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萧说:“你现在需要人照顾。”
“我已经好了”
易萧面色忽然冷下来:“没有,远远没有。宗杭,你看着我的脸。”
宗杭和她对视,眼神里带执拗和不服气。
“我漂亮吗”
宗杭没吭声。
从小童虹教他,别去评价别人的美丑,如果能有选择,谁都想人见人爱,但天生的事儿,不可控,你长得好看,不是你的功劳,不值得炫耀,有人长得丑,很正常,但你跑去嘲笑、去恶意品评,非常可耻。
所以他不说话。
但心里知道,易萧不止是不漂亮,是很丑,无关乎一张面皮,细看会知道,那是骨相上的混乱和错位,眉距太宽,鼻梁歪,上下牙槽好像也有点错位她问出“我漂亮吗”这种话,有点荒唐,近乎自取其辱。
易萧从这沉默中已经有了答案,轻轻笑了笑。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给他。
是张彩色小照,镀了透明塑料膜,上头的姑娘二十来岁,明眸皓齿,托着腮在笑,发型有点过时,像九十年代的港星,但这颜值,放到现在都很能打。
摆到一些明星面前,也不输。
宗杭说:“这是谁啊”
其实他想问“这是你啊”,但又觉得太蠢了:人会长变样,但骨相不会,易萧和这个女人,眉目间没有任何相似,什么“依稀辨出”,更是无从谈起。
易萧笑得有点凄凉:“不像,是吗”
“宗杭,你看好了,也要看清楚: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我还算好的,和我一起出事的人里,有人的骨头撑破了皮肤,有人死时身上结满了霜,摸上去像冻硬的石膏,有人一身焦臭,像被火烧过。”
“你闻到我身上有什么味道了吗照实说,不用有顾忌。”
宗杭犹豫了一下:“像烂木头。”
“很难闻是吧但还不是最难闻的,等它闻起来像死人的腐臭味,我也就离死不远了。”
宗杭愣愣看她。
他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了:和易萧聊的每一句话,都是炸弹从顶上砸下,一波又一波,好像永无止境。
他已经有点麻木了。
易萧站起身,最后结束这次对谈:“你还崭新,我已经老旧,我会比你先死,也许很快,一两个月,三五个月,看老天还愿意给我多久。”
“你要感谢我,有我给你讲、给你理清头绪,我当年,像个疯子,又癫又狂,看着同伴死,看着自己烂,才一点一点理出这些来。”
“我这辈子,毁在这件事上,不查出个究竟来不甘心,也许继续查下去,有转机也说不定,我时间不多了,一切差不多已成定局,但你,或许还有机会。”
宗杭看向易萧:“要怎么做”
“去查水鬼三姓隐瞒的秘密,为什么会连续翻锅,”说到这儿,她的目光落在年历上道道圈画的“717”上,“时间不多了,再过三天,就是姜家开金汤的日子。”
井袖一觉醒来,就得到了要回国的消息,而且是尽快、马上,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她证件什么的都齐备,趁没人的时候回去拿一趟就行,易萧也有,井袖偷瞥过,发现护照确实不假,但好像是别人的。
她听人说过,现在护照做鬼的手段五花八门:可以提供你的照片,借用从不出国的人的身份去办护照,也有拿真护照去“出租”,选那种面目相似的就可以,还帮忙化妆,走海关时如果要验指纹,还有指纹套。
总之就是挖空心思,易萧走的,也不知道是哪款门路。
但宗杭不适用,他在这儿已经太“知名”了,听易萧话里话外的意思,要安排他偷渡。
井袖觉得,宗杭可能会挺抵触:怎么说也是有钱人家的本分孩子,偷渡这事,可是犯法的。
果然,帮他重新包扎伤口时,宗杭心事重重的:“井袖,我觉得我可能不行,我干不来坏事。”
有人干了坏事镇定自若,他不行,他心里有鬼的话,这鬼就会放到无限大,让他举止失常、言辞失措,像妖怪终将在青天白日下现形。
