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玉蝶揿下接听键,先听到那头风声浪声:“云巧姑姑,刚下完水啊”
如同他勤赴三江源一样,易云巧负责老爷庙那一带,职责所在,每周至少下水一次,对湖底摸得门清,哪处有坑,哪处沙软,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易云巧嗯了一声,不过打这电话,可不是为了跟他讨论下水,她急急进主题:“大爷的事你听说了吗”
大爷丁玉蝶脊背一凛,生怕是真来坏消息了,声音都有点打晃:“大爷出什么事了啊”
易飒是冒牌的,丁盘岭又“去”了,水鬼凋残得不足一个巴掌,可经不住一再生变了
听这语气,就知道他是想歪了,易云巧呸了一声:“硬朗着呢他不是要走了黑皮册子吗,天天翻着看。”
丁玉蝶忙里偷闲,吸溜了一口面条:“是啊,这我们都知道啊。”
“还以为他就是看看,谁知道这几天越发来劲了,居然亲自去了趟窑厂他那小心脏还搭着桥呢,在通道里爬上爬下的,随行的人脸都绿了。”
丁玉蝶听得直咽唾沫,觉得自己这颗小心脏上也颤巍巍架了桥。
“这也就算了,当初窑厂不是关押了二十来号人吗,据说大爷安排人,挨个打电话去向那些人的家属问事情大爷也是欠考虑,这都二十多年了,也没个借口铺垫,上来就问,能不让人起疑吗”
而且当初出事的大多是易家人,易家人想探知究竟,自然要通过易云巧,这两天,她的电话都被打爆了。
丁玉蝶心里一动:“大爷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易云巧也是这想法:“他还给我捎了话,让我把我当年婚礼上的那本礼宾本寄给他,但老头子死犟,问他做什么用的他又不说。”
“小蝴蝶,你不是从三江源回来了吗你姓丁,又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水鬼,你去打听一下”
她发牢骚:“有什么发现,说出来大家共享,藏着掖着,是想一鸣惊人立头功呢七八十的人了,还这么小气吧啦的。”
因着易云巧的话,丁玉蝶都没回太原,直接改道奔了陕北。
丁海金住在陕北的乡下。
他年纪大了,怀旧,不喜欢住城里,也不爱住老家老家这些年也建设起来了,不是他少年记忆里的模样了。
这“乡下”,是他无意间找到的,穷是真穷,像样的车道都没有,住的是窑洞,山脊上常有人放羊,畜力是驴,脖子上还挂铃铛,走起路来叮铃咣当响。
丁海金一见就爱上了,说是跟小时候的记忆一样一样的,非要在这住。
住就住吧,反正三姓有钱,花大钱让他在山上过穷日子,山下另外置产,住的都是为他服务的,还养了两个懂救护的。
到了之后,丁玉蝶先在山脚下做休整,然后走路上山,一路给驴让了好几回道,行至半山腰,远远看到一个头上包了白羊肚头巾的老头蹲在路边抽烟袋。
丁玉蝶过去,恭恭敬敬叫了声:“大爷。”
丁海金奇道:“你来干什么啊”
自家人面前,也懒得旁敲侧击了,丁玉蝶开门见山:“大爷,你拿了黑皮册子、去了窑厂、挨个给出事的易家人家里打电话,还要了云巧姑姑当年结婚的礼宾本,你是不是”
话没说完,丁海金就虎了脸,说:“是易云巧这个女娃让你来问的吧我说了我就是看看,她非不信,还打发了你这个猴娃来”
丁玉蝶陪着笑,没动,脸上的表情很固执。
他了解丁海金这样的老一辈,自恃身份,事情不理个绝对清楚明白从不对外嚷嚷,即便被人问起,也要推说是“没发现”、“就是看看”。
真什么都没发现,何至于又去窑厂又打电话这么兴师动众啊。
丁海金其实真没太大发现,至少,他觉得这发现,于目前的情况没什么助益。
他原计划是当个老犟驴,绝不松口,但犟着犟着,心里忽然一软。
