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洒洒的雪飘落下来,军营中的将士过来问了几次,叶秋水都没有动身。
她心里挣扎,拧巴,吵架过后完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江泠。
冷静下来,思考一番,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说了气话,可她就是忍不住,她觉得自己变了,变成了一个火药桶,一点就炸,明明知道,也许江泠只是在关心她,怕她上当受骗,受到欺负,却还是口无遮拦地说了不该说的话。
因为最是了解彼此,所以最知道什么样的话说出来能刺痛对方,鲜血迸溅,有道裂缝在他们之间悄无声息地绽开了,收都收不回来。
叶秋水失魂落魄地看着前方,写方子的手顿在半空,墨汁滴落,将纸张晕染开一片污渍。
脑海里回忆起昨日的事情,他们已经快一年没有见面,连信件都很少互通过,叶秋水不了解江泠的近况,他亦不了解她的,再见面,连温和的话都没有说几句,不知道怎么又变成了争吵。
其实仔细一想,江泠劳途奔波多日,好不容易到了西北,也只能待一日,他身体一直很不好,还得了风寒,那么瘦,说不定一路水土不服,夜里的宴席上,也未曾见他怎么吃过饭。
晌午后他就要离开,这一去,不知道又是多久才能见面,她话说得那么难听,一年半载,三五年都是有可能的。
叶秋水想了想,还是站起身。
不管怎样,他都是她的兄长,叶秋水还是希望他可以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别再生病了。
叶秋水起身,策马回到军营,苏叙真看到她,“忙完了?怎么才过来。”
叶秋水来不及回答,四处张望,营地已经空了,没有朝廷的车马,“人呢?”
“你说钦差?”
苏叙真道:“早就走了,那位姓江的大人等了你许久,你一直没回来,他们再不走会赶不及在天黑前到驿站。”
叶秋水听了,泄力地塌下肩膀,因为疾行,有些喘气,脸被冻僵,哈出气的热气顷刻间凝结。
“知道了。”
她心里很懊恼,叹着气,慢慢转过身,牵着马到马厩里拴着。
算了,就这样吧,大概也到此为止了。
抬头,寒冬腊月,耳边朔风呼啸,纷纷扬扬的大雪如同棉絮一般,从阴沉沉的苍穹倾注而下,叶秋水眨了眨眼睛,眼睫上的雪粒飘远,被风卷起,落在江泠鬓角。
他抬手接过一片雪花,看着它慢慢在掌心融化,这次回去之后,大概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他责备自己,不善言辞,总是惹叶秋水生气,又不免心中苦涩。
江泠醒悟得太晚,愿意往前走的时候,却发现想要的人早就跑到更前方了,他与她的距离并没有因为他的前进而变近,是啊,没有人会一直等他的,可能他这辈子就是这样,不管做什么,都不合时宜,所求皆不得。
就像雪花一样,偶尔在他掌心驻足片刻,终究还是会化作泡影。
队伍南下,靠近京畿时,青黛色的山峦逐渐显现,开春后,万物复苏,百废俱兴,一切欣欣向荣。
年轻的男子走进殿中,容貌俊秀,姿态雅正,礼仪也万全,宜阳看了看,心里还算满意。
官家登基已经半年多了,储君与安庆侯府二公子的婚事去年就定下,只是一直没有选婚期,年关过后,正是莺飞草长的好时节,宜阳同林家公子见了几面,礼部的人商量着,请奏了官家,将婚期定在三月。
江泠回到京师,开始上朝处理公务,春汛将要来临,许多事情要他去办,去年曹宰相倒台后,曹氏一党被连根拔起,曹宰相靠姻亲关系拉拢了许多人,朝中近一半都与他瓜葛着,这些人被铲除后,许多职位空缺,工部尚书无人,由病中江泠代管着整个工部,他一忙起来就不要命,试图靠公务麻痹自己。
朝中的官员都说,江侍郎大病初愈,人还没完全好就跑来跑去,这身体可怎么吃得消,从西北回来,也没见休息几日,又去忙疏防春汛的事了,当真恪尽职守。
叶秋水未曾回京,院中还是冷冷清清的,以为会热闹起来,过年时,下人们争先将院中布置一番,喜庆的灯笼,春联,窗户上张贴着新年画,大人还请教同僚的夫人,买了几匹姑娘家喜欢的料子回来,准备给姑娘做新衣,还叮嘱她们,每逢晴天就要将被子拿出来暴晒,姑娘喜欢暖融融的被褥,等她回来过年,看到这些会很欢喜。
叶秋水住的房屋里仍是从前的布置,只是那只妆奁坏了,江泠修不起来,便按照以前的式样做了个新的,他大病后,手艺不如从前,腕力不足,花纹雕刻得没那么精致,江泠做了好几个,打算将最完美的那只重新送给叶秋水,比以前的还要好看,精巧。
然而,她没回来。
回到京城的那夜,江泠将自己关在书房,他孤身一人,仆从想问又不敢问,屋里也没点灯,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夜,第二日下人进屋打扫,发现江泠仍坐在那儿,盯着桌上的妆奁发呆。
同僚们觉得他奇怪,具体奇怪在何处也答不上来,江侍郎一直话就少,去了一趟西北回来,话变得更少,除了公务上的事基本不会多话,他独来独往,孑然一身,家中只有两三老仆作伴。
江晖倒是时不时过来看他,他隐隐约约知道江泠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是因为叶秋水。
自从窥探到这个秘密后,江晖坐立难安了许久,他回想起过去,他那么直白地告诉江泠,他想要求娶叶秋水,希望三哥可以帮忙撮合,江泠竟然答应了。
三哥当时怀有的究竟是怎样的心态,他真的就心甘情愿,将心悦之人拱手让人吗?