小时候,每次没做作业,都能被老师揪出来,后座的小伙伴骗他说,老师问“大家作业都做完了吗”的时候,他头顶上有几根头发会自动竖起来,向外释放信号。
他信了,回家后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暗戳戳揪掉了好几根最中央的。
井袖安慰他:“没事,我听说,偷渡的人都会被塞在船舱里、货里,不会有人来盘问你的,真发现你了,你也放轻松”
她狡黠地笑:“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失踪,找到了你,等于找到了受害者,直接把你送回家去,可以离这个变态女人远一点了,多好啊。”
宗杭笑得有点勉强。
一夜过去,天翻地覆,他跟井袖已经不在一个频道上了:他得走得更远,经历更多,才能安心回家。
他犹豫了一下:“井袖,我跟她提过能不能放你走了”
井袖动作一顿,蓦地紧张起来:“她怎么说”
“她说,我还会出状况,不太稳定,要人照顾不过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也许哪天,寻到个空子,我能帮你逃”
井袖打断他:“没事。”
她示意他把胳膊抬高,以便把纱布从腋下绕过来固定:“你救过我,我照顾你,应该的,说实在的,你现在这样,我真走了,还有点不放心呢。”
“只要她不再出什么幺蛾子,再说了,咱们是一边的,有你在,我也不怕。”
宗杭没说话。
井袖对他信任,他反而倍感压力,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辜负了别人的期待。
宗杭被安排上了一艘货船。
听船主的意思,有一天一夜的水路,然后换车,最后一程从老挝走,有蛇头带路,运气好点能混车,运气不好就穿林翻山,委托人会在那里收货、验货、交付尾款。
可能是宗杭表现得太紧张了,船主还安慰他:“靓仔,你放心啦,以前是中国人往外走,现在你们有钱,去中国打黑工的多多的啦,我认识好多偷渡的越南人啦,都说去浙江打工,浙江有钱啦”
这船主大概是惯和两广人打交道,一口港腔普通话没能学地道,但时刻不忘加个“啦”,宗杭哭笑不得,阖着那些人偷渡去国内打黑工,他还该骄傲
他在最底层的货舱角落里安顿下来。
这船其实不是运人的,舱里堆满了木材,目的地好像也不是中国,所以他会被一再转手,宗杭觉得,这类似飞行中的“转机”他还是喜欢直飞,心里踏实,这种一起一落、又起又落,还不知道会出什么状况。
怕什么来什么,开船之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上,只迷迷瞪瞪打了个盹,船就不走了。
我靠,不是边防军这么神勇,已经把船截住了吧
上头有脚步声下来,挺重的。
完了,搜船了,偷渡,人生的污点,这辈子都别想出淤泥而不染了
宗杭急中生智,往地上一倒,额头抵地,还闭上双眼,蜷起身子,拿手捂住胸口,一副备受折磨的痛苦表情。
井袖说的没错,他是受迫害的“失踪者”,即便在偷渡船上,也是被胁迫的,非他本意
脚步声更近了。
然后,他听到船主的声音:“靓仔,你晕船啦,这么严重要不要吃药啊”
宗杭在船主殷殷关切的目光里,吞了两片晕车药,然后抚着胸口给了好评:“挺好的,现在头不那么晕了。”
船主松了口气,这才把刚刚拎的东西拿过来。
先是个麻袋,打开了,还有层装了少许水的黑色厚塑胶袋,里头有十来条鱼,还都半活着。
再是个黑布罩着的大方笼子,提手边挂了瓶白酒,笼布一掀,赫然一只硕大的水鸟,鸡不鸡鸭不鸭的。
宗杭盯着看:“这是什么啊”
“鱼鹰啦,跟你一样,都要回国的啦。靓仔,你帮帮忙,喂它吃鱼,它还要喝酒,没办法啦,说它主人很凶,不照做不行啦。”
船主唠唠叨叨地走了。
宗杭手里握着酒瓶子,看脚边那些垂死蹦跶的鱼,又看鱼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