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风独影自竹榻上站起来,走至庭中一株石榴树下立定,仰首看着满树火红的榴花,许久,才淡淡的隐带叹息道:“顾云渊,这石榴花开得虽艳,可若来一场狂风暴雨,必是满地残红,不但艳光不复,来日更不会有果实。”
这样的双关语,顾云渊自然听得明白,他移眸看着她,石榴树下,红花衬映,霞光镀染,那袭白衣在暮风之下绚烂胜锦。于是,他忍不住长长叹息:“将军与下官这一番话语,是因为关心下官,还是想要为朝庭留一个人才?将军划去下官的名字,是因为书生不宜战场,还是因下官痴缠将军?”
他的话问出了,风独影却没有回应,她只是负手而立,仰望苍穹,那姿态随意却又遥远。
顾云渊看着,眸中忍不住流露出涩苦之情,以至一贯潇洒轻狂的他亦由不得掩目,然后以一种自嘲的语气道:“承蒙将军看得起,认为下官他日有做太宰之能,那下官便更是要随军出征北海了。”
风独影闻言,回首侧目。
“太宰者,帝之辅也,领百官,治天下,济苍生。”顾云渊放开手,面容已复端静,眼神亦悠长深远,“既是要治天下,自是要知天下。北海即将归入我朝,而作为将来要治理它的国之宰辅,又怎能不知它。所以下官才要亲身经历,知其地貌,知其民风,知其文化……更是要看它如何崩溃,才知如何立它。”
他的话说完,风独影神色未变,只是眉尖一跳,眸中微露异光。
“再说,下官虽是跟随北伐大军,但并不去前线战场,下官有自知之明,刀剑弓马非我之长。”顾云渊侧首挑眉,又是一派风流之态,“如果将军还是不肯,那只能说将军太过在意下官了,竟是……”说到这他顿了顿,而对面风独影已斜目望来,可他笑笑,颇是不怕死的道,“将军是舍不得下官有一丝危险啊。”
果然,他话一落,风独影凤目里的目光已化成了剑光,利得能将人斩成几段,可顾云渊坦然对之,无惧无畏,一派潇洒从容。
显然风独影也早有了解,所以瞪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穿过榴花,越过院墙,远远的落去。
顾云渊看着她,无言的笑了笑。
院中静默了那么片刻后,风独影才开口道:“既然你有如此理由,那便去吧。”
“多谢将军成全。”顾云渊眉开眼笑,“如此下官可就是与将军出死相随了。”
又来了。风独影无奈抬手按了按眉心,“军中之苦,非你所能想,一切好自为之。”然后招了招,杜康的身影便自远处的树荫下走出。“方才你已听到,去将顾大人的名字添上。”
“是。”杜康领命去了。
风独影转过身,移步竹榻前,依旧一手按在额头,一手端起茶杯。
顾云渊看到了,可他不动,依旧坐在竹椅上。
等了片刻,不闻顾云渊告辞,风独影终于再次移眸看向他,却不想正对上他的眼睛。
“我让你这般头痛吗?”
幽幽低沉的声音,不同前刻的轻狂调笑,清洌的眸子这刻因为蕴着太多太深的东西而如古潭般深不见底,被那样的目光看着,风独影不由心弦一颤,刹那怔然。
“这么些年,难道我只是让你头痛?”顾云渊苦笑着叹息。
风独影听着,冷冽平静的凤目里终是波光一闪,“顾云渊,不要将心思放在本将身上。”
顾云渊闭目。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落入耳中,就仿佛一刀刮在心头。
这是数年来第一次,风独影没有对他的心思漠然视之,亦是数年来第一次回应他的那份心思。只可惜……
“顾云渊,世间好女子多如繁花。”风独影放下茶杯,侧首,目光轻飘飘的望向那一树石榴花,“你只要抬头望去,自然能寻到那一朵最值得你珍视的。”
顾云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静静看着满树火红明艳的榴花,片刻,他才低声道:“当年,我踏入帝都的第一日,便见到了你。”
风独影闻言,只是起身走至石榴花树下,不曾言语,可那纤长的背影自然而然流泻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那日你就如这般……”顾云渊看着她的背影,眸中带出回忆之色,“昂首阔步,目不斜视,直往前去,那姿态高贵如云端凤凰,令道之两旁的所有人……无论是官是民,在见着你的那一刻,都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可我那时却舍不得低头,我望着你,那一瞬间心头生出的念想竟是想与你同行,不是如杜康那样跟随你身后,而是站在你身旁与你并肩同行。”
风独影的背影纹丝不动。
顾云渊亦不在意她是否有回应,自顾低声道来:“与你并肩同行,却不是想与你就那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那街上有许多的人,许多的店铺,许多的东西……我想拉着你在路旁的茶楼品一杯茶,或是包子铺里买两个包子一人一个边走边吃;想拉你一块儿进街旁的古董铺或是首饰铺里为你挑选一两样喜爱之物;拉你略停片刻看一看路旁的花树,看一看那擦肩而过的人……我就想拉着你,一起走,一起看。想告诉你,不要那样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看,偶尔也转个身回个头,稍稍停留,稍稍歇息。”
听着身后的话语,风独影心头如被什么重重磕了一下。
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未有人敢与她这样说话。她回身,目光望入一双坚若磐石净如清泉的眼睛,刹那间心神恍荡。
这个人,在屡遭贬斥屡受委屈之后,在他如今如此卑微之时,却依能如此坦然立于她面前,依旧不亢不卑地表达他的心意,数年如一日。蓦地心头想到另一人,陡然酸楚难禁,当年若那人亦能如此,又何至今日。
想至此,她不由对着顾云渊微微一笑,轻松的轻淡的不带一丝高傲冷漠,如暮色里渐渐隐去的晚霞,璀璨慑目的光芒已褪,淡淡的残艳余韵却更是荡人心魄。
“顾云渊,你的心意我很感谢,只是……我此生已无此荣幸。”她的声音不再似从高空传来般的遥远,而是如耳边的轻轻细语。
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可看着她唇边那朵若初雪般静寒空华的笑容,顾云渊心头如冬夜般冷寂,“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