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的母亲兴致很高,热情地带着惠才出门转悠。这一转,就碰上了两个乡村小孩。那情景触目惊心,仿佛嵌在惠才的脑子里,几十年都抹不去。
先是望见一个不会走路的小男孩坐在一把竹椅里睡着了。他嘴上落满了苍蝇,就像黑黑的一圈胡子;两只眼睛的四个眼角,每一处都爬着几只苍蝇;胸前和裤裆那里,也有不少苍蝇飞飞停停……为了争夺最佳位置,苍蝇在孩子身上不停地蹭来蹭去。可怜的孩子睡得那么熟,活像一具小小的僵尸。可即使他没睡着,一双小手又如何打得过四面八方袭来的苍蝇啊!
随后又看到一对父子。年轻的父亲拽着五六岁的儿子。小男孩的额头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白痱子,仿佛沾了一头的小沙粒。父亲拿一个锈迹斑斑的瓶盖子,横着在儿子额头上一刮。只见孩子一阵痉挛,嘴巴瘪了几瘪,眼泪掉在胸前,也没哭出声来。父亲用拇指和食指刮掉了瓶盖上的脓物,又重来一次。背上、胳膊上也如法炮制。
人的生命力真是顽强,在怎样恶劣的环境中都能活下来。惠才暗自感叹。
此地田多劳力少,妇女和小孩都很可怜。女的和男的一样下田做功夫。小孩小时候没人带,长到十三四岁就得跟着大人做事。读书的极少,多数人一辈子只知道种田。
夜里,惠才睡在吕父母的床上,也不知老两口睡在哪里。睡觉时,她发现床头放了两只大尿桶,那尿骚味直往鼻子里钻,几乎要窒息。她用毛巾将鼻子嘴巴捂住也不管用,一整晚翻来覆去,不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惠才鼓起勇气找到吕的父母,说她打算回家。吕的父亲是个明白人,知道惠才住不习惯,也没有勉强。
临走时,吕父从鸡笼里抓出一对大白鸡,一公一母,用竹笼子装好,要惠才带回家。这对白鸡浑身没一点杂毛,油光闪亮,白得耀眼,惠才十分喜欢。
走到大门口,老两口满脸失落,惠才都不忍心看他们。吕母不停地念叨:“怎么不能多住几天?”虽听不懂方言,但惠才知道她是这个意思。
他们把惠才一直送到江口。三个人站在大路上,迟迟不愿分离。吕父抽着用旧报纸卷的烟,烟气一丝不外露,全部吞进肚里。停了一会儿,一根线似的烟雾才从他鼻子里溜出来。
尽管是初次见面,惠才却体会到浓浓的亲情。望着吕母那稀疏的头发在晨风里颤抖,惠才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过她还是想回家。
晨风吹在脸上,惠才感到很舒服。她时不时看看手里的鸡,匆匆往县城的车站赶去。
9
终于坐上了车,回到了家。干净的禾坪、空空荡荡的堂屋和卧房,一切都那么通透、宽敞。惠才想,这就是她自己的家,多好哇。
惠才给鸡喂了些米,又拿一个箩筐垫好稻草,暂时把鸡放在里面,再用一块板子盖住。
吕的母亲给她装了好些南瓜干、茄子干、苦瓜干。惠才觉得这些菜干蛮好吃,自己又不会做,该送给文枝尝尝。经过门诊部门口,惠才的脚步自然慢了下来。要不要进去看看吕?但自卑刺激得她的傲气又在心里抬头,她望而却步,怕碰到他的同事。
看见文枝自然再高兴不过了。惠才把在吕老家的所见所闻详细地讲给文枝听,还特别提起那条小毛虫,感慨要是没带肤轻松就不堪设想了。
后来,文枝问惠才:“吕医师对你好吗?”
“谈不上好还是不好。他还恋着他的单身生活,每次都是吃过晚饭后去我那里坐一会儿就走,连饭都没吃过一口。他也不太喜欢同我讲话,只和他的同事才有讲不完的话。他过惯了单身生活,没有家的概念,我也不去打扰他,两人相安无事。唉,我总觉得结婚不应该是这样。”
那日,惠才在文枝家里吃了晚饭才回去。
周日傍晚,吕照例吃了晚饭过来。惠才端着饭碗站在大门口吃,不如说是在等吕。一见到他,她就满脸欢喜,心里那点怨念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惠才拿把靠背椅放在屋檐下让吕坐,自己三口两口扒完饭,也拿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她滔滔不绝地将老家的情况一一告诉他,讲那里的生活环境,讲那里的女人、孩子,讲他母亲顶着个摇晃的脑袋很是可怜……
吕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惠才想,其实他心里有所触动,只是不愿承认罢了。“等我们条件好点,要把你父母接来住住。你放心,我会对他们好的。”她边说,边从大门后搬出那两只鸡给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