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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59)

作者:云住

林导来了,上来就问:“乔贺,你早上说你看了本什么书?”

“不是书,叫《义忠王庙记》。”

林导点点头,他看样子是知道的:“我叫你琢磨梁山伯,你七看八看的。”旁边副导演和汤贞却比较茫然。

乔贺与他们解释,有这么一版梁祝,宋朝人写的,它的主人公不是祝英台,而是梁山伯,就是题目上的“义忠王”。在这个故事里,梁山伯出身经历颇为传奇,不仅饱读诗书,还能佑人打仗。他被后人封神封王,立庙立祠,俨然一个忠义的化身。梁山伯再不是那个刻板迂腐懦弱的书呆子,而是人人口中拜称的“梁王”。

汤贞噗嗤一笑,感觉太夸张:“梁王?”

副导演说,这不瞎扯淡嘛。

乔贺笑着说,在这个梁山伯做主角的梁祝里,楼台一别,梁山伯自知娶英台无望,还发了这么一句感慨:“生当封侯,死当庙食,区区何足论也。”

“就是说,活着,应该封侯做官,死了也要进庙堂,受人祭拜,梁山伯觉得,男人应当成就一番事业,区区一个祝英台又算得了什么呢。”

汤贞点头,表示吃惊,却显然没真往心里去。估计在他看来,这实在离谱得有点过了。林导说:“乔贺,行了,不要再糟贱山伯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了。”

乔贺说:“我是想多了解他。”

“你这是编排他,”林导指着乔贺,跟副导演和汤贞说,“你们发现没有,乔贺讨厌起一个人来有多么可怕,还引经据典的。大家都小心点,不要被乔贺讨厌了。”

汤贞哈哈大笑。

林导又拉着汤贞说:“他上回还说,梁山伯临终前给英台送那个沾血的罗帕,是居心不良,道德绑架,独占欲太强。”

汤贞正笑着,林导一敲他:“英台,你喜欢山伯,你来回答乔贺的问题。”

“什么问题?”汤贞看着乔贺。

乔贺老师有两个问题要问,出自他一接触梁祝起,就对梁山伯最不满的那两段情节。

“一是十八相送的时候,”乔贺说,“英台几番暗示提点,那意思明显到没读过的书的庄稼汉八成都能明白,梁山伯一个读书人,不明白,为什么。这不是简简单单一个‘书呆子’一个‘愚笨’就可以解释的。”

“二,他为什么会死,为什么同学变成了女人,娶不到,他就要去死。”

副导演说:“第二个问题还用说吗,因为他喜欢祝英台啊!”

汤贞从旁边听着,乔贺问副导演:“你是说他不知道祝英台是女人的时候,他就喜欢‘他’?”

“那还用说吗,”副导演一拍椅子扶手,“如果我和你们说有两个男人是多年兄弟,其中一个突然说自己其实是女人,转天他俩就结婚了。你们怎么想。这一定是早就有情况啊。林导突然变成女人,我会想娶他吗,不会啊,对不对,开玩笑,”他说着,一看汤贞,“就是小汤变成女人,对吧……那我、我也得好好考虑考虑,是不是。”

汤贞又笑起来,林导卷了剧本,打副导演毛茸茸的脑袋。

“英台,你来分析分析第一个问题。”

汤贞靠在椅背上想,过会儿他问乔贺:“乔大哥,你心里是不是有结论了。”

林导从旁边哼了一声,念叨:“他脑袋里全是结论,全都是些编排人的结论。”

乔贺说,结论他当然有。

“祝英台生得美,扮成男子,自然也是漂亮。魏晋那个年代是很自由的,男风盛行,可以想见,在书院里追求祝英台的男子怎么也有一些。同居三年,梁山伯对英台没有一点想法。说得好听一点,叫呆蠢愚笨,至诚君子,说得难听点,他在十八相送那种表现,已经有装聋作哑,恐同深柜的嫌疑了。”

汤贞点头,忍着笑,林汉臣则是一副他早就料到了的表情。

“还有一点,要弄明白他当时究竟是真笨听不懂,还是懂了英台的暗示却假装不懂,还要看他对英台究竟保持何种感情,”乔贺继续说,他倒是不受影响,走自己的思路,“是兄长对结拜弟弟的关怀之情,还是纯粹的同窗之谊,还是在他心中已属于犯禁,令他不愿面对的禁忌真情?”

