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魏晋之际的竹林七贤,他们中的人,无论是阮籍,还是嵇康,都不是真正的隐士,而只是在野之士。后来著名的隐士,到了东晋时代,早期的谢安算一个,玄言诗人许询算一个,他们代表了典型的兰亭时代的隐士风范:一方面保持着隐士的精神姿态,另一方面又不拒绝富贵的物质生活。谢安我们已讲,在这里只说许询。他是当时的名士,但又终身布衣。他一生淡泊名利,常常把自己置身于江南清秀的山水间。他喜欢山水这一点上和晚年的王羲之一样。许询曾隐居于萧山:“乃策杖披裘,隐于永兴西山。凭树构堂,萧然自致。”以登山临水为乐。朝廷一次次地征召他,他一次次地拒绝。许询有高逸之趣,但又不拒绝在京城为官的朋友和仰慕者赠送的珠宝,所谓“许玄度隐于永兴南幽穴中,每致四方诸侯之遗”。许询用这些钱在山中为自己修建了豪华如仙宫的别墅。这在后世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在一切讲求率性自然的魏晋时代却可以。当然,也有人非议他,而许询说:“比起把天下让给我,收些珠宝又算什么?”戴逵是当时的另一著名隐士,古琴、绘画、雕塑,无所不精,所以他的隐逸生活充满了艺术的气息。早年时,京城权贵闻其大名,想听他弹琴,戴逵有高节,砸琴以明志:“戴安道非王门伶人!”尤此名声更甚。戴逵也终身不仕,后隐于会稽剡县,更因王徽之“雪夜访戴”而为世人所知。
东晋的隐士在后期有包括陶渊明、周续之、刘遗民在内的“浔阳三隐”。作为隐士诗人之宗,陶渊明曾多次出仕、多次归隐,四十岁之后彻底过起田园生活:“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这是一个时代即将结束时的士人的选择。在《饮酒》中,诗人则写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和前代比起来,魏晋隐士在钟情老庄上表现得更明显,无论是陶渊明,还是刘遗民,抑或周续之,都倾心于《老子》《庄子》。尤其是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为我们描述了一个带有老子风格的“小国寡民”的世外理想之境,千年以后,引得后人探寻和追慕。他们与庐山高僧慧远关系密切,并加入了莲社。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动向,表明佛教对中国隐士有了影响。与陶渊明同一时代的宗炳,在具有隐士身份的同时,还是那个时代第一流的山水画家。朝廷屡次征召其出山,皆被拒绝。他是继许询、王羲之之后,又一个狂热的山水爱好者。按史上记载,他“每游山水,往辄忘归”,“爱远游,西陟荆、巫,南登衡、岳,因而结宇衡山”。他潜幽谷,行远山,达三十年之久。晚年时,不能再远行,于是把自己曾去过的山水都画于家中墙壁上,“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
随后南北朝时的陶弘景,是古代隐士中的一个典型。他36岁辞官,“脱朝服挂神武门,上表辞禄”,后隐居于茅山。陶弘景深知广谋,梁武帝萧衍建梁前,与陶弘景过从甚密。后萧称帝,朝廷每有大决策,必派使者入茅山征求陶弘景的意见,“书问不绝,冠盖相望”。时人称之为“山中宰相”。陶本可以隐居到更远的名山,但却没这样做,而是隐居在了离京城建康(今南京)很近的茅山。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他是有想法的人:因为离京城近,皇帝才可以跟他形成互动。在追逐自然适意的人生体验的同时,又参与着国家大事的制定,取得隐士与权力的两全。对他来说,权力角色未必是其终极追逐的,他也许只是把决断国事当作构成隐士价值的另一个部分。这需要与京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地理上的距离和精神上的距离),这个度是不好拿捏的,但陶弘景很好地完成了这个角色。
隐逸内涵发生微妙的变化,是在寄居江南的东晋王朝时期。东晋名士除了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外,向外又发现了山川之美。东晋前,即使严光隐居于美丽的富春江,在他那里,第一重因素也是出于对人格和精神独立的坚守。而东晋之后,士之隐,虽也存在严光这样的心理,但纯粹的山水审美和由此带来的生活方式已日益显得重要起来。再后来,山水情结由停留于欣赏自然景观上升为一种陶冶心性的生活,最后至唐朝时化为一种人文情怀,正如李白所说:“群峭碧摩天,逍遥不记年。拨云寻古道,倚石听流泉。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语来江色暮,独自下寒烟。”诗中既描绘了自然的美景,又追慕了隐士生活的清幽,还表达了一种生命的理想状态。隐逸生活的具体内容,往往又为旅行、读书、弹琴、品茶、修道、参禅、诗歌、书画、名士互访等所环绕,如此的人文生活孕育了山水诗歌(或称之为隐逸诗歌)和山水画。反过来,这种文艺映照又使隐士文化本身显得更为深幽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