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玉蝶鼻子发酸,牙槽一咬,终于抬起了头重又往上爬,只宗杭还是不愿动,却也知道下去了也帮不上忙,一时间僵在那儿,易云巧骂他“你要在这挂一辈子吗”,他也红着眼不吭声。
这一面,易飒又连开了两次火,只感觉背上的储料罐越来越轻,也知道大限以分秒计了,见宗杭跟壁虎入定似的挂在那儿,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大声道:“宗杭,你听我的话,你们在外头都还有家人牵挂,我没有了,我就希望你能好端端的,能早点回家”
又有两道息壤横扫而来,易飒舍不得油料,觉得能省一点是一点,一个猛子扎向水里,猱身一翻,从水下避过。
见她捱得辛苦,宗杭眼前一片模糊,也知道自己动起来,她才会安心,只得继续往上,但每一步都爬得辛苦,感觉手指抓攀处都是尖利针刺,耳朵里听到下头的喷火声,声势一次低过一次
就在这个时候,丁玉蝶叫了句:“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宗杭抬头看,看到洞里,渐渐放下什么来。
他居然没能第一时间反应出这是绳子,盯着看了好几秒,才醍醐灌顶般大吼:“易飒,绳子下来了绳子你过来抓住绳子啊”
没有回音。
易飒正面如死灰地看手中的喷火枪,这一次,喷出来的,连火星都没有了,全是气。
那些息壤似乎知道她这里没威胁了,重新四面八方,缠裹集结,铺天盖地探将下来,易飒眸子里几乎能映出那些锋利的索尖。
她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
再然后,像过电影一样,瞬间掠过很多画面,又有很多熟悉的感觉,风一样穿透身体。
听见老旧的卡带声,略带沙哑的女音,唱着“转千弯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看见暗红色的、细小的花生衣,在夜色里,姿态优美地飘散开来。
闻到口红香甜的油脂味道。
看到宗杭站在爬架下,仰着被打肿的脸,拼命朝着她笑,道别式地挥手,挥个不停。
也听到了易云巧的吼声,无限放大,像从天边飘来:“不许看,爬,再爬”
易飒睁开眼睛。
那些息壤还在,最近的,几乎触到了她的睫尖,但都僵在了半空里,像时间的钟表突然停摆,一切终止在了瞬间。
绳子还在下放,宗杭在上头歇斯底里地大叫:“易飒,抓住绳子,绳子快到水下了”
直到这个时候,无限逼近死亡的寒凉才遍及全身,易飒控制不住,身子筛子一样抖起来,她试探着往后,那些息壤没动,又往后,还没动,她这才如梦初醒,猛一回身,拼了命地扑打着水花,朝着绳子的方向游。
游到一半,忽然又止住,回头去看。
那些息壤在动了,但不是攻击,像是有些要攻击,而有些在牵制,互相抗衡着,越绕越乱。
像是有道闪电骤然在脑际爆起,易飒突然浑身一震,大叫:“盘岭叔,是你吗”
无人回应。
她看不到,在那偌大的、死寂的肉山之上,丁盘岭已经整个儿趴伏着浸入了祖牌融就的池中,也不知道这么浸了多久了。
他四肢大展,无声无息,只脑子死死抵住了祖牌的边沿,浸没在黑棕色液体深处的脸上,尚还存着一丝微笑。gd1806102:
===第123章 30===
这种息壤互相牵制的局面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难说会不会下一秒就破局易飒不敢停留,重又拼尽全力往悬绳处过去, 刚一抓住,就拿绳端在腰上绕绑了一圈,想继续沿着绳子往上爬,哪知一来没气力, 二来绳子溜滑,只好作罢。
她这里安全,上头的几个也终于没了牵挂, 集中精神竭尽全力,从洞壁绕上顶边,但这难度实在让人崩溃, 尤其是穹顶那一段人又不是壁虎,哪能吸住呢
易飒看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暗骂自己犯蠢了:现在有绳子了, 哪还用得着艰难攀爬她在最底下, 活动最自如,只要把长绳牵近山壁, 让他们挨个抓住不就行了吗
