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飒的回答给他泼了盆冷水:“对啊。”
宗杭愣了:“你们发现了”
“发现了啊,大家又不蠢。”
“那你们不怀疑”
易飒说:“三点,第一,这套法子代代沿用,我们都是受益者,活得很好;第二,那是祖师爷,祖师爷坑自己后代第三,怀疑什么情形是有点怪,但也只是怪而已。”
宗杭喃喃:“如果是我,开金汤的时候,我就安排一个水鬼不参加,等大家都下了水,他在后头跟着,偷偷记录路线”
说到后来,自己刹了口,想起来了,三姓的规矩是:开金汤时,所有水鬼都要到场,一人领头,其它的是水傀儡,而水鬼能下潜的深度和时长,是水八腿和抖子都达不到的,所以根本安排不了水鬼之外的人去跟踪记录。
宗杭把小石子扔掉。
第一次积极思考求表现,惨淡收场。
不过这祖师爷挺鬼的,定的规矩也挺鬼的,宗必胜做生意,看人论事有句座右铭事出反常必有妖,言不由衷定有鬼。
这祖师爷,给人一言难尽的感觉。
他忍不住问了句:“你们祖师爷,到底是哪朝哪代的人啊”
再怎么“很久很久以前”,也总得有个大概的时间吧
是有,易飒想了想:“夏朝吧。”
啥
宗杭鄙视过阿帕“历史不好”,那是因为自己即便偏学渣,历史还是能得个七八十分的,他记得老师强调过,虽说中国历史朝代歌,是从“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开始背的,但是夏朝,几乎没有任何考古上的实物证据,而且,没有史实记录,只在后人的书里提过几笔,但竹书纪年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史记是汉朝的,跟真正的夏朝,隔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以至于很多学者认为夏朝并不存在,只是后人杜撰出的“神话时代”。
夏朝时候的祖师爷,口占过“不羽而飞,不面而面,枯坐知天下事,干戈未接祸连天”这种话,这哪还是水鬼祖宗,活脱脱的先知吧。
丁玉蝶终于有了决定。
他给自己找的理由足够充分:沉船跟金汤是连在一起的,与其自己胡摸下水,没头苍蝇样乱找一气,干嘛不借姜孝广开金汤的东风呢再说了,姜孝广私自开金汤,不合规矩,自己作为水鬼,撞上了,能当成没看见
师出有名,底气也壮了,过来通知易飒:“咱们先等等,等他们晚上开了金汤,想办法跟着看看。”
易飒一口答应。
丁玉蝶悻悻:“正合你心意吧,你来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你到底”
忽然又变了脸色:“别,别告诉我。”
他远远躲开了坐着,像是生怕易飒追过来给他讲前因后果。
宗杭觉得丁玉蝶真怪:“他干嘛就是不想知道啊,憋着不难受啊。”
易飒说:“立场不同,你是早陷进来了,但岸上站着的,谁想湿鞋湿袜啊。”
想了想,又吩咐宗杭:“丁玉蝶这趟,算帮了我不少忙了,咱们尽量别把他拉进来,晚上万一有状况,能帮就帮他打个掩护,别真搅和进来他自己也不想的。”
宗杭使劲点头。
他喜欢听易飒说那个“咱们”。
咱们,一头的,他跟易飒是一头的
丁玉蝶花了点钱,包了艘湖上最常见的带乌蓬渔船。
船主依照吩咐,大剌剌把船开到作业船附近,骂骂咧咧撒网捕鱼,尽量吸引了船上人的注意之后,把船泊去了近岸,放篙、晒网,然后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走了。
给人感觉,已然歇船收工,其实船肚子里,早藏了三人一乌鬼。
丁玉蝶缩在蓬里,把盖帘揭开一道缝,拿着小望远镜,密切注视船上的动静。
易飒则拉开水鬼袋,带宗杭一样样认里头的工具,熟悉用法,还教他水鬼招,那些手势,看着不难,但短时间内强记,很耗脑子,易飒考他时,他经常出错不过有一招应该绝不会忘:左手掌心上翻,右手掌缘做刀,在左掌心上连切两下。
