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吕吃过晚饭后回来了。
惠才本以为自己会生气、愤怒,可一见面,又不想生他的气了。她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喜欢,跟他讲话的欲望十分强烈。她和他讲述夜里遇到的事,说她是如何害怕,还有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
吕说:“不要胡思乱想,世上哪里有鬼?要是有鬼,医院里一年死那么多人,活人还能安生?”
“我也懂世上没有鬼,但晚上遭遇的事无法解释。这件事搞得我无法安生。”
“住久了就好了,不要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
两人讲了一会儿话,吕说:“我该回去了。”
“你还要回去?”
“要回去,怕院里有事。”
“院里有事,还有值班医师,无须你牵肠挂肚。”
但吕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惠才心想,这人怎么会这样?结婚不该是这样的。悲伤和茫然使她泪流满脸。
后来,吕就固定在每周日晚饭后回来,坐上一会儿,又回医院。他仍习惯于单身生活,每时每刻都离不开他的工作、同事。
幸亏有全秀做伴,惠才总算能够熬过漫漫长夜。
8
一日,惠才跟吕商量:“你结婚了,应该让你父母知道,我们一起回趟家吧。”
吕说:“我不去。”
吕对亲生父母一直怀有怨气。养父母双双自杀身亡后,吕成了孤儿,一时衣食无着。他是两岁多被养父母收养的,亲生父母就在同村。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便去找亲生父母。因为怕受牵连,他们拒绝收留他,只是给了他一缸子米。
惠才说:“你这人真有些不讲理。当时那种局面,他们一定也十分害怕。都多少年了,你就别记恨了,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
吕说:“我就是不愿意回去。要去你一个人去,我告诉你怎么走。我老家离县城有二十里路,不通车,靠步行。你在县城下了车,就问去江口的路,到了江口,就问邓家在哪里。邓家有我做童养媳的姐姐在,见到我姐姐,再要她带你去找我父母。”
惠才把这些都记在心里,第二天就买好早班车票出发了。
A县距离吕老家的县城有八十九公里,三个多小时就到了。一下车,惠才就向路人打听去江口怎么走。
县城通往江口的是条宽阔大路,两旁是无止境的大丘大丘水田,看不到山。田里的水稻差不多收割完了,偶尔也能看到没收割完的稻谷,黄湛湛如流苏般在风中摇曳。农民们正挥汗如雨地在那里劳作。这场景,惠才并不陌生。
八月的太阳仍很毒辣,挂在空中纹丝不动。走近邓家这个屋场时,惠才的脸晒得像熟透了的苹果,嘴里干得要冒烟了。
离屋场不远处,有几棵三人合围都抱不住的老樟树,粗大的树身鼓爆着歪歪扭扭的疤痕。每棵树下都躺着几头水牛或黄牛,它们眯缝着眼睛,悠闲地咀嚼着从胃里反刍上来的食物,尾巴时不时甩打几下,驱赶前来骚扰的苍蝇蚊虫……看那模样,此刻是牛们最幸福、最享受的时候。
邓家大屋重重叠叠的门楼像个迷宫,灰色的墙壁和褪色的木门使大屋显得庄严而陈旧。门前丛生的杂草翠绿麻密,直长到大门的门槛边。门楼前鸡狗成群,鸡粪狗屎随地皆是,进出的人们对此视而不见,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惠才没有这般勇气,便低着头仔仔细细地下脚。
在一个中年妇女的带领下,惠才在大屋某处找到了吕的姐姐。一见面,无须介绍,惠才就发现亲骨肉到底很像,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只不过姐姐颧骨更高,个子更矮小。
惠才告诉吕的姐姐,自己从A县来,是她的弟媳。姐姐先是愣住,随即欢喜得不知所措,从心窝里发出响亮的笑声。
消息像风一样传了出去,大屋里一下来了好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惠才团团围住,像看西洋景似的,一边嘁嘁喳喳抢着跟她说话。此地方言又全然不同于A县的客家话,惠才听不懂,但从表情上看得出来是在夸她。
很快,姐姐煮来一碗米粉,上面盖着两个荷包蛋,洁白光滑的蛋白包着完好无损的蛋黄。
中午,姐姐做了很多菜,还杀了只大母鸡。那一大海碗鸡肉芳香四溢,只是怎么也咬不动,不要说用筷子夹,即便是放下矜持、双手使劲,也难撕下一片肉。
惠才发现,她们做饭、烧菜都用同一口直径八十公分左右的大铁锅,叫牛五锅。米饭是用木饭甑盛着放在锅里蒸熟的,吃起来极香。鸡也是用这铁锅炒出来的,不可能花上好久把肉炖烂。猪潲也放在这锅里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