不过很快,江晖就想通了原因。
叶秋水这样的人,就像太阳一样,见过她的男子,都难免为这光芒动容,江泠呢,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被抛弃,被诬陷,他的人生一路坎坷,除了叶秋水,没有人陪伴在他身边,喜欢上她,是命中注定的事。
清冷沉静,永远稳重自持的江泠,其实很自卑,那张波澜不惊的皮囊下,是一个极度脆弱的躯体。
胆小,懦弱,因为害怕,所以情愿远离。
那么,叶秋水知道他的心意吗?
江晖想了许久,答案显而易见,江泠不可能让她知道。
储君大婚的日子将近,京中传话,要靖阳侯回京。
宜阳也给叶秋水写了信,告诉了她这件事。
“敏敏要成婚了。”
薛琅问她,“你要不要回京?”
叶秋水握着信纸,点点头。
“回的,她给我写了信。”
宜阳的终身大事,叶秋水要亲自去为她庆贺。
本来还以为要再过个三年五载才回京,没想到事发突然,礼部年初的时候将日子定下,算了算日子,得快马加鞭才能赶上。
第二日,薛琅就将军中事务交给了部下暂管,靖阳侯班师回朝,叶秋水随行,同军营里的朋友们告了别,收拾东西回京。
一路策马疾行,到京师的时候正是三月初,细雨如酥,杨柳岸杏花若锦霞堆簇,微风拂过时,落英纷纷。
她先进宫述职,拜见了官家,皇帝见了她,轻笑,“出去一年,看上去沉稳不少。”
宜阳现在是储君,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性所欲,看到她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不能不管不顾地拉着她唠家常。
直到皇帝下令让她们先行离开,宜阳忙完了事情,才有空传叶秋水到身边说话。
东宫戒卫森严,要穿过许多道殿门,一言一行都有礼官看着,直到进了内殿,宜阳站了起来,身上的佩玉琼琚叮当作响,她喜不自禁,礼数都忘了,冲上前,一把抱住叶秋水,“芃芃!”
叶秋水趔趄一步,笑道:“殿下,我还没有行礼。”
宜阳红着眼,听她道:“要是被礼官看到,会治我不敬之罪。”
“管他们。”
宜阳拉着她,“我许久没见你了,不谈这些虚礼。”
“现在不一样,你是储君,我只是小小的掌医女使。”叶秋水说道。
“没什么区别。”
宜阳无所谓道:“你和旁人不一样,我们先是朋友,再是君臣,芃芃不需要和敏敏行礼。”
两个人笑起来,没有礼官的约束,坐在一起说了许久的话。
叶秋水犹豫地问:“敏敏,你真的要和安庆侯府的二公子成婚了吗?”
“嗯。”
宜阳点点头。
叶秋水的眼里并没有为她高兴的喜色,“那你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她怕宜阳并不是真心喜欢对方,当初同意成婚,也只是为了协助官家坐稳皇位,怕她委屈自己。
但宜阳却笑了笑,“愿意啊,怎么会不愿意,其实……喜欢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合适,重要的是这个人能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利益。”
安庆侯掌管禁军,储君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不只是情爱,自由。
她需要这把刀,想要成为和母亲一样的人,希望天下安定,每个人都可以吃饱饭,这是她最大的愿望。
叶秋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敏敏,你变了。”
宜阳看向她,“嗯?”
“变得好厉害。”
叶秋水倾身抱住她,“和我当初认识的你完全不一样,很耀眼,让我动容,让我想一直追随你。”
宜阳也揽住她,“我们不是说好要共勉,你也在成长,我自然也在成长,你是人人称颂的小叶大人,那我自然也要做一个人人称颂的储君呀。”
叶秋水在东宫说了许久的话,宜阳要学许多东西,储君闲暇的时间很少,没多久,宜阳就要去看经史了。
叶秋水也到了要回家的时候,她的行囊不多,挂在马鞍边,闹市里不能骑马,叶秋水牵着小白走进巷子,步伐越来越慢。
和以前一样,檐下挂着照明的灯笼,她的行程太突然,叶秋水不知道江泠有没有听说过她回京的消息,因为想起先前的不欢而散,所以越靠近家门越觉得近乡情怯。
家中仆人先听到声音,冲出来,见到是她,先是怔愣,接着扬声唤道,声音里满是惊喜:“姑娘!”
声音招来其他下人,大家都涌出来,有的帮叶秋水牵马,有的帮忙搬下行李,巷子里一下子就拥挤起来了,叶秋水被簇拥着跨过门槛。
一个消瘦的身影突然跌跌撞撞地穿过回廊。
欢声笑语停下来,叶秋水寻着动静看过去,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站在不远处,即便看不清他的神色,叶秋水也能察觉到他的视线沉沉地落在她的身上,裹挟着浓厚的情绪,如沸腾滚烫的开水。
江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听到下人们呼唤的时候他便冲了出来,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地跑到前厅,发现真的是她时,他脚下却倏然停住,怕是幻觉,他一过去,会打破此刻和乐融融的气氛,她也跟着消失不见。
叶秋水嘴角的笑意落下了,站了片刻,才轻声道:“兄长。”
黑影似乎颤动了一下,接着,一步一顿地走下台阶,从阴影里走到灯光下。
江泠好像又瘦了许多,但其实,单看身形,江泠比在西北时要健壮一些,叶秋水说不上来,这种“瘦”并无身体上的孱弱,而是一种精神的凋败,他看着,好像苍老许多。
江泠慢慢地走到她身前,沉默,失声一般,许久,他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声音,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