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曦静默了片刻,声音冷下来:“既不信,尊驾所为何来?”
朱槿收敛了那嘲弄的笑意,视线落在数丈外成玉的背影上,半晌,沉声道:“这是最后一世,也是尊上的最后一劫,完成这一劫,她便能顺利归位。郡主必要嫁去乌傩素,必要尝遍这世间苦楚,完成这最后一世的修行,这一劫,我不允许它出任何岔子,若有人胆敢破坏,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回头定定注视昭曦的眼睛,神情凌厉,瞳眸中含着森然的冷意,“你听明白了吗?”
朱槿离开后不久,成玉也从沙山上下来了,昭曦却在那儿又站了会儿。
朱槿揣测他的那些话和最后那句恫吓,他齐齐生受了,并非朱槿的言语太过强势令他无力招架,他只是懒得做戏去反驳。毕竟,朱槿都猜对了。
可他来威胁他,却是威胁错了人,昭曦想,他应当还不知道,这些日子,连宋一直在寻找成玉吧。也对,朱槿毕竟不如自己那样清楚他二人之间的纠葛,不如自己那样关注水神的动向,因此棋差一着了。
将要破坏此劫的人不是他,而是水神,或者应该说不全是他,还有水神。
于洪水中救下成玉后,昭曦其实是想带着她立刻离开的,为避免被追踪,他还隐了踪迹,且囚了绛月沙漠的四方土地,以帮他保守秘密。哪知朱槿就在近旁,很快便现身,他着实无法在朱槿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本想一路跟着寻找时机,孰料无意中从水镜中得知,连宋竟也开始寻找成玉了。细思良久后,他觉得,这可以是个机遇。
昭曦并非时刻窥视着水神,因此连宋为何会违了誓言千里万里地寻找成玉,他亦不甚清楚,预想中应是得知了她因洪水而失踪的消息,终究不忍。不忍,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风雪簌簌,昭曦微微垂眸,手中化出一镜,镜中见到白衣的水神冒着风雪于大漠戈壁一寸一寸翻找成玉的匆忙身影,他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祖媞神在一方山瀑前对他诉说她的预知梦境。
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嗓音含情,却不是为他而含情,她说:“我看到宫室巍峨,长街繁华,也看到大漠戈壁,遐方绝域,而他为我踏遍山河,辗转反侧,心神皆郁,愁肠百结。然后终于有一夜,他寻到了我,告诉我说,他喜欢我。”
那个梦,指的就是目下吧。昭曦冷冷地想。无法寻到土地指引的水神,于每一个白日黑夜,疲惫地行走在这片刚被洪水洗礼不久的、没有任何生灵存在的沙海中,徒劳而焦虑地寻找失踪郡主的踪迹。彼时无情无欲的祖媞神在梦中见到这一幕时不禁落泪,那时她是不知前因,如今知道了前因,明白连宋寻她为的不过是“不忍”二字,她可还会落泪?昭曦抿了抿唇角,不会了,他想。
他垂目继续凝视着水镜,在几乎将绛月沙漠翻过来的搜寻中,连三已很是接近他们了,镜中此时连宋所站之地,正是他们前日所经的路径。但昭曦并不打算提醒朱槿。据姚黄说,连宋或许认识朱槿,那一旦水神到来,为了不暴露成玉的身份,朱槿定会选择避其锋芒暂时离开。而那,正是他将成玉带走的绝佳时机。
昭曦面无表情地将水镜收入袖中,垂眸之时,看到了沙山下那抹向小绿洲踽踽独行的鹅黄色身影,他静了片刻,突然伸出五指,借着视野上一点错位的亲近,将那虚影笼入了掌中,然后小心地、紧紧地拽住了。
昭曦估算得没错,连宋果然很快便追上了他们,就在次日黄昏,比他所料的还要更快一些。
雪已停了,落日只是一个圆的虚影,遥遥挂于天边,静照在这片为薄雪覆盖的无涯孤漠上。被洪水蹂躏的巨木残根自雪野里嶙峋地突起,为这片广漠平增了几分苍凉。
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成玉骑着一只白驼,侧坐在两只驼峰之间,正在驼铃声中昏昏欲睡。
驼队却突然停了下来。
她睁开眼,抬手将遮住眼睫的兜帽撩起,然后,手便停在了那里,雪白的面容上呈现出惊讶之色。那讶色似一朵花,在她精致的脸庞上缓缓盛开,开到极盛之时,却唯留一片空白。
她将手放了下来,保持着空白的表情,目光落在立于驼队前的白衣青年身上,淡淡一瞟,然后便移开了目光。
他出现在此,必是因了皇命,有什么事需交付给送亲队,总不会是为了她。她沉静地想,重放下了兜帽,盖住了半边面容。
冰天雪地中,整个送亲队都着装厚重,唯有这突然出现的青年突兀地穿着不合时令的白单衣。青年身上有栉风沐雨的痕迹,面上略显疲惫之色,但这无损他高彻的神姿,依然令人觉得他形如玉树,姿态风雅,却又内含威仪。
负责送亲的李将军率先认出了面前这位被尊为帝国宝璧的大将军,立刻携众叩拜。连宋却并未看他们,目光定在不远处端坐在驼峰间的成玉身上,静了好一会儿,方低声吩咐:“你们先行回避吧,我有事同郡主说。”
众人循令退去远处,连宋方抬步,缓缓走到了成玉的白驼前。
白驼灵性,感受到这高大青年内敛的威压,立刻驯服地跪卧下来。
连三方才吩咐人下去时,成玉并未听见,此时还陷在众人为何突然退下的茫然中,白驼一动,她回过神来,才发现手被来人握住了,一拉一拽之间,竟已被青年抱了起来。
白驼温驯地跪于一旁,她被青年揽在怀中,拥抱的力度几乎令她感到了疼痛。但她没有挣扎。她在思考:他这是在做什么呢?
“我找了你很久,阿玉。”青年终于开口,在她耳边低声道。那声音有些哑,含着一点疲顿之感,却很温柔。温柔得令她感到困惑。
大约是在冰天雪地中待得太久了,青年的怀抱是冷的。成玉的心也是冷的,并不能因一个久违的拥抱就温暖起来。她一直没有吭声。
直到青年察觉出了她的反常,主动松开她,她才顺势离开了他的怀抱,微垂着眼,平静开口:“将军来此,是因皇兄听说了沙洪之事,不放心我,故而派您前来寻我,是吗?”他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地,这是她能想出的最合理的解释了,“如将军所见,”她无动于衷地继续,“我很好,送亲队也正按照原计划向乌傩素赶路,不会耽误国之大事。烦劳将军向国朝陈明,且代我向皇兄报个平安吧。”