荐到县学,如今,少年不负众望,一举高中,严敬渊认为他果然是可造之材,这次邀他来府上,也是想将他多介绍给其他达官贵人认识。
一个从曲州那种小地方过来的贡士,能考上省试第五,绝非池中之物,来年必有大作为。
过来客套的人很多,江泠喝了许多酒,有点醉醺醺的。
听到青年的名姓、籍贯,宴席上,有一人神情微变,目光死死定在江泠身上。
宴席进行到下半场,江泠站起身,走到亭子边吹风。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接着响起一句不可置信,又有些发颤的呼唤。
“三、三郎?”
江泠转过身,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呆怔地立在回廊下,看着他,嘴巴微张,神情愕然。
宋大爷眨了眨眼睛,仔细辨认。
青年刚进府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严大人给他们介绍,说这名贡士与他是旧相识,是当年严敬渊在曲州任职时认识的,博学多才,人品贵重,这次省试也考了第五名,前途无量。
宋大爷看到青年的第一眼,只觉得熟悉,再看,他顿时呼吸一滞,一样的名字,一样的籍贯,长相相似,微微跛足,不可能再是别人了。
青年微醉,起身出去吹风,宋大爷也下意识站起身,跟上他,停在不远处,踟蹰许久,才敢出声轻唤。
江泠转过头,目光幽深,冷淡,薄唇轻抿时同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宋大爷确信,他就是自己那多年未见的外甥无疑。
江泠看到是宋大爷,怔愣一瞬,很快又恢复平静。
倒是宋大爷,冲上来,一把擒住他的手臂,眼含热泪,“三郎,真的是你,你都长这么大了!”
他紧紧搂住江泠,又笑又哭,反观江泠,除了最开始的怔愣外,一言不发,态度也不亲昵,这让宋大爷有些尴尬。
“这些年,我与你母亲一直念着你,前几日还聊起呢,说要接你来京城住,你娘要是知道你来了,一定高兴,你这孩子,考中解首,来了京师怎么不同我们说啊,你如今落脚何处,随谁一同来京师的?老夫人,还是你叔伯?”
宋大爷语气关怀,殷勤问道。
江泠沉默片刻,说:“祖母已去世多年。”
宋大爷愣住。
笑容僵硬。
刚才那几句,彰显着他对江泠的关心,思念,可若真的关心,怎么连江家老夫人过世几年,江泠从宗族除名的消息都不知道?
江家、宋家都是这样,为了利益,血缘算得了什么,同样,为了利益,他们又可以放下身段,主动请求重归于好。
青年目光冷然,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似乎一眼酒洞察了宋大爷的那些心思。
他手指僵硬,狼狈地转身跑开了。
江泠站在亭子里,看着宋大爷跑远。
吹完风,再回到席上坐了一会儿,远远看见宋大爷似乎领着一个女眷走过来,只是走到半路,两个人又停下。
女人满头珠翠,贵妇人打扮,绞着手帕,顺着宋大爷的目光往江泠的方向看来几眼,目光错愕。
严家的周岁宴,宋氏与丈夫也来了。
吃了一半,宋大爷绷着一张脸走近,讳莫如深,拉起她就要出去。
“三郎在京师,省试第五,要参加殿试了。”
宋氏愕然,被他拉着走到另一边,远远看了青年一眼,脚下停住,而后甩开宋大爷的手,态度明确,她不愿意再相见。
没有意义,尴尬,难堪。
她已改嫁,有丈夫,有孩子,以前的事情早就过去了。
宋大爷恨铁不成钢,摇头叹气。
江泠全都看在眼里,沉默,垂下眼眸,两边的人在笑嘻嘻劝酒,他接过,闷头喝下。
没多久宴席结束,江泠起身回客栈,马车一路上摇摇晃晃,等回到客栈时,已是傍晚
不知是不是在严府时吹多了风,有些头疼。
长街尽头金乌衔尾,余晖熔金,远处,暮鼓声悠扬。
来京师前,江泠也不是没有想到,以后会经常碰到宋家的人,其实,若是互相当做不认识,他心里倒不觉得有什么,可这种迟来的,久违的亲昵,却让江泠觉得啼笑皆非。
他不禁想起刚来京师时,在路上碰到宋氏和她的幼子,宋氏并没有认出他。
江泠靠着车厢壁,目光空然。
解试放榜后,江泠曾经幻想过,要是宋家知道他还能读书,能金榜题名,会不会后悔当年将他一个人留在曲州。
可是长大后,意外见到母亲与舅舅,江泠忽然觉得自己这种幻想没有意义,从十三岁那年开始,他就已经没有父母,没有舅舅,叔伯了。
江泠闭上眼,昏昏沉沉。
马车摇晃一下,在客栈前停下。
车夫上前,喊醒江泠,青年脸颊微红,双眸紧闭,他搀扶江泠起身,走上阁楼。
外面传来木板被踩动的“吱呀”声,叶秋水正在调香,听见动静,停下手中动作,站起身推开门,江泠被车夫与客栈小厮搀扶着,脚下虚浮,叶秋水走进,闻到一股辛味。
她低声询问:“兄长喝酒了?”
同行的人点点头,叶秋水帮他们一起将江泠扶进屋子,脱了外袍,鞋袜,让他在榻上躺下。
叶秋水吩咐伙计,“劳烦煮一碗醒酒汤送来。”
房门合上,叶秋水回过神,低头,帮江泠掖好被角。
过了会儿,伙计将醒酒汤送上来,叶秋水轻轻拍了拍江泠,“哥哥,喝了醒酒汤再睡,不然会头疼。”
江泠睁开眼,就着她的手喝下汤药,日暮昏沉中,叶秋水目光柔和,轻声细语。
喝完汤药,叶秋水想要将空碗端走,刚要起身,江泠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叶秋水呆住了。
他定定注视着她。
眸光中有什么微微晃动。
“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