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怪就怪在,吼了他之后,他那副小心翼翼唯恐打扰的样子,又怪可怜的。
易飒有点心软。
不过道歉是不可能的,她从来没给谁道过歉,小时候,耳朵都快被易萧拧掉了,也只晓得哭,从没服过软。
她说:“哎,我给你提个建议啊”
是跟自己说话吗宗杭心里一突,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头一抬,表情又虔诚又认真。
易飒示意了一下自己脸颊:“你脸上,这么大破相”
“就别画眼线这种乌七八糟的玩意了,说难听点,别人会觉得你丑人多作怪,你又是做厨工的,尽量清爽点好。”
宗杭使劲点头:“那我以后不画了。”
易飒没话说了,低下头继续吃面。
还有很多事要忙,陈秃的事、姜骏的事、开金汤也多半要延期
没放盐好像也没什么影响,反正食不知味,易飒三两口吃完,把碗推开:“要钱的话,就记大账上,这碗”
宗杭忙不迭过来:“没事没事,我洗就行了。”
那行吧。
易飒说:“走了啊。”
开门出去时,觉得这小师傅挺有意思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宗杭正巴巴目送她,忽然见她回头,有点手足无措,第一反应就是向她挥手:“再见,再见啊。”
易飒一路走回房间。
那个后厨的小师傅,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是像谁呢
她掏出钥匙开门。
屋里很静,出事之后,连带的这船都沉默了,窗户半开,窗帘被风吹地飘进又飘出。
易飒倚在门背上,有点茫然。
姜骏的死,她谈不上多伤感,毕竟那些热情的客套,都是她装出来的。
她其实不喜欢他。
那一年,三姓齐聚三江源,为了找那个传说中“毛线团都放不到底”的洞。
他们把广袤的源头水域划分成三大片,一姓负责搜找一处,每一姓水鬼领头,互相间以无线电联系。
易家人少,水鬼也少,只易萧和易云巧两个女人,易云巧跟易九戈一个辈分,不过小十几岁,正怀胎待产,就没有来。
为了平衡人手,不少丁家和姜家的人加入了易家的车队,姜骏借口帮忙,也嚷嚷着要加入姜孝广看出他是想找机会跟易萧相处,哈哈一笑,也就同意了。
姜骏要是不来就好了。
他不来,说不定就不会发现那个洞。
就不会带着易萧和易九戈他们去找。
按规矩,易家人下了洞,姜骏算外姓,没下,守着无线电,跟姜孝广他们联系。
然后就出事了。
具体出了什么事,至今没人能说清楚。
三姓内部传了好几个版本。
有说是突然地震,洞塌了的;
有说是遇到不明生物,被团灭的;
还有说像水里炸囦一样,地下忽然炸开的。
易飒觉得最后一条可信度较高,因为据最早赶到现场的丁长盛说,姜骏坐的车子被掀翻扭曲,人也昏死过去。
还因为她仅存的印象里,当时是有东西从天而降,重重落在车顶,把顶盖都砸凹了,然后车窗外探下一只手骨,像是剥去了血肉。
也许是人被炸飞,皮肉都被炸没了呢
后来,她在西宁的江河招待所里醒过来,高烧刚退,整个人有点木木傻傻。
姜孝广喂她吃梨水罐头,很委婉地告诉她“爸爸和姐姐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问:“那小姜哥哥呢”
姜孝广说,小姜哥哥受伤住院了,等伤养好了,再带她玩。
易飒就恨上了,她年纪小,没有是非,只有好恶,还带“我觉得怪你就怪你”的偏激。
你把我家的人带走的,他们不回来了,你反而没事,凭什么坏蛋
怪了他很多年,直到真的长大成人,知道很多事情没人该扛责任。
非要较真的话,可能就是命吧。
但“命”也真是捉摸不透,它在一个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又把姜骏带走了。