她即想即做, 等到一干人如同结绳记事的结扣般都挂在了长绳上时,易飒低头看了眼时间。
距离下一个整点, 亦即凌晨五点, 还有两分钟。
两分钟, 像两个世纪那么长,绳子死了般挂垂,息壤那头却激烈纷扰,易飒的指甲抠进绳索的织丝间,目光透过息壤结成的丛林,再次落在那座庞大却消寂的肉山之上。
她差不多想明白了。
最后一眼看到丁盘岭,他站在最高处的边缘,也就是说,他连粘膜室都没下。
最高处,只有祖牌,而息壤又是受祖牌控制的。
现下息壤的情形那么奇怪,只能说明一件事。
丁盘岭在全力干扰祖牌。
想想也合理:祖牌这种“生物”,没手没脚,不言不动,更类似一种精神力量,水鬼们在水下锁开金汤时易被控制,是因为他们从不设防、甚至虔诚期待这种“奇迹”的发生。
但就在一两个小时之前,丁盘岭已经试着成功摆脱过一次祖牌的支配了,也许这忽然给了他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祖牌水火不进、刀枪不破,与人唯一的“交流”方式是通过大脑,那可不可以就立足这个战场,但是变被动为主动,去干扰、去反控制呢
他应该是觉得可行,所以在那一瞬间,才突然情绪激动、额上生汗;但他也不确定能否成功,所以反复强调赶紧逃,“即便死,也该死在求生的路上”总好过坐以待毙。
目前来看,应该是起作用了。
但能成功吗能撑过这两分钟吗能撑到他们顺利到达地面吗地面上又是谁这绳子会往上动吗会不会只是被风吹落、恶作剧似的送了他们一场空欢喜
易飒脑子里有无数问号,也头一次有了听天由命的感觉:生死、前路,在这一瞬间全不由她掌握,只能寄希望于冥冥中的大能。
绳子缓缓牵动了。
易飒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看粼粼的水面距离足底越来越远,看那片乱藤牵绕的息壤始终在那一处起伏,然后视野忽然收窄,如坐井观天的蛙,只能看到触手可及、冰凉潮湿的洞壁
再后来,她脑子完全空了,什么都不想,只疲惫地拿额头抵住绳索,其它人也一样,没人说话,都安静地、上下错落伏于绳上,晃晃悠悠,一点一点地往上。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尽管不是自己的脚在走,易飒还是觉得,这真是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次长途跋涉了。
快接近洞口时,最上头的宗杭像是忽然被什么打到,惊讶地抬头,又抹了下脸,大声叫了句:“下雪了哎”
是下雪了,很大片、很原始,也很纯净的那种雪花,飘飘悠悠,只有少数飘了进来。
易飒把微蜷着的手伸出去,看到有一片在她手背栖落,又很快在视线的凝注里化成了水渍。
宗杭第一个升到洞口,拿手扒住了洞沿探身出来,一瞥眼看到丁碛在吊机后头,还没顾得上跟他说话,丁玉蝶也到了,易云巧在下头招呼他:“那个谁小伙子,他腿上没力气,你拉一下。”
她还不大能记得住宗杭的名字。
宗杭赶紧跪伏到洞边,拽住丁玉蝶把他拉上来,丁玉蝶也是累惨了,一上来就趴倒在地上,拿脸去蹭冰凉的雪地,要不是知道不现实,真想即刻、现在、马上就闭上眼,睡它个三天三夜。
易云巧不需要宗杭帮,自己撑上来了,宗杭又探身去等易飒,她本来就距离他们有段距离,上来也迟宗杭终于看到她,忍不住就笑了,隔着老远就伸下胳膊去。
刚握到她的手,身旁的易云巧一声尖叫,吓得宗杭浑身打了个激灵,不过也就势一提,把易飒给拽上来了。
丁玉蝶莫名其妙,茫然抬头,易飒还没站定就问易云巧:“云巧姑姑,你怎么啦”
易云巧呼吸急促,嘴唇发白,过了会才抬起颤抖的手,示意了一下吊机后头站着的丁碛。
宗杭循向看过去,陡然打了个寒战。
这儿灯光昏暗,看不大清人的脸,更何况丁碛身上早披了层雪花,他脑袋抵在吊机杆上,所以始终保持着平视的姿势,连眉上、唇上、颧骨上,乃至半睁着眼皮的睫毛上,都松垮细碎地积了些雪,右手的食指伸出,依然摁在代表上拽的那个按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