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卡就是个彻头彻尾老赖。
长了张极憨厚的脸,却有颗贼油滑的心,她来过这村子三次了, 没收到过他的租,他的眼泪说来就来,总有大把理由:叔叔死了,手腕摔折了说这话的时候手上真缠着纱布, 被人抢劫了还仰起脖子给她看颈上大片的擦痕。
易飒从侧面了解到, 他叔叔是死了,十多年前的事了, 手腕没折, 只是包了块纱布给她看的,至于脖子上的擦痕, 是去金边找小姐, 完事了不想给钱, 跟人厮打时摔倒所致。
他妈的是不是当她蠢她一个要死的人了,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在她面前搞这套
所以这一趟来,她把苏卡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得村里人聚在一旁围观,苏卡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抹一把眼泪甩一把鼻涕嗷嗷哭。
易飒懂的高棉语其实也有限,骂着骂着还是说中文顺口,反正大家也听不懂,她想到什么骂什么。
就你等钱用,我不等钱用吗,我也穷啊。
其实她不穷。
人人都像你这样,赖着拖着不还钱,我将来靠什么养老
其实她觉得自己没将来,也没“老”可养,纯粹发泄出来解气。
她是骂爽了,也骂懵了一圈人,村里人只隐约了解是苏卡欠债,面面相觑之后,三三两两离开,又陆陆续续来,手里都拿着东西,有蜡烛、肥皂、做衣服的布、包菜、肥皂,还有人家里实在窘迫,只拿得出来一把小葱。
易飒知道这儿的习惯,属于举全村之力,帮苏卡还债,但凭什么集一村老实人之力,为一个油滑混混倒贴呢,再说了,她收一堆这东西回去干嘛呢。
实在没办法,易飒只好吼了句:“不要了,都不要了。”
顺势上去狠踹了两脚苏卡,苏卡知道这笔账就此黄了,被踹也开心,还跟她“thank you”。
易飒挺丧气的,觉得自己是铩羽而归,又觉得时间宝贵,也不值得浪费在跟这种人置气上,于是转身往河边走这一趟,她是开船来的,乌鬼正立在船舷上,气定神闲看这场闹剧。
刚走了没两步,有三两老年村人拉着苏卡当翻译赶上,比比划划说了一通,苏卡的自我调节能力真不是盖的,居然已经面色如常,解释说大家挺感谢她的,想留她吃饭。
吃什么吃啊,这么个穷村子,料想吃的也难以下咽,易飒想也不想就回绝了,苏卡跟那两个人说了几句之后,继续坚持:“是喜事,有外来人会更热闹。”
易飒随口问了句:“什么喜事”
“有人结婚呢。”
“今天”
“就今晚。”
鬼使神差般的,易飒同意了。
半是因为好奇:今晚就结婚,她居然看不出任何喜庆的痕迹。
半是因为
她挺喜欢看人结婚的,觉得喜庆、也福气,像看人穿华美的衣裳,虽然这衣裳并不在她身上闪亮,但只看看,就已经觉得挺开心了。
晚间,气氛终于稍稍热闹,按理,柬埔寨的婚庆是要延续三天的,但因为村子穷,一切从简,所以只保留了最基本的仪式。
小孩儿们爱看热闹,一个个都挤在了最前面,易飒只远远站开了看。
新郎二十来岁,个子不高,又黑又憨,背着席子、被褥,手拎盆罐,傻笑个不停这里时兴男人“嫁”进女家,他也没什么家当,一收一裹,全在背上了。
过了会,新娘在鼓噪声中被请出来,举行“拴线仪式”,有点像中国的拴红线,新郎新娘都双手合十,几个老人把两三根丝线一圈圈缠绕在两人手腕上。
大概寓意着从此之后两个人就联接为一体了吧。
仪式简陋,新郎不帅,新娘也不美,器物陈设也穷酸,但易飒就是打心眼里觉得,一切都太好了。
喜宴时,新人过来敬酒,易飒才想起没给贺礼,赶紧翻出钱包,能抽的钞都给出去了,给完了又觉得自己傻:明明是来要债的,要到钱包空瘪,也是没谁了。
苏卡端了个餐盘凑到她身边,一边拿手指撮饭吃一边跟她聊天:全村就他能勉强跟她沟通,不能让客人觉得受了冷落。
聊的也应景。
苏卡:“你结婚了吗”
易飒:“没。”
