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杭喃喃:“漂走了吧, 不是叫漂移地窟吗。”
有可能, 但易飒想象不出,地窟该怎么样在地里“漂”。
她翻向下一页:“丁长盛他们紧急和后方联系了一下,一致决定把事情压下来,绝不对外声张,即便是对内,也要控制知情人范围。”
这可以理解,九几年,发生这么大的事,还是在西部,不管是报警还是送医,都一定会引起有关部门的注意,一个搞不好,三姓的老底都会被翻个底朝天。
第一页上记述的是死者善后事宜和生还者的安置部署。
死者都被安排尽快烧掉了,因为“身体扭曲变形,有异味,有的甚至出现脓疱毒疮”,大家担心会像瘟疫一样肆虐传染,集中烧毁之后,还在原地撒了生石灰消毒。
又有个括号,里头备注死者名单在最后一页。
易飒马上翻到最后一页,目测有六七十个名字,规规整整,易九戈也在里头,和一堆的易姓罗列在一起。
易飒愣了半晌,才又翻回来:事情过去太久了,她对易九戈也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挨姐姐打时,父亲会过来护着,仅此而已。
关于生还者,大家讨论了很久,丁长盛极力主张“关起来”、“不是我针对他们,但谁知道他们感染了什么,会不会去祸害别人”。
宗杭小心斟酌了一下易飒的面色:“易飒,虽然我对丁长盛没什么好印象,但我觉得,他这个主张,其实是比较合理的。”
那些生化危机类的恐怖电影里,都有类似的桥段,对于不明就里的病毒病症,一开始都是要隔离、封锁,只不过隔离失败,才酿成了全球性的灾难。
那种情况下,不集中关起来,“各回各家自己休养”,好像也说不过去。
易飒嗯了一声,又往下翻页。
接下来的,就是断断续续的记录了,一个人占三四页的篇幅,记录的都是谵妄时说的话,有些人话多,洋洋洒洒,但细看多为重复,有些人话少,寥寥几行,还有些人,从头到尾,就没说过什么特别的,所以没有记录在册。
第一个叫易平,男,事发时34岁,19961999,看来只捱了三年。
你们老把我关着,我还怎么办事啊我还有事呢,很重要的事,耽误了,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轮渡什么时候开几点了钟呢,怎么不在我墙上挂个钟我赶时间,我要去金汤里值班。
上船了,大家要上船了,来了,它们就快来了。
底下备注一行小字:很多人都提过ta们,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统一用“它”替代。
这话没头没脑,是有点莫名其妙,难怪丁长盛说这是“疯言疯语”,不把它当一回事。
第二个叫易胡安,男,时年27岁,19962004。
这个人的话列出来,确实像重度精神病患者,还是个战争狂。
我们不能把大好河山拱手让给敌人都跟着我冲啊,冲,弄死它们
我们要用麻袋把黄河给堵上把长江给填平调一万台抽水泵,把澜沧江给抽了不要怕没水喝,我们可以喝太平洋的水
大家不要掉以轻心不是闹着玩的,绝不是闹着玩的。
易飒看得哭笑不得,丁长盛那种性子,每天面对这样的状况,怕是会吐血。
再往下看。
这个叫易莲,女,时年24岁,19962009。
女人的说辞,总会相对含蓄内敛一些。
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它们跟我们一样,它们什么都知道。
多舍,多舍
宗杭奇道:“多舍多多舍弃的意思吗”
易飒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再往下翻,连着几个大同小异,有嚷嚷着要完蛋的,有反复强调要出去办事的,也有不断问着“钟呢,钟呢”的。
又掀开新一页。
易宝全,男,时年41岁,19962007。
易飒浑身一凛,还没细看,心已经砰砰跳起来。