丁玉蝶这小娃娃,以前那么无忧无虑神采飞扬的,这一年下来,大变样了,担子不只在肩上,也上了脸。
他掸掸身上的灰起来,烟袋往身后一背,说:“家里说吧。”
丁玉蝶跟着丁海金钻进窑洞。
这窑洞也像老古董,上半幅是木棂架贴破纸,门上挂蓝白大格的门帘,脏兮兮的。
进门就是大炕,炕桌上堆了一堆册子,有黑皮册子,也有易云巧结婚时的礼宾本,边上还有个放大镜那是丁海金眼睛不好,看东西时拿来辅助用的。
盘腿上炕,丁海金先跟他聊家常:“金汤谱上,还有几单没开啊”
一提起这个丁玉蝶就没精神:“九单,其中至少有三单,据说委托人的后人还在世,能拿得出凭据来。也就是说,到时候我们开不出金汤,得赔。”
“确定祖牌都用不了了”
“用不了了,姜祖牌被姜骏带进了鄱阳湖底,等于长江这一线的金汤都废掉了。去年123易家开金汤,云巧姑姑在横断山峡谷一带用了易祖牌,下水之后也是毫无反应。”
丁海金吧嗒抽了几口烟袋,说:“是债就不能赖,是要赔,你娃儿接班不是好时候,肩上担子重,好在这些年,三姓没少置产,你想想办法,再多开些门路,多点进项,到时候,也未必还不上。”
丁玉蝶心里一阵酸涩:他还得带着三姓赚钱还债,人生怎么这么艰难呢。
正垂头丧气,丁海金指了指那本黑皮册子:“这册子,你们后来就没看过吧。”
是没看过,漂移地窟都找着了,谁还有那心思抱着一本册子不放啊。
丁海金先不说黑皮册子,抽出那本礼宾本翻开,一手拿着放大镜,在页面上挪挪转转:“整件事,你姜婆婆都跟我说了,起初,我就是把东西拿来,翻翻找找打发时间,后来我发现一件事儿。”
说到正题了,丁玉蝶喉头不觉吞咽了一下,坐直身子。
“你们可能也发现了,但没深究,又或许你们注意力都放在漂移地窟上了你来看这。”
他忘了丁玉蝶不需要放大镜,径直塞给他:“喏,就这。”
丁玉蝶就着放大镜看。
下头是一个硕大手印,边上一行小字写:易宝全,礼金八百。
这是什么意思丁玉蝶一头雾水。
丁海金解释:“我问过易云巧了,她说易宝全不识字,参加她婚礼,送礼金的时候签不了名,只好由别人代写,自己只摁了个手印。”
说着又摊开那本黑皮册子:“你再看这。”
那是丁长盛搜集记录的、那帮被关押的人谵妄时说的一些话,其中易宝全的最值得玩味,尤其是那四句诗。
黄河滩头百丈鼓,挂水湖底轮回钟,金汤水连来生路,渡口待发千万舟。
所以呢,是什么意思丁玉蝶依然一头雾水。
丁海金将册子摊在这一页:“我专门去了趟窑厂,看了易宝全画在墙上的那幅划尸为舟的画和他写的字盘岭这么仔细的人,居然也漏了这儿,丁玉蝶,你就没发现作诗写字的这个人,跟易宝全,是两个人吗易宝全是个文盲,不会写不会画,怎么可能忽然写得一手好字,还能画那么逼真的画、吟对仗工整的诗呢”
丁玉蝶赶紧解释:“不是的,我听飒飒说,她起先以为是上一轮文明的人借尸还魂,那些人是带着记忆来的,所以写字、画画还有吟诗的人,不是易宝全,后来这假设又推翻了,发现根本没有什么上一轮文明,大家就忙着找漂移地窟、斗祖牌,没再纠结这回事了。”
丁海金嗯了一声:“那然后呢,你查出祖牌是什么了吗”
丁玉蝶艰难摇头:易飒她们亲眼看到祖牌了,也近距离接触了,摸过、刀子刺过、放火烧过,缠斗了一宿,只是不知道它是什么。
丁海金拿手指点了点黑皮册子:“查不出究竟,就应该再回到,大的假设是推翻了,但有些细节依然有价值,不能一起推翻我让人打电话给那些易家人的家属,仔细询问那些人的性格特征、行为特点,然后再跟这本册子里记录的作比对,发现不止易宝全,有不少人的都对不上。”
他压低声音:“这些人完全变了一个人,或者说,他们身体里面,确实像是有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