苏卡一副很关心的样子:“你也应该结婚了,我们这里,女孩子过十五岁就能结婚了。”
内心里,他觉得易飒嫁不出去了:他从来没见过比她脾气更差的女人,仿佛天生的黑脸,双方建立债务关系以来,苏卡从没见易飒对他笑过,除了冷笑。
果然,易飒又冷笑了,那表情应该是在说:关你屁事。
苏卡并不知情识趣:“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我可以给你介绍介绍。”
你介绍就你那蛇鼠一窝的朋友圈子,能给我介绍什么样的
易飒想呛他两句,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话一出口,居然真的在认真回答:“高一点的,白的。”
苏卡脸色一沉,狠瞪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易飒莫名其妙,半天才反应过来,苏卡大概以为她在故意揶揄他:柬埔寨是热带国家,男女身材普遍中等,这村子又是渔村,村里人日日近水劳作,肤色大多黝黑。
她要“高的、白的”,像是存心挑衅。
易飒悻悻的。
难道怪她吗她也只是说了真话而已。
晚上,易飒被请进高脚楼留宿。
房间也简陋,只一张床而已,床头上方恰好钉了铁钉,倒省了她不少事她从水鬼袋里掏出一截结好的、有松紧绳圈的挂绳绕上去,又回头吩咐乌鬼:“你警醒一点,我让你进屋睡觉,不是让你享福的,是让你做事的,懂吗”
乌鬼脖子伸得老长,两只小灯泡一样的眼睛凛凛的,有那么一瞬间,易飒几乎都要以为它听懂了然而过了会,它又转头看别处了。
易飒叹了口气,有灵性的动物还是难找,她不喜欢猫猫狗狗的,听说鸡不错,智商好像比人类幼童还要高,但她常在水上混,带只鸡,都不够淹死的。
只好跟乌鬼互相凑合、互做临终关怀了。
她吹熄蜡烛,慢慢躺下去,先在颈后垫了块毛巾,又将手腕套进绳圈里:这一套都是为了预防,预防伤口会莫名其妙流血,也预防自己会失去神智、半夜从床上坐起来,像易萧那样拿刀子自伤什么的绳圈越拉越紧,会阻碍她行动,乌鬼好歹是个活物,听到动静过来一推一拱,都有助于她尽快清醒过来。
一个人过活,没人相帮,总得想方设法,自己为自己创造便利,开始也觉得麻烦,但不做不知道人的适应性有多强,习惯了就好了。
她在黑暗中躺了会,婚礼的喜庆气氛好像还没散,还在溽热的空气中发酵。
易飒转头看床边。
一年多了,这个习惯总改不过来,总会在没有光的夜里、临睡前,想起宗杭。
自两人真正有交集以来,他总是跟着她住一间房:有多余的床就睡床,没床就窝沙发,再不济在她床边打地铺。
而且他是多话的,熄灯后,总会拽着她说两句,她多半时间没好气,他像使劲要冒头的小地鼠,她就像捶下去的橡皮锤子,定要捶得他不做声了,安静的睡眠才真正开始。
但现在,每一天都安静,她有时寂寞,就拽着乌鬼说话,巴拉巴拉讲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还不如不讲。
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恰照在那一片床侧。
床前明月光。
易飒笑了笑,转身侧向里:这一年不好不坏,不惊也不喜,她并不像那些生命时日进入倒数的人一样,要紧攥最后的激情做不一样的事、看不一样的风景、放不一样的光她还是那么过,沿着大河,该收租收租,有感兴趣的新业务就继续投,好像自己还有大把辰光,一切都不曾变过。
睡得迷迷糊糊间,电话忽然响了。
易飒惺忪着睡眼掀开手机看,丁玉蝶打的,视频电话邀约。
易飒揿了接受,说了句:“你先等会啊。”
她打着呵欠解开绳套,两手搓了搓面颊醒神,这才起身点上蜡烛,坐到地下,又把手机屏幕摆正角度。
乌鬼挺警醒的,毛都奓起来了,表现不错。
屏幕上,丁玉蝶目光呆滞,穿厚厚风雪衣,两颊冻得通红,眉毛和边沿的头发上都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