易飒叹了口气,过去关窗。
这窗口没格挡,人可以爬进爬出,听说最后见到姜骏的人是姜孝广:自助午餐时,他见姜骏没下去吃饭,就上来敲门找他,姜骏说,晚上就要开金汤了,有点烦躁,吃不下东西,想睡个觉,休息会。
那之后,水鬼陆续回房,有人专门在走廊里把守,就怕扰了他们清静。
所以,姜骏应该是下午出事的,房间里没有发生打斗,毕竟周围住的都是水鬼,有什么大的动静,早听见了。
最合理的推测是:他趁着甲板上没人时,自己从窗户里爬了出去。
爬出去干什么呢是去见谁
易飒向窗外探身,左右看看,又往下看
就在这个时候,脑子里忽然火花一闪。
她想起来了,为什么自己老觉得厨房的那个小师傅很熟悉。
因为曾经,在浮村的时候,也有人朝她挥手道别,当时,她就是这样的视角,爬上爬梯,低头去看。
那人一脸的惊喜和满足,像是送她远行,挥个不停,跟今晚上,那个小师傅送她离开时,如出一辙。
易飒呼吸忽然急促,她握住窗框,闭上眼睛,脑子里迅速过着画面。
两个人。
年纪相符。
体型一致,都是个子挺高,偏瘦,皮肤偏白。
挥手的姿势,脸上的笑,还有眼睛里满溢的喜悦
她其实没正眼打量过他,那块疤太显眼,盯着别人的缺陷看,太过失礼,所以她总是一瞥而过。
但是细想想,一切忽然有了解释。
他那些近乎笨拙的殷勤,那些被她呛了之后从不着恼的小心翼翼,不是有心机的讨好,而是因为,他知道她是谁,也对她一直怀着感激。
他是宗杭。
易飒走了之后,宗杭盯着她的汤碗看。
真可惜,他现在没手机,不然真应该拍下来,多有纪念意义:他给易飒做的第一顿饭,亲手做的,还没放盐。
亏得她没想入非非要吃什么大餐,他的厨艺,顶天也就是煮个面了。
他端起汤碗,正准备搁到水池里,门又开了。
宗杭喜道:“你”
后半句话咽回去了。
不是易飒去而折返。
门开处,丁碛迎着光站着,身形如一尊铁塔,背后是漆黑的走廊。
宗杭的后背泛起凉意,警惕地盯着他看:“你有事吗”
丁碛反手掩上门,不动声色地把插销推上,然后一步一步向里走,目光四下逡巡:“有点饿了,有吃的吗”
宗杭后退一步,下意识跟他保持距离:“没有,下班了,我们不做饭了。”
丁碛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宗杭:“你是那个张有合的替工,怎么称呼你”
宗杭犹豫了一下:“龙龙宋。”
丁碛笑:“龙宋,这种名字,听上去,东南亚的味道很浓啊。”
宗杭说:“谁说的,龙是中国姓,我妈妈姓宋,所以叫龙宋”
话没说完,突然一抬手,连汤带碗向丁碛头上砸过去,与此同时,向着大门处发足狂奔。
跟他提东南亚,东南亚是他“死”的地方,他能嗅不出味道不对再说了,你自己说的,“既然都已经觉得一个人不像个好人了,就不该再相信他了”
宗杭冲到门口,大力去拽把手,一抓之下,虎口生疼,这才发现上了插销。
再想去拨销,已经来不及了,丁碛一只手已经搭到了他肩上,狠狠往后一掰一带,他整个人就已经后仰跌飞了出去,落地时,砸翻了待削的两筐土豆,身底下骨碌碌滚得到处都是。
宗杭急往后缩,无意间撑到一个土豆,抓起来向着丁碛就砸,丁碛头一偏,土豆“嘭”一声,砸到了不锈钢门上。
丁碛笑,伸手捋了下额前洒了汤汁的头发:“好好聊着天,干嘛打人呢,怎么,心里有鬼啊”
他叫出他的名字:“宗杭,是叫宗杭吧”
慌乱中,宗杭终于摸到那把斩骨刀,心头一喜,抓着不锈钢厨桌腿站起来,把刀横在胸前:“你想干什么”
丁碛轻蔑地看他:“宗杭,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用刀的,刀和枪可不一样”
“你知道这刀多锋利吗斩在我身上,可以一直斩到骨头,肉会绽开,血会喷出来,几大桶水都冲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