易宝全的话很长,应该是丁长盛记的,因为笔迹和扉页上的相同,而且边上批了句“一派胡言浪费时间”别的人都依照吩咐老老实实记述,不多加一个字,只有丁长盛这样领头的,才能以审阅者的姿态圈圈划划。
记录之前,先有一行说明:易宝全的症状和别人的稍微有点不同,这个人相对沉默,从不大喊大叫,还在房间墙壁上画了张很怪的画,原样誊于背面。
易飒先翻到背面看,果不其然,就是那张划尸为舟的图,只不过虽说是“原样誊画”,但画工比墙上那幅差远了,少了许多扑面而来的震撼。
大湖、死尸,太容易让人联想起什么了,宗杭脱口问了句:“这大湖,不会是鄱阳湖吧”
易飒没吭声,径直翻回去。
记录的第一句就让她有点心惊肉跳。
死尸就是度亡舟,死人在水底睁眼,趁着夜色悄悄上岸。
宗杭有点懵,前些天的经历还都鲜活:死人在水底睁眼,说的是息巢里那些死人吗那数量,真的倾巢出动,从水里蜂拥爬出,也未免太瘆人了
他打了个寒战。
黄河滩头百丈鼓,挂水湖底轮回钟,金汤水连来生路,渡口待发千万舟。
它们走到绝处,眼前无路,想回头。
生命只有一次,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有一次。
宗杭愣愣看着,觉得话中所指,句句都跟自己相关,但具体关联在哪,又说不清。
他拿手点向纸面上一处:“易飒,这个挂水湖底轮回钟,鄱阳湖不就是挂水湖吗我们在息巢里看到的那个太极盘一样的东西,会不会就是轮回钟啊”
易飒的注意力却不在“钟”上。
她盯着“轮回”那两个字看。
轮回,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般代表又一重新生,这上头说,“金汤水连来生路”,来生,自然就是新生,而既然有“轮回”这两个字,那“多舍”
她周身泛起寒意:“不是多舍,记录的人听岔音了,应该是夺舍。”
宗杭不懂什么叫夺舍:“这又是什么意思啊”
易飒回过神来:“快,把我手机拿过来,在包里。”
她语气不对,宗杭赶紧去到摩托车旁,把挂着的包拿过来。
易飒翻出手机,手指微微发抖,她翻到通讯录,几下滑过,拨了易云巧的电话。
易云巧接得很快,声音一如既往的神秘兮兮:“哎,飒飒,我正要找你呢,你听说了吗”
这位云巧姑姑,真像个大型的消息处理中心,任何时间找她,都有八卦听,永远不愁寂寞。
易飒打断她:“云巧姑姑,我有事找你,你认识易宝全这个人吗”
易云巧愣了一下:“易宝全”
易飒在心里暗暗祈祷:认识,你一定要认识,都是易家的人,跟你差不多辈分,在三江源“遇难”,你不可能不认识。
“你打听他干什么啊,我都得管他叫哥呢,死了二十多年了,跟你姐姐一样,三江源出的事,是个水八腿”
说到这儿,许是勾起旧事,易云巧叹气:“当年,咱们易家,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全哥人挺好的,我结婚的时候,他封了挺大的红包,礼宾册子上,还摁了手印”
等会摁手印这是什么操作
易飒奇道:“不应该签名吗”
易云巧说:“就是说呢,也是因为这个,我记得牢:全哥是五几年生人,该上学的时候正好赶上运动,他又不向学,喜欢跟着瞎窜热闹,耽误了上学,所以他不怎么识字,人家都是签名写贺辞,他只摁了个手印,这事吧,他自己觉得丢人,我们也不会往外传哎,飒飒,你在哪啊,怎么我听这么大水声”
不识字,不会写但那“我们来了”几个字,写得可是相当有锋锐。
易飒脑子里轰轰的:“那他会画画吗”
“笔杆子都不愿握的人,还会画画哎,不对,你打听的应该不是他吧,同名同姓的”
易飒也不知道自己敷衍了几句什么,总之是前言不搭后语的,把易云巧支吾了过去。
挂了电话,全身发冷,她垂下脑袋,两手插在头发里又摁又捏,似乎当脑子是柠檬得挤压揉按,才能产出些有价值的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