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跟你回去。”吕像个小孩似的执拗地说。
“回是不能回去的,你的视力已经好转很多,一定要等完全治好了再回去。要不我们一起到外面吃点东西吧。”
路灯照得沥青路面闪闪发亮,皎洁的半弦月挂在影影绰绰的树梢上。惠才和吕很有默契地走进一家小饭馆。饭馆里干净整洁,两人选了个窗边的位子坐定,要了两碗牛肉面,味道鲜美可口。
吃罢,两人从饭馆里走出来。惠才说:“明天到家我就去药店捡药,后天你就可以拿到药了,一定要记住时间啊。你也回去吧,安心住院。”
可是吕执意要送惠才。天全黑了,昏黄的路灯照着人行道上的婆娑树影。惠才抬头看看丈夫,那模样让她心里凉飕飕的,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吕感叹了一声:“眼睛能看东西真好。”
第二天早上,惠才刚上车,就看到吕出现在车外。他仍蒙着一只眼睛,眼睑那里一片青紫。她的心疼了一下,连忙跳下车,走到他面前问:“你怎么来了?”
“我要跟你回去。”吕没蒙纱布的那只眼里浮现出泪光。
“昨天不是讲好了吗?你的视力有了好转,现在绝不能放弃。你再坚持几天,等完全好了就可以出院,到时又能回去上班了。车要开了,我得走了,出院那天我来接你……”
望着吕离去的孤单背影,眼泪蒙住了惠才的眼睛。
二十六天后,吕出了院,从长沙回到家中。在县医院继续治疗了一段时间后,他重回工作岗位,依然能看显微镜。后来,他的眼睛没再出过问题,又工作了二十多年才退休。
4
孩子们陆续考上大学,一个个离开了家。那些年,生活里最重要的两件事都和邮局有关。
每月十五号是发工资的日子,惠才会在家里填好汇款单,吕则乐颠颠地跑去邮局汇款。其时,大女儿已经参加工作,无须家里寄钱了。钱分别汇往二女儿和小儿子所在的学校,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北京。
去邮局汇款那天是吕最高兴的日子。邻居张护士若碰到他,总会问上一句:“吕医师又去寄钱?”他当场便乐开了花,连声说:“去寄钱,去寄钱。”
一日寄钱回来,吕欢快地告诉惠才,说邮局的人问他家里怎么这么有钱,一直往外寄。惠才问他怎么答的,吕说他没吭声。
收信和发信也自然而然成了惠才生活的一部分。一个敞开的木制信箱钉在公司财务办公室门口,邮递员会把信插在木箱里。路过的人都会拿出信来看一眼,谁有信便大声叫谁。
一日,有同事大叫惠才的名字,说她有三封信,还调侃说这个信箱是专为她钉的。惠才拿着三封信,上面分别是三个孩子熟悉的笔迹,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老大说她的男朋友考取了研究生。老二告诉惠才,自己由化学系转到中文系去了。这是封先斩后奏的信,但惠才并不生气。拆开儿子的信,里面有五十块钱。儿子说他得了奖学金,寄五十块钱给家里。
这些温暖人心的信,恐怕就是惠才这辈子最大的收获了。她一遍遍读着信,喜悦从心底生出,久久不能平静。
还有三个来月,吕就要满八十八岁了。最近,他常常坐在自己的专属躺椅上,孜孜不倦地读着《增广贤文》,时不时还会念出声来:“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看到他那认真的样子,惠才真心觉得可爱。她的宝气上来了,走过去环住他的脖子,看着他的脸,笑嘻嘻地问:“再过几个月,你八十八了,我八十一了,总有一天我们会分道扬镳,再不相聚。假如真的有下辈子,我是说假如,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吕摇了摇头。
“不愿意?你再想想,我一辈子对你那么好,怎么会不愿意呢?”惠才颇不甘心地说,“我等会儿再问,让你想想清楚。”
过了一阵儿,她又去问:“下辈子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吕依旧摇头。
“摇头不算,你亲口告诉我。”
“不愿意。”三个字说得极其清楚。
惠才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内心五味杂陈。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平板电脑,飞快地写起来……
她终于知道,这六十年的婚姻——大家眼中的钻石婚——的确也是固若金汤的婚姻,只是她和他都没能获得幸福。
她有她的伤痛,他有他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