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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玉(111)

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第110章 贪恋她的温度与气息。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叶秋水不依不饶。

江泠侧对着她,依旧说:“再晚路上可能会下霜,结冰,不好走。”

他拉开门,“快回去吧。”

“不要。”

叶秋水有些生气了,杵在门边,“你是不是不乐意我过来。”

江泠今日很冷淡,没有夸她,还一直这么冷冰冰的。

问他开不开心的意思,不就是想说,她有些想他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和她一样。

江泠站在门后,手指蜷曲,他视线下落,眼睫遮蔽住眸中的情绪。

“工部衙司闲人不得入内。”

声音沉沉,毫无起伏。

“噢……”

叶秋水闷闷地应一声,“我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她明明看到别的官员的妻子也会给丈夫送饭,可见衙司的规矩没有那么森严,女眷是可以出入的,可是江泠既然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胡搅蛮缠。

也许真的是她贸然前来,打扰了他的办公。

叶秋水来时澎湃的兴致此刻散了个干净,她上扬的嘴角耷下来,眼中的熠熠光彩也退去了。

“那我回去了。”

叶秋水低声道,语气听上去很不开心。

她将东西拿好,出门的时候江泠忽然叫住她。

但是喊的不是小名,而是,“明渟。”

叶秋水诧异地回过头。

江泠立在廊下,身影挺拔,如一座默然的山。

他背着光,叶秋水完全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了称呼,不叫她的小名,改叫表字,显得很生疏。

江泠说:“我还有公务要做,这几日会很忙,不会回去,衙司有伙食供给,你不用再给我送饭。”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话,结果一张口就是这样,话里话外倒像嫌她多事似的,她又不知道,看到旁人的家眷可以进入她才放心过来。

叶秋水负气地道:“我知道了!我以后都不来了。”

她扭过头,脚下加快,闷头冲出大门。

江泠目视着她远去,少女的背影气势汹汹,语气里也很是不满。

他惹她生气了,知道她想要听好话,却故意不说,其实看见她过来看他,给他送饭,他心里很暖,贪恋她的温度,贪恋她的气息,又逼着自己将她推得远远的。

走吧走吧,以后别再来了,就这样越来越疏远得好。

江泠将门关上,回到桌前,摊开书。

叶秋水出了衙署大门,跨上马车,气愤地将篮子丢在一边。

她心里将江泠骂了一百遍,骂他是木头,骂他冷淡,渐渐地冷静下来,又被自己逗笑了。

怪他什么呢,是她先无礼地对兄长起了不轨之心,像江泠那样古板的人,从小到大饱读圣贤之书,他虽然不迂腐,可是也是个书呆子,在世俗教条的规束下长大,大概很难对自己的妹妹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吧。

叶秋水坐直了,靠着车厢壁,沉思。

是不是迂回的方式没有用,这样下去,江泠八百年都不可能理解她的意思。

要不直接向他表明心意好了。

刚冒出这个想法,叶秋水又立刻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将这胆大的想法踢一边去。

这样怕是得将江泠吓坏。

愁啊愁啊。

她恼怒地跺了跺脚。

之后的几日,叶秋水没有再想过去给江泠送饭,既然他不乐意看到她,那她干嘛还要继续往上凑。

临近年关,各部衙司都闲了下来,这几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京师洋溢着新年的喜悦,叶秋水打算同宜阳一起出城前往芳园。

过了小半个月,芳园的梅花开了,宜阳想出门去看,但长公主检查完她的功课后,勒令她不准离开公主府,抄书二十遍。

宜阳不服,吵着要出去。

“我们都说好了的,我上次去时花期延迟,这次好不容易等到梅花开了,母亲竟然阻我,几日后可能就过了花期,到时候什么都看不到。”

长公主态度严厉,说一不二。

宜阳气得将门重重合上。

见状,嬷嬷劝道:“郡主还小呢。”

“十六七岁了,还要多小。”

长公主疼爱她,迁就她的一切,但有些时候,也觉得她太过骄纵了,不食人间烟火,整日只想玩乐。

宜阳回了屋,却并没有老老实实坐下来抄书,她支走丫鬟,因为曾经在蜀中被山匪掳去时,积攒了爬墙的经验,她踩着花架翻过窗户,记得叶秋水住在何处,一路打听,自己走了过去。