这代表你出错了,或者做了蠢事,对方很恼火,打水鬼招骂你笨,“简直欠剁”。
宗杭一出错就慌,慌了就更错,都记不清被易飒拿手势“剁”了多少次了,反正那频率,是块肉的话,早剁成饺子馅了。
丁玉蝶忽然低声叫了句:“丁长盛来了”
易飒欠身过去,拿过望远镜看。
确实是丁长盛,一行七个人,小渔船送到作业船边的,丁碛也在,看似站得漫不经心,实则目光警惕,一直巡看四周。
七个人一上船就进了舱,没再露面。
易飒粗略算了一下。
作业船上现在至少有二十多号人。
姜孝广,加上姜骏,再加上不知道在不在的易萧,三个水鬼,还都是老资历的。
万一正面遭遇,情况绝不乐观。
易飒说:“要么这样,金汤一般都是近夜半的时候才开,但他们肯定会提早到达,等他们停船之后,我们就过去,守株待兔吧。”
果然,夜幕降临之后,作业船就往湖心开了。
三人迟了一刻钟左右下水,这趟估计没用得上乌鬼的地方,先野放,实在有情况,可以嘬哨叫它。
他们几乎是悄无声息,到达了停船的位置。
电机声不小,嗡嗡的,身周的水域似乎都在隐隐震动,三人从船头对应的位置处开始下潜,直到触摸到湖底的淤泥,然后各自开挖,钻了进去,仰躺,只留鼻孔和眼睛微微露出。
可视度太低,宗杭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像盖被子,但不暖,淤泥和河水都是凉的。
等待的时间很长,他差点睡着了,直到高处忽然有亮光。
他睁眼看,那光隔得有点远,此起彼伏,团团炸开,易飒给他讲了,这是开金汤的仪式开场,会有许多点燃的鞭炮扔进水里,寓意“邪物退散”。
声音在水里虽然传得比空气中快,但介质原因,加上湖底太深,几乎听不到,只觉得满目微微灼光,倒有点看星星的感觉。
很快,又有三团巨大的黑影坠了下来,奇形怪状,这叫“三牲开路”,就是之前提过的猪头、羊头、牛头,为了让它们有足够的重量沉底,嘴里都塞了铅块,既要开路,眼不能闭,眼角都拿铁丝撑开了,眼里怕不是抹了夜光,森森发亮。
最大的那个是牛头,角尤其勾翘,恰沉向宗杭这边,他先还担心会被砸到,好在有惊无险,牛头稳稳落在他附近不远,就是一双眼珠子正瞪着他,让他心里有点打怵。
再然后,有星星点点的光线垂下来。
宗杭看得眼都不眨。
这叫水路天梯。
中国古代,没什么水下照明技术,三姓有个法子,拿羊尿胞,洗净了之后用硝碱之物反复揉搓多次,吹得软薄且透明之后,在里头放大量萤火虫,然后用细绳扎口,就可以当水下的“萤灯”使了,而且鱼类对荧光天生有趋向性,这一招捕鱼最见效,又叫“萤火聚鱼”。
但水底压力很大,羊尿胞没法支撑,所以更深一点的地方,只能用夜明珠,说白了,就是各处搜集得来的荧光石、夜光石,琢磨成珠,长绳上每隔一米悬上一颗,绳底结铅锤,平时拿不透光的皮袋子收好,专等重要的仪式时用,一根绳就是一路天梯。
上头在陆续放天梯,宗杭心里数了,一共九根,悬悬坠坠,恰围成一个正圆,宛如在湖中立起巨大的莹莹光柱,诡异,又极瑰丽。
易飒也在看天梯。
这些步骤,她只水鬼受训的时候听过,一道一道,念在舌尖,跟亲眼看见,到底是不一样的,更何况还是这样仰视。
接下来,该是“水鬼问牌”了,据说所有的水鬼,都要结类似“半跏趺坐”,领头的当先,其它的追随,缓缓沉下湖底。
这个角度看,像神袛降临吧,不过想要声势,得人多势众,这趟问牌,估计最多只姜骏和姜孝广两个人。
有黑影慢慢降下。
易飒渐渐皱起眉头:只一个
她耐心等着,凝神细看,心跳渐渐加速。
确实只一个。
来的居然是姜骏,照片上看到,形貌体态已经很慑人了,如今水中看到真人,她没忍住打了个寒噤:他裸上身,只穿一条潜水短裤,身体萎缩,显得脑袋奇大,比例失调,天梯的珠光下,惨白的皮肤泛幽碧色,双手平端姜祖牌,额头低垂,与牌位上部相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