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头无尾的一句话,成玉却立刻听出来其中含意。
季明枫不再将她当个透明人,她觉得这是一种进步,但季世子这句话却有些来者不善,她抬头觑了季明枫一眼:“世子哥哥……”季明枫也看着她,眼中全无情绪,听到世子哥哥这四个字,还微微皱了眉。她就有点孬了,即便有酒意撑着,亦做不出来再像方才那样横,她有些颓废地低了头,嗫嚅道,“海伯只是说,让我不要再去南书房。”又飞快道,“我没有再去过南书房。”
“你一向聪明,”季明枫回她,声音平静:“当然知道举一反三,明白‘不要再去南书房’这句话还有什么意思。”
她当然知道,但是却很认真地摇了头:“我不聪明,我不知道。”
这一次季明枫沉默了许久,许久后,他盯着成玉:“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这个意思,有那么难以理解么?”
越北斋这个茶楼,比之成玉在平安城常逛的其他茶楼,有个十分不同之处:越北斋很静。楼中没有堂座,仅有雅室,客人们也不吵闹,便是伙计们来来往往,也皆是悄声言语,因此当同室茶友不再攀谈时,楼中便只能闻得二楼一副竹帘子后头传出的古琴声。此时成玉便只能听到那古琴声。她听出来琴师弹奏的是《秋风词》。
季明枫仍看着她,眼神十分淡漠。
季明枫问她有那么难以理解么。
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以理解。她多么聪明,他是什么意思,她其实一直都懂。
但此时她却不禁喃喃:“就是那么难以理解。”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就是那么难以理解。”然后她看到季明枫蹙紧了眉头,蹙眉是烦恼和不认同的意思,她想。只在眨眼之间,他蹙眉的神色便在她眼中模糊了。她立刻明白自己是哭了。
她也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哭。她一直知道季明枫不希望她再出现在他面前,可能连看她一眼都嫌烦,但此前只是她心中如此想罢了,并不觉得十分真实。此时听季明枫亲口道出,这突如其来的真实感,就像一把细针密密实实扎进了她心口。她没有忍住这猝不及防的疼痛。她本来就怕疼,所以她哭了。
但显然季明枫并不懂得她的伤心,他嗓音微哑地斥责她:“别再像个小孩子,稍不顺意便要哭闹,你虚岁已十六了。”
是了,他厌了自己,因此连她的伤心他也再忍受不了。
她突然感到十分愤怒。她同蜻蛉说她很明白有时候人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会突然讨厌另一个人,没有理由,但她其实还是想要个理由。他为什么一下子这样讨厌她,连一点点机会都不再给她。他才是不可理喻的那个人。
这愤怒前所未有地刺激到她,她突然将手里的两把紫竹伞用力摔在季明枫面前,用尽力气向他大吼了一声:“我就是个小孩子!我就是笨!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伤心了我连哭一哭也不行么!”
言语颠三倒四,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季明枫却像是被她镇住了,一时没有出声。
不断掉落的泪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季明枫的表情,但她心中还抱着一点隐秘的渴望,希望从季明枫的神色中辨出一点言不由衷来。她也不妄想他会因为她的伤心也感到一点痛心,她一向乐观,又好哄,因此只要一点怜悯就可以。
她努力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又拿袖子揩了揩。
泪水拭尽后成玉终于看清了站在她面前的两人的表情:首先入目的是季明枫身旁的白衣女子。白衣女子神色中含着探究,打量她的目光中带着五分不屑,五分可怜。而后才是季明枫,季明枫依然蹙着眉,察觉到她停止了哭泣,他抬手揉了揉额角:“你今夜闹够了,回去吧。”
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别再像个小孩子。
你今夜闹够了,回去吧。
成玉怔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今夜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又令人厌憎。她从前是那样难得忧愁的小姑娘,大多时候觉得世间一切都好,并不知厌憎是何意,今夜却突然想起来,这世上原有个词叫厌憎,而那正是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静了半晌。半晌后,她轻声道:“嗯,是该回去了。”她恹恹地,“我今晚可能有些可笑,这样纠缠,太失礼了,大约是来路上喝了些酒的缘故。”她抬起头来,“世子不必觉得烦恼,此时我觉着我酒醒了,今夜,”她微微抿了抿嘴唇,“让世子和这位姑娘见笑了。”她不再说那些爱娇又任性的言语,这样说话的她前所未有地像个大姑娘,端严、得体、还客气。
季明枫动了动嘴唇,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可成玉并没有注意到,像是思考了一瞬,她百无聊赖道:“那就这样吧,我走了。”说完真转身走了。
直走到楼梯处,她听到季明枫在她身后开口:“就这样,是怎样?”
她停下脚步来,却没有转身,但仰头看着房梁,像是思考的模样,最后她说:“就是世子希望的那样吧。”然后她下了楼。楼梯上传来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是高门贵女应该有的行路之仪。
她没有再叫他世子哥哥。
自此之后,成玉再也没有叫过季明枫一声世子哥哥。
后来当朱槿将她重带回平安城,她更是彻底忘记了这个称呼。
那夜菡城一宿风雨,成玉回府已是三更,回首才发现蜻蛉竟在后头不远处跟着她,大雨中两人皆是一身湿透。
开门的小厮惶恐地盯着她瞧,待视线往下时,吓得话都说不大利落:“郡、郡主这、这是……”她也顺着小厮的目光瞧了一瞧,瞧见自个儿半幅裙摆上全是泥渍,软丝鞋边上亦糊着稀泥,鞋尖上却沾着半片红花,花色被小厮手中的风灯一映,倒有些艳丽。
是在清远街上摔的。她记得。
初夏的雨来得快,彼时她步出越北斋没多久,便有落雨倾盆。出了清远街,她才发现竟走错了方向,于是又折了回去。
重走近越北斋时,却瞧见季明枫正携着那白衣女子步出茶楼。她在雨中停住了脚步,遥见季世子撑开紫竹伞步出屋檐,然后将伞斜了斜,那白衣女子单手提一点裙摆步入伞下,那个小动作是还不习惯汉装的模样,季世子的伞朝着那姑娘又斜了斜。两人共用一伞在大雨中徐行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