绣鞋蹭脏了,还勾了线,走路时很难受,很快就被雨雪洇湿。

叶秋水听到下人通传时吓了一跳,连忙出门,看到宜阳狼狈地坐在庭院里,衣摆脏兮兮的,鞋袜也湿了。

“怎么回事敏敏,你怎么是这幅模样。”

叶秋水拉她进门,屋里点了炭火,宜阳手心冰凉。

她帮宜阳将外袍脱下,郡主衣着华贵,里三层外三层,十分讲究,每日起床后,都要两个奴婢帮忙穿衣,宜阳自己不会穿,也不会脱。

“鞋袜也脱了,都湿了。”叶秋水按着她坐下,“我给你拿新的。”

她从柜子里翻出新的绣鞋,宜阳个子比她矮一些,绣鞋稍微有些大,宜阳穿上,怒了努嘴,说:“好硬。”

叶秋水笑了,“因为鞋底厚,所以硬,但是这样的鞋子出去不会那么轻易勾线,被浸湿。”

宜阳的屋里铺了地毯,那种薄薄的丝鞋穿着很舒服,但是不适合出门。

没有丫鬟随行,宜阳一个人很狼狈,走不了几步路就又痛又累。

“你今日为什么一个人出门了?没有人陪着你?”

叶秋水问道,眉梢轻佻,“还是又被罚了,偷偷逃出来的?”

宜阳瞪她一眼。

低声道:“母亲布置的课业我没写完,她不准我出门,还罚我抄书,但是我想去芳园看梅花。”宜阳续道:“我不喜欢看那些书,什么治世之道啊,经史啊,我看那些干嘛?我又用不到,难背死了,看都看不懂。”

“然后你就偷跑出来了?”

“是呀。”宜阳眼睛亮起来,拉住她的手,“我们去看梅花吧,花期到了!”

叶秋水有些无奈,“好吧。”

她找来斗篷给宜阳穿上,让下人备好马车,出门的时候,低声吩咐下人,赶紧去长公主府说一声,郡主偷偷离开,得知会公主一声。

马车停在门前,宜阳兴冲冲地跨上去,“快走快走!”

叶秋水和她一起坐上马车,乘车出城,一路上,宜阳都很兴奋。

今日城门紧闭,戒卫森严,侍卫拦住马车,让她们不要出门,宜阳才不管这些,掀开帘子,“我要出城,你让开。”

没有华丽的衣物装饰,谁认识郡主,侍卫只觉得,小娘子娇艳可人,但很是无理蛮横。

“赶紧回去!”

侍卫喝道。

宜阳怒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管你是谁!禁止出城。”

侍卫拔出长戟,宜阳吓得一颤,幸好城门有的守卫认识郡主,虽然不知为何她今日乘坐的不是公主府的马车,但确实是郡主本人无疑,侍卫不想得罪长公主府,赶紧让行。

宜阳得意地扬起下巴。

“真是奇怪,以前他们从来不拦我的。”

叶秋水说:“因为以前你是郡主啊。”

“我现在也是呀。”

“可是你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东西,你没有华贵的服饰,没有令牌,所以他们不认你郡主的身份,如果不是因为守卫中有人认识你的话,我们今日肯定出不了城了。”

宜阳撅着嘴,“搞不懂哪里有什么不一样,还有,今日为什么戒严,发生什么事啦?”

“不知道。”叶秋水摇摇头,“可能快过年了,人多,怕出什么事吧。”

正说着,马车已经驶出城外,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叫嚷声,还有哭泣声。

“怎么了?”

宜阳听到声音,侧过头往外看去。

城门外的官道上聚集着许多人,这些人大多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甚至有的,还是缺胳膊少腿,这与平日路上见到的乞丐不同,他们简直比那群乞丐还要可怜,宜阳一见,眼睛瞪大,“这些是什么人!”