林导说:“所以你的结论是。”

“我的结论是,他要么太笨,要么太聪明,”乔贺说,“梁山伯若是笨,那就是真的愚钝至此,痴呆迂腐,无药可救,根本配不上英台;他若是聪明,那他就是装聋作哑,懦弱胆小,不敢回应,更是枉负了英台一片深情。”

林导点他,和汤贞说:“我找他来演梁山伯,他左右都恨上梁山伯了。”又叫汤贞:“你来选,你说,山伯是笨还是聪明。”

汤贞一顿,他仿佛刚刚在想别的事情,这会儿一听林导的问题,他说:“山伯再聪明,聪明不过英台。祝英台既然选择信他爱他,他必然是笨的。”

他言下之意,梁山伯若是装聋作哑,耍些小聪明,一定逃不过祝英台的眼睛。

副导演却连连摆手,又来插话:“我跟你讲,小汤,这可不一定。有的男的就是看着越笨心眼越多。”

汤贞说,再多,多得过祝英台的七窍玲珑心。

副导演很有经验的样子,说,小汤啊,你不懂,爱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

汤贞接了个电话,是梁丘云打来的。他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也不跟乔贺他们说了,也不跟乔贺他们笑了,一个人走到剧场最后面安静的角落,神色紧张。

林导望了汤贞的背影,和乔贺讲:“梁山伯是个守规矩的人,你知道的吧。”

乔贺点头。

三载同窗,祝英台与山伯立下的所有规矩,无论大小难易,无论那些规矩是否强人所难,梁山伯全部依样遵守了。

“他是个守信义的人,讲规矩的人,是个老实人,”林导说,“乔贺,你要记住一件事,在这个故事的开头,英台以男子的样貌与山伯结拜,这算是骗了他的。”

“虽然英台也是无可奈何。但梁山伯是个老实人,他那类人对金兰之契看得很重的。英台说自己是男子,对梁山伯来讲那便是男子了。整整三年,梁山伯没有对她起过一点疑心。你可以想到,这里面是有梁山伯自己对英台的一腔偏信在作祟。”

乔贺看着林导。

“我们想梁山伯这个人,他有什么优点,”林导说,他一抬手,指了汤贞,“和英台比起来,梁山伯是太普通了。他就是古老中国那一套的化身,忠孝仁义礼智信。他兴许没有多少智,特别被英台一衬托,更是显得愚不可及。但他怎么会这么愚?在魏晋时代,去书院找先生读书,先生也要看学生资质的,资质够了,他才考虑收不收。梁山伯既然进了书院,既然还能和祝英台吟诗作对,一同谈古论今,他绝对是不笨的。那他为什么不肯怀疑祝英台?乔贺啊,你低估了金兰之契对梁山伯这种人的意义,低估了梁山伯对祝英台这个同窗的信任。不管你承不承认,在这段关系里,祝英台一直有所隐瞒,梁山伯才是从头至尾,毫无保留的那一个。”

乔贺说,他不是没想到过这一层,只是他觉得这理由并不充分:“崇高的道德可以解释同窗三载,解释不了十八相送。前者还可以解释成梁山伯守规矩,讲信义,毕竟祝英台也的确欺他瞒他,但后者就不一样了,祝英台的暗示那么明显,他没有任何听不懂的理由,除非梁山伯是有意为之。”

林导刚要说话,乔贺问,他远远瞧着汤贞打电话的背影:“林导,您先告诉我,那三年您觉得,梁山伯爱祝英台吗。”

“他当然爱的。”林导说,毫不犹豫。

副导演从旁边对乔贺挤出一个“你看吧”式的笑容。

“但你要说他把英台当男人来爱,当女人来爱,不是这样的,”林导说着,两只手伸出来,在半空中虚握着,像握着汤贞的身影一样,对乔贺说,“他把英台当作一个美好的事物来爱。像爱一卷书,爱一幅画那样爱,像爱一只春归的鸟,一朵沾露的杏花一样爱,所有你能想到的,美好的东西,你怎么爱它们,梁山伯就怎么爱祝英台。你应该可以想象,乔贺,祝英台这个人,从出身到谈吐,从性情到相貌,都是过去那个穷小子梁山伯见所未见的。英台是远在他生活范畴以外的这样一个人物。梁山伯当然会仰慕她,当然会注意她,但山伯又是个恪守规矩的人,是个不伸手的人,特别在感情上,他是个极为被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