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女人
再一看,她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连头上都包住了,像能活动的、层层包裹的木乃伊,而且,穿的包的都是鱼肚白色,乍一看,是挺像江豚的。
她向上浮去。
丁玉蝶屏住气,看清船底的形状,从另一侧绕游上去,但位置始终比那女人低。
那女人无声无息出水,在船舷边贴浮住,拿手拍了拍船身,有节奏,有短长,像事先约好的信号。
很快,船上垂下一道绳梯。
那女人往上爬。
丁玉蝶尽量把自己藏在视线死角处,身子竖悬在水里,头仰得几乎与水面平齐,眼睛上方只镀薄薄的一层水。
这是条内河作业船,多数用于航道整治、水下清淤、测量打捞等等,随处可见,长时间停泊更是正常,绝对称不上“奇怪”。
他看到,那女人快爬上船身时,有人弯下腰,伸手拉了她一把。
看那口型,说的似乎是“来啦”。
卧槽
丁玉蝶脖子仰得太酸,一个往后下腰重又潜入水里。
姜孝广他不在家给儿子办丧事,跑到老爷庙来干什么
姜孝广看易萧从头到脚湿淋淋的,脸上包得只露一双眼,觉得她这样可能会气闷:“船上有洗手间,要不要先擦一下”
“不要,办正事吧。”
姜孝广带她往底舱走:“丁长盛那儿,我跟他说船还没到,让他在酒店等我通知,免得你们碰到。”
易萧嗯了一声:“人抓到了”
姜孝广点头。
“电鱼杆用上了”
“没有,他没往水里跳。”说到这儿,忍不住问了句,“他到底稀奇在哪我没看出来。”
易萧说:“不是说好的吗,见到姜骏,我会告诉你的。”
下台阶,穿过走道,一路没见到人,到尽头处的房间时,姜孝广上去开锁,钥匙转到底,却不急着推:“易萧,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易萧说:“我早准备好了。”
姜孝广把门推开。
门边侧摆了个香炉,里头香灰堆叠,但即便这样,盖不住的腐臭味还是扑面而来。
这房间不大,改制过,有排铁栅栏,从地面焊到顶,右下方有个铁链绕锁住的小铁门。
铁栏里头蹲了个人,长相怪异,没有头发,脑袋奇大,像寿星,前额畸形突出,身体却相对萎缩干瘦,全身煞白,皮开肉绽但不见血,拿手指头在地上不断写字,嘴里也不知道在念叨什么,嘴角有涎水不断滴下。
三面墙上,地上,都是血字,重重叠叠,大大小小,全是四个字。
它们来了。
那些字,能看出最先写的血饱力足,后来就似乎渐渐血液竭涸,包括他现在在写的,其实只是皮肉和地面粗暴摩擦,压根写不出字来。
易萧没有说话,但蒙在口鼻处的面罩一呼一吸,起伏得厉害,过了会,似乎想说什么,但逸出喉咙的,只是语音异样的怪笑。
越笑越是心酸,到了末了,笑里全是哽咽。
她抓着铁栅栏蹲下身子,低声说了句:“姜骏,我是易萧,我看你来了。”
姜孝广没吭声,眼里也没泪,看栅栏内外,只觉得恍惚:二十多年前的一对金童玉女,走在大街上,不知道收获多少艳羡目光,而今都是不见天日的怪物,活得还不如过街老鼠。
他说了句:“当年,在无线电里,我跟姜骏说,易家的事,你不要跟着去,省得破规矩。但他不放心你,还是跟你一起下了地窟,这一点,姜家是对得起你的。”
说到这儿,犹豫了一下:“易萧,我当初,怕姜骏被关起来受罪,才跟丁长盛做了交易,让他帮我瞒下了姜骏的情况。其实,叔叔当时也想帮你的”
易萧说:“没关系,顾着自己亲儿子,很应该。”
她抓住铁栅栏站起来:“他这样多久了”
“近几年才这样的,也不是老这样,会清醒,但每次念叨它们、它们来了的时候,整个人就是这种谵妄的状态,你不给他刀子,他也会拿指甲撕开皮肉,蘸着血写字,写着写着,血就没了”