叶秋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些人拥挤在城门外,想要进城,但也恰如年关将至,倘若什么人都放进来的话,城中也会引起动荡,没有路引,守卫无法放人,只能将城门关闭,戒令森严。

“好像是……”

叶秋水前几日在太医署听到有人交谈,说西边起了战事,许多百姓遭殃,这些人一窝蜂南下逃命,有许多已经到了京畿附近。

她说道:“好像是从岘门关附近,因为战事逃难而来的百姓。”

叶秋水声音越说越迟缓,因为她看到这些人每个都是面黄肌瘦,绝望无助的模样,跋山涉水,好不容易逃到了天子脚下,但是因为没有引路书,只能滞留在城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顿下。

他们身上的衣服已经辨不出原先的颜色了,寒冬腊月中,每个人都是一副衣衫单薄的模样,见到有马车出来,立刻有人冲上前,一名抱着孩子的妇人跪在马车旁,重重磕头,“贵人,贵人好心赏些吃的吧,她已经五天没吃过东西了……”

女人哭得凄哀,她衣衫单薄,怀中抱着一个孩子,看骨架,应当已经七八岁了,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双目紧闭,脸色发青。

叶秋水瞳孔一震,转过身,在马车中翻找,还好有一些茶点,她递出去,女人欣喜若狂,刚要伸手接,却被其他人一把抢去。

“你们干什么!”

女人惊叫,冲上前争夺,只是她抱着孩子,哪里抢得过其他人,很快就被推倒在地。

一群人围绕着马车,“贵人,贵人救救我们吧,我们已经几天没吃过饭,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还有什么吃的?”

叶秋水在车厢中翻找,有多少东西都拿了出来。

难民太多,实在不够分的。

宜阳呆呆地坐着,眼眸里清晰地映照着这群人。

她养尊处优,见过的人里嫌少有穷人,最差的就是前几日碰到的那群乞丐了,可是面前的人们,连乞丐都不如。

有一个争抢食物的人,衣袖中空荡荡,宜阳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没有手臂。

她抬起手,捂住嘴,眼睛瞪大。

那个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孩子,瘦小得可怕,宜阳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突出的肋骨与凹陷的腹部。

叶秋水是大夫,一眼看出那个孩子很不对劲,她声音颤了颤,说:“那个孩子,好像已经死了,而且死了至少两日。”

宜阳看向她,“那、那为什么她的母亲还一直抱着她?”

女人哪怕抢不到食物,也绝不会将怀里的孩子松开。

“因为……”

叶秋水顿了顿,“因为只要她一放下,这个孩子就会被其他饿急的人分食。”

宜阳尖叫了一声,往后缩了缩,后背重重撞上车厢。

“怎么会这样。”

她颤声道:“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

叶秋水心里也很不好受,她已经没有食物了,询问道:“敏敏,我们要回去吗?”

宜阳眼眶发红,哽咽一声,“回去。”

马车打转回城,那群人想要追上来,但被守卫拦住。

回到叶宅,宜阳哭了许久。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个被抱在怀里,死去多日,骨瘦如柴的孩子。

周围的人虎视眈眈,他们不知道这个孩子已经死了,他们等待着,她咽气的一瞬间,可以变成大家果腹的食物。

叶秋水知道她受了很大的惊吓,抱着她安慰了许久。

“为什么会这样。”宜阳哭道:“芃芃,为什么这个世上,会有人过得这么凄惨,我……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从小没吃过什么苦,最苦的就是被长公主罚抄书,背功课,每日烦恼的,是没有穿到时兴的衣裙,是各府上供的料子不够精美,是腰围又大了一圈,喜欢的衣服穿不下了。

哪曾想,这世上,还有人过得如此凄苦,会有人吃不饱饭,穿不暖,会有人因为一块茶点而大打出手,易子而食这种事情并非志怪小说中的传闻。

宜阳哽咽道:“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

在她为了不想写功课而离家出走的时候,有人因饥寒交迫而受苦,她吃着最精致可口的饭菜,但同样也有人食不果腹,只能啃食树皮,泥土。

“没事。”

叶秋水安慰道:“别哭,我知道你突然见到这样的事情,心里受不了,但是你别太自责,有些事情,其实你也不知道,你别内疚。”

“呜呜……”宜阳抹着泪,“我就是好难过好难过,我觉得我以前太天真了,天真到愚蠢,甚至可恶。”

“没有没有。”

宜阳吸了吸鼻子,心里闷闷的,堵了一片

“好了好了。”叶秋水拍拍她的后背,“没事了,别哭啦。”

好一会儿宜阳才缓过来,这时,长公主府的下人过来接她,宜阳心事重重地离开。

大批难民涌入京郊,消息上报到皇帝面前,由此可以推出西边的战事很是紧迫,虽然他们已经尽快将附近的百姓撤出,但战事紧急,依然有许多人受难,皇帝听了,神情严峻,召集了许多大臣。

京郊的难民暂时被衙门接管,有专门的地方安顿,宫里还派了太医过去为他们诊治,叶秋水也在其列。

吴院判说:“战事吃紧,太医署也要派几个人随军前往边境。”

大家都不愿意去,到了军中,与家人聚少离多,分别两地,说不定还会受伤。

吴院判倒是没来问叶秋水,知道她是个女孩,定然不愿意离家。

工部的官员来为难民修建棚子与暂时的住处,江泠和同僚一起赶到,先清算人员数量。

“京师不可能收留所有人的,这样子迟早要起大乱,当务之急,是要控制好战事,别再波及到其他地方。”

“往年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起战事。”

“怕是因为官家年老,几个皇子又还小,藩属国才起了不臣之心。”

几个官员低声交谈,江泠拿着尺子与纸笔走到难民暂居的白鹿寺中。

寺庙大殿前搭了几座简陋的棚子,叶秋水熟练地为病人诊治开药,说:“他们饥饿太久,不能直接喂补品,先煮粥,弄些疗养的食物喂他们,脾胃养起来后才可以吃其他东西。”

有些人受过伤,伤口一直得不到处理,已经溃烂,整个人也发着高烧,叶秋水眼睛眨也不眨地处理完腐肉,撒上止血的药粉,为其包扎。

工部的官员到了,几方人互相颔首示意,有人开口道:“目前进京的难民有多少人,先问清身份籍贯,登记在册。”

声音冷然,叶秋水抬起头,果不其然是江泠,他察觉到视线,看过来一眼,怔愣一下,又挪开目光,继续与其他人交谈。

因为各自有事情要忙,所以最初的几日,二人一直没有时间交流。

京中不少夫人心善,设了粥棚,还送了许多衣物过来,徐翰林的妻子病好后,和女儿徐微一起准备了三十件冬衣,以及许多吃食补品。

临时搭建的棚子无法避寒,寺庙后面建了数间矮房让人住进去,每个人都发了两套冬衣,徐微看到可怜瘦小的孩子,忍不住抬手抹泪。

东西放下后,江泠过来替大家道谢。

徐夫人颔首微笑,“江大人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几件冬衣,实在不足挂齿。”

“外面天寒地冻,此地人员杂乱,你们早些回去为妙。”

“这就回去了。”

徐微看着他,笑容清浅。

隔一日,她又来了,在粥棚里帮忙。

叶秋水见到她的时候,徐微还同她笑了笑,打招呼,“叶娘子怎么在这里?”

“我同师傅一起来的。”

叶秋水指了指吴院判。

徐微说:“那真是辛苦了,难民那么多,很累吧。”

“职责所在。”

叶秋水是太医院的医官,治病救人,在所不辞,她还有其他事情要忙,简单地打完招呼后就离开了。

粥铺的事情忙完,徐微在廊下等了一会儿,江泠过来后看到她,徐微立刻上前,“江大人。”

他停了下来,“徐姑娘今日怎会在此?”

“我来粥铺帮忙。”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

见他要离开,徐微喊住他,“江大人等等!”

江泠回过头。

徐微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走上前,递给他一物,“这些天江大人起早贪黑忙活,还要写公文,手都冻坏了,昨日我看到江大人手背上有块冻疮,我回去之后就做了个手笼,鸭绒内衬,很暖和的。”

徐微出身书香世家,知书达理,女红也好,手笼针脚绵密,细致,做得很是精巧。

远处,叶秋水站在柱子后,话语听得一清二楚。

她记得,不久前她也给江泠做了一个,但是在白鹿寺这许多日,从未见他戴过,叶秋水还给他做过一对护膝,也未曾听他提起。

她绣活不好,做出来的东西确实有些丑,拿不出手。

江泠可能不是很喜欢她送的东西。

那他会接受徐微的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