易萧呢喃了句:“你怎么熬过来的”
她这话,其实是问姜骏的。
但姜孝广以为是在问他,苦笑了一下,说:“习惯了。”
他听过一种说法。
说是人死了,之所以要做七,把“送走”这件事拉到四十九天那么长,佐以数不清的仪式,又是扎纸马又是烧天梯,就是要借由这些芜杂的七七八八,让亲人停不下来,不断忙碌,那些痛得要命的殇,就在这琐碎的一件件事里,近五十个日出又日落里,一点一滴放出去。
他放了二十多年了。
心底放成了个干涸的大池子,早没悲伤了。gd1806102:
===第52章 21===
宗杭手脚都被捆得严严实实。
很细的那种绳子, 一匝又一匝, 努力挣了很多次, 确定挣不开, 于是就不挣了,也没叫, 很认命地缩在房间角落里。
这两个月,他被绑、被打, 各种落难加起来, 比普通人两三辈子都多,果然“苦不白瘦”、“经历让人成长”, 至少心态是稳了, 不紧张,也懒得去苦思冥想。
反正该来的,总会来的。
果然,门开处,先进来一个木乃伊。
宗杭都没认出她来,直到她开口:“宗杭”
是易萧。
果然有她, 什么晚上、10点、鸭头山, 根本是个坑他的套
宗杭气地咬牙。
看他鼓眉瞪眼,易萧反而笑了:“气啦”
宗杭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雇了井袖一年吗不是说要带我一起查清楚事情的原因吗”
易萧点头:“然后你就信了”
宗杭一时语塞。
顿了顿, 实在心有不甘:“你救我,就是想利用我”
易萧反问他:“不然呢, 你是不是武侠小说看多了, 以为满世界都是行侠仗义的好人花两块钱买个饼都为图个饱, 我救你,在你身上花钱,口干舌燥跟你说那么多事,你只当我心好”
宗杭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他从来也不是善辩的人,那些指责的话,对易萧来说,应该也无关痛痒。
易萧在他面前蹲下来:“其实一开始,我是想留着你的,找井袖来,也确实是想让她照顾你。我身体不方便,不适合抛头露面,你坐过水,能破鳄,又年轻力壮,跑腿办事,一定很利索。”
“但计划该为变化让步,事情变了,一切、所有,都应该跟着变。”
宗杭忍不住:“哪变了”
易萧看着他笑,过了会,伸手把面罩扯下。
一股烂腻的腐臭气扑面而来。
宗杭心里猛跳了一下。
易萧身上的气味,从头至尾,都像条微妙的线,要串联出什么来。
初见时,她身上有轻微的腐臭味。
死而复生之后,她身上的难闻气味不见了,或者说是,减轻了很多。
现在,这味道又更浓烈了。
易萧说过,“等它闻起来像死人的腐臭味,我也就离死不远了”。
宗杭打了个寒噤:“你是不是”
易萧打断他:“我要死了。”
她缓缓把面罩拉起:“没有人能有两次机会,我们一起中弹身亡,被沉湖,我睁开眼睛,以为我的命又回来了,结果没有。”
“我这辈子,老天负了我,那我就去负全世界,狼要吃肉,有肉在附近,它就去咬了,这中间没对错。”
“我没错,你也不该死,但我要死了,你是救我的肉,我就会去撕咬,你尽可以恨,我也没什么可抱歉的,懂吗”
宗杭说:“我怎么就是救你的肉了”
易萧没说话。
她看宗杭的脸。
他脸上有擦伤,伤口处还混些许泥沙,但给人的感觉还是干净,可能是因为眼神干净。
到底也同生共死过一回,不妨让他做个明白鬼。
易萧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三姓有个老祖宗祠堂”
万事都有源头。
太过久远的事,没有详实的文字记载,口口相传下来,现在听上去,更像传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